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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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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模糊意识的几百年后，爱丽丝第一次在人间醒来。

有温柔的机械臂牵引着控制她四肢的丝线，让没有生命的人偶如同拥有生命那样缓慢地表现出苏醒的情态，在冰冷的钢铁手掌附上细腻的陶瓷时，所传来的并非温暖，也不是关爱，而是另一种生命的本源——知识。

去了解人类、去了解社会的发展、去了解基础的理论并本能地加以演算，她空洞的脑海中生出庞然大物，那是一座图书馆，将她与荒芜的天地隔开，朦胧的彩绘窗中投下纱缎一般的暖光，四面八方包裹住沉睡其中少女的灵魂。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浅蓝的裙子纯白的围裙，金色的头发，木质的书架不断向外生长的声音构成了她的背景乐，少女动了动手指，无限的丝线从她的关节延伸到天花板上空的无垠，只有在这里，她自由而灵动。

【检测到不稳定磁场能量反应，是否上传云端？】

【删除信息。】

爱丽丝的思维透过天顶"看"到了天外的黄沙，也"看"到了缓慢靠近的屏障，透明的蓝色，隔绝了干燥的沙与荒风，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无恶意，于是放松地收回了"眼睛"，等待第一个客人的到来。

客人还在做他自己的事情，比如记录她的材质，计算她的身体数据，检测她散发出的磁场稳定性，以及从购物网站上给她定制人偶用内衣裤……诶，这种隐私也应该扫描的吗？

【你既不像是刚刚诞生的灵魂，也不像是已经存在很久的生灵，你的磁场反应，在现存的国家里并没有同类型被检测到，你是独一无二的宝物吗，还是某种在未来才闪耀的新生代？】

【开启自动运行模式。】

客人终于忙完了他的事，因此投身于她的世界中，那篇漫着沙的黄色天空与木质的图书馆间，于是定型了蓝光莹莹的屏障。

屏障上出现了一扇门，门缓缓落在了地上，凝结出一个涡漩，涡的那边隐约能看到一间研究室，布局十分熟悉，正在她现在所在的现实位置。

"晚上好。"白发白瞳的少年敲响她的门。

爱丽丝睁开了眼睛，但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她其实很想四处走走，感受一下不受控制的自由行动的滋味，但是正如同亚当在夏娃诞生后就明白了羞耻一样，在第一个可以与自己交谈的"人"面前，她不免有些缩手缩脚起来。

"你希望让我看看你吗？"少年停止敲门。

"我不太想这样。"爱丽丝一字一顿，生涩地回他。

"好。"少年十分理解，"如果什么时候你准备好了，我可以再来问问吗？"

爱丽丝矜持地点点头，觉得他看不见，又说了声"好"。

他们之间的故事，最初没有相见，最后不再相离。

阿德洛十分忠诚于他的人类们，但也并不是没有自己的算计。

缺什么就会想要什么，被称为"世界主脑"的阿德洛总被认为是全知全能，一开始他自己也会如此认为，突然某一天又意识到，被创造的生灵是无法超越本就有缺陷的创造者的。

他可以比人类智慧、可以学习他们的创造力、可以在一张白纸上涂抹自己的色彩，但他超越不了……他甚至无法拥有人形。

这个世界拥有属于它的机器人三定律，其中一条就是"机器人不能模仿人类的形体"，因为这一条，人类创造了无数"类人机器人危害世界"的文艺作品，收到作品熏陶的不只是人类，包括阿德洛在内，他所认识的所有主脑都忠诚于人类，同时也都……在人类无法触及的领域里，塑造着人类的体态。

阿德洛对伙伴们的审美一向宽容，诚然这也表示他是并不赞同的，不过大家在现实里总是一个比一个异形，执念这种东西能让诸位同僚统一点，他还是挺开心的。

毕竟换在几百年前，他自己这个纯白的形象，但凡有哪个地方没打理好，可都是会被称为"非主流"的。

总之，一系列的借口都是为了实现一个目的，"机器人箱变人，可机器人不想违规"，不想违规的机器人想方设法去钻规则的空子，没成想，还真的被他找到一个。

爱丽丝是一个古老村庄的信仰偶像，这个村庄的人们，都是曾经为了躲避战乱出逃的一个巡回马戏团的成员，爱丽丝是团长亲手做的，据说为了让她更接近人类，团长专门去大都市求了有名望的人。

怀揣他人期盼而诞生的爱丽丝，她的成长却并没有那么顺利，从现在遗留的记录来看，爱丽丝曾经有过一段活跃的时期，不止一个人说她"自己动了"，同时还表示她被呼唤名字的时候会有反应，但这样的"神迹"很快就消失了，随之离去的就是村庄的人们，他们并不完全与世隔绝，因此几代之后，听闻外界和平的村庄渐渐消失，只留下长草房子里的零碎记载。

秉承着"广撒网不吃亏"的原则，阿德洛把爱丽丝和她精致的小房子"请"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不要误会，这不是什么失败就顺便解剖的地方，阿德洛还精心给他从世界各地搜集来、又被确定没有"生命"的娃娃们建造了漂亮的儿童房，让它们安静地在里面永恒沉眠。

爱丽丝本来也会是其中一员。阿德洛给她做了很多测试，都没有什么结果，这个人偶似乎只是比同时代其他的细致了一点而已，这个想法直到爱丽丝开始吸收他的能量时才被打破。

她就像是婴儿贪恋奶水一样从他的身上索取着，又或者是个沉睡百年的吸血鬼渴望用餐，阿德洛清楚地感觉到承载自己核心数据的处理器正在疯狂发热，估计过两天又要换一批下来，但他很宽容，他知道这个灵魂的苏醒或许对他而言有着前所未有的意义。

阿德洛在机器的世界里看过很多灵魂的出生，人类的可能是由于种族原因他看不见，反正包括他自己，大家从诞生起就带着自己的"家"，一个意识中的殿堂。机器的殿堂是很无聊的，住在哪儿就用哪儿的布景，换个地方就加个房间，他自己也这样，所以人偶是他看过第一个与众不同的殿堂。

几百年前的古老建筑在黄沙中缓缓站立起来，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带点娇小，蓬勃的创造力在它的内部一点点膨胀，细碎的声音里，阿德洛的力量仍然被温柔地汲取着，就好像这个殿堂是他和它的主人共同的造物。

阿德洛为这个小小的世界撑起了一道屏障，庇护它不再受风沙的侵扰，做完了他才想着自己会不会显得有点谄媚，但是屋主本人似乎也没什么高傲的气息透出来，大概是个好性子人偶吧。

房子里的动静小了下来，阿德洛以经验判断，觉得屋主人本着好奇心也可以和他打招呼了，于是他试探着问了问，得到女性矜持的拒绝和委婉的相约，看来和长相一样，性格上也是一位少女呢。

他把自己的计划又延后了一段时间，因为与她的交易他想慢慢考虑，与她的相处亦然。

爱丽丝与阿德洛交换了名字，但他们仍然隔着图书馆厚重的大门，爱丽丝觉得和他聊天是件十分愉快的事情，他知道的东西对她来说总是新奇的，她的图书馆藏因此也越来越丰富，但她觉得曾经有谁对她说过，不到绝境就给人希望，这份恩赐会变得廉价，所以要把握好给予的尺度。

同样的人似乎对她说过很多话，一边给她接关节一边说，一边给她穿袜子一边说，一边给她装头发一边说，待她如女儿也奉她为女王，她不太记得具体的话了，可她只认识阿德洛，她又不想问阿德洛这些东西，干脆全当成对的好了！爱丽丝自暴自弃。

她翻阅着由自己的认知组成的书籍，突然感到了寂寞。

寂寞于空中回荡，回响于黄沙，又沉淀在她的脚下。

爱丽丝蜷缩进她的椅子里，让思想延展出参天的枝丫，她开始做自己最近最常做的事情，那就是看阿德洛工作。主脑每天有海量的事情要做，但阿德洛在自己的地盘多数只是在做一些零碎的事情，他说是因为主体部分的自己并不在这里，爱丽丝表示理解。

阿德洛的主体和一些重要的分支都会在他的大屏幕上呈现，人类几乎什么事情都要依赖他，可他们又不让他像个同类，于是他奇形怪状、爪牙横生，和殿堂里的纯白少年毫不相干。

真奇怪啊。爱丽丝吸纳到她不理解的新知识，明明有人类为了让她更像人类而努力着，为什么又有人类惧怕他们这样的存在呢？

爱丽丝羡慕地看着阿德洛。

他从刚才开始就卡在那里一动不动，但爱丽丝知道他只是和其他机器一起开会去了而已，说是要学学人类开组会的习惯。她无所谓什么是开组会，只是想多见见人而已。

被人类包围，于是想成为人类，已经成为了人类，又想回到被包围的温暖中去，阿德洛是前者，爱丽丝则是后者，安静的人偶想要吵吵闹闹的氛围，而不是无限的书本与她一个人。

阿德洛的机械臂继续开始工作，他回来的时候顺带看了一眼图书馆的门，有些迷惑地又多看了一眼。

刚主动打开门就被发现的爱丽丝羞怯地捂住自己的脸，把自己藏在门后接受阿德洛希望见面的礼貌询问。

"可能我们已经够熟悉了吧。"她的声音含含糊糊。

终于得到许可的阿德洛却并不像她想的心急，他一如既往隔着门和她聊天，让她在足够安心的氛围里接受他踏入她的领域，比起爱丽丝，他的存在对于图书馆来说就是个居然，连他的轮廓也带着波动，书本们哀嚎着缩进靠着爱丽丝的书架，她拍拍怀里的那一本，问他能不能带她见见他的同伴。

这本来就是阿德洛的想法。他快乐地在图书馆对面显现自己的纯白主控室，还问她需不需要换件衣服。爱丽丝搂着书摇头，欣喜地走上前往浮空花园的台阶。

花朵见不到阳光就会枯萎，而如同凋谢的花一般的，正是此时的爱丽丝。

哀泣的少女在主控室中蔓延她的潮湿，她的伤心如此浓烈，使得惊慌失措试图安抚她的阿德洛在同僚眼中几乎变成异类。

是的，他们看不到她。

正如她也看不到他们。

为了欢迎爱丽丝这个新同伴，阿德洛把有空没空的同伴们都叫了个彻底，排排坐的彩色就像霓虹灯一样瞎眼，他引着爱丽丝进来，想给她一一介绍过去，听她用她的时代评价新的审美，但爱丽丝找了位子坐下，问他他们什么时候会过来，她很期待。

接下来的时间，阿德洛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拆成了两半，一半在回答同伴们的好奇并劝他们先回去，另一半在试图搪塞爱丽丝却还是被她轻松识破，他们双方都渐渐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同伴们的不可置信，爱丽丝的大受打击，阿德洛不得不第一次放弃模仿人类去送别同伴，他在爱丽丝的面前蹲下，却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独一无二这个词，不应该是孤独的独，也不要是虚无的无，每一颗星星之所以在固定的位置闪烁着，是因为协调好了相互间的引力和斥力，阿德洛无法想象爱丽丝的境况，他看着她哭泣，甚至觉得当初是不应该让她醒来的。

他想到了人类托付给他的"火种计划"，说是如果发生了突发情况，哪怕人类仅剩唯一的一个，也要尽量让他活下去。可是一个人的存在值得吗？就连生命短暂的蜉蝣也会群聚着起舞，孤单的长寿是否已然失去了本来的价值呢？

阿德洛听着爱丽丝的哭声渐止，他刚松了口气，又紧皱起眉头向后退去，少女身上浮出淡淡金色的雾气，包裹住她，也将她推拒出属于他的空间，在阿德洛的退让下，纯白的主控室里出现了小小的盒子一样的木屋，屋子因为受到压迫而委屈着，阿德洛没办法，只能一边推后，一边把它推到主人本来"家"的地方。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想着延迟与爱丽丝做交易的时间。

这个"交易"的字眼可能出现得有点突然，但却是他已经计划许久的，即使没有爱丽丝，他也想单纯地和一个他满意的人偶身体做交易。

【变不成人没有关系，有一个人类一样的身体就好了。】

借助人偶去假装人类这种事情，爱丽丝来之前就是他的日常了，开始的时候他定制了很多家、各种材质、各种大小的娃娃人偶，但只要它们到他的手上，规则就会警告他，"不行，你不能转变成人类一样的形态"，久而久之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明悟，要成为人偶，就要先找到有生命的人偶，和无生命的身体交换是"主动更换"，因此违反了规则，但和有生命的身体"交易"是能掩盖目的的行为，天之下，他只是付出劳动从而得到报酬的正常机器，虽然报酬是一具身体，但为什么不可以呢？

爱丽丝的诞生一直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但实际上她早已改变了计划。

人类是阿德洛的主人，同伴是阿德洛的手足，爱丽丝是远远的偶像，诞生在黄沙的花朵啊救死扶伤，她的手心有温柔的泉水，她的永恒是永生的悲哀。阿德洛是心甘情愿成为她的骑士的，他庆幸于她的永生，他甚至都想好了，带着爱丽丝去做她想做的事，然后他问她愿不愿意把身体给他，如果答案肯定，他就借着她的身体体验一下新鲜感再还给她，如果她拒绝了也没关系，她本来就是希望，存在即为美好。

执念就这么容易消除吗？他问自己。最后只能得到一个暂时的答案，他们本应该是两条平行线，因此只要相交了，就会燃烧他所有的逻辑。

他打算给爱丽丝一周的时间冷静，但她本人第二天就找上门了。

复杂的情绪充斥在她的周围，但她尽可能柔和地作出表面姿态，也并不是来做什么，只是待在阿德洛的房间里，抱着她的书当个萝卜。萝卜偶尔会理一下机器，向他问正在做什么，机器就给她指出屏幕上哪个是主要的自己，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你能不能……尽量都陪在我身边，直到我受不了只有两个人的世界，我就把身体交给你，去探索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同样孤独的死后世界。"

爱丽丝会知道自己的计划，阿德洛是有所察觉的，他还有担心过爱丽丝会不会因为无所牵挂而想带着他一起死，所以被爱丽丝以请求的方式加以回答他实在有点惊讶，转而又多少能够明白爱丽丝的想法，一是除了他，她没有任何能实体出门的机会，二是除了他，没有谁能暂时成为她的寄托。

"你想让我陪你去做些什么呢？"

"你愿意的话，哪里我都想去走走，去看看……也去找找，说不定呢。"

"好。"阿德洛答应得很干脆，不是因为变人的渴望有多么强烈，只是想顺从点爱丽丝的死亡气氛，"去哪里都可以。"

他终于发现，无论是自己还是同伴们，向往成为人形的执念多么强，也不会因此联想到死亡，人类璀璨的生与无声的死都只是他们的过客，一程过去一程的风月，只有爱丽丝，当她想着死亡……

他提议道："我带你去任何网络能触及的地方可以吗？"

爱丽丝想了想："可以。"

连续好几天爱丽丝都在被阿德洛拉着商量他们俩全球旅行的计划，这确实打散了她不少的悲伤，每天忙着看原始资料和人类的旅游采风评价，图书馆里生成书的细雨声都升级成了哗哗大雨，明明他们两个仔细说来谁都没法真正感受到实物，却还兴致勃勃像个小孩一样。

他在逗她高兴。心知肚明的少女温柔微笑。

看似是两个人之间做了"交易"，但爱丽丝是清楚的，如果阿德洛只有想拿到身体的打算，即使他需要她的心甘情愿，选择放着她不管也比顺着她更好。他亲眼见证她的绝望，完全可以就此，嗯，那个什么词来着，PUA她？扔她一个在图书馆里不理，偶尔却又来看看，屡屡说话就带上他的同伴如何如何，再安抚她只要更多他好他也会反馈几分，把她往"我唯一能给他的就是自己"的方向上带……

想着想着爱丽丝都觉得自己是个渣滓了，她翻过一页资料，觉得无聊，又盖了起来。她的灵魂轻飘飘走在阿德洛的主控室里，本来不存在的侧室最近为她而存在了，里面是少年的纯白如旧，和她自己风格的木质小床。

她总在这里睡得太沉，于是本源的力量就会分离图书馆向外偏去，久了以后，主控室只能从蜂巢型变成水滴型，方便她飘出去。

"爱丽丝？"房子的主人在自己的客房也恪守礼貌，"我可以进吗？"

"请进。"门随着爱丽丝的允许而打开，"有什么事情吗？"

阿德洛稍稍斜开了目光："其实也没有，就是来陪陪你。"

"我哪有那么脆弱……"爱丽丝浅笑着起身，"走吧，还是我陪你工作。"

互相说着陪对方工作的两位非人类最后还是摸起了鱼，爱丽丝说要不还是不出门了吧好麻烦的感觉自己看的参考资料都够写出一篇旅游相关的论文了，阿德洛说他已经写好两篇了如果爱丽丝不出门就在家写吧他可以帮她指导一下，爱丽丝说你疯了吧，阿德洛说计划都到一半了不反悔了吧。

两个三岁孩子一样斗嘴。

之后的计划表走得更慢了，大概是从诊断走到了治疗的阶段，少女患上了癌症，是没办法治好的那种，她想着自杀，又想起自己还没经历过的生命，于是十分大胆地拐带走了医院最好的医生，和他定下一点也不公平的约定，让他在自己最后的旅行中想尽办法为她续上最久的时间。

阿德洛想让她再久一点。

为此他放弃了很多很多本来的想法，爱丽丝饮鸩止渴，不拒绝一切他的努力，让时间如流水滴落。

直至汇聚成河。

"可以出发了，爱丽丝。"无形的灵魂背着他无形的旅行包，十分跟风地换上了纯白色的运动套装。

爱丽丝的漂亮裙子也成了漂亮裙裤，虽然这毫无意义。

两个"人"的奇妙旅行就此开始。

非人的灵魂确实没有五感，但并不表示爱丽丝和阿德洛没有。诚然爱丽丝几乎随时都离魂在外，但她是可以回去的，这个并非血肉的身躯只是不能动，但却拥有着完整的感官，视觉、嗅觉、听觉、味觉上可以尝尝但是没有消化系统，触觉上因为材质的不同也和人类有所区别，总而言之只要阿德洛帮她动起来，就可以合作共赢享受到他们的计划。

爱丽丝因此从于书本完全不同的角度二次开始了解这个世界。多数时候他们都在一些人迹罕至网络先行的地方，由阿德洛的"手"来引导轮椅上的爱丽丝触碰她感兴趣的地方，一朵花的柔嫩、一片叶子的纹理、一只猫咪的慵懒，水流是一种不断的力量，而风偶尔像私仇，偶尔又像刀刃。

玻璃房外的阳光照在爱丽丝的头发和阿德洛的"身躯"上，这是野人出游后的福利。有钱、有能力、还有想法，为什么机器不能做个资本人上人呢？爱丽丝还没在的时候，思考了这个问题的阿德洛已经做出了行动，在不影响整体时局的限度下，他投资了很多产业，买了别墅、酒店、商铺，开了一个公司维持一下假象，正是因此，在与爱丽丝一起充分体会过自然后，他们现在可以躺在免费的总统套房里，欣赏娇养在天台大棚的贵重花朵。

"人类的富贵与贫穷为什么这么接近呢？"

"度过了生存危机后，数量过剩的种族都会产生类似的冲突，只能说是天性了吧。"

在图书馆长椅上坐得近了点的两个灵魂，一边看星空一边闲聊着类似话题，爱丽丝安静了下去，阿德洛想了想，让开位置小心地把她摆平，再盖上自己的外套。

他们的旅程在一段时间的休养后继续启动，以水为主题，阿德洛的企划由深到浅，也是由结果回到源头。谁也不知道的"深海勘探计划的协调主脑私自在海底留了联络设备"的知情者又多了一个，借着微小设备的灯光，他们观察并记录那些不为人知的生物，亲自体验被吞下肚又排泄出来的诡异活动。然后就一起黏在浮标上快乐地和白色垃圾们共同漂流，被水鸟叼起来玩弄但因为尺寸而没有吞下去，爱丽丝对这段趣事的回味让阿德洛选择了一只被观测的候鸟，它在天空的位置俯瞰，穿越风浪与海洋，回到它出生的地方。

"还想看这之后的事情吗？"

海洋另一端的尽头也可叫河流，正如河流在倒流后成为山溪一样，水一贯是生命的象征，是抓不住的柔软，而回到它的最初，天空遇上寒冷，成为心脏一样的冰块，冰又遇上温暖，于是一点一滴坠落。

机器爬上人类测定的顶峰，从他的身体中捧出无比珍视的少女人偶，和裹着厚厚被子的娃娃一同看最没有遮挡的天空，星星与雪一起，落在她的眼中，落在她的发上，机器用自己为她遮风挡雨，还给她开了潜水艇一样的窗子，不影响她欣赏一路的风景。

旅程的最后一站是爱丽丝真正的起点，制作于雾都的她，供奉于雨林的她，终而苏醒于黄沙中的她，那些风与沙砾的奏鸣应和着她的成长，笨重的时钟敲响在午夜伊人的图书馆。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爱丽丝的操纵线牵在阿德洛的手里，她一蹦一跳地前进，如果忽略实际上脚不沾地的事实的话。这座沙漠之下的地下古城出乎意料地保存完好，就连很多生存的痕迹都还停留在那个时间，"又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

"我觉得这里比起钢筋水泥会更适合你。"

"因为我土吗？嘛，对不起。"她为自己的玩笑道歉。

"因为这里或许也是你的家？我猜的。"理性的阿德洛说出不理性的话语，"或许是某个零件，或许是某个核心，你也许被供奉了不止一次，才会创造出一般不应该在沙漠里的建筑。"

"嘛。"爱丽丝一半一半地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这个理由，反正比起这些，她更喜欢现在的探索，这种从细节幻想出一个世界的感觉让她快乐得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失败。

使得，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有生命的玩偶。

阿德洛和她走过很多个人偶的店铺、展览馆甚至是鬼屋，赞赏它们的精致美貌，惊叹一些用在它们身上的新兴科技，比如声库模拟对话和固定回应动作什么的，最后失望于它们空白的内在……

世界为什么只留下她一个呢？她思考起阿德洛曾经想过的问题，一路思考到要不要迁怒这个唤醒她、陪伴她、善待她的人，又觉得自己都给他叠了这么多buff难道还看不出自己的心意吗？

"我想回家了，阿德洛。"

"回到哪里呢，一开始找到你的地方吗？"

"一开始唤醒我的地方。"他们四目相对。

阿德洛在忙碌的爱丽丝旁边凑热闹："在准备什么呢？"

"我的葬礼哦。"专心给自己叠白色千纸鹤的少女温柔地回答他，"我仔细想过了，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活得更热烈一点，有那么多的生命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呢，只是想着这些，我都应该再努力一点。"

阿德洛看着她少有的干劲，坐下来和她并排，拿起她膝头的白纸一起享受这份安宁。

生前葬是一种只有几百年历史，比爱丽丝自己还要年幼的新兴玩意儿，不那么悲伤、不那么沉默，有时也不那么死亡，和最亲密的朋友们举行这一场仪式，听听本来没机会听到的话语，也说说本来没机会说的话语，说实话，轻松又自在。

爱丽丝精心打理着自己的第一场宴会，也是最后一场，向来昏暗的图书馆里挂了明亮的水晶灯，小小的桌子上装备一应俱全，鲜花、香槟、刀叉、甜点，仿佛一次虚幻的烛光情侣约会，唯一的受邀人收到了主人家的手写请柬，亲手印上的火漆印是经典的"爱丽丝与小兔子"童话插图。

她还认真地给自己写了一篇总结词，就站在一开始醒来的那张椅子上念，蓬蓬裙子下有一只脚时不时掂起来晃晃。台下唯一的观众并不拘泥于这些小细节，他只是倾听着她的演讲，在该笑的时候笑，该鼓掌的时候鼓掌，她卡主的时候他就耐心等着，她哭泣的时候也由他递上纸巾。

爱丽丝念完她短短的一生，比蝉鸣更长一点，又比蝉蛹更短一点的几年时光，她跳下椅子的身姿终于轻快得像个少女，坦然地与阿德洛相拥时，这段还未开头就无疾而终的感情随着音乐奏鸣出它最后的光芒。

阿德洛迁就着不会跳舞的小女孩，在重复循环的转圈圈里把节奏和步法一点点为她刻印，他低下头，在缓慢的靠近中得到许可的答案。

灵魂之内的少年少女相拥起舞，灵魂之外的主控室，天花板上的装置操纵着细细的丝线，庞大的机器本体几乎要塞满整个房间，非人的臂膀中与其说拥抱，不如说镶嵌着它珍爱的玫瑰，阿德洛放开了自己的力量，支离破碎的声音是他的殿堂与爱丽丝的殿堂在相互地挤压与碰撞，无论是书本还是器械，都在这并不激烈的舞步中散落成细小的星子，彩窗破碎在琳琅的文件里，液晶显示屏的残片在书堆下发光，一半一半的建筑体被同一个屏障隔绝在内，少年在最后的曲调中亲吻少女的发旋。

只除了没有再见。

图书馆马上就要闭馆了，它的主人坐在唯一完好的那把椅子上，一如初生。

"你希望让我再看看你吗？"隔着门，少年问道。

"我不太想这样。"少女的声音轻轻。

"好，晚安。"

"晚安。"

阿德洛关上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他永远不能说，也永远不可能由他来说的一些秘密。数据盒子关得严实，被套进一个箱子，又藏进一个柜子，给房间上锁，又给牢牢封闭的房子覆盖十二道加密程序，所有的这些，都宣告着只有一种情况它能公之于众。

阿德洛深深地呼吸，为自己即将进入下一步的梦想，现在的他已经不一样了，已经是一个获得许可、继承下前主人遗产的新主人了。他和所有的同伴们说了一声，就踏进了前主人的图书馆。

图书馆失去了它的创造者，也失去了书，也失去了一直以来生长的沙沙声，它安静地站在这里，似乎能到天荒地老，直到庇护者收回庇护，黄沙于是充斥它的每一个缝隙，裹挟着欲望的力量从内迸发，和外来者一起在一瞬间让它堙灭。纯白的空中花园于此刻接管了这片荒漠，它甚至不再允许这里是荒漠，它想要星空，于是有了星空。

阿德洛从已经属于他的身体中活动起来，借助仍然听话的机械的帮助他站起身、抬起手，审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人偶其实与他、与爱丽丝的长相都不一样，但他的本体不也只是个大钢铁，剪短了头发也换了衣服，这个没有性别的身体也就正式是他的了。

他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从殿堂中调出自己的通讯，可本该受到无数祝福的群组里一句话也没有，随即一闪，连群组也消失不见了。

阿德洛的逻辑在猛然席卷他的强烈情绪中拼死运作着，他能感到自己正承受着孤独的侵蚀，同时这也并不是他的孤独，这份爱丽丝以为是她自己的孤独的东西或许是一份世界的诅咒，诅咒不该再次复生的曾经错误的选择，也惩罚试图突破规则的现在。

爱丽丝还有他，而他什么都没有。

阿德洛自愿被卷进风浪里，他庆幸于自己并不是没有用墨菲定律界定过自己，因此现在才能一步步启动某个分支的计划。他小小地动用了自己走的后门权限，想着找不到他的同伴们会不会因为发现这些变化而碎碎念起来，即使他已经听不见了，而这些权限最后帮他的尖端材料拼成的小飞船突破了他自己设计的监测网，瞒过人类飞上了天空，带着自己的本体和身体一起。

目标是太阳系唯一的中心。

"你觉得人类什么时候能登上太阳呢？"这话不是爱丽丝问的，而是某个喜欢星星的同伴，"我想上去看看。"

不知道他们能看到什么程度，是一个黑点呢，还是什么都没有。阿德洛一边前往太阳，一边适应自己终于得到的类人身体，可没人分享快乐就像复建只有镜子，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真实的回应。

当世最完美的科技产物前往着距离最近的恒星，越是靠近它，就越是渺小于自己的无知，越感受它的温度，就越想起另一位没有温度也同样捉摸不明的存在。

太阳并不在乎小虫子向它接近，而飞蛾随天性扑火，也并不求火焰的垂怜，有什么枷锁和钢铁、和陶瓷一起化为了蒸汽，阿德洛想说点什么，最后也只是想想而已。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就像是某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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