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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恕

2024/12/15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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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凯莱名下没有仿生人财产，因为他向来觉得这类东西没有必要刻意去买。他不缺一个佣人、或者一颗有问必答的数字大脑。工作甚忙，他不闲，至少他这样自认。因此当他在自家门口迎面撞上这个疑似被遗弃的萨科塔仿生人时，就当碰见流浪动物一样忽视了。他们隔得很远，里凯莱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昭示机械本质的项圈。将他收入名下是要对他负责的，里凯莱没有给自己无事找事的癖好，有些事情就让它变成插曲就好。

关于仿生人的道德和安全争议仍然时时登上头条和首页，里凯莱早不是或从未是热血青年，他无心引火上身。领养菲林兽亲都要全面体检、提供食宿和关爱，何况一具恰如你一样活生生的机械，索求的难道会比人类少吗？里凯莱不了解，也不想知道。他甩了下钥匙，无视了角落里那双跟着他的绿色视线。拉特兰对精神文明的追求不比外乡人口述后夸大的传言差上多少，其仿生技术可以称之为顶尖，应用范围也是绝无仅有的最广，因此这样昂贵的财产价格逐渐被打下来，变得普遍而足以视若无睹，只看个人有无需求。

太阳照常升起，一个执行者的生活像甜甜圈上撒的糖霜，碎又聚集。里凯莱的公务员生涯里仿生人纠纷案件是多而上限极高的一类硬茬，上个月处理了最为凶险的一桩仿生人失控袭击案。对这样一个由于本质不同而不能与其平等交流的个体，里凯莱向来不多对话。他看不懂这些用仿真皮肤牵拉出来的表情里蕴含着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心口不一。电火花飞溅的铳伤处喷出的冷却液充斥着工业里难闻的味道，从头顶把里凯莱淋了个透，带着从运作的机械里传导来的热量，不到三十度，远不能称之为温热与血。

这样冰冷。里凯莱刷开门禁，早上的景物是冷冷的色调，拉特兰却是正值烈夏。翠绿的观赏植物曳出这样的凉爽景色怎么能是在这么热的气温下呈现出来的？执行者白班上班时间挺早的，匿着的羽兽还在婉婉长啼。简直像哭我上班。里凯莱被吵得微微起床气了。对犯案的仿生人是不能抱有同理心的，因为这具像从哲学辩论里走出来质询你的机械在你赶到现场之前才刚把一个人类的头砸向砖墙。如果仿生人失控，就像处置罪犯一样就好，工作问题无关什么哲学与“人”权。

今早里凯莱没有在家门口看见那个落单仿生人，也许是因为天光大亮，掩住了他发出的光。但是执行者的靴跟刚蹭上公证所门口的矮阶，他就从后边被人抓住了手臂。下意识的挣脱和摸铳套后里凯莱的手才虚搭在皮革口袋的扣子上就发现被抓住的手臂纹丝不动。这样看来身后的就肯定是仿生人了。执行者都有经历过仿生人近身搏斗培训，里凯莱回头的同时用空余的手掐住了身后人的脖子并向上施力。仿生人被拎得仰起了脸，看不出表情的面目没有看向执行者，而是淡然地低了低下巴，毫无阻力似的压下了就捏在咽喉处的虎口。

是昨天看到的那个。里凯莱松了松手劲，并未完全放开。不是因为他看上去安静没有失控迹象可以降低警惕等级，而是因为隔着柔软的仿真皮肉里凯莱的手被内里坚硬的下巴硌得无法保持上抬动作。仿生人却看上去那么轻松，像是训练有素的执行者的力气在他眼里微不足道一样。明明这个小东西比里凯莱矮了一个头，还被设计得这么瘦。

强大的动力引擎，加之他有人性化拟态光环和光翼，看来极大可能是家居型仿生人。仿生人型号很多，常见为精数据储存与精细实验操作的科研型，精性格模拟的服务业型，精机械操作的工作型，和个性化最市场广阔、大多力气较大、性情最拟人也是争议和事故最高发的家居型。体力劳动方面没人用仿生人，因为这种粗活没必要用这么贵的劳动力，因此力气这么大几乎就可以锁定是家居型。眼前这一个来历和性格都不明的家伙绝不能轻易归为善茬，何况力气大到这么反常？

“你现在是工作时间，有义务对我进行收容处置。”仿生人开口了，轻又渺无的声音，夹杂着细不可察的电流声。“你跟踪我了？”小矮子不置可否，里凯莱被对方抛来的理直气壮的沉默噎了一下。还好没失控，不然被他跟踪过的自己没什么好下场。里凯莱松开他的脖子，改为轻扯他的衣领，“我松开你了，作为交换你也松开我好吧？”

一阵更加嘈杂的电流声里仿生人黯淡的全息光环闪烁乱码了一下，就像一次慌张的思考，“我的传感模块和控制系统坏了，松不开。”小东西的手比里凯莱的小一圈，抓不住他的整个小臂，从指缝间执行者看到了自己被挤压着可怜得泛红发热凸起推挤的肌肉。“控制力道也做不到？”

仿生人的面部表现出了迟疑，他的头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张了张嘴，最终选择了开口说话，“每动一下都有可能卡住。”对情况表示了然的里凯莱走近两步把小臂折到身前贴在自己与仿生人之间，另一只手环住腰把他竖着着抱了起来。机械的身躯比看上去要沉重，即使家具型考虑到一些用户可能有亲密需求而减轻了重量，这么纤细的小个子抱起来感觉仍然有六十公斤。好在里凯莱恰好是个锻炼得很好的人，他往上掂了掂仿生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家伙没有直挺挺地僵着，而是顺从着重力弯曲了关节。“不要颠了...再动就可能卡住了。”仿生人的下巴搁在他肩上，说话时关节运动幅度很小，里凯莱只感觉到了轻轻的移动。

里凯莱半点没把目光从前方的路上移开，毫无表情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既然是家居型的话你应该有名字吧？”

“我叫芳汀。如果你今天不收养我的话我叫什么就跟你没关系了。”里凯莱挑了挑眉。他发现芳汀只是看上去很淡漠，但是事实上要表现出这样生动的淡漠，一定有很先进的人格模块。最近市面上的仿生人人性化做得越来越逼真，广告词不断朝着“朋友”“家人”靠近。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不在里凯莱想思考的范围内，不过这样发达的拟人化设计给他的工作添了麻烦———这使仿生人变成了上下限都很宽的随机变量，温顺的温顺，高危的高危。

“干嘛非要我收养你。”里凯莱把芳汀放在一个通体白色明亮刺眼的房间里，抬手跟旁边的人打了个招呼，“到仿生人应对科了，有人会修好你。”芳汀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你没有自己的仿生人，收下我又不是花钱买我，我的修缮...”芳汀的下颌顿住了一下，一阵颤抖的较劲之后他用力合上了颞下颌关节，发声重新恢复正常，目光越过里凯莱身侧看那推着仪器过来的人，“我的修缮教皇厅会给你报销，我知道这个在执行者的福利内。”

里凯莱终于没忍住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家居型仿生人很少有离开主人的情况，因为连接到拉特兰云端全城地图是标配。如果有这种情况，不是失控暴走，就是主人失事。“你主人呢？”“死了。”相当言简意赅。“怎么死的？”情感模拟先进的最贵的那类家居型仿生人因虐待而弑主逃逸的卷宗有几个还是里凯莱亲手归档入库的，所以什么问题必须要问他很清楚。

“前几天冲着遗产铳研究的那个恐怖袭击啊，你肯定知道。”戴着口罩的他的维修工同事正在把刚从后颈里取出的身份证明安回去，从圆圆的灰脑袋后面冒出一双眼睛“刚刚扫描过他的身份了，是那次遇难者名下的仿生人没错。登记一下，修好之后送到仿生人集中处。”被从背后撩起衣服下摆打开躯干部分的中枢系统时芳汀还是紧紧抓着里凯莱。

芳汀抬起眼皮，尽量避免着颈部关节的活动，在里凯莱视角看来就像瞪大眼睛卖可怜。“我想让你认养我，因为你身边看上去很安全。”根本不可怜。里凯莱拨掉缠在芳汀头发上的一片树叶。虽然和聪明人说话能省去不少麻烦，但是聪明到一定程度本身也是麻烦，何况这家伙已经明晃晃地表现出了棘手之处。像调解工作里遇到的调皮捣蛋青少年似的，故作姿态，又真有几分狡猾。

啪地一下脊线合上时芳汀被往前推动了一下。“能动了。里凯莱，你去桌上拿一张登记表填一下就可以把他送走了。”芳汀就像新收获一只手一样松开了里凯莱的胳膊，灵活的动作和刚才僵硬卡顿的机械家伙判若两人。他回头把被扯出来的衬衫下摆塞回裤腰里。“我是家居型仿生人里技术最顶尖的型号，免费给你试一段时间，不满意再把我塞进集中所不行吗？”

里凯莱揉着被抓得红肿的胳膊，嗅到了麻烦风雨欲来的气味。芳汀抓着他的沉默乘胜追击，“你好像没有同居人，所以只要你满意我就行了。”执行者无奈到不得不笑了一下，“我不收留你的话你要把我家底都翻出来了。你蹲我多久了。”

“从袭击现场逃离后当天晚上开始。”仿生人的眼睛亮亮的，比里凯莱这个被上班支配的活人都还要灵动，直勾勾地看他，就算是假话那也要逼真了。“调监控很简单，我没必要撒谎。”

“好啊，下班才能带你回家，填完认养登记表你就在办公室呆着，哪也别去。”里凯莱刷刷填表，撂笔时发出了响亮的敲击声。他转身朝着工位走去，芳汀紧跟上来，皮鞋跟啪嗒啪嗒地敲公证所的瓷砖地。在身旁给芳汀拉来一个凳子之后里凯莱埋进电脑里，“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了。别动。”

芳汀挺了挺后背，坐得笔直，“我会泡咖啡，还会简单的文书整理，还会做家务，还有海量数据库。”

“也别说话。”

一道绿莹莹的视线扫了一下里凯莱，执行者根本不想管。噤声的仿生人胸口还在起伏，细细的呼吸声从里凯莱身侧传来。充满人文关怀的家居型仿生人在拟真方面精益求精，模仿呼吸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同事好奇的问候传来时里凯莱只是头也不抬地哈哈笑。“哟，里凯莱，带侄子上班啊？”

“刚买的仿生人。”

“你也买了啊。带来上班是工作型的？怎么不干活啊。”

“今早刚提的家居型。花光我毕生积蓄。”里凯莱从鼻子里吹着气闷笑，芳汀一会儿盯盯他一会儿目视前方，真一点没动。家居型仿生人个性是个性，终归是听主人话的。

里凯莱在工位上来了又去，芳汀始终叠着手坐着，履行着眨眼和呼吸的义务。黄昏斜落进窗里时里凯莱把转椅转向芳汀，“下班了，回家吧。”芳汀终于能动了，轻轻地转头看他，就像过去静坐的一整天只是一次呼吸那么短，这一天的时间都被整段删除了。他垂下眼睛起身，拍拍皱起的衣服。“再过五小时我就要没电了。”

于是理所当然地芳汀给里凯莱带路，去了最近的仿生人百货商店，购置了充电桩、《仿生人护理说明》、《仿生人简单维修》、一些芳汀穿的衣物。里凯莱发现芳汀偏爱正装类的衣服，以及短裤。“长裤的褶子摩擦会对我的皮肤造成比较严重的磨损。虽然我的体表绝缘做得很好，但是棉类衣服的摩擦静电仍然有风险。”他如是解释。高精尖产物比人还娇贵。“因为我的皮肤不像你们能新陈代谢啊，更换要钱的，你不想吧？”

获得仿生人真简单，至少对于里凯莱，上天为他开了一扇这样的窗。质检合格，费用报销，自己填表，同事坐在旁边审批，别人要三天的流程他一个小时没到就结束了。“我很珍贵的，性格设定是独一无二的。”芳汀撇嘴，灵活的面部表现出了不满。他看着里凯莱在客厅沙发旁边放下他的充电桩，走过去坐好。“嗒”的一声后座椅状的充电桩亮起了红色的浮光，芳汀垂下眼，停下了后台运作专心充电。

里凯莱发现芳汀的眼睛暗下去了。他弯下腰伸手点了点芳汀的眼珠，硬的，还有清脆的敲击声。芳汀眨眼表示抗议，重新抬起了头。“怎么了？”小仿生人在节能模式里懒得动弹的样子看上去意外的礼貌，但是也真在发恼中。里凯莱让人生不起气地诚恳地发问：“你眼睛不亮了，坏了吗？”

芳汀的绿眼睛浮起一点光，“事实上它不需要亮也可以运作，钢化玻璃外壳与柔光散发只是为了模仿人类眼球水润的观感，亮度可调节。”静音引擎启动只有叹息般的运作声，仿生人抬手毫不留情地弹了一下里凯莱的左眼，经过维修之后力道控制变得恰如其分，“真没礼貌。我的红外温度探测告诉我你的这只眼睛是机械眼。”里凯莱被敲得仰了下头，“干嘛，你又不疼。”

“我的眼睛比你的贵。报销费用太多你不怕遭人事白眼吗。”

“.......”

重新低下头的仿生人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里凯莱没趣地开始热饭。甜丝丝的奶油香气弥漫开来，白汽凝成湿润的液滴，在里凯莱掀开一头饭盒盖子时争先恐后地逃向另一头。芳汀睁眼，抬头，转向里凯莱，“奶油焗饭，还是甜口的。你饮食很不健康啊。”

“人类的事你少管。我还锻炼的。”

芳汀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去。里凯莱刷完碗举哑铃的时候仿生人就像睡着了一样再不发话了，洗澡吹头发梳发型之后里凯莱关上客厅的灯，看到芳汀虚暗的全息光环光翼就像真的萨科塔所拥有的那样，无声地浮动着，细又纤的光环缀着一颗四芒星。芳汀应该有一户珍爱他的前主人，品尝着这串程序的鲜活而货真价实地幸福着。

“下定决心收下我吗？”芳汀没抬头，发声模块嗡嗡震动着，戏谑的调笑声。

“考虑中。以后不要敲我的眼睛，机械眼也会有震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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