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龙/琮斋】龙门镖局1

龙门镖局

玉风清音

2025/02/20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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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Summary：天黑黑，要落雨。

两人站在空落落的破屋前，隔着老远便嗅到了一股霉灰与朽木的味道，铜车马把玩着手里的两枚铜钱，将它们抛得叮当作响。
“这么大的地儿，恐怕第一眼都会想开家客栈吧，为何偏偏是镖局？”
铜坐龙走近推开了破屋的门面，里头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家伙什都没有留下，想来是被上一任店家搜刮得相当干净。
“在下可是秦陵铜车马，纵横千里，镖行天下——此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
显然，车夫对这些小事毫不上心，毕竟他与那经天纬地的美梦只差一步之遥。
理想的身份、理想的生活，以及身边这位理想的同道中人，铜车马还有什么理由不在这里开家镖局呢。
“停停停，又不知所云了。”铜坐龙很快打断了车夫这不适时的想入非非，“再说你是个器者，我是个四不像的龙，咱俩这哪儿来的‘年寿有尽’？”
“说的也是，不过像我们这些存在，毕竟还是跟凡人不同，就连走在路上都免不了被多看两眼，与人打交道也是很麻烦的事。”
他们的寿数无穷无尽，几百年过去仍旧容颜不老，也找不到什么能说的上话的人。
铜坐龙双手抱臂，回头给铜车马使了个眼色：“所以，铜大当家是要专做旁门左道的生意？”
一听这话，车夫显得不大乐意：“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哪能叫旁门左道，只不过是替像我们这样的家伙行个方便。”
铜坐龙对此不予置评：“商人的事我不清楚，日行千里倒是不难。”
“万万不能，你那行云布雨的本事，指不定一道天雷下来就把货物劈成焦炭。”铜车马赶忙阻止，走镖哪能是这么想当然的事情。
“难不成只能徒步而行？”
铜车马将那两枚铜板揣在掌心，端着下巴若有所思：“倒不至于，你可是总镖头，怎么说也得有架马车才是。等等，你会驾车？”
“自然不会，但骑马的功夫兴许还记得些。”
铜坐龙也曾在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真真切切生活过，虽然属于女真的时代早已过去，可总有些东西无法被轻易遗忘。
“尚可，就依铜镖头说的办。”
谈笑间，铜车马手中的铜板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银票，白花花的厚厚一沓，至于这笔钱从何而来，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数日前，潼关关隘。
男人身穿黑色的劲装，肩上搭着金线织成的披挂，驾驶一辆颠簸的木车从官道上驶去。
行路的旅人见他向相反的方向驶去，连忙在官道边大声劝阻：“马车就别再往前了，河边不知怎的平地起了一阵妖风，雷雨都止不住。”
铜车马扯住缰绳停下车，向路边行色匆匆的旅人道了声谢，男人抬头看去，潼关上空阴云密布，偶有惊雷自云中闪现，整座关隘都笼罩在雨幕之中。
车后随行的客人感到有些不安，于是叫停了铜车马，按约定好的路费提前付清之后，便急着找地方避雨去了。
他的身体异于常人，倒也不怕这些无所谓的天灾，车夫只觉得那半空中的云气有些古怪，又说不上异样从何而来。
铜车马将车座上的佩剑系在腰间，不急不慢地驾车徐行，雨点错落有致地打在车顶的华盖上。
下过雨的路对马车来说很难走，但木车在男人手中被驾驶得四平八稳，似乎他已经对这些情况烂熟于心。
铜车马原本只是在去往西安府路上，顺带捎了几位客人赚些跑腿费，未曾想在潼关遇到了件怪事。
他还要忙着去西安府的金石学会找商鞅方升报道，顺便谈一谈自己的宏图伟业，好让那几位老古董早点松口。
引车的两匹马走到桥头边便不愿再前进，铜车马能够感知到它们的不情愿，索性将木车停在路边，携了佩剑徒步向前。
桥头上坐了个奇装异服的青年，盯着黄土大江的泱泱流水，低头沉默不语，一副要寻短见的模样。
雨势愈来愈大，铜车马只好撑开手中的纸伞，虽说他的身体并不在意这些，但被瓢泼大雨浇得满头满脸总不是件好事。
江面雾雨朦朦，天也阴沉得厉害，他向桥头那一动不动的青年走去，这才发现对方身后竟拖了条将近五尺的尾巴。
青年头顶生着向后蜷曲的犄角，一身塞北胡人的打扮，长发连着那条尾巴都被雨水淋了个遍，湿漉漉地贴在砖石地上。
显而易见，又是与他一样的家伙。
本着对同道中人的关怀，铜车马默不作声走上前去，将手中的伞往青年头顶斜了一些。
脸颊上不再传来雨水冰冷的触感，龙模样的青年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转身抬头，撞见了一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瞳。
“多谢，不过敢问阁下是？”
“在下是谁无关紧要，您倒一副一死了之的模样，换做谁路过这里，恐怕都得来看两眼。”
铜车马调笑着蹲下身，将手中的纸伞一并递给青年，索性也跟着对方一并蹲在桥头。
“你不怕我？”
铜坐龙有些犹豫，试图从江面的倒影看清自己凶神恶煞的面貌，眼下却大雨滂沱，水中只剩波涛与涟漪。
“怕？为什么要怕？你我本就是一类人。”
铜坐龙还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铜车马便紧接着抛出了下一个问题：“阁下既有鳞有角，又蹲在这桥头，容我猜猜，是虬还是蛟？”
铜坐龙这才明白对方话里有话，两人皆是这世上游荡的魑魅魍魉，身似人貌而与人有异，无怪乎能够看出自己的真身。
“是，又或许都不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铜坐龙摇了摇头，坐得离铜车马近了些，好让这把伞能将他们都罩住。
有趣的龙，铜车马心想。不过从他那套塞外牧民的装束来看，确实有些说不出的违和，边陲之地也会有龙存在吗？
“既然如此，那便一笔带过。阁下在此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心事？”男人语气中带着些许老练与自如，与人搭话也不显得生分，“我铜某走南闯北，能遇见同道中人便是有缘，有何困难但说无妨。”
“只是随身戴着的一枚挂件掉进了江里，正思索应当从何找起。”
“先不提这大海捞针的事，就是天上这雨下个不停，咱俩也无从下手啊。”
“实不相瞒，这雨……恐怕是我招来的。”铜坐龙无奈地抹了把脸，甩掉手上的雨珠。
铜车马忽然感到十分惊愕：“你招来的？”
天底下这些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存在，不是雨师便是河伯，雨师又多是龙族出身，他这是撞上逍遥散仙了？
铜坐龙点头，老实交代：“有时心绪不宁，便要招来这些雷雨，我也别无他法。”
这可真真是神仙般的人物了，铜车马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其中所以，只好认栽。
就在两人唏嘘不已之时，桥对面的河岸走来一位浑浑噩噩、白衣白发的男子，隔着江上蒙蒙的雨雾看得不真切。
那男子竟也不打伞，一个趔趄就要摔进河里，铜车马大喝一声伸出手去，却还是没能阻止对方。
今天这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二个都想着来轻生，还真是应了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霎时，身边沉默不语的铜坐龙放下纸伞，瞬间便消失在原地。青年化成一只通体鬃毛的巨兽扑向对岸，将男子摇摇欲坠的身形拦下，带回了岸边。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铜车马这才如梦初醒，连伞也顾不上拿，飞奔着过桥赶往两人身边。
在河的另一岸，铜车马见到了铜坐龙的真身。
那是一种不同于任何龙族的存在，龙头狮尾、麟背犬身，蜷曲的犄角、雪白的马鬃，棕褐色的鳞片与青年的长发如出一辙。
原来他竟是这样的巨兽，世间万物在铜坐龙面前都显得太过渺小。
青年见男子已被救下，很快便化回了人形，在城郊现出真身也是迫不得已，只能期望不再被人发现。
但此刻人命关天，也无暇顾及这些。铜坐龙转过身，见男子仍旧坐在原地，没有继续投江的念头，这才放下心来。
雨仍旧下个不停，将三人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铜坐龙心中五味杂陈，这阴云便望不到尽头。
男子正头晕目眩，一个趔趄没扎进河里，反倒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手中那不离身的扫帚也不知去向。
“有话好好说，天底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这条命总得留着。”铜坐龙出言劝告对方，也顾不得显露真身吓到了人。
眼见闹剧变成了误会，坐在地上的男子赶忙摆手道歉：
“劳二位费心了，鄙人玉琮王，在这里向二位赔个不是。至于方才的事，就当看了个笑话。”

“旋转起来，就可以在雨中看到神国。”
他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河岸边，这里下起了雨，于是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旋转起来，身姿古朴、大开大合，像某种古老的、充满神性的舞蹈。
玉琮王不记得有谁告诉过他这些，好像从有意识起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
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不老不死不灭，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许许多多的声音。
人的愿望，动物的愿望，草木、河流与大地的愿望，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好让那些声音能够传达到高天之上的神国。
可最近他像是被魇着了，总能反反复复听到一阵狐鸣，以及难以抑制的泣涕之声。
有人在哭，在喊他回来，希望他能想起什么。
玉琮王最初的记忆就是断断续续的，美丽的水中之洲，早已消失在土地上的良渚，他从那里来，是祭祀大地的礼器。
他究竟忘记了什么呢？
古老的玉琮得不到答案，他拿着自己那把从不离身的扫帚，像曾经无数次那样走进雨幕之中，逐渐旋转起来。
玉琮四面的图案并不完整，只有旋转起来，天地才会连结，成为完整的通道，神国就在通道的中间。
雨水在他脚下汇成溪流，那道声音又出现在他耳边。
“何时才能想起来呢，恩公。”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阴柔又有些飘忽不定，玉琮王能够听见很多愿望，但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像是对自己说的。
他被那忧愁着的声音勾走了魂，连自己的步伐旋转到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又被岸边的石子绊了一下，便直直往河中栽去。
可他只是一块质地坚硬的玉琮，不会被大水泡发，也不会淹死，最多也就沉在河床上躺一会，再过阵子就该被冲到下游浅滩。
如今被路过的人当成了轻生之徒，还被千里迢迢救了下来，无论如何也称得上是一场乌龙了。
玉琮王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这才化解了一场生死攸关的误会，皆大欢喜。
“所以说，你也是名器者？”说到底，还是铜车马想得更仔细些。
“鄙人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称呼，但我的意识是从那块玉琮中诞生出来的，大概这便是你们所说的器者。”
末了，玉琮王又补充道：“说来，还不知怎么称呼二位。”
“铜车马。”“铜坐龙。”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报上了自己的名讳，也是头一次知道对方的名字，随即面面相觑，就差脱口而出那句“你也姓铜？”。
玉琮王听罢大笑：“我当阁下是结伴同行的义士，原来还不曾相识。”
“在下正要往潼关去，途径此地，也是机缘巧合撞见了二位。”
“途径桥头，失手将一件旧物掉进了江里，我正思索要从何找起，便遇到了他。”铜坐龙在一旁解释道。
铜车马回头看向桥的另一边，大概是被雨浇糊涂了脑袋，才想起来河岸不远处还停着自己的马车。
“啧，不好。”
铜坐龙见他神色一转，忙问：“何事张惶？”
“这天漏得也不像能停的样子，桥头停着在下的马车，本想捎两位一程，只不过出了些问题。”
待众人走到河对岸，马车仍旧好端端地停在树荫下，只是拉车的两匹马显得有些畏惧，在原地踌躇。
“行到这里，便不能再向前了，在下只好将车停于此处。”
“鄙人不才，但请一试，兴许能听出些门道。”
说罢，玉琮王走上前去，口中发出些奇异的吟哦，像是在与两匹马交谈，又安抚似地抚了抚它们，马儿跟着打了个响鼻，玉琮王这才了然点头。
“只是雷雨天寒，又受了些惊吓，待雨停了就好，并无大碍。”
“玉琮兄这能力着实方便，我倒有些羡慕了。”铜车马两眼放光，感叹江湖上竟有此等奇人异士。
“鄙人的本体曾是祭祀礼器，沟通天地万物当为职责所在。”
聊到了关于器者的话题，铜坐龙思索片刻，还是忍不住发问：“你说那金石学会在西安府，可否也带我去见一见？”
“自然是没问题，正好也要带玉琮兄去学会报个道，想来他的本体还并未登记在册。”铜车马点头应允，待到天晴便准备上路。
不知可是方才的遭遇冲淡了失物的悲切，铜坐龙心中烦闷的阴云也随之散去。一时间云销雨霁，雾霭散开，露出了如日方升的灿烂天光。
“龙兄这是心情好些了？”见状，铜车马抬头望天，向身边的人调笑道。
铜坐龙愣了一下，旋即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算是吧。”
三人坐上马车正欲启程，玉琮王又着急忙慌地跳下来，四下寻找着什么。
“可是遗漏了什么东西？”
玉琮王用手指比划着：“一根很长的扫帚，从不离身，似乎是刚才被撞飞了。”
铜坐龙赶忙捂脸，装做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毕竟这事就是他干的。
铜车马看了看四处乱转的玉琮王，又见铜坐龙一脸菜色，笑得前仰后合，转头去劝铜坐龙：
“行了，事已至此，也无怪乎弄巧成拙，勿焦勿虑，否则这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可就又要下个不停了。”
铜车马旁敲侧击地提点他，男人赶忙收敛情绪，免得又耽误了众人的行程。
玉琮王不明所以：“阁下何出此言？”
“风伯雨师喜怒无常，天上可不就得时阴时晴。”铜车马双手一摊，似笑非笑。
三人匆匆回到原处，转头又去寻找那柄不知丢到哪个犄角旮旯的扫帚了。

睁眼便是蓝天白云，他醒了过来。
他被一群牧民簇拥着，人们称他为“铜坐龙”，铜坐龙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既然所有人都这么称呼他，那这便是自己的名字。
他们的部族生活在一片寒冷的草原上，总是四处迁徙，并没有固定的居所。
铜坐龙伸出手去，海东青落在了他的臂膀上，他骑着马，举起长弓，跟随部族奔赴一场又一场的徵猎。
部族中的人们似乎认定了一件事，只要有他在的战场，女真的铁骑便能踏平一切。
时间过得很快，而铜坐龙不怎么受伤，也不会轻易死去，他们的生活太过贫瘠，必须向外拓展、寻求出路。
族人向萨满祈愿，他们饥饿、烦恼、被病痛折磨，铜坐龙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感到悲从中来，那天便会有下不完的雨。
从这里开始，铜坐龙的记忆变得断断续续，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像是浮光掠影。
他站在远征的队伍前，接过了牧民送来的花，还有许多模样粗糙的护身符与项链，林林总总地戴在骑兵们身上。
铜坐龙的真身是一只什么也不像的巨兽，骑兵们节节败退时，他便会在萨满的咒语下变成那副模样，以洪水猛兽之势将坚甲利兵一扫而空。
残兵败将大喊着邪祟、巫术，随后落荒而逃。
后来，他们不再四海为家，居所变成了高大的宫室，宏伟的城墙，像被他们曾经击溃过的敌人一样。
再后来，记忆戛然而止，曾经教导过他的那些萨满与巫医都离开了。
直到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个片段，铜坐龙将一束简陋的花抱在怀里，轻轻放在一座无名冢下，举目空无一人，皆是残破的宫墙。
雨依旧很大，或许能把砖瓦上的血色冲淡一些。
他不再被需要，也不再被役使，于是巨兽辞别故土，走向不归的远行。
铜坐龙已经不记得这件落入水中的护身符是谁人所赠，但于他而言，这些是唯一能够令自己想起过去的东西，至少那些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不应该被忘记。
“啊，找到了，在这里。”
玉琮王从路边的草丛中找到了自己的扫帚，白色的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像它的主人一样狼狈。
“恕我冒昧，但玉琮兄这扫帚有何独特之处，竟要随身携带？”铜车马站在一旁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玉琮王将扫帚上的水珠甩了甩，摇头道：“只是一把普通的扫帚，鄙人有意识起便握在手中了。”
扫帚末端白色的绒毛质地柔软，玉琮王很喜欢这样的颜色，十分熟悉的触感，令他想起一位故人？
等等，故人，并非那片水泽之上居住的先民，究竟是谁……
“作祭祀用的玉琮也要扫地？”铜车马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想逗乐了。
“祈福时保持祭坛的清洁，拂去灰尘，高天之神也会感到愉悦。”玉琮王煞有介事地指着自己手中的笤帚。
果然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神棍，三句话不离信仰，嘴里念着什么高天啊、神国啊，就开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器者象征着过去之物，铜坐龙也曾记得许多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可他对自己的诞生一无所知，也并非器者。
丢掉的扫帚还能够被找回来，那他的护身符，以及护身符所象征的过去，也能够被找回来吗？
虽然知道那些都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事，但他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
天色不早了，铜车马催促着两人加快脚步，至少在天黑之前要赶到潼关城内。
走在身后的玉琮王忽然间停下脚步，他听见了一声无比强烈的渴望，像是期许又像是遗憾，那是铜坐龙心底的声音。
他不知道在对方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铜坐龙的愿望，神确确实实听到了。
神会实现他的愿望吗，玉琮王不知道，他只是一件礼器，一件用来沟通大地与高天的玉琮，并没有能够应愿的伟力。
但如此强烈的期许不应被漠视，即便神明无法实现，他也想用自己的力量为对方做些什么。
车夫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丝毫不曾察觉身后两人的异常。铜车马唱着不成调的秦腔，娴熟地坐上马车、扯过缰绳，向潼关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紧赶慢赶，总归是在天黑前过了关口，三人正要在城中找处下榻的地方过夜，客栈老板却告诉铜车马，近来客商云集、生意紧张，今夜只剩下两间厢房还空着。
这店思来想去也不能不住，三人都被淋得不成样子，总得找地方收拾一下。
铜车马与铜坐龙左右一商量，决定把单间厢房让给玉琮王，他们俩人在隔壁将就一晚。
关了房门，铜车马这才好将粘在身上的披挂脱下来，卷起衣袖转身就要去打桶热水。
“衣物让店家洗了便是，不如现在脱了，我替你一并带过去，正好拎两桶热水回来。”
“有劳了。”铜坐龙将裤褶的上衣褪下，一并折好递给铜车马。
身高八尺的男人披头散发、身形健硕，裸露的胸膛上生着几块坚硬的鳞片，色如铜锈、遍布光泽。
铜车马从未见过这等一身罡气的美人，一时没忍住，盯着对方多看了几眼，抬头便撞上了铜坐龙疑惑的目光。
车夫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只得连连道歉，转身便走。
待他路过玉琮王的厢房，隔着纸窗却见屋内灯光忽暗忽明，传出一阵奇怪的吟哦，想来是神棍又在做法，便径直走过、不予理会。
铜坐龙站在床边，挤去了长发上的雨水，店家已经将沐浴的桶送来，也用不着他费心。
可惜一间厢房只有一个浴桶，好在铜车马也不计较这些，笑嘻嘻地便让铜坐龙先进去洗，他则从一边拎了条板凳，坐着跟对方聊天。
铜车马一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将店家送来的熏香点燃，放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这才仔细欣赏起桶里沐浴的铜坐龙，时不时替人从头浇两瓢热水，也不掩饰。
铜坐龙不明所以，但他知道铜车马并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便也默许了这种奇怪的审视。
“龙兄不是对器者的事好奇得紧？反正坐着也是坐着，有何不解大可问我，在下肯定知无不言。”
铜车马散漫惯了，坐没坐相，在板凳上岔着双腿，胳膊肘落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男人蜂准长目、不怒自威，眉宇间隐现虎狼之势。
铜坐龙被这双略带侵略性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我并非器者，也不知从何问起。”
对第一天刚认识的人来说，太过冒犯并不是件好事，铜车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索性主动挑起话头，隔着氤氲的水气，自说自话地讲起了故事。

泥土被翻出来的声音，墓室最顶上的墙壁破了个洞。
有鬼鬼祟祟的人身手矫捷地翻了进来，铜车马皱眉，索性从车马坑中走出来，会一会这位不速之客。
铜车马先发制人，厉声喝斥：“什么人，出来。”
昏暗的墓室里，唯有掌灯的盗墓贼手中豆大般的火光，贼人见甬道另一端站着个士卒模样的男子，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铜车马穿着深黑色的长襦，与坑中俑士一般身披坚甲，兀自走在陵墓中，活像是见了鬼。
传言始皇陵墓埋了数不清的工匠与士兵，那盗墓的摸金校尉也顾不得许多，真以为遇见了起尸，吓得丢下包袱便从盗洞逃脱。
“别跑！”
铜车马见状还想追去，可惜盗墓贼早已逃之夭夭，甬道另一端只剩下满地的包袱。
男人俯身将包袱逐一打开，尽是些墓室中的金银财宝，一把造型朴素的青铜剑被压在了最底下。
墙壁外的盗洞一直延伸到地面，露出一线天光，随即有冷风裹挟着白色的灰尘吹了进来。
感知到刺骨的寒风时，铜车马的身体像是触电般颤抖了抖，一个接一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油然而生：
自己究竟在这始皇陵墓中待了多久？陵寝之外的天地又是怎样的？他的车能带出去吗？拉车的四匹马又在哪里？
从睁开眼的那一刻，他便出现在了这一尘不变的墓室中，始皇陵墓像是巨大的迷宫，铜车马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够交谈的人。
他看着脚边不及一人高的铜车模型，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便是自己的本体。
是了，他无姓无名，索性称呼自己为铜车马。
男人鬼使神差地拾起地上那把长剑，顺着盗墓贼来时的路爬了出去，直到爬出盗洞的那一刻，铜车马才知道那些落下的不是灰尘，而是雪。
从昏暗的地宫中走出来，还没能适应外界的光线，铜车马被这一片白茫茫的原野刺伤了双眼，感到天旋地转。
待到他灵台清明时，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脚印延伸至远处，盗墓贼早已不见踪影。
那时，铜车马心想，原来地宫外的天很高，高得看不到天顶在哪里，也不像陵墓中的迷宫那样百转千回、机关重重。
他的生命在从盗洞中走出来的那一刻重新开始，马车的车辙缓缓行驶在了一条不同的路上。
“故事说完了，似乎听起来也不是那么有趣。”
铜车马摊手，语气相当无奈却又面带笑容，他将床头叠好的浴巾递给铜坐龙，饶有兴致地靠在墙边，也不背过身去避嫌。
“那之后呢，阁下又往何处去了？”
铜坐龙接过浴巾，从木桶中起身，水珠顺着男人姣好的身材滚落，龙尾上的鬃毛也黏在一起。
铜车马定力极好，一边看着眼前水气氤氲的出浴图，一边神色平静地讲述自己曾经的事，不觉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喉头一动。
“在下循着不知谁人的记忆，一路摸索着走到了曾经的咸阳城，守城的官差见我身着甲胄、腰系铜剑，东张西望、举止异常，认为在下是敌国的奸细，要押回巡抚府上是问，几位金石学会的藏家路过，堪破了我的身份，这才帮忙解了围。”
铜车马摆手谈笑风生，全然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故事。器者初入人间时总是这样的，他们懵懵懂懂，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
“那些个藏家将在下带到如今西安府的金石学会，这才告诉了我关于器者的事，并且在这里倒是认识了不少大秦的‘同道中人’。”
“我浑身上下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也不过是驾轻就熟、日行千里，商鞅方升便命在下去替学会做些生意上的往来，好在商贾之事无师自通，这些年也算小有积蓄。”
待铜坐龙换上里衣，这无聊的故事也才堪堪讲到尾声，铜坐龙正准备将木桶里的水倒出去，却被男人伸手拦住。
“阁下既然都已经沐浴更衣了，这些小事还是交给在下罢。”
铜车马也并非毫无底线，总不能当着他面说“欣赏完美人入浴后身心愉悦”吧，还是找个借口把自己打发出去更好。
男人表现得有些过分热情了，铜坐龙正想出言拒绝，却被铜车马眼疾手快地先斩后奏。
车夫悠哉游哉地取了个水瓢，将水舀进提桶里干净利落地倒了出去，又重新给自己打了两桶热水。
“放心，龙兄想知道的事，金石学会那帮老古董都会一一解答，至于商鞅方升……那厮不太好对付，但既然有我在，应当也不会为难你。”
“有劳阁下费心了。”
男人坐在床边，铜车马拾掇好也跟着走到床前，将床沿上的帘子拉了下来，两人一个在床里，一个在床外，隔着薄薄的帷幕对视片刻。
“怎么了？”铜坐龙出言询问。
“玉琮兄的房间今夜格外安静，你不觉得蹊跷吗？”铜车马逐渐收敛起笑容，垂下眼眸。
这一提醒，铜坐龙想起在马车上一路胡言乱语的玉琮王，时而与他们交谈，时而又独自念念有词。
两人都不再说话，静下心去听隔壁厢房的声音，没曾想竟安静得可怕，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在他们心中逐渐升起。
铜车马也顾不上沐浴更衣，带着铜坐龙推门而出，压低了脚步声便往玉琮王的厢房走去。

是梦吗，不对，他根本就不会做梦，他所梦到的一切不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人们许下愿望，愿望又在他的心底滋长，衍生出无数个或清晰或模糊的梦境。
是夜，玉琮王再次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愿望，以及那不知何人的思念与呼唤。
他躺在床上试图闭上双眼，却浑浑噩噩中跌入了一处幽深的幻境，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能说话又无法行走，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从未离身的扫帚也不知去向，头顶刺眼的烈日令他感到目眩。
他不知为何变成了自己本体的模样，一块巨大的象牙白玉琮，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石台上。
玉琮王见到那些看不清脸的祭司们用扫帚清洁着这里，有人陆陆续续从远处运来祭品，瓜果、粮食，还有猪、牛、羊。
干旱，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干旱，祈雨的人们与皲裂着的大地，眼花缭乱的祭品，一切都在玉琮王身前掠过，他有种无比熟悉、呼之欲出的感觉。
这一次不再是愿望构筑而出的梦境，更像是一段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一阵虚弱的狐鸣唤回了他的思绪，玉琮王看向祭司手中的白狐，它受了伤，大概是被族人捕获至此，要作为牺牲进献给神明。
白狐被一只手压在祭坛上，猩红的眼眸有气无力地与玉琮王对视，喉中发出微弱的呻吟，似乎快要咽气一般。
祭司手中的骨刀明晃晃地悬在空中，于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活牲必须杀死、放血，然后才能进献给高天之上的神明。
就在刀尖将要刺破白狐皮毛的那一刻，玉琮王听到了一句凄惨又强烈的狐鸣，他那无法动弹的本体开始颤巍巍地摇晃起来。
不想死……不想死啊……
他听到了白狐的愿望，听见了那声微弱的、对生存的呼唤，弱小的生灵不曾作恶，却终将死于人类之手。
“住手！”
玉琮王大喊着想让那些人停下，玉石打磨成的身躯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焦急地瞪大了双眼，落下一滴晶亮的泪。
如果高天神国真的可以听见自己的渴望，他多么希望现在能够下雨啊。
震颤着的玉琮中汨汨涌出雨水，一道闪电落下，劈掉了祭司手中的骨刀，雷声轰鸣，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雨！是雨，下雨了！”
“神啊，神听见了！”
祭司松开了禁锢白狐的双手，小洲之上的人们仰天欢呼，迎接着久旱后的甘霖，在祭坛下跳起奇异的舞蹈。
玉琮王哭了有多久呢，他不知道，但当他感受到第一滴雨落在自己身上时，忽然又停止了哭泣。
原来高天之上真的有神明在注视着他们，当玉琮转动起来的时候，愿望才能够被祂们听见。
“你的渴望，神听见了，快走吧。”
他对祭坛上受伤的狐狸如是说到，可白狐真的能听见玉琮在说话吗？
漂亮的白毛沾上了血色，又被瓢泼大雨冲刷得泥泞不堪，白狐颤巍巍地起身，猩红色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它跳下祭坛，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玉琮王，随即向密林深处跑去。
“玉琮兄，玉琮兄，醒醒。”
肩膀不断被人摇晃着，那片幻境也随之土崩瓦解，玉琮王感觉自己的身体浮了起来，又逐渐能够控制四肢百骸。
玉琮王睁开双眼，只见铜车马与铜坐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脸急切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醒了。”铜坐龙出言提醒道。
玉琮王从床上坐起身，觉得有些惊魂未定，背后细细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将他那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都粘在了皮肤上。
“鄙人这是……”
“阁下恐怕是被魇着了。”见人还能好端端地坐起来，铜车马才松了口气，“我俩推门而入的时候，阁下在床上抖如筛糠，泪流满面又喊不出声，把我们吓个不轻。”
倘若不是知道他们都身为器者，铜车马差点就喊铜坐龙去医馆请大夫了。
噩梦缠身，这也是成为神棍需要付出的代价吗？
“实在抱歉，没曾想又耽误二位了。”三番五次地给人家找麻烦，玉琮王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确认过玉琮王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后，两人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生怕他们前脚刚走，这神棍后脚又续梦去了。
戌时已至，天色昏暗，铜车马被这来回一折腾搞得身心俱疲，回来一看两桶热水都放凉了，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好在有铜坐龙帮忙打点，这澡洗得还算轻松，铜车马也有工夫喘口气。
厢房内重归于寂，玉琮王起身灭了灯便要入睡，刚一盍眼，那道熟悉的声音便又从他脑海中响起。
“恩公，记起来了吗？”
像是有人将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从身后抱住了自己，一颗脑袋压在颈窝间，向自己的左耳吹了口气。
玉琮王睁开眼向身边看去，床上空无一物，什么妖魔鬼怪也没有，自己吓自己。
但他忽然开始回忆那场梦境代表着什么，梦里如此真实的感觉令玉琮王明白，这件事绝对在自己身上发生过，并且刻入骨髓。
他知道，经历过的一切都会刻在自己身上，那是一道道很细的线条，一圈又一圈，不走近去看，还以为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从醒来到现在用了太长的时间，而他无时无刻不在倾听着新的愿望，不可能将事无巨细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玉琮王还能够找到自己的本体在哪的话，一定会想起这个令人撕心裂肺的故事。
地上有许愿之人，天上便有应愿之神，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他只是一件用来传递愿望的祭器，又怎么会成为恩公呢。

翌日，玉琮王摇摇晃晃地从厢房里出来的时候，铜坐龙已经在客栈楼下候着了，四处不见第三个人，一问掌柜才知道，车夫一大早就去后院照顾他那两匹精贵的马了。
上等的厢房自然是服务周到，只需多花点碎银子，还能在客栈里吃完早茶再走。
三人从潼关出发，顺着官道一路驶下去便是西安府，不曾想官道行至一半，前面却成了断头路。
“莫名其妙，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还没出事啊。”铜车马抱怨地停下，如此一来只好改道而行。
铜坐龙问过道旁主持修路的官差，才知道是因连夜暴雨，渭水大涨冲垮了圩子，这路也被冲来的淤泥与杂物掩埋了。
不知为何，玉琮王有种难以言表的预感，耳边却又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愿望的声音。
“这下得耽误些时日了，不过这附近的山道可不好走。”
由于生意上的需要，铜车马经常在这一带驾车来往，有哪些大道小道他心里都门清，但既然能走官道，谁又愿意绕远路呢？
天刚下过雨，山路上尽是泥泞，好在车夫天资过人、技艺高超，竟也能不急不缓地驾车走在山间。
羊肠小道四通八达，稍有不慎便要分不清东西南北，这条道铜车马走得不多，也只是凭着过去的印象摸索出山的路。
路边有一块被磨平了的界碑，不知是多久之前立下的，旁边的神龛供着土地公，泥胎神像上挂满串着铜钱的红绳，一地的红纸碎屑与蜡烛。
驶入了似乎在记忆中并不存在的地方，当铜车马意识到要调头的时候，为时已晚，走过的路全部消失不见，尽是杂草丛生的密林。
铜车马略微皱眉，但也并没有声张，他顺着小道一路行驶，却一次又一次地路过那熟悉的界碑与神龛。
大白天的，鬼打墙了。
铜坐龙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转头向铜车马询问情况：“这山路不该如此迂回，可是有什么邪瘴？”
过去教导他的人皆是族中萨满，这类巫蛊之事与障眼法，铜坐龙也见识过许多。
“啧。”车夫握紧缰绳，烦躁地咂了咂嘴，“走另一条路试试罢。”
玉琮王在一旁低着头不吭声，眼神涣散，意识也不清不楚的，全然不知道他们现在走到了哪里。
下一个路口处，铜车马调转了方向，引着马车向岔路的另一条道驶去，四周的景色果然不再循环往复，映入眼帘的一座破败古刹。
铜车马悻悻地取过佩剑，一脸不悦：“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金石学会有一件向来秘而不宣的事情，关于只有器者与藏家能够察觉的存在——曲解。
不能观察、不能与之交流，十分扭曲的存在，灾难的化身，如若放任不管的话，甚至可能改写既定的事实。
曲解的破坏力远比这强得多，如今恐怕只是遇见了下型体那样骇人的东西。
但铜坐龙并非器者，也无法与下型体为敌，仅凭他和玉琮王两人，胜算能有几成？
大概是感知到了令人厌恶的气息，原本神游天外的玉琮王忽然握紧了手中的扫帚，跟着铜坐龙从马车后走了下来。
“是那些家伙。”
神棍的声音相当笃定，他在自己漫长的生命中与那些敌人纠缠过久，即便下型体百般掩饰，玉琮王也能轻易看破。
他反握住扫帚，不由分说地便踏进了古刹的正门。
祭台上的石像缺了半个脑袋，也看不出是哪一路神明，遮掩在灰尘扑扑的破布之下。
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令玉琮王感到不适。
神像前的烛台忽然一盏接一盏地亮起，高耸的阶梯上摆满了长明灯，玉琮王见形势不对，刚要转身，古刹的大门便砰地一声合上了。
而铜车马与铜坐龙还在外面。
就在玉琮王回头的一霎那，祭坛上残缺的石像咔嚓嚓地开裂，继而僵硬地活动起来，变作了魑魅魍魉的模样，向庙堂之中的玉琮王袭去。
“恩公，回头。”
又是那阵奇异的、略带蛊惑性的男人的声音，周围一瞬间变得很安静，空气也随之凝固。
玉琮王被那声音引导着，举起作为法器的扫帚，不由自主地转过身。
他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托起挥舞着法器的右臂，神人兽面之纹于空中浮现。
玉琮王握着扫帚的手指点在了袭来妖祟身上，将那石妖震退数尺远，撞碎了一地的烛台灯盏。
“恩公好手段。”
蛊惑人心的声音近在咫尺，玉琮王的胸腔开始莫名悸动起来，他回过身，迎面撞见了一张过分貌美的脸。
男人正是那道声音的主人，殷红的眼尾微微下垂，长发与狐耳一般洁白，身后九条硕大的狐尾慵懒地展开。
狐妖一手搂着玉琮王的肩膀，一手托着他的臂膀，以一种极暧昧的姿势倚靠在玉琮王身上。
“你是……”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玉琮王脑海中一瞬间闪烁过许多画面，干旱、大雨、血与撕心裂肺的呼喊。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却停在了最关键的地方。
狐妖将葱白的食指搭在朱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叙旧的事等下再说，恩公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麻烦为好。”
闻言，玉琮王点头不再多说，神人、神兽与神鸟的纹路凝聚在他掌中，它们旋转着汇为一体，爆发出剧烈的、淡紫色的光。
白狐的九条尾巴也随之幽幽闪烁起来，诡谲的狐火忽暗忽明，裹挟着玉琮王的力量向前方飞去。
石妖被这一阵沟通天地万物的力量碾碎于其中，化为了晶亮的粉尘，随后一点点消散于空中。
“恩公还是像以前那般强大，这点倒是丝毫未变。”狐狸调笑着在他耳边呼气，语调中带着七分愉悦与三分眷念。
玉琮王收起扫帚转过身，这才得以重新打量身后貌美的狐妖，却只说出了一句平淡又直白的话。
“你活下来了。”
大概未曾料到重逢时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狐妖略带蛊惑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男人垂下眼眸，变得有些怅然若失。
玉琮王的语气太过熟悉，熟悉到令聊斋图说想起数千年前，他们离别的那一刻，狐狸听到那块玉琮告诉自己：
“你的渴望，神听见了，快走吧。”
高天之神降下垂怜，于是他真的活了下去，直到现在。
狐妖不厌其烦地行走在瞬息万变的山河之间，寻找着那块玉琮托生而出的器灵，他相信终有一日还会再见。
“是，我活下来了。”聊斋图说眼中的眷念消失不见，只剩下释然。
那场雨是玉琮王所带来的奇迹，而他们的奇迹还会继续下去，直到千年后的重逢。

古刹的大门不知为何忽然紧闭，铜车马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阻止，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男人愤恨地拍打着破旧的木门，铜环被震得叮当作响，门板却纹丝不动。
“可恶，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举着剑甩手离开，准备找其他的路翻进古刹，那里面肯定有古怪，只留玉琮王一人面对太过危险。
铜坐龙正想追上来，忽然间却头痛欲裂，他不得不在原地停下脚步，向对方大声呼喊。
“铜车马！”
被喊到名字的车夫回过神，只见四面八方的下型体不知何时围了过来，似乎是被古刹内的东西所吸引。
面目可憎的魑魅将铜坐龙团团围住，龙的双眼却看不见这些邪祟，只能痛苦地捂住额头，停在原地。
铜车马并未想太多，随即支起长剑飞奔起来，身侧浮现出战车的虚影，他的步伐愈来愈快，剑锋锐不可当，所及之处遍地零落。
山中的下型体像杀不完一样奔涌而来，铜车马有些杀红了眼，挥刀的速度愈来愈快，在平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车辙。
围聚在铜坐龙身边的曲解被男人一扫而空，头痛的感觉才逐渐消解下来。
铜坐龙抬起头，竟发现铜车马在不受控制地奔跑着，男人移动的速度太快，身形甚至拉出了一道诡异的残影。
铜车马一刻不停地与那些非人之物厮杀着，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成为破绽与累赘。
铜坐龙总是那么无能为力，从被需要到被放弃，被簇拥、被信仰、被寄予厚望，到最后大势所趋，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为什么自己看不见呢？
他希望看见，他渴望看见，他想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身边的一切，铜坐龙不愿再回到那个只剩他一人的从前。
原本明亮的天空忽然间风起云涌，雷电与阴云接踵而至，雨水再次铺天盖地般淋了下来。
玉琮王的身躯忽然间颤了一下，他听到了一声龙吟，那吼声撕心裂肺，气吞山河、破釜沉舟。
他明白了，是铜坐龙。
那位龙大人的愿望太过强烈，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便是，男人面色平静，却从不会将这些期许宣之于口。
但玉琮王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渴望着实现那些期愿，也比任何人都更容易诞生愿望。
因为他是龙啊，是被赋予应愿之意的存在，如果连他也做不到的话，还能有什么来拯救那些岌岌可危的人呢？
“怎么了，恩公？”聊斋图说见他眼神游离，有些担忧地问道。
“鄙人的朋友还在外面，他们遇到了麻烦，我想……不，我要再试一次。”
玉琮王原本犹疑不决的语气戛然而止，他抬起头与白狐对视，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聊斋图说忽然笑了：“恩公想做什么，大可放手一搏。”
古刹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玉琮王周身腾起一阵逆流的雨水，他迈开步伐旋转着，再次跳起那身姿古朴、大开大合的舞蹈。
雨水在他脚下汇聚为溪流，历史一幕幕在他的旋步间掠过，美丽的水中之洲啊，古老的玉琮，他向高天神国传达凡人的期许，龙的怒吼回荡如雷。
聊斋图说的目光注视着久别重逢的玉琮王，沉醉于这奇异的舞蹈之中，竟不再眨眼，也忘记了呼吸与言语。
非龙之物的渴望冲破了高天——他并非龙，却并不渴望成为真正的龙，他想要的不过是被需要、被认可，不再四海为家，不再无能为力。
巨龙重新睁开了双眼，他感受到一股奇异的力量流过四肢百骸，再起身时，铜车马正提着剑向自己冲了过来。
他下意识调动体内的龙息，举起右臂，用手臂上的坚甲格挡住了铜车马的剑锋，一时间电光火石，两边的力量都不遑多让。
刀光剑影间，铜坐龙对上了铜车马猩红得像是走火入魔的双眼，杀伐不休的男人被这股巨大的阻力震退几步，眼神迟疑了几秒，这才认清自己究竟将剑锋指向了谁。
“我所能看到的，现在，让你也能够看见。”
男人的铜剑像一道幻影，瞬间将铜坐龙的胸口捅了个对穿，但他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身体上连伤口也不曾留下。
那像是一道特殊的结契，使他们血脉相连。
铜坐龙赤手空拳，与铜车马后背相抵，他看见了雨中不断滋生着的魑魅魍魉，也听见了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化解了一波又一波下型体的进攻，玉琮王的力量庇佑着他们，直至最后一只妖兽化为灰烬。
杀得筋疲力尽的铜车马最终半跪在地，用剑插在泥土中支撑着身体，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
铜坐龙战斗的时间并不久，没有那么严重的虚脱感，他蹲下身，将铜车马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慢慢扶着对方起来。
车夫累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战斗方式十分耗费精力，并不适合持续接敌，方才奔跑得太快，又杀伐太久，差一点就走火入魔。
“那些东西都解决了，二位可以好生休息。”玉琮王来到他们身前，聊斋图说也跟着从古刹中走了出来。
天空漆黑可怖，仍旧下着止不住的雨，铜坐龙只好将铜车马带到古刹的屋檐下坐着，他看向玉琮王，又看了看对方身边那只九尾妖狐。
“这位是？”
“啊，小生聊斋图说，见过龙大人。”狐狸似笑非笑地向铜坐龙行了个礼，说话也十分客气。
玉琮王言简意赅地介绍道：“是鄙人曾经救下的一位故交。”
铜坐龙点头表示了然，不予置评。他身旁的铜车马像是缓过了劲，先是长叹一口气，随后站起身来。
这一起身，就与聊斋图说打了个照面。
“好生漂亮的狐狸。”铜车马璨金的眼珠子在聊斋图说身上扫了几番，最终又看向玉琮王，“你在庙里捡到这么大个宝贝，留我俩搁外面殿后？”
男人这话说得很滑稽，语气里的不满又颇为真实，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铜坐龙见他一起来就胡说八道，赶紧按着人肩膀，把铜车马压得坐了回去，怕是杀魔怔了还没回神呢。
“聊斋图说阁下与玉琮王是旧识，肆意揣测未免太过失礼。”
铜车马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一时竟忘了如何反驳。
狐妖在一旁听着这几人有来有回的对话，不由得开怀大笑：“无妨无妨，小生来得确实唐突了些，两位大人不必在意。”
谈笑间，古刹外的雨势渐渐小了起来，不多时便停了，雨过天晴、日头渐高，大概是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一道刺眼的阳光从树荫间照进寺庙，玉琮王转过头去，发现了碎石与灰烬中埋着一枚闪闪发亮的物什。
他好奇地走近废墟，将那块方形的灰珀从一地碎屑中拾起，托在手中缓缓转动着。

“什么？值多少钱？”铜车马的声音逐渐歇斯底里。
“二十两黄金。”商鞅方升推了推眼镜，颇为平静地复述道。
“赶紧立字据，可千万别反悔。”
铜车马一听乐了，简直情不自已，转身就从案头取过毛笔，随手蘸了点墨水便开始写字条。
由于太过亢奋，铜车马手上涂涂改改，连着写错了三张纸，最后干脆将纸笔递给铜坐龙，让他替自己写。
商鞅方升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再次强调这笔钱的来龙去脉：
“此乃金石学会内部明码标价的悬赏，诸位剿灭的是一只还未完全成型的曲解，只需将其灰珀完全回收，便能够凭此为据，论功领赏。”
真是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夜行啊。
待到铜坐龙替他写好字据，商鞅方升已命学会的藏家将灰珀封存，不久后，大盂鼎便端着一箱码放整齐的黄金送来。
铜车马一边在字条上画押，一边规划着租赁门面的事。这笔天降横财到手，距离他那遥远的理想便愈来愈近了。
金石学会的藏家前来为玉琮王接引，需要将身份登记在册，这可难倒了无所不能的神棍。
当下通行的文字皆是楷书，玉琮王简直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把几张纸翻来覆去地捯饬，像是在看天书。
他坐在书案旁，提着毛笔有些不知所措，犹豫再三，落笔写下的竟是些完全看不懂的东西，既不像图画，又不像文字，尽是些奇怪的符号。
聊斋图说见状，抬起衣袖掩面轻笑，倒是没让玉琮王看见，从善如流地从玉琮王手中取过毛笔，撩起袖子仔仔细细写起来。
狐狸平时便爱好记录些志怪轶闻，一手毛笔字写得隽秀无比，颇有颜柳遗风。
玉琮王无事可做，只好一口口喝着杯中的茶，看聊斋图说写字，时不时回答几句需要登记在册的问题。
“阁下要开镖局？”商鞅方升听闻这个请求，眉头一皱，“申请所需的合同与凭证可都带齐了？”
说到这里，铜车马显得相当得意：“自然是早就备好了。”
语毕，车夫不知从哪掏出来几张盖着衙门印章的证明，经营项目、选址之类的规划也早早整理清楚了，想来是蓄谋已久。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商鞅方升金口一开，铜车马便立刻带着这二十两黄金直奔钱庄。
商鞅方升坐回自己那把太师椅上，将男人递来的文件逐字逐句看了个遍，确实没找出一丝一毫的问题，也只能在最末尾盖上金石学会的官印。
开玩笑，他就知道商鞅方升喜欢挑人毛病，这几张纸铜车马可是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绝不会让那厮有任何可乘之机。
“通过。”商鞅方升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但从他的表情上多少能看出些不悦。
铜车马有个一直以来都渴望实现的理想，他想要驾车在官道上奔驰着，驶出八百里秦川的土地，去看看秦岭之外的天地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他又是个好做生意的人，如何不耽误自己谈买卖，又能借此云游四方呢？
索性就开一家镖局罢。
如今这镖局的事算是办妥了，但在江湖上走镖，没得一位武艺高强的镖头万万不可。
铜车马灵机一动，一拳打在巴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铜坐龙也拉拢过来。
“咱们算算，在下是镖局的大当家，从今以后龙兄就是二当家，事成之后咱俩分成，你三我七。”
“嗯，铜大当家所言极是。”铜坐龙被这一套说辞绕得云里雾里，也顾不得思索，只管点头。
另一边，聊斋图说堪堪写好替玉琮王登记的卷宗，刚一放下笔，便听到了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
“阁下可别被人卖了，还替你们大当家数钱呀。”狐妖眯着眼笑了笑，半是暗示半是调侃。
这一说可又提醒了铜车马，车夫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顺便打了个响指。
“在下外出走镖，这镖局总有管不过来的时候，眼下还缺一位帐房，聊斋公子可有此愿？”
“这拨算盘的功夫，小生恐怕比不得铜大当家，一切听凭恩公差遣。”
狐狸笑着侧过身去，又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置身事外的玉琮王。
“鄙人？”忽然被三道视线注视着，玉琮王有些不自在地放下瓷杯，指了指自己，“鄙人只会些清洁洒扫之类的粗活，恐怕难当此任。”
铜车马旋即转头向铜坐龙问道：“咱们镖局是不是还缺个专司洒扫的役夫？”
铜坐龙沉吟片刻：“确有此事。”
“好办，那便一同来罢，吃穿用度不愁，待遇优厚。”车夫捧着刚到手的二十两黄金，说起话来都有了底气。
“店面早就与上家商量好了，明日一早还得麻烦龙兄与我去跑一趟。”
“可以。”
四人围在茶几边，随随便便就商量好了这样一件大事。
见钱眼开的大当家，身怀绝技的神龙镖师，妖狐化形的帐房，高深莫测的清道夫，这镖局日后的生意还真是岌岌可危啊。
“诸位，还有一事。”商鞅方升将一纸公文递到铜车马手中，“镖局的名号也须登记在册。”
“名号？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铜车马一拍脑袋，接过文书，提笔便要为镖局撰名。这回车夫总算不再亢奋了，挥毫泼墨，大手一挥便洋洋洒洒地写下四个字。
三人纷纷凑了上来，看向铜车马手中的文书，众人虽各执己见，却也都觉得这名字取得不赖。
为了纪念这段迂回曲折的经历，也希望给生意上的事讨个好彩头，索性就叫“龙门镖局”罢。

【车龙/琮斋】龙门镖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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