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雁】囚

【澳雁】囚

李乔

2025/01/20 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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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濠镜站在人群的最前端，这儿是侧门口，他现在要端起虚伪的笑脸负责自己父亲婚宴的迎来往送。来往的宾客们对着他笑意盈盈，却不敢说些什么恭维话，生怕这位大少爷甩脸子给他们瞧。这倒也不是因为王濠镜脾气差，相反他在富贵人家里的口碑一向不错，知书达理、博闻强识，是许多纨绔子弟们都望尘莫及的典范。正是因为如此，没人能够想象这样一位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能忍受自己母亲的位子被一个花街柳巷的头牌取代。客人们一半为了王家之后的家庭关系捏一把汗，一半又隐隐期待着之后他们家传出些流言蜚语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他们现在可没法从濠镜身上看见一星半点的破绽，心下再怎么不满，王濠镜也不会因此破坏了自己父亲的婚宴，这关系到整个王家的面子。他只是有些心不在焉，神思飘摇到那位自己未过门的二妈身上去了。

秋雁小姐——现在冠上了他们王家的姓氏，全名是王秋雁了——近些年来最红火的名妓，就连从来不往那些腌臜地去的濠镜，都从自己的同窗那儿听过她的名字。濠镜本以为这个人不会与他有什么交集，却未曾想秋雁在一个月前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自己未过门的小娘。这闹得濠镜在学校里压根抬不起头，平时看自己不顺眼的公子哥在旁边起哄：“濠镜少爷以后有福了，你小娘的手软的很，跟没骨头似的！”一向伶牙俐齿的濠镜这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感觉到羞耻，父亲干出这样恬不知耻的事情来，连带着自己都颜面扫地。

从那时开始他就格外留意这位秋雁小姐的小道消息，虽然流入他耳中的大多是被添油加醋后的风流韵事，但濠镜还是摸清楚了她的底细。秋雁小姐今年二十有五，也就比自己大了四岁左右，却在行业里算得上是老资格，十年前出道后，身价便水涨船高。而她和父亲混在一起，则要从母亲病逝之前算起。濠镜忍不住皱眉，母亲的病情急速恶化想来也有这层原因。这笔帐算在秋雁头上显得有些冤枉，管不住自己的父亲才是罪魁祸首。濠镜打心底里明白这个道理，但作为儿子，指责父亲的不是那便是所谓的“不孝”，因此他只好堪堪咽下这口气。

唯一能让他能够接受的是，这位二妈过门的待遇完全不及自己的母亲。濠镜常听母亲陪嫁的下人讲起她的婚礼，价值千金的嫁妆洋洋洒洒抬了大半条街，轿子的仪仗险些卡在王家正门口进不去。而秋雁么，除了人和她在窑子里挣得的钱，其余都是由父亲安排着，抬一盏小轿子从侧门进去了事。况且，父亲娶她回来的原因，并不是有多么喜欢她——父亲的慢性疾病总不见好转，他迷信那些所谓的传统，把秋雁抬进来冲冲喜。

王濠镜定定地看着那顶红轿子由远及近，一摇一摆地伴着锣鼓喧天往这处小门来，他有点麻木地按着流程为他的二妈打开了那扇属于王家的大门。

抬轿子的轿夫们为了跨过门槛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喜轿在濠镜面前短暂地停顿住了。于是在满眼喜庆的艳红里，一只羊脂玉一般的手从轿帘的缝隙里缓缓探出，缓缓掀开帘子的一角，轿帘上垂下的流苏随着手主人的动作轻轻晃动，缀珠互相撞击着发出噼里啪啦响。

王濠镜的目光一下子就被突然跳出来的白抓住，他不由自主地顺着这只手往缝隙里窥探——

一只眼睛。

王濠镜正正撞上了轿中人的眼眸，红色的瞳孔如同一朵绽放中的芍药从帘隙里跳出。那人饶有兴趣地扫视了一圈，眼尾上挑含着盈盈笑意，轻轻眨眼带出万种风情，顾盼生姿。王濠镜定定地看着她，秋雁眼波流转仿佛形成了一个漩涡，将濠镜一点一点拖入水渊的深处，要将他绞个粉碎。她刚刚是不是冲我笑了一下？王濠镜有一些怀疑，他恍惚间好像看见王秋雁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时变得狭长，待他想进一步确认时，秋雁却将手收回了轿子里，被人晃晃悠悠抬进去了。

王濠镜猜想的不错，在他的目光和秋雁交会上的一瞬间，她扬起嘴角像濠镜抛过去一个微笑。就算从来没有见过面，王秋雁也立刻认出来这是王家那位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爷。以后不过是同在屋檐下的过路人而已。这样想着，秋雁缓缓放下了轿帘。

王濠镜很少喝酒，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很少沾染这些东西的。然而从能够歇下来开始，他就端着酒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抿着，酒液沿着他的舌面流入喉口带来的灼烧感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入场、拜堂。没有中式婚礼传统的盖头，只有几串珠帘掉着，遮着秋雁的脸若隐若现。王濠镜的目光一直落在王秋雁脸上，似乎要将自己这位新母亲盯个洞穿。

好烦。刚刚她掀起帘子时偶然露出的那只眼不断浮现王濠镜的脑海里，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样一个不端正的人即将成为他的母亲，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日后在学校里会被如何嘲弄了。然而偏生自己对着秋雁这张脸生不起气，甚至还有一点着迷。

直到“送入洞房”的声音在濠镜的耳边响起 ，他才回过神——再怎么不满，他也只能接受现实了。

王濠镜被自己那群同窗们强行推着去听自己父亲和二妈的墙角，即便他一直用喝了酒想要回房休息推脱。窗户里隐隐约约透出昏黄的烛光，随着一阵喧哗，两人的影子被打在窗户纸上。与此同时，身边的公子哥们一同发出了下流的嬉笑，这让被簇拥在人群间的王濠镜尴尬至极，他从来没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恨不得现在就转身逃回自己的房间去。公子哥们哪能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们拥挤着把濠镜推到最前，让他的耳朵压在窗棂上。

屋内两人的交谈声通过墙体的震动清晰地传进王濠镜的耳朵里，他从来没有想过威严的父亲竟然能说出这些不堪入耳的词汇，而那样能让爱往风月场去的少爷们骨头都酥软的娇笑声落在王濠镜的耳朵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眼睁睁看着两个人的影子不断靠近、靠近，最后合二为一，最后向下倒在了床榻上。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缘故，王濠镜的胃忽然灼烧起来，一片火辣辣的疼，今晚囫囵吃下去的菜肴被膨胀的空气顶起，在胃里翻江倒海。他难受地皱眉，想要直起身子往外挤，却被公子哥们七嘴八舌地调侃着：“濠镜少爷，听到什么了，跟哥几个说说？”

王濠镜嫌恶地抬手把他们推开，身体向人群外走。他努力地控制自己保持着现在还算彬彬有礼的模样，只是没有开口让他们走开——王濠镜能明显感觉到被胃酸混在一起的食物已经顶在喉咙口，不用发出声音，只要略微张口便会立刻吐满一地。他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快步将他们甩下。濠镜刚拐进了自己的院子便撑不住俯下身子，将胃里的东西一并吐进了莲花池。

下人跑来搀扶他，但濠镜强撑着靠自己站起来往房间去，用茶水漱了口就直直倒在床上睡去了。

然而梦里他也并不安生，秋雁的声音和她那只看过来的、妩媚的眼睛不断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王濠镜近乎一夜未眠。

意料之中，王濠镜第二日顶着略显疲态的面容跨进了厅里。

大厅里的装潢已经拆除了些许，尚且能猜出昨日的盛况，从房梁上拆除的红绸子堆叠在大厅的一角，约莫能堆到濠镜的腰一般高这些拆下来的缎子被下人们扛着往外送，说是要扔到废物篓子里。实际上出了这扇门，这些东西都被心照不宣地由下人们分了去，好做些新衣服穿。至于分多少、怎么分，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濠镜着这些红绸子往主座上走，却又在椅子前停住了脚步——以往属于他的椅子现在被昨天刚抬进来的女人坐着，让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王秋雁换了身宝蓝色的旗袍坐着，腰杆歪着斜靠在扶手上，脚尖踮着地面，裙摆因她交叠的小腿微微岔开，露出一小截藕白。虽然坐相比不上那些世家贵女，却也不似昨日那般风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端庄。见到濠镜来，秋雁便老老实实把腿放正，扶着膝盖坐直了。

王濠镜撇开了眼睛不看她，转身面向父亲微微点头：“濠镜来给父亲请安。”王家没有跪拜的规矩的，上教会学校的濠镜更是对这种算不上平等的礼节嗤之以鼻，因此濠镜一向是站着请安的，除了每年清明给祖宗们烧的那几张纸和年幼时挨得那几顿训，他再也没有给谁跪过。

父亲见他问了好，轻轻颔首示意下人将茶呈上来：“濠镜，去，给你二妈问安。”

濠镜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尚且热气蒸腾的茶水，垂着眼向王秋雁走过去。双腿像是被下人们扛着的那些红绸子绊住，濠镜感觉区区几步路他走得极为缓慢又艰难。当站在秋雁面前时，濠镜还有些不真实感，“二妈”的称呼在濠镜的嘴里盘旋了几遍，偏偏说不出口。

这时秋雁抬眼了，正正撞进濠镜的眼瞳。这会儿濠镜终于能近距离打量起她，横竖看来这位二妈明明与自己的女同学没什么不同，他下意识地第一反应是这身略显老气的宝蓝色旗袍并不适合她。唯一出挑的就是她那双眼睛——王濠镜猛地一哆嗦。昨夜轿子的门帘撩起时，她落到自己身上的那一眼又浮在王濠镜的脑海里，那样上挑的眼尾和自带风情的暧昧感与现在端坐在他面前的秋雁完美重叠。

坐着的秋雁矮了王濠镜太多，却没有抬起脸正视他，只是含着下巴微微向他那边侧过脸，缓缓掀起眼皮投去了视线。目光锁定的那一瞬间，王濠镜自己也无法察觉地挪不开眼睛了。

王濠镜的嘴唇嚅嗫了几下，干巴巴地喊道：“二妈，您请喝茶。”

他的声音细若蚊蚋，仅仅是周围两三人才能听见。王老爷以为濠镜对这事儿还耿耿于怀，对着秋雁存着敌意呢，正要开口呵斥，却看见秋雁伸手接了茶：“嗳，谢谢濠镜少爷。”

秋雁的手指尖似有若无地和王濠镜的轻触，细密的痒意从那一处往他的骨子里爬。他仿佛被烫到似的抽回了手，这落在旁人眼里变成了嫌恶——濠镜少爷不愿与这位出生不清白的二妈接触，下人们看向秋雁的眼神也添上几分嘲弄。

王濠镜接下来的动作也确实符合了他们的猜想，他垂眼去看秋雁脚下踩着的毯子，一言不发。但只有王濠镜自己知道，纵使刻意不去看秋雁的脸，他脑海里依然忍不住描画她饮茶的模样：小巧嫣红的唇瓣含上杯沿，茶水沿着她的小舌滑进纤长白皙的颈，清浅的茶香在她的唇齿间盈盈……陶瓷杯与木桌板碰撞发出一声轻响，才叫濠镜从幻想里醒过来。他几乎要在这里扇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那可是他父亲的续弦、他的小娘！濠镜的眼睛垂得更低了，将方才心中翻起的惊涛骇浪遮掩：“若无事，濠镜便先退下了。”

王濠镜得了老爷的应允便离开了，丝毫不知秋雁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从昨儿个撩起帘子瞥到他那一眼，秋雁就格外留意王濠镜。她早听说王家有个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爷，斯斯文文戴个眼镜，和花天酒地的公子哥们向来不沾边。她王秋雁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男人什么心思，不带细看都能知晓，更不必说像王濠镜这样没碰过女人的青年。秋雁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觉得有趣，王家少爷与她不过是初见，竟然悄悄对自己起了暧昧的心思——这下好玩了，当金丝雀儿的生活，可算是多了些乐趣。

自那之后濠镜时常见着王秋雁。他不得不承认，她的到来给整个王家添了几分色彩。王秋雁和他的母亲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赶时髦穿花旗袍、化时兴的妆容，比画报上的摩登女郎还美上几分。院子里，连廊下，响起一阵鞋跟与木板嗒嗒声后，王濠镜总能看见秋雁身姿款款地迎着他的目光走过来，让他总觉得她下一秒会说出什么轻佻的、勾人的、不堪入耳的话。然而秋雁比他想得有分寸，大多数时候只是轻轻颔首，或者退后半步向他微微俯身。等到濠镜回应她之后，秋雁便如同轻风带起的柳絮，飘过濠镜的身边，最后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如此淡然地擦肩而过反而让濠镜感到羞愧。下人们嘴里的招蜂引蝶搔首弄姿全然是无稽之谈。总是带着成见去臆想秋雁可能有点什么不轨之心，一昧偏听偏信旁人的话，外加上每次都在她过路时看得目不转睛，这品行不端的人分明就是濠镜么！

带着这种负罪感，王濠镜在又一次听到下人们边做事边编排秋雁时，第一次出声严厉呵斥：“手上的活计都做完了？都有空在这儿说太太的闲话了？”

下人们看见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少爷阴了脸，赶紧四散走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整个花园里只剩下濠镜一个人，这时他才听见走廊那头传来的嗒嗒声。那是秋雁，她从拐角处转出来了。她在那儿站了有一会儿了，本打算忍一忍，悄悄记上这几个人一笔，回头向老爷吹一吹枕边风，好好惩治这群碎嘴子们，不成想这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少爷抢先一步呵斥了他们。想起他频频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秋雁存了心思去逗逗他。

秋雁向濠镜行了个礼，抬起眼皮，视线轻轻落在他身上：“我以为大少爷讨厌我呢。”一片闪亮亮的星子浮现在秋雁的眼瞳中，叫濠镜看得浑身不自在，说话不自觉带上了些吞吐：“您是二妈……总不能让下人们这样嚼舌根。”

秋雁上前了几步，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花瓣的露珠都沾湿濠镜的衣衫了，在这儿站得久，去二妈那儿喝杯茶好么？”

王濠镜有些诧异。这是王秋雁头一回主动搭话，不知她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濠镜“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邀请。他跟在秋雁身后走着，隔了半步的距离，低下头就看见光影在她的身子上流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身体里涌动起来，直到他坐在秋雁面前端起那杯茶时，都没有缓过劲来。

茶是秋雁亲手给濠镜泡的，她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最后还给濠镜轻轻吹凉了才递过去。“濠镜呀，嚼二妈舌根的人满城都是呢，这要怎么办？”她又说回了刚才的话题，眼眸弯弯地看向王濠镜，身上那些妩媚成熟的味道在此刻消散，看上去倒和濠镜的那些师姐师妹们差不了多少。

王濠镜一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刚刚的辩解不过是他随口扯来的，看上去冠冕堂皇，能让人信服罢了。现下他脑海里满是秋雁吹茶时的模样，面上只盯着茶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毕竟是自家的下人，总得管管才成……”

濠镜的心思在秋雁这儿跟明镜似的，她便故意拎住了濠镜心上最不得触碰的地方，尾音上扬，慢慢悠悠问道：“嗳，大少爷喜欢我否？”

王濠镜的脸一下张洪，手指紧张地搓起茶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只慢慢蹦出几个字来：“不讨厌……”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随便扯了几个借口就要告退，逃也似地离开了。

隔日濠镜便收到了一把扇子，那是秋雁遣自己的下人递过去的。他将扇子握在手里掂量两下，抖开，在掌心里打了个圈，最后合拢，拎着它往秋雁的院子去了。昨日来这儿时，他的目光总落在秋雁的脸上，现在他终于得空看看这间新修葺的院子。沿着小路过去，凤仙花一簇一簇地拥挤在两旁，不同颜色的花骨朵让王濠镜想到了王秋雁的手指甲。

王秋雁又在泡茶。很显然，她早就料到了濠镜会往她这儿来，对面的空位上早摆好了一盏茶。看见濠镜的身影，秋雁道：“哟，濠镜少爷好。”

“二妈好。”王濠镜犹豫了一会儿，坐在了那盏茶摆着的空位上。

秋雁扫了他一眼，见他手上拿着自己送的那把扇子，轻笑道：“濠镜的新扇子，好看极了。”

王濠镜拿着扇子轻敲自己的手心：“二妈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在秋雁面前总是多多少少有些失态，濠镜索性不与她绕弯子了，单刀直入地询问她的目的。

“只是觉得适合濠镜罢了。”秋雁轻轻笑着，“现在我们好歹也是一家人，我还没给濠镜送过见面礼呢。”

见面礼，一家人。王濠镜没有理由推辞，只好收下：“濠镜先谢过二妈，您破费了。”他话说得彬彬有礼，带着刻意的疏离感。一般而言，只有厌恶的人，才能让王濠镜摆出这副态度来，但扪心自问，他确实不讨厌秋雁的——甚至是，有一丁点好感。

他正想得出神，王秋雁又开口了，这回她盯着濠镜的手：“濠镜，为什么喜欢扇子呢？”

为什么喜欢？王濠镜的脸色微微一僵，有些勉强地回答：“是濠镜的生母喜欢。”

于是空气跌入了静默，王秋雁少有地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在她被王老爷赎出来之前，王夫人就已经去世，加之两人相处时老爷从来不提起原配，秋雁完全不晓得这家里前一位夫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更不用说这些细小的喜好。这一句话算是直接摸上王濠镜的逆鳞了。秋雁捧着杯子，平时能说会道的嘴儿在这时失灵了，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好咬着下唇讷讷地道歉：“抱歉……”

“无妨。”王濠镜见她这种样子，反而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人已经走了，是濠镜不该提。”嘴上是这么说着，他的心思却回到了自己的母亲身上。那个严厉的、古板的女人，从王濠镜出生那天起就给他规划好人生的每一步，要求他分毫不差地按照自己制订的时间表生活，最终将王濠镜培养成现在这副模样。王濠镜偶尔觉得疲惫，这时母亲则会抓着他的肩膀说：“王濠镜，我的孩子，妈妈只有你。妈妈爱你。”他觉得疑惑，于是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父亲。父亲忙于生意，少在他平日的生活里出现，只是会在濠镜取得成绩时夸上一句：“不愧是我王家的儿子。”于是他只好遵从着母亲的指令，变成完美无缺的王大少爷，回应他的母亲：“嗯，濠镜也爱您。”

王秋雁看着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她自己是得了机缘飞上枝头当凤凰，可对于王濠镜，来说毋庸置疑是鸠占鹊巢。既得利益者去揭开人家伤疤，即使是无心之失也太过无礼。她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濠镜少爷，是我唐突，这些茶水就当给你赔罪。”说罢便再次将茶水给濠镜添满。

可王濠镜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思待在这儿了。这短短几分钟里他的心底翻涌了太多情绪，他需要通过独处来缓慢消化。于是他将茶水饮尽，起身对秋雁说：“濠镜还有功课没做完，先行告退。”说罢便行了个礼，匆匆离开。

虽然这次会面看上去不欢而散，秋雁和濠镜的距离却在无形之中拉近了许多。至少，王濠镜见到秋雁时除了打招呼之外，多多少少也会聊起最近的趣事。甚至比起父亲，他更愿意同秋雁说话。秋雁对所描述的事情总是表现出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撑着脸颊给王濠镜积极的回应，怕他说得口干会及时给他添茶，不见面的的时候，秋雁偶尔还会给他的房里送些茶点，有时是遣下人去，有时是她自己登门。
虽然不知道王秋雁是否把话全都听进去了，但被聆听的感觉让濠镜忍不住地想要向她靠近、更靠近。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彻底栽在秋雁手里了。他有些惶惶不安，面对父亲时总觉得有些愧赧。“我只是同二妈聊聊天，并没有做什么别的。在一个府上，还不许人说话了不成！”濠镜对自己反复说这，以缓解自己的负罪感。

这一切全被秋雁看在眼里。王濠镜这小子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老子的女人都敢打主意。不过秋雁没有收敛的意思，毕竟比起王老爷，她确实更喜欢濠镜这样心思单纯的孩子。哎呀，要是能给个机会更近一步的话，我在这个家的位置或许会更稳固吧？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王老爷接了笔大生意，要去别的地儿待上好些日子。本想着带秋雁一块去，最后在她娇气着这不习惯那不适应下，还是只让她送到大院门口，带着贴身伺候的和随行大夫走了。没走两三天，就捎人带了封信给秋雁。

王秋雁里把信件拆开，扫了几眼，挑出寄给濠镜的那部分往王濠镜书房去。这时的濠镜还在练字，于是秋雁拿着信纸念给他听：“你爹要跑小半年的生意呢，喊你这期间管管家里的大小事务。还有城里的那几个铺子，你也记得去查查帐。”

“谢谢二妈，濠镜知道了，这就给父亲回信。”王濠镜突然反应过来，“您识字？”

“嗯。”王秋雁回答道，“不仅会认字，我还会背诗、背文章呢。”她的目光扫向濠镜，眼中写着戏谑：“只是濠镜肯定不晓得那些诗和文章，也定不愿意听的。”

这么一说，濠镜反而好奇起来：“是么？是怎样的文章？”

“那我可要冒犯濠镜少爷了。”秋雁笑起来，缓缓开口，背起自己记得最熟的那本折子来。王濠镜盯着她开开合合的嘴唇却一时半会说不上话。不堪入耳的词句从秋雁的唇齿间跳出来，一字一句地往他耳朵里钻，这些年来濠镜对烟花柳巷建立的屏障在这一刻被秋雁彻底打破，露骨的句子将濠镜烫得脸颊涨红，他忍不住出声打断秋雁：“二妈！”

秋雁掩唇轻笑，抬起眼睛看向他：“从那里面出来，就只能学会那样讨人喜欢的东西呀。”她说这话时一脸云淡风轻：“我哪能像你学那种正经玩意儿？”

她到底只比我大了两三岁，本就应当和女同学们一块读书的。若不是沦落风尘，又怎会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识字，又怎会来做我的二妈？濠镜鬼使神差地向秋雁发出了邀请：“那您午歇时来濠镜书房，好么？让濠镜来教您我学的东西。”

秋雁当然应下，两人就这么说定了。秋雁在正午时拎着自己做好的茶点甜品，穿过一个竹子围起的幽静小道，走到王家偏僻角落处的小独栋——这就是王濠镜的书房了。这儿除了早晚有人清扫，其余时间都不会再有人路过。

“二妈。”濠镜起身给她拉开了椅子，请她入座。秋雁将带来的东西搁在了一边，弯弯眼角问道：“今天濠镜要教我什么？”

王濠镜再另一张凳子上坐下，拿起毛笔在手里：“您想听什么？”

“什么都成，四书五经，外国诗，我不会的，你都教教我吧。”

王濠镜应了一声，随便拿起一本书给她讲起来，心思却不全然落在字行里，总分心看着秋雁的反应。她看上去是真心求教呢，目不斜视地跟着濠镜的指尖走。这倒是让他放松下来了，濠镜点着句子，一点点给她解释着文段。

我们现在就像姐弟一样。一种奇异的情绪蔓延到他的胸口，王濠镜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了一些。

我明明讨厌她的。

王濠镜看着秋雁埋头在纸上写画的模样，心脏却控制不住地砰砰乱跳。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两人的距离逐渐缩小，近得连头发丝都快要纠缠在一起。本来只是教书而已……王濠镜有些苦恼，现在他总是在意秋雁的一举一动，无论是读书时还是平日里，他的心跳总因为秋雁而不由自主地加快，甚至做出一些就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举动——他伸手将秋雁垂落在脸颊边上的发丝刮到耳后，甚至轻声唤道：“雁姐。”

秋雁的笔微微一顿，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才放下笔来转头看他：“濠镜，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濠镜一下捕捉到了秋雁眼里的促狭，感到些许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接话：“让我看看……‘金针刺破桃花蕊’……”下半句还没念出声音来呢，王濠镜的脸蓦然爆红，皱成一团，小声说道：“姐姐不要戏弄濠镜，好么？”

秋雁轻轻将手搁在他的腿上，自顾自地说着：“我觉得，不怎么样。因为做起来都不是这种感觉。”

王濠镜这下有些坐立不安了。秋雁的手化作了轻盈的羽毛，在他的腿上飘游着，痒意如同涟漪一般荡开。濠镜的呼吸的节拍一下混乱，眼神撇到一边，磕磕巴巴地回应道：“这、濠镜就不清楚了”

秋雁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手指有意无意地按着：“濠镜还真是洁身自好……那要不要和雁姐试试看，这诗写得对不对味道？”王濠镜这才如梦初醒般地一把捉住秋雁的手，声音发着抖，却重重咬在了两人的称呼上：“二妈，您怎么说也是我的母亲。”

“现在想起来要喊我二妈了？”秋雁眼睛轻轻一转落在他的脸上，轻轻咬了咬下嘴唇，“早不说这话呢！刚刚二妈的手都快摸到那个地方了，濠镜才想起二妈是母亲。”王濠镜被她一句话噎住。他承认自己对秋雁揣着不纯的心思，却还没到这般逾矩的地步。秋雁直截了当地掀开了自己的遮羞布，还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倒是叫王濠镜无地自容了：“及时止损吧，二妈。我们的私教都不合规矩呢，要是被瞧见……”要是被瞧见，尸首都不晓得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埋进土里呢！

“行，濠镜是个守规矩的，怕事了。”秋雁松手在王濠镜手背上轻轻一拍，随后站起身来向书房大门走去，准备结束这次的学习。

濠镜见她无心再与自己交谈，只好安慰着解释：“二妈，今晚要下雨呢，濠镜不便出门。您应该也闻得见空气里的潮湿气。”

“嗳，是呢。濠镜只关心外头落不落雨，不关心二妈那儿潮不潮、闷不闷呢。”秋雁说话带着明显的尖锐感。

王濠镜拉过她的手腕：“雁姐，您要知道，无论如何您都是我的二妈。”他认真地盯着秋雁的眼睛：“在伦理、在道德上，我们都是不被允许的。父亲那人您也是清楚的，我怕他发现了为难您。”

王秋雁大方回看，她发现濠镜的眼里真真写满了担忧，绝未藏着一星半点的虚伪，她的心脏因此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淌过。秋雁嘴唇轻轻开合，直接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可是你爱我，濠镜。”

王濠镜身体僵了僵。被他藏在深处的、尚未被定义的情感，此时终于有了一个具象化名字“爱”。他再一次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困惑地对母亲说的“爱”。自己和秋雁相处时的轻快、母亲对自己的严苛，明明它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却拥有一个相同的名字，这份困惑让濠镜久久无法回应。

“濠镜呀，你总在说规矩，总在说道理。可是二妈现在在这大笼子里关着，规矩压得二妈喘不上来气了。濠镜陪二妈放肆一回，给二妈喘口气，行么？”

于是王濠镜便借着昏昏沉沉的雨幕跨过连廊，借着轰鸣的雷声跌入他小娘的怀中，又在天明之前带着愧怍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唯一能够证明的是被他撕成几片的避子汤药方。那是秋雁特地嘱咐的，为了防止怀孕带来的杀生之祸的药剂。濠镜聪明地将它撕成好几片，一部分和父亲调养身子的方子一并抓了，另一部分则跑到不同的店称好几份回来。之后的日子秋雁的房间里就会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药味，旁人问起她就回答自己调养身子呢。

这一来二去，直到老爷回来，都没有人发现什么异样。

两人变得收敛多了，更多的时候眉目传情，床笫之事只在老爷彻夜不归时才偶有发生。濠镜敏锐地观察到，秋雁在和父亲结束房事之后，也会煮避子汤喝。濠镜疑惑：“雁姐，您不想和父亲有个孩子么？”

秋雁回答时眉眼间暗暗生厌：“濠镜，这家有你不就够了么？”

哦，雁姐不喜欢爹，孩子也不愿和他生呢。王濠镜心里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脑子里突然开始描画很久很久之后。如果雁姐和我在一起，我们会不会有一个孩子？母亲……王濠镜竟然无法想象秋雁成为母亲的模样。变得严肃而刻板，拿着长柳条打孩子的手心，因为孩子而哭泣——变成他自己的母亲那样。

王濠镜有些不寒而栗，秋雁的一切将会被抹杀在“母亲”这个身份里，一个孩子将把她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姐姐只能是姐姐。他想，自己绝不会让她成为那样的人。

实际上，王秋雁的想法是极其单纯的。孩子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拖油瓶，会成为无用的羁绊。秋雁不敢赌，她不敢赌自己因为孩子容色凋零时是否还能在王家立足，王老爷会不会扯了个理由把她扫地出门。届时她失去了自己原本赖以生存的容颜，手上再拖着一个孩子，要怎样在这个充满阴霾的世道上生存——让儿子去乞讨，让女儿去卖笑么？王秋雁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她对王家父子的爱尚未达到能让她孕育一个生命的地步。

王濠镜可揣测不到她的想法，他是真真地迷恋上秋雁姐了。濠镜总在秋雁那儿频频地、刻意地制造偶遇，只为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多见见她，多跟她聊聊天。

小孩子把戏。王濠镜的心思在秋雁面前无所遁形，她见过这样的男人太多了。为了博得她的青睐、为了与她一度春风、为了他们口中的“爱”，这群男人总在她的门前玩这些不入流的把戏。现在王濠镜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事情，反而让秋雁觉得颇为无聊：“大少爷，你瞧瞧你自己吧？你说这样话，做这样事，和老爷又有什么区别呢。”

王濠镜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喉咙里挤不出话。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在心里反驳着，却不敢看秋雁的眼睛。秋雁只是瞥了他一眼，那天之后开始有意无意疏远他，拿着对待老爷的态度同濠镜交流。她还是笑着的，在他眼前走着的，但是王濠镜觉得自己怎样都抓不住她。

我还是不要去惹恼了她。濠镜最后干脆从秋雁的身边逃开了，他不希望王秋雁将自己看作是那些爱逛烟花柳巷的男人。王濠镜恢复了之前和秋雁点头之交的关系，只是叫她：“二妈。”

王濠镜这样的举动确实又引起秋雁的兴趣。她用这种态度对待过很多人，主动贴上来的人太多太多，都以为她是欲擒故纵呢，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可是像王濠镜这种避开的、有些逃避的态度她是第一次见。于是在王濠镜有一次要逃走时，秋雁出声叫住了他：“诗经还没教会呢，老师怎么就逃走了？”

王濠镜这时候才松了口气，向秋雁发出邀约：“今日午歇时，还是来我书房里，好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王濠镜学业繁忙了起来。申请留洋的事宜繁杂，叫他忙得有些脱不开身，更别说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约见秋雁，同她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秋雁虽然日日服侍着老爷，心却总记挂濠镜。老爷和她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说不出除了下流话之外的东西。秋雁心下里暗暗生厌，好歹濠镜会给她讲学堂里那些趣事呢！于是她实在忍不住，借着老爷去书房谈生意的空档，悄悄摸去濠镜背书的那个院子里头碰碰运气。

这会凤仙花开得正艳呢，刚刚好把秋雁蹲低的身子遮了个严严实实。濠镜正在院子里踱步，念着秋雁听不懂的洋文，忽然听见花丛里头一阵簌簌的响声，一回头便瞧见他二妈的脑袋从里头探出来，吓了他一跳。他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把念书的声音提高了不少，三步并作两步地用自己的身子遮掩住了秋雁：“怎的躲在这，小心有小虫呢。”

“我悄摸着来同濠镜叙叙旧呀。”王秋雁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手指将头上的碎叶捋下来，伸手把他拉过来些，“近日都没空闲……濠镜呀，你学业忙，老爷又不让我来找你，二妈可想念……”王濠镜便跟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濠镜还要忙一段时间呢，对不住二妈。”他想拉秋雁起身，她却顺势用手指绞紧了他衣服的下摆，叫他贴在花丛上了：“濠镜呀，就在这儿陪陪我，好不好？我到外边去，叫下人看见不得被捅到老爷那儿！你专心念书，二妈就在这儿陪陪你……”

濠镜见状，应了一声之后便又摊开书念起来。然而这会他的心思却不在那些异国文字上了——秋雁将他的长衫捞起，直直贴在了他的下半身——突如其来的触感让他几乎停住了呼吸，濠镜压低了嗓音轻轻道：“二妈，莫要捉弄濠镜了。”

谁知秋雁捏了嗓子，低低唱了一句：“濠镜呀，做文章，要专心……”叫濠镜脸色不由自主地涨红，受着她不安分的手接着念书去了。

……

王濠镜手忙脚乱地整理起衣装：“快、快出来吧，雁姐莫要被花草划伤了。”秋雁却没有搭话，只是用手扯了扯他的衣摆，示意自己口腔里还满是他的东西，随后微微张口，让它们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花丛里。反应过来的濠镜赶快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将她的嘴角一点点擦了干净。这时候秋雁才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给他整了整衣襟：“濠镜，雁姐很想你。”随后她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濠镜一下拽住了她的手腕：“上濠镜房里去，好不好？”秋雁眼眸垂下，轻笑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腕：“不念书啦？你爹还在家里头……”

“算濠镜求您，求您上濠镜这儿来……”濠镜挪了几步靠近她，“今晚上……”

“你要我怎么同老爷说？”秋雁还是回过身去，眼睛里隐隐有些期待，扶住他的手腕来回摩挲。

然而濠镜只说：“您就同他说，身子不适，今夜不想与他同房……”

秋雁吸了口气，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捏捏他的手腕：“好。”

秋雁待众人都睡下，从小道里转进了王濠镜的院子，濠镜悄悄开了条门缝把她迎进房间里。秋雁嬉笑着点点他的唇瓣：“你胆子越发大了，现在倒是敢虎口夺食。”濠镜却将脸贴在她的手掌心卖乖：“您是我母亲，濠镜只是想母亲了。”

秋雁抽回手，轻哼一声坐到他床上，身体由手支撑着。她歪着头同他打趣：“净瞎说，花园那儿的东西可浓了，明明就憋了很久。平时自己不解决的么？”这话把濠镜弄得面红耳赤，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他熄掉了床头还亮着的那盏灯：“濠镜平时想不到这些东西么！”说罢在她的身侧坐下了，濠镜感受到她将下巴放在自己身上的动作，于是伸手半搂住她：“濠镜想您……”

秋雁用嘴唇贴贴他的脸颊，半是撒娇半是嗔怪道：“想我，怎么不自己去跟老爷讨？”

“雁姊姊——”濠镜拖长了声音，侧头同她接吻了。秋雁抱着他的脖子，探出一点舌头轻轻舔舐他的嘴唇，顺着他的动作躺倒下去了。

这晚濠镜几乎将全身的气力使出来，弄得秋雁浑身酸软，甚至连老爷送她的珍珠耳钉都在两人的一次次碰撞中滚落，不知所踪。

谁知就是这粒找不见的耳珠子差点给王秋雁招来了劫难。

整理房间的下人从濠镜床底下扫出的这只镶金的珍珠耳钉，自然是流转到了老爷的手上。听了这耳钉的来历，老爷的脸色一下变得青绿。自己抬着轿子娶回来的老婆，耳钉怎无缘无故掉在儿子的房间里，横竖看来两人之间必有隐情。老爷倒是相信自家儿子的人品，却也心知肚明秋雁原先是什么来历，脑袋里一下演绎出了一场秋雁哄骗继子滚上床的大戏。为了自个儿的面子，也为了泄愤，王老爷干脆叫齐了后院的人一同来审审这案子。

几个家丁不由分说地将秋雁压到了大堂里，毫不怜香惜玉地直接让她跪在众人前。王秋雁被拉出来的时候还在梳头，被推倒在地的时候头发散落遮了她大半张脸。她这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侧脸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向太师椅上的王老爷：“老爷，雁做错了什么叫您这样着急？雁儿头发都还没梳好，这样怎好见人呀？”老爷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讥讽似的笑意，眼神化作利刃狠狠扎向跪着的秋雁：“你干出那等事情来，还有脸见人？”

话语落进她的耳朵，寒意顺着血管一路爬进心脏使秋雁浑身一颤，想起自己与濠镜的桩桩件件，她问心有愧，却依旧抬起眼与老爷对视：“雁不晓得您在说什么……老爷，雁哪里惹您不快，您大可直说，何必这样叫众人看了笑话？”

“原来你还知道羞耻！”老爷一掌拍在手边的案几，上头茶水随着拍桌这一声响跳出了杯沿淋在桌面，“那你瞧瞧，这是什么！”他大手一挥，叫下人把那颗作为罪证的珍珠耳钉呈了上来，一把抓在手心里，恶狠狠地掷在秋雁脸上。

耳钉的针险些擦破她的脸颊，珍珠咕噜噜地滚到秋雁面前，她定睛看去才知道这是自己那日不见了的耳珠子。现在被拿做罪状扔在面前，这下秋雁终于知道它滚到哪里去了——只是现在不是该为失而复得欣喜的时候，要是说不好，她可就要被抬去浸猪笼了。现在王濠镜还在学校，只怕自己的口供和他对不上……秋雁抬头看向上座那个空着的位子，咬了下唇，开始做戏：“呀！老爷，这是哪儿找到的，雁最近找它可久了……唔！”

王秋雁的话尚未说完，老爷已经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脑袋打偏至一旁。秋雁愣在原地，缓缓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哦，原来他们直接认定我有罪，压根就不打算听个解释。老爷甩这一耳光时没有收力，秋雁的耳朵响起短暂的轰鸣声，夹杂着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和老爷的怒斥：“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婊子就是婊子，抬你做了王家的夫人你还不知感恩，倒是要去勾引少爷了！”

秋雁张张口，她觉得自己像是个莫大的笑话。说到底这群人打心眼里根本没有把她当作王夫人，只是一个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野鸡，无论自己如何辩驳，他们只相信自己所揣测的。众人的窃窃私语在耳鸣逐渐消退时化作了一条条绳索扼住了她的咽喉，叫她几乎窒息。可是我还不想死。秋雁眉头一皱，眼泪沿着她的眼角淌下来了：“老爷冤枉！雁真的不知道这个耳钉怎么就扯上勾引少爷了！”

“你还好意思说！”老爷见秋雁的模样，气得胡子都在颤抖，“那你倒是说说，它怎么会在少爷的房里？”

秋雁咬了牙死不松口，整个人缩成一团伏在老爷的脚边：“秋雁不知，老爷应去问问少爷，怎的拿了我的耳钉？”

老爷将手边的茶水全泼在她身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攀咬少爷！来人，给我上家法。今儿我就要把你打到认罪！”秋雁知道今天她怕是躲不掉了，无论承认与否，她都必须死在这里，而造成这一切的仅仅是她疏忽大意弄丢了耳钉。

“爹！”

王濠镜的声音陡然出现在院子里，唐突地打断了即将挥下的板子，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匆匆跑来的身影上。濠镜手上还拎着书箱，他刚刚跨进大门就听见院里的喧哗，顾不上整理衣装，便风尘仆仆地闯进大堂了。

从刚刚听见的只言片语里，濠镜推测出了闹成这样的原因，以至于他不敢把目光投在秋雁身上，生怕两人眼神交汇时露出端倪，只平视着他的父亲走到自己的凳子前坐下了：“父亲，濠镜回来了。这么大阵仗……二妈是闯了什么祸？”

老爷轻哼一声，撇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王濠镜这才敢将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秋雁，尽量压平了声音：“濠镜不知，但这样总归不好。”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放松下来同父亲说话：“她再犯什么错，现在也是濠镜的二妈。父亲私下在房间里惩戒也罢，如何能让众人看了笑话。”

老爷冷笑一声，声音冰冷道：“王濠镜，你现在是要护着她啰？”

“话不是这么说的，父亲。”濠镜端了边上的茶壶给老爷倒上茶水，他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手腕让它看起来没在颤抖，“父亲就告诉濠镜，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老爷没有开口，只是给身边管事的下人使了脸色，领头的那个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重复了一遍。王老爷等人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濠镜：“你觉得二妈待你如何呢？”

父亲一边说着，王濠镜的手一边攥紧了椅子扶手。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把身体完全蜷缩在父亲脚下的秋雁，心脏被攥紧，几乎喘不上气来。那日不该固执地要雁姐去房间里的，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会让她不慎丢了耳钉，还被父亲抓住把柄这般凌辱。王濠镜不知道秋雁在这儿跪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心头却真真切切地像是被刀子割开似的发疼。而自己和秋雁苟且的事实化作愧疚，如同绳索一般扼住他的咽喉，将他高高吊在房梁上。濠镜仿佛在空中拼命挣扎着，双腿用力蹬着试图挣脱愧疚给他带来的束缚，最终他双膝扑通一下砸在了秋雁的脑袋边上，濠镜声音颤抖着：“父亲，是濠镜的错。”

厅内一片哗然。就连王老爷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把过错揽在身上：“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

王濠镜感受到来自腿边的、属于秋雁的目光，他攥紧衣摆，调整好状态，带着紧张却不卑不亢回道：“父亲可能不记得了，前些日子是我母亲的诞辰。”他顿了顿，垂下眼帘与秋雁目光相接：“二妈……二妈煮了面条到濠镜房里，濠镜瞧着来气，没控制住扇了二妈一耳光。那耳钉，说不定是那时被濠镜扇掉的。”说罢他俯下身子向父亲磕头：“濠镜有错。”

一阵重重的叹气落在了濠镜的头顶，老爷不耐烦地敲敲桌面，良久才说：“我不信。”

濠镜和秋雁的身体同时凝固。王濠镜的手指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袖，这时候他开始后悔，自己这话确实说得太荒谬，一个知书达礼的少爷怎么会扇自己小娘的耳光，而继母又怎会知道原配诞辰是什么时候？但话已出口，只能见招拆招：“爹要濠镜怎么证明？”

“你，当着这儿所有人的面，把她的耳钉打掉。”

王濠镜一下僵在原地，他甚至不敢低头看自己身边的秋雁，自然也就没有看见她悄悄将自己耳饰拧松的动作。

“你下不去手？”老爷的声音微微上扬，一副准备看笑话的模样。

“不。”濠镜又对着父亲磕了一下，“濠镜只是觉得，当着所有人的面以下犯上，有失风度。”

“我才懒得管你有没有风度，打这一下，一是证明你真有这力气，二是……”老爷冷冰冰地扫了秋雁一眼，“二是把她那龌龊心思打个干净！”

王濠镜倒抽了一口气：“濠镜知道了。”他转身面向秋雁，将她扶起：“二妈，濠镜多有得罪。”说罢便闭着眼，抬手用力扇在了秋雁的脸颊上，发出一声脆响。秋雁随着他的动作一晃，左耳的翡翠珠子飞出，落在地砖上滚得老远。

濠镜不敢和秋雁对视，只是转了转手腕看向上座的父亲：“父亲，您满意了么？”

老爷皱着眉头，却也无话可说，只好挥手让众人退下，却下了死命令不让秋雁再踏出自己的那方小院一步。

然而当晚秋雁的凤仙花丛里响起扑通一声，接着枝叶中悉悉索索一阵，秋雁将门打开时便瞧见浑身上下乱糟糟的濠镜。她眼睛微微瞪大，快速地拽着濠镜的衣服进到门里：“你真是胆大……从哪儿学了跳墙！”

“不过是扮了张生而已。雁姐不必担心，下人们都叫濠镜打发了。”王濠镜拍拍身上的花草叶子，扶着眼镜有些窘迫地笑，“我总得来给您赔罪。”

秋雁把他挡在身后，左右瞧了瞧，确认四周彻底无人之后才将门锁好坐回床上：“早晨才挨训过，现在又这样莽撞跑来……”秋雁一边埋怨着他，一边抬手解开自己的衣服。然而濠镜却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顺势牵上，制止了她的动作：“白日的动静，是濠镜无能。”说罢，濠镜抬起另一只手摸上秋雁肿起的脸颊：“……还疼么，我下手太重，对不起您。”

秋雁却莫名地忸怩不安起来，捉住濠镜的手腕，眨了眨眼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怎么，濠镜心疼我呀？”

“嗯。”王濠镜应得毫不犹豫，片刻后才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垂下眼睛看两人牵着的手。空气一下变得安静下来，两人之间的呼吸声掺杂着烛火的噼啪作响。秋雁的拇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她安静了好一会才回道：“我不疼的，就你这劲儿，比那些在窑子里管事的人差得远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濠镜一下捏紧了她的手掌，和她四目相对，“总同往日比怎么行？疼，就是疼了。没有太太要挨打的。”更别说被少爷当着下人的面这般侮辱。王濠镜一阵难受，这家里的所有人都从未真正将秋雁视作王家的夫人——包括他——只是自己将秋雁视作姐姐、视作恋人，家里头的其他人仍然把她当作在青楼里卖身的婊子！

秋雁的心脏却在这时罕见地颤抖了一下。疼就是疼。她自从有记忆开始，各式各样的疼痛总是与她形影不离。什么冬日生的冻疮、夏天滚烫的地板在脚上留下的烫伤，什么按弦到流血的手指、破坏规矩时一下又一下的拳头，秋雁都一一受过，这次却是头一回有人为了自己制造出来的疼痛向她道歉。秋雁的鼻子不争气地酸了一下，很快岔开了话题：“濠镜，你呢，你挨过打么？”

“挨过的，断过好几根家法呢。”濠镜顺着她的话茬接下去。秋雁却把刚刚的话说回给濠镜听：“那濠镜疼不疼？你是少爷，也没有少爷要挨打的道理。”

“即使是少爷，濠镜也是父亲的儿子。”濠镜忽然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双手一点点缩紧要将秋雁揉进自己身体里。

“濠镜？”秋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下，“现在太晚，要做到大半夜……”

“濠镜知道，濠镜没有要做什么……”嘴上这样说着，王濠镜却依然没有松手。

秋雁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脊背安抚着：“今天情况可不同，被别人晓得就不是挨打那么简单了。”

王濠镜这才缓缓松了手：“那，濠镜先回房了。最近濠镜忙留学，没法常常来看您……我也会在外头给您求求情，您也别太……”

“濠镜。”秋雁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她的手指有些不自然地勾在一起，几乎要拧成结，眼睛却像是被火焰点亮了似的：“你是第一个来问我……会不会疼的。”这话有些太矫情，让秋雁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发烫。

突如其来的谢意，弄得濠镜不知道怎么回应了：“我……濠镜只是觉得，二妈不该承受这些。”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秋雁轻轻拉过他的衣领，在他唇瓣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你早些歇息，省得明天在课上睡过去。”

濠镜有些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的唇瓣：“濠镜会抽空来看您的，好么？”秋雁轻轻点点头，将他推出门外，等听到他翻墙出去的声音才将蜡烛吹熄。

而留洋的事宜太过繁杂，说着去看看秋雁，濠镜却一拖再拖，拖到自己去葡萄牙留学的日子了。

秋雁在濠镜出国前三日才解了禁足。这三个月来她日日伺候着老爷，心里对他却越发厌弃。被封闭在那方小院里，秋雁觉得自己如同回到了身在花街柳巷的日子。那时候白天她好歹还同其他客人有话可聊，而现在除了伺候老爷便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身边还总有嘴碎的下人编排她的不是，这对秋雁而言几乎是精神上的凌迟。她只能日日照顾着自己小院里的凤仙花，时不时碾了做汁染指甲玩。

这会她终于得出来放放风，却得到濠镜要出国的消息。

“留洋，留洋好啊，回来好娶媳妇。”秋雁撑着脑袋看着恋恋不舍来找她的濠镜，顺手将果盘摆到桌上。

原本濠镜极其期待到葡萄牙去，而对秋雁的迷恋和尚未说出口的歉意却让他对留洋的期待日益减退。这会他来跟秋雁说，期盼着自己能从她脸上看见些许不舍，谁知道刚从禁足里放出来的秋雁却来了这么一句话，倒是给濠镜弄得有些不自在：“二妈，您希望濠镜另立家室么？”濠镜有些怀疑秋雁不怎么爱他，不然怎么会讲出这样冰冷的话来。

秋雁见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是不是太久不见了，连二妈开玩笑，濠镜都听不出来了？”

濠镜低头搅弄着袖口，心里颇不是滋味。为上次道歉的话在他嘴里转了良久，最后却说：“濠镜放假会回来的……”接着话锋猝然一转：“奔丧也会。”

秋雁抬起眼皮，眼神凌厉地扫过濠镜的脸，柔媚的笑意很快浮起遮盖过了刚刚的神情：“濠镜说的什么吉祥话。”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王濠镜回答着。

“奔谁的丧呀，专门点个奔丧，是说二妈，还是说爹呀？”秋雁一下明了了他的意思，有些惊讶，却继续糊弄着。这小子这三个月究竟学了点什么，现在说话这样狂妄？

“二妈。”濠镜轻轻唤了她一声，“您想呢？”

“得，那我看着日子吊个白绫，挂你王家大门口，有人路过，还能看着二妈一晃一晃的呢。”

“可冤！”濠镜笑着摊摊手。

“难不成还是你爹呀？濠镜……喜欢二妈到这样了，盼着老子死了？”秋雁伸手要去拿果盘里的水果，却被濠镜抢先一步。他挑了个西柚剥开：“濠镜可没说呢！以后父亲的身体要您多多照顾才是，记得他吃了药之后，是不能吃西柚的……”

“濠镜。”秋雁敲敲桌面，“隔墙有耳。”

濠镜收了声，只是笑，将剥好的西柚掰成小块递到秋雁手里：“二妈，您也保重身体，等濠镜回来，好么？”

秋雁不答，没有用手接濠镜递过来的西柚，只是俯身将西柚连同他托着西柚的手指一同含进嘴里。

濠镜离开了。这一别便是三年之久，之前说的假期回来是一次也没有实现过。毕竟葡萄牙实在是太遥远，乘船一来一回的时间都快赶上放假的时长了，濠镜只好给家里寄信维持联络，信尾总要带上一句给二妈问安。秋雁是没有念信的资格的，毕竟除了濠镜没人记得她也识字，因此这几句问好她从来没能听到，对于濠镜的消息更是一概不能直接得知，只凭着老爷偶尔说的几句话大约知道他的处境。

说不思念那是谎话，天天面对着王老爷日渐变差的身体，秋雁更是提不起兴趣来，却还是只能好生待着，重新讨了老爷欢心。秋雁一日一日地陪他熬，端药送水却还是只能看着老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当然为何如此，她可是心知肚明，毕竟每日不同的指甲颜色又不是白白换来摆看的。从老爷逼着濠镜扇自己耳光那一日起，秋雁和老爷之间那点岌岌可危的情感被彻底扇了个粉碎。等到老爷卧床不起时，秋雁终于能在写给濠镜的信上“动手脚”，其实也只是在信的末尾用明显不一样的小楷写了句似是而非的话：“院子里的果子还有三月就熟了，老爷的身子不知道撑不撑的到尝味儿的时候。”

千里之外的濠镜攥紧了这封信。他足够聪明，一下便知晓了秋雁在信中的指代，却也因此颇为惊叹：雁姐与我的心意，终将是沾上洗不尽净的血液了。于是他快速地了结了自己剩余不多的学业，定上归国的船票。

在大洋漂流的船只上，王濠镜接收到了秋雁亲自去电报局按的丧报：“父死，速归。”

王濠镜披着夜色急匆匆地从码头赶回府上，不顾衣摆上属于大洋的水汽尚未消退，几乎是奔跑着撞开祠堂的大门的。虽然早在信中知晓了父亲离世的事，但是看见层层叠叠的白布一路蜿蜒至贡台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父亲的棺木横躺在牌位之下，烛火明明灭灭的在神台上跳动着，白幡被偶尔刮过来的风卷起又展开，让光晕在整个灵堂里晃动着，显得晦暗不明。王濠镜靠近的动作一下子变得缓慢，皮鞋敲打在祠堂冰凉的地砖上，声音空荡的回响着。

王秋雁身子轻轻一颤。这脚步声带着久违的熟悉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挑起头上盖着的白布转头循声望去。烛光把王濠镜本就颀长的身影拉得更加纤细，沉闷的黑西装被橙黄色的光晕染得仿若梦境中的幻影。王秋雁嘴唇微微颤抖，“濠镜”二字在她的舌尖跳动着，声音尚未落下，眼眶里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摔在地上碎成几瓣，沿着地砖一路滑向缝隙。这段时日她的眼泪掉得太多了，却唯有此时此刻的泪水来源于她内心最真挚的情感，来源于和王濠镜的久别重逢：“濠镜……回来了？”

王濠镜轻轻挥手示意下人们退下，木门吱呀一声合拢，整个祠堂里就只剩下他和秋雁两人，纸张与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响亮。王濠镜垂眼看着这个女人，泪水挂在睫毛尖上晃晃悠悠，轻轻眨眼时便顺着眼尾泛着的红晕滑向面庞，鬓边发被眼泪水沾湿挂在脸颊上，显得楚楚可怜。他伸出手，将那缕发丝勾下来，掌心顺势捧住了秋雁的脸颊，几个称呼在他的口腔里打转，最后只是在用拇指揩去秋雁的眼泪后说道：“您别哭坏了身子。”

秋雁的手指沿着他的手腕向上，直到自己的掌心覆在濠镜手背，嘴角勾起一个无助的笑，脸在濠镜的掌心里轻轻蹭着。她眼睛从下往上抬起，含着淋漓的泪光和王濠镜对视，像是一樽一碰即碎的琉璃像。王濠镜藏在镜片后的眼睛轻轻撇开，看向摇曳的火光，写着父亲死讯的电报对他而言甚至不如这盆燃烧着的纸钱烫手，自己和父亲的感情似乎就像盆里的灰烬一般，打着旋儿被风吹到祠堂的角落里消失不见。也是，作为联姻的产物，父亲只需要用足够的钱把他养成王家的门面即可，没有得到所谓的父爱，王濠镜自然也没有什么情感需要回馈给他的。

只是……王濠镜垂眼看着秋雁，他感觉掌心如有烈火灼烧。这是他父亲的续弦，他的小娘……王濠镜没忍住附身吻上了秋雁的唇瓣，攀着她的肩膀深了压，舌头一点点撬开牙关往深处顶，含糊地把思念与爱慕往秋雁的唇齿里吐。

秋雁有些惊愕，虽然回应着濠镜的吻，手上却抵着他的胸口往外推：“濠镜，你父亲灵柩还停这儿呢，你就忍不住要与二妈做这种事了？”濠镜和她记忆里的模样忽然出现了偏差，从前那个说两句便红了脸颊的少年竟然大胆到在灵堂里就干出这种事儿来。

王濠镜托着秋雁的后脑，垂头和她四目相交：“父亲走了，您就不是二妈了。”

好烫。秋雁觉得烛火太过明亮，似乎把濠镜的眼睛点燃了，落在自己脸颊上几乎要烧起来。她眼帘落下，躲开了濠镜的目光：“不是二妈，是老夫人啰。”她声音轻巧，说出来的话却无意在王濠镜的胸口上剜去一块。她又在强调我们之间的屏障了……王濠镜将她紧紧圈在怀里：“是我们王家的夫人……”

“是濠镜的夫人吗。”秋雁点点他的唇瓣，将他咽下的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王濠镜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轻轻道：“雁姐迫不及待地要嫁濠镜了。”

“我敢嫁，你敢娶么？”秋雁忍不住笑，眼底里一片温柔，参着几分促狭，“白事变红事，你老子在天上气得要给你使绊子啰！”

濠镜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个笑，温柔地将她压倒在软垫上，眼眸低垂，却吐出了几乎冰冷的话语：“人死了就是死了，人死，是没有魂灵的。”

风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吹熄了几根蜡烛后钻进秋雁的领口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几年前两人第一次厮混的时候，濠镜那些羞涩的情话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秋雁微微垂下眼眸掩盖住自己的心绪，只是回应着濠镜侵略似的吻，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却依旧义无反顾地张开双臂搂住濠镜，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脊背。濠镜手指捻住了她衣襟的盘扣，流畅地一粒粒剥开。

“在外头没少解女孩子的衣扣吧？”秋雁打趣着，伸手拽他脖子上的领带，“倒是二妈不晓得怎么解开了。”

濠镜握着她的手三两下扯开了领带甩在一边：“没有，濠镜和谁都没有……我只想着您、没有人可以比得上您。”

……

濠镜帮着近乎脱力的雁整理好了衣装，将自己弄进她身体里的东西擦干净。以后都没有人会横在我们之间了，姐姐。濠镜轻轻将唇瓣贴在秋雁耳边，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过了一夜。

府上因着老爷的死总是有一种阴郁的氛围，阳光却独独在濠镜屋子上头开了一片新天地：王濠镜寻了个“议父亲旧事”的由头，日日请秋雁上他屋子里“坐一坐”。两人坐着坐着，便做起什么不为人知的荒唐事来，几乎沉沦在新生活里无法自拔。

只是时间向来无法停在某一个节点，两人这样无法无天的荒唐日子在老爷的丧期过去后也戛然而止，王濠镜总得代替他父亲的位置接过家里的生意，整天脚不沾地地在那些权贵们之间周旋。他必须同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爱与恨在这里被利益的沙砾湮没得几乎无迹可寻。大腹便便的富豪叼着雪茄，为了一单生意将自己的女儿推到了濠镜面前：“王先生不过二十五六，看着与小女是顶顶相配的。”

王濠镜往后退了一步，义正词严地拒绝道：“先生，生意是生意，何必牺牲女儿的幸福？”

可是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明面上的邀约濠镜能干脆地拒绝，私下接近的姑娘他就毫无办法了。对方对联姻不置一言，却在行动上频频向濠镜示好，谈吐与思想与他近乎同频。王濠镜的心思有一瞬间几乎动摇了一下，正大光明地有一个能说上话的伴侣，对他来说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抱歉，小姐，我不能接受您的爱。”王濠镜等到了小姑娘的表白，缓慢而真诚地，将她无情地拒绝了。他想起了王秋雁，那个同自己一起设计害死了父亲的、出身低贱的女人。虽然那位大小姐与我近乎是天作之合，但无论如何，我不可以做那个薄情的背叛者。

王濠镜的誓言说得铿锵有力，心里头却惴惴不安。他竟然因为其他的女人而动摇了对雁姐的情感！我对雁姐的爱竟然是这样容易便会被摧毁的么？他坐在床头，看着秋雁枕在他的膝头说着俏皮话，总觉得自己的心脏将各种各样难以言说地情感吞噬、搅合，变成一坛发黑的醋，随着血液的供给延伸到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味。王濠镜被这股气息冲昏了头，卷着秋雁的发丝，莫名其妙地将这事说给秋雁：“雁姐，昨天有位小姐说喜欢濠镜，要让我做她男伴呢。”

“是吗？”秋雁仰着头，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我就知道我们濠镜是个人见人爱的。”

“这叫什么话。”王濠镜见她一脸无所谓，有些急促地追问，“您不在乎么？”

秋雁翻了个身：“我在乎什么？雁姐要是吃这些小姑娘的醋，怄死在青楼里得了！只要我知道濠镜的心是向着我的，我便不在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秋雁的话拐到王濠镜的耳朵里时却变了个味道。雁姐懒得吃自己的醋，还把自己放在和那些恩客同等的位置上，这叫什么感情，不是摆明了不在乎自己么！王濠镜心里的猜测又实了几分，雁姐也许不像表面上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于是他追问：“今天我看店的时候，雁姐在家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呢！”秋雁撒娇似的埋怨他，“姊姊今个和那些夫人们打叶子牌……”

王濠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在确认秋雁没同家里头的那些男人们牵扯不清，便放下心来。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无休无止地生根发芽，直到长成能够绞断两人关系的树木。王濠镜一开始仅仅是打探秋雁今日的活动，到晚上睡觉时悄悄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多余的痕迹，接着限制起男性下人和秋雁的接触，甚至是向打叶子牌的夫人们求证秋雁的行踪。

王秋雁隐隐感觉到王濠镜的气场在缓慢地降低，自己无论在做什么，他都放了一只眼睛在自己身上。被窥探的感觉如同头顶上的一片阴云，一点一点地下沉着，从她的额头一路向下，化作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叫她喘不上气来。

“濠镜，你这样我很累。”秋雁终于有一天按住了濠镜的肩头，轻轻呼气，“给我一个喘息的气口，好么？”

气口、气口！这个词如同子弹一般射在了濠镜的心脏，弹片在他的身体里炸开。谁在压着秋雁让她喘不上气？又是谁将会成为她的换气管？王濠镜的记忆一下回到了那个雨夜之前，王秋雁垂着眼睛可怜楚楚地恳求自己陪她放肆一回，让她喘口气，于是王濠镜背叛了自己的父亲，与他的小娘搅在一起。可是现在呢？他的二妈却恳求着自己放过她，给她一个气口！那之后与她搅在一起、背叛自己的会是谁？王濠镜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笑话，他扬起右手，落在秋雁脸上时却是缓慢地轻抚：“雁姐想要气口，濠镜就给您。正好后山的佛像许久没有香火，那就麻烦雁姐代濠镜去念念经，就当喘气，行么？”

王秋雁一下僵在了原地。王濠镜的语气不容置喙，她试图从濠镜的脸上找出一丝裂隙，可是那人的眼眸如同寒潭之水般的平静，冰冷得要穿透她的脊骨。

之后秋雁便被锁在那方开满凤仙花的小院里，听着王府的下人们来来回回张罗着她往后山搬去的事宜。她也不是没有试过向濠镜服个软，可王濠镜似乎像是吞了秤砣铁了心，嘴上好言好语地说这是为了秋雁的名声着想，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止分毫。

王秋雁看着斩钉截铁的濠镜，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与失望爬满了她的身躯，心脏跳动的时候如同在针尖上起舞，秋雁能感受到它在流出赤色的血泪。她的泪珠和胸腔里滴出的血一同掉落，砸在地砖上噼啪作响。王濠镜看着，心中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满足感——他的雁姊姊在落泪，在为自己流泪。他微笑着伸手，捧上秋雁的脸，拇指轻轻揩去她的眼泪珠子：“您不用伤心，濠镜会常去瞧您的，好么？”却不等她回应，关上了轿门就让轿夫起驾往后山去了。

濠镜也如自己许诺那般，得空便去找他的雁姊。他给秋雁捎来许多鲜艳漂亮的裙子，全是时下流行的花样。而秋雁却不领他的情，总穿那些素静的衣衫，整日便坐在房前念经。她向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同这些字句打交道的，但既然身在佛庙之下，无论如何也要端起样子来——也算是给那位新晋的王老爷添堵。

不过这样的反抗方式对王濠镜来说简直无关痛痒，只要他能确保他的雁姐姐的眼睛里头只留下他一个人，秋雁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愿意的。

王秋雁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于是她只得在每一次濠镜将她压倒在佛像之下的时候眼含着笑意道：“濠镜呀，佛祖眼底下要做这种事么？”

王濠镜只说：“姊姊，您忘了，濠镜从来不信那些的。”

灵堂那晚王濠镜几乎冰冷的话语突然浮现在她的耳朵里，秋雁几乎要落下眼泪。这么早、这么早的时候就露出了端倪。嗤笑声和她的眼泪一起落下：“濠镜，不信这些，却要我来礼佛么？”

“只是为了保护您……”濠镜在破开她的身子的时候贴在她的耳边粘腻地说着，“濠镜不想坏了雁姐姐的名声。”

名声？王秋雁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的名声早就糟糕到底，乱伦这口锅扣下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究竟是保护谁、不想坏了谁的名声、又或是满足谁越界的占有欲，秋雁心里跟明镜似的清：“又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濠镜骗骗自己便是了，怎么还要说给二妈？”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念了那个称呼。

王濠镜只是用唇齿堵住了她的话语，将自己的爱意全部倾注到她的身体里。

秋雁终于老实下来了，只是跟王濠镜讨了烟当做日常的消遣。其实搭上王老爷之后她好久不吸烟了，王老爷不喜欢烟味，为了讨他开心秋雁便把烟熄了。之后她更不想让濠镜跟她学，所以也未曾在濠镜面前吸过。然而现在一人被软禁在这佛堂里，秋雁又捡起了她的老爱好。濠镜纵然惊讶，却也是允的。他不仅差了人送烟枪来，还将这院子里整得花团锦簇——他几乎什么都答应秋雁了，除了每一次结束时都没有给她留下避子汤。

秋雁深知他的心思。王濠镜左不过是想借着自己的身体给他留个血脉，将自己彻彻底底锁在他身边罢了。她吸着烟定定地看向自己的小腹，王濠镜的愿望只能落空了。身在花街柳巷这么多年，日日喝着那些伤身的药，孩子什么的早就与她无缘。秋雁的思绪漂浮着，看着脚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没来由的来了脾气，哗啦一下将燃烧着的烟全部浇了进去。

火苗一下窜了起来，点燃了她脚下的鲜花，冒着滚滚浓烟，几乎燎上她的裙摆——哗啦。跟着她一同上来的婢女早有预料似的，用冷水浇灭了火苗：“夫人小心。”

濠镜听了消息寻来时，秋雁正正好又在抽她的烟枪。烟雾缭绕在她的周身，细白的烟灰和青蓝色的烟搅作一团遮掩了她的脸颊，让濠镜看不真切。

“雁姐。”濠镜看着几乎耗尽的烟箱皱眉，还是没提起差点走水那事，“上次送来那批是给你到月底的量，这还不过半月，都快见底了。”

然而眼前人却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只倚靠在椅背上，不疾不徐地吐出烟来才掀起眼皮子看向来人：“哦，所以？我自己在这儿一个人，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濠镜自知理亏，近来他的确忙于生意冷落了独自住在这儿的秋雁，只拿了烟来打发，却没料到她抽烟抽得这样凶，还差点将这儿烧了，倒像是在和自己怄气似的。濠镜只好叹气，坐在她身边好言好语：“那又不是只能抽烟了。天气这么好，出去外头坐坐，晒晒太阳，看看花。”他将手跨过秋雁的椅背，带着她微微侧身面向门外：“姐姐差点烧掉的那些蔷薇，是濠镜特地叫人从外头拉来的，放眼全城，也不一定有几家人能养、能见着……”

秋雁没拿正眼去瞧，瞳孔反而斜到眼角去看濠镜，嘴角上扬着：“抽烟，抽烟好呀，云山雾绕的。仙境、仙境呀……濠镜，雁姐姐还没看过仙境呢，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她痴痴笑了起来，银铃般的声音撞向佛堂的四壁，回荡进濠镜的耳朵里显得有些可怖：“蔷薇有什么好看，到头来不都是残花败柳，不得长生。”

王濠镜听得难受，却还是劝解道：“仙境不是这般让人堕落的，这般下去身体都垮了，看不得仙境，才是残花败柳不得长生。”

“濠镜又不带姊姊去看…当然得不到长生啦。”秋雁对着烟枪又吸了一口，“雁姐姐要么长生去云游四海，要么现在就死了，获得魂灵的自由，怎么着也比裹在小屋子里好得多了。”说罢朝他脸上吐出一口烟：“濠镜也来尝一尝？”

濠镜立刻松了手，躲掉她吹来的烟气，皱着眉头轻声咳了一下，随后语气强硬起来：“姐姐现在已经被这些云云雾雾的腌了大半，濠镜哪还用亲自尝。濠镜本是不喜欢这些的，姐姐，我已经让步很多了。”

“这说的，好像是姐姐自己愿意抽烟解闷似的。”对于濠镜这种态度，王秋雁向来无视，依旧我行我素，嘴上还带着几分嘲讽，“再说，濠镜总在外头当那个什么王老爷，可少不得去吸那些烟。不喜欢不喜欢，世间万事万物，哪有你一句不喜欢就停得了？”

“濠镜左右不得世界万物，姐姐也要和濠镜作对莫？”王濠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好又软下声音哄她，“濠镜也不是不要姐姐抽，濠镜不是定了量，少抽些，慢慢就戒掉了……”

他说这话时秋雁正好猛吸了一大口烟，一下灌进鼻腔的烟气叫她忍不住咳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濠镜的衣角，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好一会儿。濠镜赶紧扶住了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给她拍背顺气：“你瞧瞧，濠镜说什么了！”

秋雁咳得累了，身体顺势往他怀里倒，手上却还拎着那杆烟枪，盯着他的眼瞳看：“把烟戒了，濠镜哪里还会这样照顾我！”她笑起来，眼睛都弯成新月，空出来的那只手抚上濠镜的脸颊：“我快死啦……”秋雁把声音拖得老长，这话的语气笃定得很。

“无论如何濠镜都会把姐姐拥在怀里，会好好照顾姐姐的。”王濠镜的心口止不住地颤抖，他下意识地觉得秋雁说的是实话。他赶紧甩了甩脑袋，把她的手牵住，十指相扣：“姐姐休得说这些不吉利的，这块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神仙也庇佑着我们，姐姐会和濠镜长命百岁的。”

“神仙也庇佑我们呀，那为什么你不要让我时时在你身边呆着，他们又为什么不让我快乐。”秋雁无意识地叼起烟又吸了一口。“别多想，惦记好的事，好的事才来得快。”王濠镜的话顿了顿，“没有个接班人，濠镜注定是要忙很久很久的。”看见她似乎又要拿起烟枪，于是按住她的手：“雁姐，濠镜说了，不要抽了。”

“接班人……”听见他说话，秋雁没忍住嗤笑了一声，“你知道你不可能抱着我给你生的野种回去，再说，我也不会给你生孩子。去吧，去找个富家小姐结亲去。”语毕，秋雁抬手用力地甩开他。

“姐姐就认定濠镜是个无情无义的？”王濠镜没有再伸手去回握，“我不会和别人再发生什么，姐姐不清楚么，姐姐是完全不信我么。姐姐又想濠镜陪着，又不愿让濠镜闲下来，这要濠镜如何做？”

秋雁懒得搭理，不再言语，只顾着抽着她的烟枪，吞云吐雾着。这下可把濠镜惹恼了，他向来不会对着秋雁发火的，可现在怒意夺取了他的理智，伸手就去抢她的烟枪：“别再抽了，你非要这样吗！”濠镜刷拉拉地一下将烟灰尽数倒出，落在自己的左手手背上，衣袖和衣服尽数沾上烟灰。裸露的皮肤猛地感到疼痛，粘附在皮肤上的烟灰加重了滚烫的感觉。濠镜只顾及拍掉身上沾着的烟灰，压根没有去安抚被他吓到后猛猛咳嗽的秋雁，也没有将烟枪还回去给她。

秋雁反应过来他手背上被烫伤，纵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满，却还是狠不下心来不理睬。即使嘴上还在咳着，也马上抓着他的手给他吹，抬起拇指抹掉上头的灰。濠镜轻轻抽口气，拿着烟枪的那只手将烟枪在一边，轻轻拍她的背给她顺起气来。秋雁慢慢地缓下来了，把他烫伤的手贴在脸边，垂着眼睛不说话。“烟灰脏，等会脸也脏了。”见她这样，濠镜一下心软，抽出手，把她轻轻拥在怀里，顺她的后背。

借着这机会，秋雁伸长了手去勾那只烟枪：“脏不了，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一点也不脏。”王濠镜的手却抢了先，将烟枪攥在手里：“就算濠镜这样了，雁姐也还是要继续抽这些是吗？”

“是，因为濠镜把我一个人放逐到这里来，雁姐就靠这个活了。”秋雁答得干脆，字字句句都在控诉着，濠镜却没能听懂，只是带着怒意质问她：“它比濠镜还要重要吗？如果濠镜现在把它折了，你就不活了吗！”

“活，活呀，活得好……”秋雁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最后埋在他怀里笑，“濠镜乖乖，在姐姐这里活着最重要……”王濠镜忽然觉得毛骨悚然，逼着自己冷静了一些后，又才环抱住她开始解释：“濠镜没有逼姐姐非得给濠镜传宗接代，濠镜对姐姐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姐姐健康快乐。”

“是吗，濠镜，你看我，你看我的眼睛，你觉得我快乐吗？”秋雁把自己的脸凑上前去了，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咧开一个笑，看上去有些恐怖。

“姐姐，你还是调整不过自己的心态……”王濠镜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睛，看向她的耳尖，反过来质问她，“你爱濠镜吗，你信濠镜爱你吗？”

“全是我的错，是不是，王老爷？”见濠镜心虚，秋雁语气忽然一换，带着之前尚在接客那会的假俏皮，对他眨眨眼睛。

王濠镜被这话给噎得死死的，气势一下变得低落：“濠镜没有这样说姐姐的意思，姐姐也不要这样和濠镜置气。”

秋雁得寸进尺了，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掐尖了自己的嗓音，娇滴滴地凑过去：“老爷……你自己把雁儿一个抛在这里，人家很害怕的嘛……”

“姐姐。”王濠镜有点咬牙切齿了。

“老爷不要生气嘛，吓到雁儿啦……”秋雁恍若未闻，反而柔若无骨地附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气。

王濠镜实在招架不住她这般攻势，咬着牙松口道：“你忍住一星期，不碰烟枪，我就带你出去，好不好……你别再这样说话了，好么？算濠镜求您……”

秋雁实在忍不住了，嘴角一下坠到下边，眼睛里面蓄满了不争气的泪水，把头微微扬起来不让它滴落：“你走吧，濠镜，你走……”

“今天是专门要陪你的，濠镜也答应过，不是吗。”濠镜的指腹轻轻抚摸她的眼下，“濠镜答应的事，从来没有骗过姐姐。”然而秋雁却咬着牙不说话了，生怕自己的眼泪往下落，手指紧紧攥住裙角。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架势，王濠镜只好作罢：“姐姐不想见濠镜，濠镜就先走了，再晚些，伤口要出问题的……烟枪也留给你，少抽些，好么？”

秋雁伸手把烟枪抱在怀里，冷不丁地问：“濠镜，你爱我么？”

“我爱你的。”王濠镜回答地毫不犹豫，“我爱你。”说罢他有些期待，秋雁是否在回心转意？

秋雁却略显木讷地向他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停顿了良久，她略显干涩地开口，嘴唇却像是被口水黏连住：“那，濠镜再见……濠镜再见，再见、再见……”她自己喃喃地说了好多遍，声音越来越小，也不知说给谁听。

濠镜的眼神一下写满失望，最后却只好堪堪回：“那，姐姐再见。”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秋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地落下眼泪。她得到了濠镜亲口说出的“爱”，但那又证明的了什么呢？这个字老爷对她说过，烟花柳巷的恩客也对她说过，她明明就晓得这个字压根就信不得、在乎不得。那为什么自己独独被王濠镜用这个字骗过去了？王秋雁咧开嘴笑了，无声地，笑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眼泪沿着她的唇瓣滚到舌头上，咸得发苦。那个在她面前说着人人平等、那个纯粹而又天真的、充满书卷味儿的王濠镜消失在了遍地铜臭的名利场，她伸长了手去捉，却只有王濠镜的衣摆略过了她的掌心。

王秋雁死了，毫无征兆地。就在王濠镜离开后、就在第二日的清晨，秋雁就失去了她的呼吸，停止了她的心跳。

王濠镜听到这个消息时，疑心那只是秋雁同他开的一个玩笑，昨日还拌嘴的人儿怎会就这样失去了生命？但他嘴上却不断催着司机快点快点再快点，身体也等不得轿子把他抬上去，两腿一迈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奔到了她的床前。

王秋雁就静静地躺在那一张由绫罗绸缎堆成的床上，身体与它一样冰凉。她的手已经僵了，纤细白净的手腕吊在床的外头，似乎要抓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王濠镜亲自看过了，秋雁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并非死于自戕。而叫来的医生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们道只是突发的心脏骤停，要更进一步只得解剖了她的尸体再说。濠镜没有同意，抱着秋雁的尸体，毫无知觉地一步步走出了门，仰起脸看向湛蓝的天空。

一只落单的雁掠过，不知前往何处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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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雁】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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