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来

死去活来

白德培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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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梦的皮肤仍保持着温度，柔软而略带韧性。大概还处于极度放松状态，就连血流都没有因此加快几分。
他纯白的发梢散落，一些被奥加理顺在额角，但对于过短的碎发他就没了办法，只能让幼弟维持这样一个滑稽的发型。双臂自然下垂五指微屈，肌肉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柔软，奥加只好用另一只手由后扶住他后背，避免将蓝梦磕碰在地。平衡不稳，可蓝梦甚至都没有睁开眼，似乎极信任面前这个男人。
这一切发生太快，而蓝梦的身体状态...竟与他活着时别无二致。

另只手掐在幼弟动脉上，奥加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蓝梦就这样...被他掐死了？！
“死”，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奥加可从不认为蓝梦会就此轻易殒命。
他急促的呼吸顿了顿，这下意识的紧张反应无法避免，只几个深呼吸，奥加试图重新找回理智。
...要说这是他从小被幼弟聪慧表现刺激得麻木也好，说他被蓝梦欺压惯了也罢，奥加可从未想过有亲眼见证蓝梦死亡的可能——也许会有二人黄泉共为友的未来，可那至少是并行一路——换言之，不管怎样也好，凭蓝梦的表现，奥加就从未想过蓝梦会死在自己前。
思及如此，他的呼吸愈发困难，奥加索性将这象征性的动作舍弃，来换取半刻清明。
对他这等磁场强者来说，抹杀一个普通人，这样简单一件事并不比撬开罐头更困难。可当这人是奥加亲弟时，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同一立场上的兄弟理应更加亲密，怎会是奥加先出手手足相残呢？
可早在几十年前，他确实是有过这念头。
当奥加掐着蓝梦脖子将他摁在钢铁机器上，隐隐约约的自由滋味可真是让人迷醉，只要奥加手一哆嗦，蓝梦喉骨就将与他的生命一齐灰飞烟灭...不知哪来的勇气在几十年后姗姗来迟，让奥加坚决而又坚决地收紧了手掌。
看啊，蓝梦甚至没来得及动动他轻易便可伤人的嘴唇，一句呜咽都没发出就被失魂落魄的大哥取走了性命。
他的皮肤、他的血流、甚至于姿态都没有哪怕丝毫的改变，偏偏支撑这个人的生机从奥加手中流逝。他还是蓝梦，物质上没有任何改变，和活着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已成永远静默的。
尽管亲眼看到蓝梦咽气，奥加的内心还是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像蓝梦这样狡猾的人，奥加从不相信会死得这样干脆。更何况，他还没有变成碎片，反而是留下一具不明不白的尸体...
或许是因为磁场天锁的原因也说不定呢？
冷静下来的奥加这样想着。
事情既已做了，悔过再多也没意义，况且蓝梦这只能算咎由自取。
他惯来会在压迫奥加到极限时给予放松，将大哥当玩具般戏弄，却从未想过失手带来的风险。倘若奥加今次没有出手，他的蓝色眼眸恐怕还是会如平常般满意，期待于品尝奥加的痛苦憋屈罢...
是的，就把这一切都当是蓝梦的错吧！
是他自己在不知多久的过去埋下的祸根，是他自己制造的机会，是他自己诱发的奥加的冲动，这一切怎么看都是蓝梦的过失啊！
希望这样想能让自己好受些。苦笑着，奥加便无比唾弃这样下意识冷静推卸责任的自己，他甚至没有为幼弟的死感到半分哀恸。
杀人鲸取得了他想要的，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手画脚的自由。身陷深海，便无比渴望着海面上方微弱的点光，可当那光亮真正来临后，他真的有勇气，来直视这血淋淋的自由吗？
只希望不是猎鲸船的光吧。
蓝梦垂下的脑袋眼皮半阖，似在嘲讽他的虚伪与懦弱。
深吸一口气，奥加平复了心情。
杀人鲸可从不是以多愁善感而出名的。
他只是感到可怜可悲又可怕。
可怜他们兄弟一场，到头来还是被命运牵引着痛苦一生，可悲奥加惺惺作态，内心其实无比欣喜能告别幼弟的死魂灵。最为可怕的是，从他雷霆般出手握住蓝梦咽喉，到内心释然已不把手中这躯体当作幼弟遗物而想好了处理办法，全程耗时不超过三分钟，就连蓝梦的身体都还是那样柔软。
难说这到底是不是一场表演，一场发生在奥加脑海中的独角戏。
毕竟从结果上看，奥加的行动完美符合谋杀的标准∶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间与目标独处，支开所有外人后干脆利落解决，休息片刻便处理尸体。他甚至有时间顾影自怜，假意感叹自己命运的多舛。
只可惜，他们还保持着搀扶般的滑稽姿势，消去了奥加想象中可怕的氛围。
奥加从未想过要为自己开脱，于是便真的打起将这幻想实现的念头。
收拾蓝梦遗物，嗯，没什么好收拾的，最后再说；工作的交接，唉，这可算是大工程，让电鳗辅助也好，做领导总是要这样辛苦的；更有些重要的东西是只储存于蓝梦脑子里的，研究科技的同时，他就早不相信任何机械了...苦恼着接下来工作繁多，极端兴奋之下，奥加似乎忘了些什么。
组织内确实会出现些许波动，这可以预料到，总有些愚忠的家伙对蓝梦死心塌地，就像同样有些人对奥加个人而不是组织效忠，但奥加他们相信掀不起什么浪花...不是他们，奥加的人际关系又干净到可怜，磁场强者的预感今次恐怕是出错了。
总感觉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可，那怪异的感觉始终让人如鲠在喉啊...
吐出一口浊气，奥加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松开手，不要再捏着蓝梦脖子了。

“奥加大伯？”
再按捺不住紧张的心情，蓝瞳瞳违抗了大伯的安排推开房门。
奥加臂弯顺势发力，将另只手挪到蓝梦肩头扶稳。看起来两人面对面，奥加像是在与蓝梦交谈，又像是蓝梦无力将全身重量依托在奥加身上。
初冬的夜不会过于寒冷，屋内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燥热，至少奥加是这么认为的。蓝瞳瞳不是因为不适而进来，只是在她应当的睡眠时间陪伴身旁的爹爹没有出现，她有些慌了神。
她知道大伯与爹爹有要事要谈，但攥紧了衣角，蓝瞳瞳还是抬头看向奥加∶“奥加大伯...可以将爹爹还给我了吗？”
对于奥加，瞳瞳心里始终是有些怕的。
不是说奥加会怎样苛待她，而是比那更让人心痛的忽视，她这大伯对她几乎是视而不见的，甚至于有些不喜。有什么是比亲人的疏远更让人心痛的呢？蓝瞳瞳甚至于感觉奥加大伯之所以能对自己和颜悦色，最大可能仅仅因为瞳瞳是他名义上的侄女而已。
她仍记得的，那是在久远的初生时候。蓝梦骄傲将她举起，因为蓝瞳瞳竟比他预估的提前半月挣脱了人造胎衣，对于一个生命来说这是怎样的执着与强大！他欣喜地将这最为柔软的婴孩第一个展示给奥加看。眼前一片模糊白光，她什么也看不清，可父亲的情绪似乎感染到了蓝瞳瞳，她咧着嘴，张开双臂求面前人抱她，换来的只有漠不关心的一瞥。
奥加反应冷淡，做他的事去了。
蓝梦不觉尴尬，反倒因此对这孩子的姓名有了眉目。他悄悄对瞳瞳说，也或许是自言自语吧∶“日后便唤你‘蓝瞳瞳’。拥有这个姓名，就算不讨他欢心，但至少在成年以前...奥加应是永远不会拒绝你的。”
也许没人会想到蓝瞳瞳能保有这段记忆。
正因如此，奥加从未做过对她不起的事，蓝瞳瞳还是天然有些惧怕。时至今日，此时而此刻，突如其来的预感使然并为了她爹爹，蓝瞳瞳对她大伯发出了第一个请求。
“十分抱歉，但或许我还要再借用你爹爹一些时间。”
“是啊，这真是让人苦恼的事，一时半会还真处理不尽，我恐怕是要和大哥通宵工作下去。”
蓝梦开口，转头向蓝瞳瞳。他将头贴在奥加掌心，抬起只手靠在大哥肩头，看似是方才晕了过去正被奥加支撑。动作虽诡异，但声音没有异常，只他的眼神并不十分灵动。
“而最为仁慈、勇敢、宽容的瞳瞳小小姐，就算没有爹爹陪着，自己也是可以睡觉的吧？就当是为了我能陪你全心全意更多时日，让爹爹和大伯提前把工作做好，好吗？”
“可明明爹爹也困了呀！”她赌气般抱住蓝梦另只垂下的手。
“而且你们俩这样个奇怪姿势，难道是要跳舞么？”
“嗯...对。对的，因为你生日快将到了。你爹爹想教我换个新风格，不要再冷淡不近人情，我才能与你好好相处。”这次轮到奥加出声。
蓝梦略弯下腰，抽出手轻轻在瞳瞳脑袋上揉了揉。
“在你生日那天，你大伯本说要开始与你修补关系，让我不要走漏这个消息。”
“但看现在，已瞒不下去了！是的，我在教你大伯跳舞，叫他不要太封闭自己。他...他其实很喜欢你的。”蓝梦的脸孔极其温柔。
蓝瞳瞳看着父亲的眼睛，她在思考∶她很感动是没错，但大伯真的会记得她的生日吗？爹爹却也没必要对她扯谎啊...都这样晚了，大伯急匆匆赶来，定不是专为了她蓝瞳瞳一个人。
到底是谁在说假话呢？想不明白，真是想不明白啊。
小女孩沮丧地皱着脸，她自然不懂得早在她推门的时候就已陷在一个弥天大谎之中。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眨巴眨巴眼，又扑在了奥加腿上∶“大伯，你学得怎样？我能看看吗？”
既然是大伯先想与她和解，她自然没必要再畏惧了呀。
蓝瞳瞳的思路极为简单淳朴，无论什么感情都是双向的，奥加想要对她好，她也理所当然将大伯当成爹爹一样爱护。
“偷吃可是不好的哦，别去麻烦你大伯了。而现在也该到你的睡觉时间。”
“而很遗憾，我学得并不好，你就这样想看大伯出洋相吗？”
严厉而温和，这便是现在的奥加与蓝梦给瞳瞳的感受。方才还强烈到让人几乎晕眩的预感逐渐消失，蓝瞳瞳也逐渐放松开来，她愈发精神，看起来一时半会并不会犯困...但再待下去，她小女孩的梦恐怕会遭到打击，因奥加已快支撑不住了。
控制人行动的原理并不复杂，只要知道了肌肉可以由电流刺激产生反应，并推测发生运动所调动的肌肉便可。可对于让人言语，麻烦程度就要翻倍，特别是在不能破坏人体因此暴露的情况下。
奥加已再不想去封锁一个人的记忆了。无论如何，时间已不能再拖延。
他面上不露声色∶“我两个可以跳给你看，但你要先应承我一件事。”
“奥加大伯，无论什么事我都不会拒绝呀。”
就像奥加永远不会拒绝瞳瞳那样，她同样愿意将最好的献上，尽管他们刚刚和解不过两分钟。甚至于，瞳瞳已开始为自己先前的偏见而隐隐自责。
奥加大伯绝对不讨厌自己，一定，一定。她默念着，似要把这概念死死记住。
“看完后，便要乖乖上床睡觉，不要再出门乱跑了。”
“我也想的，可惜你们将我们的位置给占了。”
杀人鲸满脸严肃都快挂不住。他确实没想到自己犯了这样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蓝梦是在卧室与他详谈，而瞳瞳暂时和爹爹住在一起。蓝瞳瞳若想休息，唯有向奥加请求。
奥加面露难色∶“真是遗憾啊，可我接下来与你爹爹还有事要谈，你却需要长久的睡眠...”
“——不若这样好了∶你先在你大伯的屋里睡去，我们谈完便也去休息。然后今天让你大伯陪你睡，这主意如何？”
“可是...”
“瞳瞳，你要习惯跟大伯相处呀，有时爹爹实在是没时间，难道要让你跟着一起受累吗？”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蓝梦顿了顿，这才又开口，“也许以后，大伯在你身边的时间会比爹爹更久也说不定呢，最好是提前适应下。”
这话说得瞳瞳内心忽的有些恐慌，她无法想象蓝梦离开自己，而身边只剩奥加会是怎样的情形。瞳瞳或许就连一分一秒也无法忍受...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她今年才八岁，而几乎一生都是在蓝梦注视下成长，自然而然地依赖也无可厚非。
雏鸟一般的依赖，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深沉的感情。
可就像蓝梦所说，人究竟是要独立的。瞳瞳希望这一天能来得尽可能晚些。
“...我应承你。大伯，过些时候可以告诉我你的房间怎样走吗？”

由奥加哼出的一曲结束，这场并不和谐的舞蹈也到了结尾。尽管这位演员表演极其拙劣，小观众看得还是津津有味，最后甚至忍不住鼓起掌来。
“奥加大伯，就连踩人都那样有节奏感。”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下。
怪不得大伯学得那样久呢！
似是累了，蓝梦靠坐在床头。瞳瞳为他揉着腰与小腿，方才他可在桌沿床脚磕了不少下，更被奥加没轻没重地伤害，但仍敬业地一声不吭完成了整曲。
蓝梦的卧室极为简单，并不算大的空间里摆放的大多是符合自己功用的家具，卧室只是卧室，真不清楚蓝瞳瞳是如何忍受。
奥加决定先给自己床上增添几个小孩子都喜欢的毛绒玩偶，以便在自己忙于工作时蓝瞳瞳也能有个伴。
“看也看够，该到了睡觉时间。我们还有别的事要说。”
“嗯。”
依依不舍地，蓝瞳瞳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她抱着自己睡衣，想着爹爹是否会感到冷。运动过后多少会出些汗的，可他身上不冷不热，隔着衣物摸到也是干燥的触感。奥加大伯似乎有些惭愧，他真的踩了蓝梦太多次，于是主动接下这一任务将蓝瞳瞳赶去睡觉。
他也真是奇怪，为何觉得学会跳舞便能和侄女关系缓和呢？
但见了冷漠的大伯这般笨拙模样的蓝瞳瞳，心情确实变得好了些。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被无限拉近。
在这之上，奥加发现了蓝瞳瞳其实并不如他想象中邪恶，她会为了爹爹勇敢起来，也会因为大伯的信任托付真心。都因为奥加的偏见，她所保有的真与善通通失却，而到了一发现就不禁为这女孩的美好赞叹的程度...奥加怎能不惭愧了？
奥加扯过蓝梦双臂将他抱起，很难说是谁牵累了谁。没有蓝梦，瞳瞳不会过得那样可怜，至少能陪她的人会多出一个奥加，可她的生命与姓名便将不复存在。没了蓝梦，奥加一时也失去了情绪，欣喜或哀恸，无措或得意通通在高速运转的大脑里暂时回避。
他不禁想在蓝梦身上靠靠，可又感觉这样子真是狼狈极了。
蓝梦脑袋因他动作而低下，失去焦距的眼半阖，好似死去了又重新活过。
前路一片茫然的情形他此生仅经历两次。上一次他带着一个名为观月瞳的小姑娘失败了，这一次，蓝瞳瞳将永伴他身。
奥加也意识到蓝梦起这名字的意义，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机会。蓝梦他说的没错，在这事发生后，奥加再无法拒绝那和弟妹都长得几分相似的眉眼与名姓。
很少时候他撒谎为了推卸责任，但更多的是为了承担责任。
将这担子扛到身上，奥加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
他带着蓝梦不知要去哪，蓝瞳瞳却是要去她杀父仇人的房间里忐忑度过这一夜。在天明时分，一个真正解脱的人将倒在她身边，却在瞳瞳梦醒后瞬间消失，她隐隐约约明白了。
在这独立的第一天，蓝瞳瞳梦见了蓝梦，梦见了奥加，更梦见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事。那些事情极为可怕，当她无助想要清醒时，才意识这里不会有任何人。
被褥尚留有余温，瞳瞳擦干眼泪坐起身。她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身旁已出现了一个几乎与她等身长的杀人鲸玩偶，似乎被阳光烘烤过，温暖柔软且舒适。

躯体和意识，究竟哪一个才能代表生而为人的一世？
若是将记忆灌注进毫不相干的身体，面对着如出一辙的性格，谈论起共同的回忆，哪怕脸孔改变，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不是本人...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不是完美的复活？
空有躯壳的，那唤作没有魂灵的标本。
奥加猜的没错，蓝梦并没有“死亡”。
他只不过是在死亡面前耍了个小花招...还是失算。
天知道奥加是怎样将他身体缩减成这副模样！
在意识昏沉中，蓝梦悄悄睁开了眼。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坐在冰冷台面，将手捏成拳头又缓慢放松∶预料之中反应异常迟钝，大概率是接受记忆的后遗症...关键在于他体型为何会变得这样幼小？
他模糊的记忆告诉他不应是这样的。
他大哥背对着他，似乎在翻找些什么。高大男人面上没有歉疚，见蓝梦看向自己，他只是略加思考就蹲俯下身，托着蓝梦小腿为幼弟穿上鞋袜。
黑衣遮挡了些刺眼白光，蓝梦这才有心思观察自己处境。
他屁股底下冷硬的台面貌似是什么操作台之类的...实验用地？而不远处足有一人高的柱体里充满半透明培养液，显然是这副身体的来源。
不知从那里出来了多久，蓝梦身上没有半分粘腻不适之感，反而是干净布料带来的轻松愉悦。他低头，奥加正将他靴子系上一个漂亮的绳结。
蓝梦大概可以推测出现在是怎样一副模样∶发梢还湿着，身穿幼时不训练会穿的衬衫短裤，奥加贴心为他准备了长袜避免靴子边缘将小腿磨到破皮。
但仅是将蓝梦身体缩减，什么限制措施都不做，这是他没想到的...难道奥加有将亲弟当成换装人偶打扮的隐藏癖好？
片刻后，蓝梦理解了∶他大哥到底是后悔了。
如预想中那般，奥加成功将蓝梦颅内电脑连带着脑子取出用于将他复活——却不知为何是眼下这副孱弱的模样。
也罢，至少是活下来了。
蓝梦根本没想到这后手竟有能用上的那一天。
磁场天锁的绝强管控下，创梦者任何防御功能都是无意义的。只要奥加乐意，甚至可以先他一步将蓝梦心中所想说出，倒不如说电脑的屏蔽功能生效是奥加的一步妥协。除此之外其余的功能在奥加眼里大概毫无用处...
嘿，但杀人鲸可没有关注过这最简单不过的睡眠时的储存功能，只要记忆完整，蓝梦便可以借由任何人的躯体重活一世！
该说到底是亲兄弟吗？奥加竟然与他心有灵犀，创造出一副身躯供蓝梦再使用。
蓝梦这样想着，面上不由得柔和许多。他双手伸直，想要环抱住奥加。
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天是和平常一样地过，虽不知自己后来怎样惹恼他...但看奥加仍愿意同他亲密，便可知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过错。
忙碌的大哥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怎的，没有搭理蓝梦。蓝梦轻声唤奥加∶“大哥...？”

奥加是真正理解了电脑的功用吗？
封闭他感情甚至于暂存意识的电脑，便是蓝梦在这世上最为信任的东西...凭什么奥加能误打误撞将它利用？
他从不认为自己能交那样的好运。
他只是在努力尝试——不管蓝梦是否回魂，奥加本就是要蓝梦懵懂纯真的状态，以及他的智慧，最好是不含任何杂质的智慧。
他可以面无表情将幼弟肢解重构，自然也可以打开他脑袋来看个究竟。为幼弟换个身体对他这类磁场强者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何况，蓝梦留下的这实验室道具一应俱全，真让奥加怀疑他都在这干了些什么事。
至于为何不将留有祸患的电脑舍弃，这理由很简单∶几乎陷进大脑里，电脑取不下来了。
而为蓝梦制造身体又是为何了...机缘巧合之下，奥加真正与蓝梦心灵相通？
硬要说的话，这还是为了蓝瞳瞳。
想象着这小姑娘自己躺在床上睡觉的安详模样，奥加内心不由得一阵发软。
这堪称疯狂的行径出自无比朴素的想法∶奥加已没资格尽到为人父母的职责，无能为力，这可怜的孩子不能再没了爹。
但蓝梦成熟的思想无法改变，父女的关系又自然而然到蓝梦都不做也会将瞳瞳教坏。他无法阻止蓝瞳瞳对父亲天生的盲从，便只能从蓝梦下手。
就说奥加的偏见根深蒂固吧，他不应以最坏的思想看待自己幼弟。但杀死蓝梦本就是意外，在此之上再微小的概率奥加也不愿意去赌。
能让他感到切肤之痛的，已不仅是蓝梦了。照常理说，奥加应早早将这一弱点舍弃，可不知为何，他却喜欢极了这感觉。

只有身处和瞳瞳同样纯粹的年纪，奥加才会相信那样的蓝梦，不，“蓝梦”要成为父亲，更要完美担任亦师亦友的角色，应当年龄设定成更大些才对。
蓝梦的出声提醒了他。奥加不应沉浸在装扮不合格的躯壳上。
他真的浪费了太多时间。带着些许懊恼，奥加皱着眉，又一次地将蓝梦掐死。
新生两小时的蓝色眼眸中满是惊惶，手掌收缩下他双颊迅速涨红，幼弟眼角湿润深深望向奥加。蓝梦无力张口欲说些什么，但却是毫不挣扎。
方才大哥亲手穿上的衣物被扯至发皱，蓝梦两只手抓住奥加小臂，也仅仅是抓住...他蹬直了腿也够不到奥加一片衣角。他再做不了任何抵抗，蓝梦看起来似是不理解为何奥加要费大力气让他重新活来，又要亲手让他死去。
直到四肢重新变得绵软，蓝梦闭上了眼。
这过程持续时间极短，试错中多少是有些试验品报废的，这没什么，奥加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可再一次直面那双涣散眼瞳，这就好像他真正亲手抹煞了还在幼年的蓝梦一样。
哪怕他晓得这躯壳里暂时没有任何自我意识...是自带的生存本能吗？
大动脉突突直跳的手感纠结在掌心，那声“大哥”便喊得他心下发沉。
好在奥加并未纠结太久，便再次拿起了切割锯。
这是奥加已意识不清的不知第多少次。
这是不知多少个蓝梦记忆里都难以置信的第一次。

实验记录还是蓝梦自己翻出来的，他有些困惑地问奥加∶“我后来到底怎样惹到你了？要折腾我死去活来这么多次。”
对那些可能同样被大哥无辜销毁的同为自己的魂灵他不抱有太大感情，但还是决定不告诉奥加。
奥加没有回答，他总不能说是因为怒气上头，又打算为瞳瞳做到尽善尽美...唯有沉默沉默再沉默。
白日工作，夜里陪着蓝瞳瞳睡着后出来实验，奥加就这样过了不少时日。
偶然的夜里，最为完美的那一个出现了。
他既表现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懵懂，一番交谈后也确认记忆并未丧失过多，看起来他仍是奥加那个精明深沉的弟弟，只不过心性随着身体一齐变得幼稚起来。
至于奥加为何相信了他，是奥加将躯壳培养，是奥加将大脑亲手放置，更是奥加眼睁睁看着蓝梦醒来呆滞片刻后若有所思，他这次短暂的一生都在奥加面前毫无保留流过，奥加又怎可能不相信？
“因为工作？因为感情？因为大哥先前不曾了解过的一些事？”
“或是瞳瞳那孩子，是不是因为她？”蓝梦的思想极为敏锐，他察觉到奥加略微点头，松了口气便继续猜想，“随她越来越大，大哥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出现，终于打算对我下手，再毫无顾忌地清理门户？”
“最后，当你做完了你想要做的，又不想一个人承担组织茫然前行，只好再次求助于我。”
蓝梦咧了咧嘴，张开双臂示意自己身体的异变∶“只是，没想到大哥是如此念旧的人啊。”
奥加错以为他有什么要求，便习惯性上前抱起了他。
怀中幼童似乎一阵僵硬，接着逐渐放松下来，蓝梦靠坐在奥加臂弯，两手环抱大哥脖颈避免摔落
“但瞳瞳那孩子愿比大哥想象中更纯净，你是下不了手的。”
“况且，我并不认为大哥让我重新活过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癖好吧...”蓝梦意味深长地枕在大哥锁骨。
即便受制于人，他还是表露出了狡猾且恶劣的性格∶“可万一大哥真的是这样的心理变态怎么办？唉，可怜的我也只好认命了呀。”
“瞳瞳，那孩子有没有想我？过去了几天？她自己晚上一个人睡觉可是会哭的！大哥应当会好好陪她的吧？”
“这样一想，却似乎显得弟弟更加不遭你爱了...只在需要时想起我，却狠心地将我杀死了啊。”
眼见杀人鲸嘴角越抿越紧，蓝梦适可而止地住了嘴。
此番调戏也好，出言不逊也罢，他收集到了想要的信息。
奥加能容忍蓝梦放肆说废话，证明自己先前犯下致使死亡的过错不很大；奥加与蓝瞳瞳的关系莫名更进一步，不是瞳瞳的问题积压在心，对这侄女他反倒开始喜爱；创梦者的信号蓝梦仍能清晰感觉到，奥加没有在这之上动手脚，也就并未发现他偷解磁场天锁的事情；谈及组织时奥加没有反应，用到蓝梦的地方极有可能不是这方面，也有可能是打算过些时候一口气全部坦白，有极小可能是他在短短几天就把组织解散个彻底...蓝梦先将自己及组织排除，接着便不难猜出，能让奥加求他的事，那必是只有蓝梦可解决的，且大概率和瞳瞳有关。
并且体型大小并不影响这事能否完成，倒不如说，这个年龄限制正是必须的。蓝梦补充到。
不过蓝梦更关心的，现在的奥加是否还愿意将他手中权利放回呢？这孱弱的身体不是累赘，反倒是未来与奥加可能的谈判中的一颗砝码。
没看见奥加连动作都轻了几分吗？下意识地亲昵，便是不知不觉将把柄落到蓝梦手里了。
“说好了，到底要我做什么？说正事的时候，也请大哥先放开我吧。”
抱了这样久，奥加也后知后觉略感尴尬。他这可能是被瞳瞳撒娇惯了，一见蓝梦伸手便不由自主迎了上去。
肌肉记忆，唉，肌肉记忆。
实验室的脆弱机械太多，蓝梦也本能觉得氛围奇怪，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奥加还是将蓝梦抱到他自己卧室才开始说明。
只杀人鲸第一句话就将蓝梦思想搅乱，随他越讲越多，蓝梦的情绪逐渐平稳。
从蓝梦死亡当夜讲到苏醒之前，奥加并未讲得巨细无遗，但看他面上柔和线条也可知这期间发生了些让他印象改变的事。
仔细聆听，蓝梦同样也在观察着奥加，他心里却想的是这后手还是有缺陷的∶若是每日记忆储存时间固定，还是有极大可能丢失一天。这其中的操作空间可就不必多说了，奥加的话不能全然相信。
心下想着，蓝梦却将大哥说的话记在心里，状似无意般提起“报酬”问题。
“没有可能。”奥加挑了挑眉，似乎在想蓝梦那样聪明的人怎会提出这样呆的问题。
言下之意，蓝梦还应感谢奥加给予了第二次生命呢，何来“报酬”！
自知理亏，蓝梦无可否认，自己会死去，便是做了事叫奥加发现，能够有活来的机会已是万幸。
不过只要人活着，他想要的，终究都会得到。
蓝梦眯起了眼，将手放进奥加手心，笑着同意了他。

蓝瞳瞳从未过问为何那夜一叙后蓝梦便再也没出现过，也不会告诉奥加她已发现半夜偌大房间只会留有自己一人，更不会说那疯了似的预感没日没夜叫她做梦，使得奥加只当她困倦是年龄所需。
只因她实在聪明。
活生生的蓝梦往瞳瞳身前一站，便无需奥加再多说些什么。
“爹爹。”蓝瞳瞳笃定地说道。
尽管是同这状态的蓝梦第一次见面，来自血缘的亲近感便足以让瞳瞳将他视为最佳的伙伴。
“哎呀，这几日你大伯可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他这没感情的，说什么要‘干大事’，简直是活生生将人当成畜牲使唤嘛。”蓝梦用词极其夸张，甚至手舞足蹈，俨然一副小孩子撒娇模样，“好在以后，我的工作就只是伴你长大了，感觉如何呀？这下可该轮到你大伯去管理事业了。”
“爹爹当真要不去工作、只是陪着我吗？”
“怎听起来不甚满意...难道变得幼稚的我，不再讨你喜了？”
“怎会的呢！”可怜巴巴的语气让瞳瞳慌了神，她连忙抓住蓝梦的手将他拽过，郑重其事地抬头看向蓝梦，“我十分欢喜。”
语毕，蓝瞳瞳转向奥加∶“大伯...”
“谢谢，我十分开心！”
“嗯，如若你喜欢，那最好了。”
她没问奥加是如何做到，又是为何如此，父亲消失的几日仿佛叫她迅速早熟。瞳瞳开始懂得了，她不会对奥加撒谎，但有些事是可以不说出来的。
将手心贴在蓝梦脸颊，瞳瞳将蓝梦一只手抓起放在自己肩上抵住，自己则另只手从后扶稳蓝梦后背。
“要做什么呀？”状似不解，蓝梦笑呵呵问。
但蓝梦这次是真的不知他的小女儿要干什么了，这么个奇怪姿势，奥加到底教了她些什么啊？
蓝瞳瞳不说话，只拿清澈的眼直勾勾盯着蓝梦。可没过多久，她便放弃了。
这正是怪异一夜奥加与蓝梦的姿势来的。
众多猜想不时出现，蓝瞳瞳内心无法不纠结。
也许他只是忘记曾教给奥加这一舞蹈了呢？又或许是自己太矮，无法像奥加那样动作标准而蓝梦一时没反应过来呢？他也许不记得了一些事，无论从哪来看，这个货真价实的蓝梦就是她的爹爹。
小领导并未灰心，反燃起了斗志∶她一定可以让爹爹恢复的！瞳瞳是大人了，根本不需要让他这样照顾！
可想到了什么，她又开始沮丧地牵起这死去活来的蓝梦的手，温暖且柔软∶“我今晚，还可以跟你一齐睡的吗？”
“为何不可呢？”
“因为我长大了。”瞳瞳的声音闷闷不乐，“而且，还不知道奥加大伯愿不愿意。”
“说是年长一岁，不过只多了几天嘛！奥加怎会不愿啊？其实啊，你大伯是很喜欢你的...话说来，为何要向他申请？”
“我是在考虑大伯会不会不想让你一起，而将我们赶走。”
甩着手，蓝瞳瞳心中描述难以言喻，而忽的惊呼一声，整个人腾空而起落在奥加肩膀，她牵着的手的主人则坐在了奥加臂弯。
她这不善言辞的大伯，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同样惊得不轻的还有蓝梦，虽有所耳闻，蓝梦确实没想到已亲近到这个地步。
他多久没有跟大哥这样玩闹过？或许从来也没有过。
但这也是好事。
奥加已没可能全然听他命令，而瞳瞳却方便替他做出请求，蓝梦也就可以迂回地做成些事情了。
向上看去，瞳瞳的眼神略显忐忑，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了嘴。蓝梦的预感便告诉他不要去问，问了也问不出...也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
可不打算遵守约定，蓝梦日后尽可以继续自己的事业。哪怕再次让奥加怒不可遏，哪怕自己死去，奥加与瞳瞳也是会让他活过来的。
这不算保证的保证便比任何保证都让人信服。
蓝梦松开手，安心靠在奥加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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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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