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04. 春燕的委托

结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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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日清晨，伊万·布拉金斯基准时拜访赞助商赵先生。见面地点不在公司工商登记信息所在地，而是某核心商圈一幢写字楼里。赵先生年龄60岁上下，五官平凡，衣着随意，看上去属于广/州街头人群中最不显眼的那一类。

“初次见面，招待不周。”赵先生和气地笑着，“一小时后我要去机场，时间有限，约你简单喝个茶。”

两人相对而坐，赵先生向茶壶里添茶叶，问及项目的灵感来源。伊万·布拉金斯基娓娓道来：“这与我的个人经历有关。我曾是一名军人，2023年初，我的一位战友在乌东战场阵亡。那时他的孩子尚在襁褓，我定期汇款资助孩子。”

“第二年休假期间，我发现孩子生活情况并不理想。我不希望战友遗孤流落孤儿院，征得其监护人同意，带走孩子并请专人照料。恰巧我的战友米沙——就是一直和您线上联络的那位米沙——告诉我，他遇到类似情况。我萌生建立战争遗孤养育园的想法，建议他把那名孩子也带到我这里来，一同照顾。为了两名孩子的生活，我在莫斯科租了一间公寓，命名为伊万儿童院*。”

“我们陆续接收类似处境的幼儿。米沙帮忙监管儿童院日常事务。儿童院日常运营经费主要来自国家抚恤金和社会捐赠资金。小部分来自我的个人收入。”

“从年报表看，你收入不菲。”赵先生笑呵呵地说。

“我时常取得战功，国家给我许多奖金。”伊万·布拉金斯基说，“今年初，我获得俄联邦‘勇气’勋章，这笔奖金也已捐赠给儿童院。”

“你是国家的功臣，也是儿童院的功臣。”赵先生评价说。

“所有关心儿童院发展的人，都是儿童院的功臣。2027年初，您及时施以援手投资儿童院，帮助我们更换场地，改善运营情况。”说至此处，伊万·布拉金斯基代表伊万儿童院的二十三名孩子向赵先生道谢。赵先生给主客双方沏茶，温和地说：“同样是军旅出身，我恰巧有闲置外资，何不用来做些好事。”

“是的，您对我们儿童院很上心，我听米沙提及，您在意孩子们的生活质量，每年派人到莫斯科查看情况。”伊万·布拉金斯基说。

赵先生又问及伊万·布拉金斯基运营儿童院的感想，对儿童院的近三年运营计划和远期发展规划，伊万·布拉金斯基一一为他详细阐释。时间一晃走过50分钟，对话接近尾声，赵先生不再询问，于是伊万·布拉金斯基说：“您向我投资时，我没有真正去跑过投资商。”

“2027年以前我一直在乌/克/兰战场，随后在中东执行任务，直到今年4月退役之后，我开始接触商业逻辑，然后我觉察到，您注意到我的项目并且投资这件事，难以通过商业逻辑或是慈善逻辑解释。今天与您见面后，我萌生一个猜测——您为儿童院注资，是为了能够每年检查我所运营的儿童院。”

赵先生向客人的茶杯中倾倒茶水，不置可否。

“您能否告诉我，本次见面是商业洽谈，还是政治审查。”伊万·布拉金斯基用平静的语气说。

“我花掉我的外汇，仅此而已。此前和此后的任何事都与我无关，包括你提到的每年一次审查。”赵先生自斟自饮，语气从容，“你联系我，我便与你洽谈项目。”

伊万·布拉金斯基沉默片刻，问：“那么我向您介绍的内容，您的看法是？”

“不够成熟。”赵先生无视了面前这个人没能隐藏好的敌意，温和地回答。

伊万·布拉金斯基一脸阴沉地走出写字楼。近一小时的谈话几乎耗干他的脑力，他每时每刻都在观察对方言行，思考其中透露的信息，推测对方的想法。

运营儿童院这件事，萌芽在他犯罪之前，那不是一种行为艺术，更不是一张赎罪券。但无论他本心如何，实际结果就是，在他本人不知情的前提下，有人介入儿童院运营，将其视为观测他的一扇窗口。

他厌恶被审视，他不需要被肯定，既然他口袋里揣着单程票，可能不会再踏足这片土地，他大可以直接把话挑明，没必要容忍对方的刺探或研究。

但他忍耐着。

——无论对方初衷为何，其行为的实际效果是，令二十三个孩子过得更好。所以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戾气，试图表现得足够真诚。

端午小长假热闹非凡，人们从他身边走过，这条喜气洋洋的路上他是唯一满身阴霾的人。他沉默不语，转车、换乘，从酒店附近的地铁口出站时，竟然发现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是王春燕。穿着浅蓝色背带牛仔裤，一手紧攥着鹅黄斜跨小包，一手握着一张纸片，仰头看向地铁线路图，神情困惑。

心跳漏了一拍。伊万·布拉金斯基迅速扫视一圈，没看到想见的人，抬脚打算离开。但不知怎么，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地铁口，她最多五岁，没有大人陪在身边，万一出现意外，万一呢？

这可是王耀和……这可是王耀的孩子。

伊万·布拉金斯基在心里叹一口气，他走到王春燕身边，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爸爸呢？”

王春燕警惕地后退半步，看到来人的样貌后，小大人似的露出思索的神情。伊万·布拉金斯基也不催促，蹲在她身边，耐心地等待。终于她下定决心，严肃地发问：“拉布拉多星人，既然你是来拯救世界的，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我可以答应你。”伊万·布拉金斯基说，“但你要诚实地回答我：你是瞒着爸爸跑出来的吗？”

“是。”王春燕郑重地将纸片递到他眼前，“带我去找弗朗吉，上面是地址。我不认识路。”

该死的，凭什么要我帮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孩子找妈妈。伊万·布拉金斯基心想。

“我们要快一点，赶在爸爸下班前返回。”王春燕用严肃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说，时间紧急，还不立刻出发？

但是该死的，如果他放着王春燕不管，万一王春燕遇见坏人呢？她看上去有点好骗。伊万·布拉金斯基心想。

“拉布拉多星人愿意帮助年幼的人类。”伊万·布拉金斯基接过纸片，费力分辨歪歪扭扭的字迹，“唔……跟我来，坐这条地铁线。”

伊万·布拉金斯基一米九几，王春燕才刚过他小腿，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伊万·布拉金斯基干脆把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好高！”王春燕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拉布拉多星人，你怎么长这么高？”

“按时吃饭不挑食，早起早睡多运动。”伊万·布拉金斯基说，“地球人，你不认识地铁线，为什么敢独自出门？”

“我的手表可以指路。”王春燕懊恼地说，“但是爸爸能从手表看到我在哪里，我怕爸爸知道我出门，所以放在家里了。”

“好聪明的孩子。”伊万·布拉金斯基有点想笑，他说，“爸爸担心外面不安全，所以不让你出门？”

“爸爸说，我不可以去找弗朗吉。我偏不。”王春燕无意识地咬住嘴唇，“我要让弗朗吉回来。”

她语气之中，一股强烈的情感在横冲直撞，令伊万·布拉金斯基感到诧异。他想，这小姑娘好执着，等到叛逆期的年龄，估计有够让王耀头疼。这一点和王耀**不像**，王耀不会……

王耀不会执着于某段关系。

——没有人能在他心上留下影子。

伊万·布拉金斯基自嘲似的想着，用力掐灭心中升腾的情绪。

假如想了解更多关于王耀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故事，只要顺着话题继续问下去，这个毫无戒备心的小女孩会一五一十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切。然而伊万·布拉金斯基不想听。这两个名字出现在同一句话里，足以令他浑身不适。

所以他果断切换话题，提起最近儿童之间非常流行的某个动画片，王春燕果然也是忠实观众，开始连比带划，向他解说剧情。时间于是飞速流逝，大雪人扛着小雪人穿梭在熙攘人群中，岭南的阳光散落在他们身上。

接近目的地时，伊万·布拉金斯基说：“如果我是坏人，现在已经连你家门锁密码都知道了。”

“我家门没有密码，是刷脸和机械钥匙开门。”王春燕说。随即她瞪大双眼，用手捂住嘴巴。

伊万·布拉金斯基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肩膀跟着摇晃，他肩上的王春燕感觉自己正坐在涨潮线上，潮水温柔地推动她，也将洁白的贝壳推上沙滩。

王春燕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可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我相信你。”

伊万·布拉金斯基心口一滞，笑容淡去。或许这个孩子很**像曾经的**王耀，这么轻易地选择信任他。

轻易送出的东西，难道注定不会被珍视？人一定要经历失去，才能懂得其中珍贵吗？

“谢谢你的信任。”伊万·布拉金斯基轻轻地说。

他怀揣珍宝却视而不见，执着地追逐幻影，最终连他本已拥有的也一并失去。爱——不论是怎样的爱，对朋友的关怀也好，对战友的亲近也好，哪怕是对异类的怜悯也好——被他的暴行消磨。信任被他一杯酒断送。唯一留给他的戒指，2026年10月之后，他不敢再戴在身上。

与王耀相遇的第十二年，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连恨也没有。

“咦，你在伤心？”他肩上的王春燕前倾身体，歪头看向他，疑惑地问。

伊万·布拉金斯基下意识抬手扶住她，回过神来，问：“前面那幢房子，是吗？”

“是的是的！”燕子欢喜地叽叽喳喳，“谢谢你，你就是最好的拉布拉多星人！”

伊万·布拉金斯基把她放到地面上，蹲在她面前嘱咐她：“我和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关系很差，等一会儿你见到他，不要和他提起我。你可以告诉他，有交警为你指路，帮助你顺利找到了他。”

王春燕犹豫了一秒，在拉布拉多星人和弗朗吉之间选择站在弗朗吉那一边：“弗朗吉脾气很好，你一定做了很糟糕的事。”

伊万·布拉金斯基点头。

“道歉了吗？”王春燕追问。

“已经被……原谅了。”伊万·布拉金斯基轻声说。

王春燕十分迷惑：“那为什么你们还在吵架？”

伊万·布拉金斯基无言以对，虚握住她的肩膀，替她转了个身：“小孩子不要管这么多。”

“你们大人的世界真复杂。”背对他的王春燕小声嘀咕，然后大声承诺，“我答应你，我会瞒住弗朗吉！”

事实上，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没有询问王春燕的出行方式。

从门禁看到王春燕时，他脸上轻松的神情消失了。他把王春燕请进门，给她倒一杯果汁，两人坐在沙发上。

得知她昨天晚上听到长辈对话，今天上午就直接瞒着爸爸溜出家门，希望说动他改变心意，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拍拍她的脑袋，感叹：“真了不起啊，春燕。”

“那你会回到我身边吗？”王春燕执着地问。

“接下来我会将你视为能够平等对话的大人，回答你的疑问。”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认真地看着她，说，“你也要像个大人，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

王春燕有些不安，她捏住鹅黄小包，点头答应了。

“对不起，春燕。我不是你的妈妈。第一次见你时，你喊我妈妈，而我承认这个身份，是为了试探王耀的想法，因为从2022年我认识他、和他成为搭档以来，我一直爱着他。”

“我无法和你们在一起生活，是因为他不想和我组成家庭。他的决定我并不理解。我很遗憾，但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王春燕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倔强地看着他，眼眶迅速红了。

“虽然如此，我依然爱着你们。你像一个小天使，谁会不爱你呢？你现在不能理解我说的这些话，但你记在心里，等你长大了再回想，你会明白的。”

“同时，我必须向你提出要求：今天见我这件事，以及我对你说的话，你需要对王耀保密。”看着王春燕不停落下的眼泪，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心口发闷，但他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他在意你，胜过自己的生命。同时，他又对我深感愧疚。如果他知道你今天来找我，春燕，他会陷入自责情绪中。”

“他会认为是自己没有和你说清楚，为我带来困扰。他会认为是自己的行为逾越朋友的距离，让我产生误解，导致我爱上他。他会不停地想，如果能更早觉察我的想法，及时和我说清楚，减少我参与你的生活，现在我的离开就不会对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掰碎了解释，直到王春燕哭声放缓，露出困惑思索的表情。

他这才柔缓语气，说：“请你回家，并保守秘密。”

伊万·布拉金斯基站在街角，看着王春燕走进别墅，没过多久飞快地跑出来，几乎是扑到他的小腿上。他急忙蹲下扶住她。

王春燕站在他面前，垂着头抽噎，肩膀不停抽动，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睛。

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心脏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他柔声问：“你的手帕，带在身上了吗？”

王春燕用力摇头，嚎啕着扑进他怀里。伊万·布拉金斯基愣了愣，立刻熟练地轻拍后背，安抚哭泣的小孩。

她一直哭到嗓子沙哑，没有力气继续大哭，就在伊万·布拉金斯基怀里一边打嗝一边小声抽泣。

伊万·布拉金斯基从腰包里取出急救三角巾，拆开包装袋，给她擦掉满脸眼泪鼻涕，下一秒，眼泪又从她红肿的紫眼睛里涌出来。这种状况下，自然可以询问她哭泣原因，了解原因更容易通过对话让她停止哭泣。

但是伊万·布拉金斯基不想了解谁和谁之间的往事，包括且不限于相爱、结婚、生子、分手等细节。他想到刚才地图导航时，看到附近有无人机驾驶训练场，立刻有了主意。

“你坐过无人机吗？”伊万·布拉金斯基诱哄她，连比带划，“eVTOL，非——常大。坐在上面，咻地一声，直接飞到天上去，风会把你的头发吹得竖起来。”

王春燕哭得晕乎乎的大脑叮地一声，她抽泣着说：“没，没坐过。”

伊万·布拉金斯基取出他的卡包，翻开，向她展示eVTOL驾驶证：“走，我开无人机载你玩。”

哭声戛然而止。

*Neta：伊万诺沃国际儿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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