三十二.哭泣的洋馆（上）

云端的法则

惬意的幽灵鲨

2025/06/02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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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逃脱无望，叶献只好和林下留在原地。
整个洋馆已经面目全非。装修考究的全木装潢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黑色石料，视野幽暗，可以看见石壁泛射淡蓝色微光，照亮有限的空间。风声呼啸，宛如哭泣，此时此刻，好似身处走不到尽头的巨大石塔内部。
林下蜷缩在墙角，叶献几次想把他扶起来，都被少年轻轻推开。
“抱歉，让我一个人缓一下。”
话虽如此，叶献注意到林下的呼吸再度急促。他紧紧抱住自己，面色煞白，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叶献无计可施，只好蹲下身子，默默陪在林下身边。息和维维安虽然就在墙壁对面，但现在动静全无，恐怕此刻洋馆的地形还在变化，把他们困在了别处。
但周围并非死寂无声。叶献耳畔突然传来一对男女激烈的争吵，声音空洞，无法辨别远近，她屏息静听。
“把它打掉吧。家里有两个孩子就足够了。”男人说。
“不行！再怎么说这孩子都是我们的亲骨肉！我必须把他生下来！”
女人的呼吸声越发急促。外面雷声炸响。
这是林夫妇的声音。
“你知道市里的人都在说什么？有流言说这根本就不是我们林家的亲骨肉！或许我常年在外奔波，留你一人在家不是个好点子。”
“那难道把孩子流掉，就能证明他是我们的亲骨肉么？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奇怪的逻辑！”
桌子被重重敲打，随后玻璃制品尽数落地碎裂。
“那行，就算你生下来，我也不会认它！培养两个优秀的孩子已经足够，不需要第三个！”
碎裂与争吵声顺着墙壁，由远及近席卷而来，如同暴雨充斥耳膜。
叶献发现林下此刻正捂住耳朵蜷缩在地。他张大嘴巴满头大汗，浑身发抖。
他腾出一只手，疯狂摸索身上的每一处口袋，却一无所获——刚刚林先生的耳光把他扇倒在地，药片也全部散落。
“那是我父母的声音。他们正因为我的事情在吵架。”林下虚弱喃喃，“药……药在哪边……我感觉我喘不上气……心跳声好吵……我好像要……要死了……”
叶献慌了阵脚，她感觉林下危在旦夕。就在她起身四顾，徒劳地大声呼救时，林下轻轻拽了拽她裤脚：
“能请你哪都不要去，就这样陪在我身边吗？”
他气若游丝。
“你没事吧？怎么回事？心脏不舒服吗？”叶献都要哭了。
“老毛病了，在洋馆待久了就会这样。过一会就好了。”林下有气无力笑笑。
女孩闻言突然想起，林家洋馆金碧辉煌，林下却宁愿住在饭店老板租给他的公寓里。公寓房间虽小，却是他精心布置的安乐窝。这里远离严肃冷酷的父亲，远离空荡冰冷的洋馆，是他离家最远，却同时离“家”最近的地方。此外，从今晚叶献踏进洋馆的那一刻起，她总感觉这里缺少了某种气息。
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客人们都对洋馆赞不绝口。他们仰望高大的大理石柱，惊叹西洋风格的复古家具，醉心于奢侈豪华的晚宴，对林家的生活无不心驰神往——因为这里只是被精心设计的旅游景点，而非家居之所。
这座洋馆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家”的气息。
这里，只是一座很大的房子。仅此而已。
叶献惴惴不安，寸步不离守在林下身边。约莫十分钟，林下的呼吸才逐渐平复。
“你之前问，为什么我父亲在画像上那么吓人。其实那副面孔才是常态。你们觉得他和蔼可亲，”林下靠着石壁，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呆滞喃喃，“是因为你们不是他的家人。”
“某种意义上，他是这个世上最吝啬的人。如果你向他要钱，哪怕你们素不相识，他也会给你很多；但如果你想从他那里得到赞美与鼓励，他除了‘滚’以外，一个字都不会给你。”
林下抬手，揉揉略微发红的眼睛。
两人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幻。
视野仅有黑白灰三色。宽敞的餐厅里，林氏一家五口正坐在桌前用餐，所有人穿着黑色礼服，内衬白色衬衫，面无表情在盘中挥动刀叉。奶白色的光线从落地窗照进，黑白色的佳肴在餐碟里泛出白烟。
席间是林氏夫妇与他们的三个孩子。其中戴眼镜的年轻男子让叶献眼前一亮：他不是别人，正是在叹息之屋与齐司封会面的眼镜男子。
这时，眼镜男子身旁的女孩握紧拳头，似乎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林先生开口：
“父亲，您知道我的画去哪了吗？”
在她说话时，周围雪白的墙上浮现出同样的字迹，娟秀婉转，铁画银钩。
“画？哦，你是说你房里的垃圾么。垫完瓜子壳后，早就和屋外的落叶一起烧了。”
林先生开口，他的话也浮现在墙上。
墨汁横飞，触目惊心。
“您为什么又擅自进入我房间！您以前进屋，也从来没有敲过我们的门。”
“怎么，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进去。”林先生被气笑了。
“您还乱翻我的东西。”
“你是我的女儿，你的东西也就是我的东西。”
“可那些画我努力了很久！我还要拿它们参加比赛！”
“不务正业。一个女孩学画画做什么。多学学礼节，同时拔高学历，将来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林先生不为所动。
“可我不希望这样。您为什么从来都不尊重我的隐私，也从来不关心您孩子的生活！”
林先生闻言拍案而起，怒目圆瞪咆哮：“你们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还有什么理由在我面前诉苦！”
汤汁四溢，为苍白桌布镶上漆黑污点。
在他们争论时，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字体在屋内蔓延，纠缠，互相碰撞，互不相让。
桌旁其他三人毫无动静。
见交涉无果，林惜最后放弃争论。这时女仆端来滚烫的炖菜，等父母享用后，她才起身舀起里面菜肴，准备放到林下碗中。
却不想滚烫汤汁溅出，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她出于本能猛地一抽手，弄翻了手边的玻璃杯，饮料洒了她一身。
林夫人连忙让女仆拿来药膏，林下自责地深埋下头，眼镜男子则保持吃饭的动作，悄悄投来关切目光。而林惜举着烫出水泡的手，咬紧嘴唇。
此情此景，林先生只是摇摇头冷笑：
“你怎么蠢得像猪一样。”
眼前景象再次漩涡般扭曲飞逝，在叶献周围展现。
夕阳西下，林先生带女儿来郊外的木屋看望老人。但他全程都在打电话，与其他人商讨城市的建设事宜。在通话中他会下意识踱步。他从木屋内踱步到廊下，又从廊下踱到屋外的花园。作为孙女，林惜搬来木凳坐在门口，她身旁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祖父，您最近气色越来越差了！您还是和我们搬回洋馆吧。”林惜说。
老人没有回答。他双手颤抖着，翻开自己写成的回忆录，指着一段红笔写成的部分想说什么，却接不上气，唯有老泪纵横。
林惜起身，心疼地轻拍祖父的后背。祖父没有回答，而是一遍又一遍在胸口画着十字。
他开口，说出回忆录里那段文字的内容——可叶献听见的却只是杂音，就像被人刻意掩盖了内容。
但林惜当时听得真切：因为听完后，泪水也从林惜眼角落下，划过脸颊，掠过脖颈，滴落在她洁白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上，布满细长而隐蔽的血痂。
那时是深夜。在石塔顶端的隔间，她正把头探出，看着远方城市的万家灯火。
长发被微风吹拂。她的思绪很乱，各类回忆在她的脑海翻腾，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支离破碎。
她看见桔梗花在大小姐的画像下盛开。她最喜欢的烟花大会今晚就要开始。她记得医生告诉自己帕罗西汀的副作用。她看见父亲得知她病情后厌恶的目光。在地下室她看见镜中的自己化为骷髅。她在花园找到了那些红色的树果。她拿着小刀在痛苦时不断划着自己的手腕。
在无数回忆堆积的迷宫中，她茫然失措，她苦苦寻求解脱之法，却不得求索。
最终，她确信自己找到了迷宫的出口：
她下定决心，纵身一跃。
那晚狂风呼啸，月色很美。
在天地倒置的那一刹那，她正在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坠向大地。
作为回应，她面带微笑，展开双臂。
重重的声响过后，周围黑暗散去，再度恢复到最初的石头迷宫。
这是洋馆的记忆。不。是它所保管的，林下姐姐残留的记忆。
叶献还想再说什么。可愣了半晌，她嗓子沙哑着，只是挤出这般话：
“我感觉好压抑啊。”
眼泪不受控制从女孩眼角流下。
林下反倒成了安慰的那方。见女孩还是梨花带雨，无奈之下林下突然问：
“对了，你听说过人造卫星吧？”
虽然奇怪，叶献还是含泪点头。
“那你听过人造卫星父母吗？”林下说着，在叶献注意力被转移的时候，他吃力撑起身子，凑近女孩脸颊，摸出方巾为她轻轻拭泪。
“所谓的人造卫星父母，就是他们出门工作就像人造卫星发射那样，不可更改且一去不返；平时联系都是电话沟通，基本不可能见面，就像指挥部和天上的卫星；你和他们的关系若即若离，虽然明知他们会围着自己转，但你抬头却又找不到他们；你所做的一切他们都一览无余，居高临下对你评头论足，却从来不会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更不会给予你什么建议或者帮助，就像卫星悬在高空监视地面……怎么样？是不是很贴切？”
明明这件事情并不好笑，但林下在叙述时语调夸张，还配合着有趣的肢体语言，硬是营造出笑话那样的轻松氛围。
“你不难过吗？林叔叔人很好，可他对你们的态度却这样。这些委屈全闷在心里，你真的……不要紧吗？”平静少许，叶献这才情绪缓和。
“没事。毕竟我要坚强起来。坐在原地哭泣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林下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那样的笑容。
无论是被落尘弄伤，还是被父亲当众责备，亦或独自背负晚宴压力，他始终保持这样的笑颜。
“反正我们被困在这里，机会难得，你愿意再听我多说点吗？”林下主动开口，“抱歉，已经很久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没事，你说吧，我听着。”
空荡而错综的迷宫里，少年与少女蜷缩在角落，相互靠着肩膀。
林下深深吸了口气，闭眼喃喃：
“在这个洋馆里有一个男孩，他比哥哥与姐姐小很多。在他出生后，却并不受到父亲重视。因为父亲要忙着自己的事业，还要忙着把男孩的姐姐与哥哥培养成他想要的样子。尽管如此，父亲依旧严格要求他，男孩也在不断努力，希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但换来的永远都是打压与嘲讽。后来男孩才知道，他是因为父母意外怀孕才来到世上。因为他的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母亲独自在家，因此周围传言四起，说他根本就不是这个家族的亲骨肉，这让一向爱惜名誉的父亲难以接受。
“得知真相后，男孩就一度怀疑自己来到世上的意义，就好像他的诞生就是因为父母的失误。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或者以另一个性别生在别处，那将是怎样的体验。”
听到这里，叶献心中作痛。之前她分明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林下。她想知道被父亲或母亲抱在怀中是什么滋味，她也想知道和兄弟姐妹一起长大是怎样的感受，或者享有父母无私的爱意是多么幸福——在外人看来，林氏家族的教育如此完美，一定能唤醒她对于自己家人的回忆。但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自己面前还有一个伤痕累累的男孩，需要有人分担他的苦楚。
她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
“后来，男孩的父亲逐渐老了，不再像之前雷厉风行，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他一直把长子与长女视为自己的骄傲，直到三年前他们一个去世，另一个离家出走。在那之后的某一天，他对男孩的态度突然变了。他向男孩主动搭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不时对他嘘寒问暖，甚至还专门约出来谈心。”
林下依旧笑着，面庞却埋进阴影：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放下身段，试图平等地了解男孩。身为父亲，他甚至连男孩最喜欢的饮料名字都叫不出来。而所谓的谈心，更像是上级要求下级汇报工作进度。因此男孩觉得这种谈话反而是一种煎熬。
“刚开始男孩还很奇怪，直到姐姐去世后，父亲告诉男孩，从今天开始打算把他作为继任者培养——但是得到父亲认可的男孩，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因为他无意间看到自己父亲的眼神——当他察觉出父亲的眼神里居然透露着一丝讨好与谄媚……这是他至今经历的最毛骨悚然的事情。男孩浑身都在发毛。又恶心又惊恐。父亲知道自己的孩子只有一个了。他是想弥补什么吗？他是怕再这样对男孩冷漠，这个家族就要绝后了吗？男孩甚至暗自埋怨大哥和姐姐就这么一走了之，把他独自丢下受苦受难。因为男孩，早就对他的父亲死心，不再奢求任何认可了。”
叶献咬紧嘴唇。
“但一切都还没有变。一年后父亲变回原样。每当他单方面觉得自己道歉完毕，他就一切恢复照常。如今他还是很少回家，还是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不，用更符合他性格的词语形容——他是诚心想道歉的。只不过，他觉得已经走完了‘道歉’这个流程，于是便能和自己的孩子钱货两清，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周遭的走廊里，狂风从窗户灌进，发出哭泣般的呼啸长鸣，绕梁许久，迟迟不散。
叶献突然意识到，这个哭声，或许正是洋馆在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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