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er Crown（下）

车水马龙合集

玉风清音

2025/02/20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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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荷蒙库鲁斯吗？
那是一种经由炼金术所创造出来的生命，从诞生之初便具有了强大的自我意识，以及诸多凡人无法比拟的能力与知识。
他们与其他的荷蒙库鲁斯不一样，是被一位传说之中的炼金术士从青铜器皿中创造出来的，创造他们的容器不一样，于是他们的性格也相差甚远。
忽然有一天，那位炼金术士离开了自己的工坊，一年又一年，直到Jupiter移动的第十二个周天，利簋与天亡簋也没能等到他的归来。
他们带着炼金术士的遗产离开了这座工坊，锁住了于他们而言上百年的回忆，独自面对这偌大而又陌生的世界。
降生之时，炼金术士赋予他们两件意义非凡的武器，那是用创造他们的器皿重新熔铸成的东西。
天亡簋的容器被锻造成一把笛剑，而利簋的容器则重塑成那柄重炮的核心魔法构件，这是他们最后能用来怀念创生者的存在。
他们逐渐成为了人类口中的吟游诗人与大魔导师，在诸神的土地上永无休止地追寻着传说中炼金术士的足迹。
身为提坦神族时代的守望者，上古巨龙那漫无尽头的生命，使得它们能够记录下许多事。
一只盘踞在提坦诸神陨落之地的恶龙，或许曾亲眼见过那位足迹遍布大地的旅者。
悬赏也好，国王赏赐的金币与爵位也罢，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去拜谒巨龙的由头，至于过程如何，无关紧要。
天亡簋原本只想抢在前面开口，将一切事情的原委都解释清楚，他们只需要情报，而作为交换，也能够为巨龙伪造出离开此地的证据。
可眼前的上古巨龙此刻却剑拔弩张，如若他们不愿转身离开，便势必要与他们展开一场死斗。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魔导师身后瞬间出现了两道步调一致的身影，身高甚至年龄都相仿的双子，竟在同一时刻刺出手中截然不同的武器，向雪地之中的两人袭去。
“燎原！”“碎军城！”
一阵清亮的短兵相接之声回荡在凛冽谷中，天亡簋反手抽出藏在魔笛中的短剑，接住了白发少女的长矛，而另一边，利簋架起重炮，用青铜制成的炮管接住了褐发少女的剑锋。
他们相互间对视着，两双红色的眼睛凝视着深邃的黑与金，四个人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双子与双子的默契，双子与双子的宿命。
进攻被对方招架，吴王夫差矛与越王勾践剑同时卸力后撤，酝酿着下一轮攻势。
铜坐龙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竟察觉到了异常，在自己离开后偷偷跟了出来，甚至抢先一步展开攻势，头一次对自己迟钝的洞察力感到懊恼。
书房内的少年少女们都听见了城堡前传来的打斗声，众人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都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赶往铜坐龙身边。
见前来围攻他们的人愈来愈多，吟游诗人迅速收起笛剑，转而将青铜长笛靠在唇边，吹奏起一阵奇异的歌。
曾侯乙编钟很快听出了笛声中的异常，向其他人大喊道：“别听，快捂住耳朵！”
她身后的白发少女眉头一皱，随即竖起了自己手中的骨笛，以乐声掩盖乐声。
随着乐曲的演奏，吟游诗人身后逐渐浮现出一只青铜色的鱼尾山羊，它在半空中与骨笛少女召唤出的天蝎缠斗在一起，彼此间不相上下。
心形枪站在城堡的露台上，为燧发枪装填好子弹，悄无声息地瞄准了正在布置阵法的利簋。
铜坐龙咬牙忍受着两种奇异乐曲的侵扰，尽量保持自己不在孩子们面前失控。
铜车马说得没错，这些孩子的确掌握着宇宙神祇的力量，虽然这股力量并未觉醒，但若是放任他们在这里交战，后果恐怕也不可想象。
少年少女们身后逐渐投射出星座的虚影，一旦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想起神明过去所有的未竟之事，黄道十二宫的力量便会完全觉醒。
“住手！都给我退到后面去！”铜坐龙声嘶力竭地向他们发号施令，可所有人已经听不进去了。
燧发枪子弹随着扳机扣下的声音呼啸而出，就快要击中利簋的那一刻，大魔导术阵法已成，两人周围的时间开始迅速倒退。
魔导师的阵法上映现出一座巨大的天秤，射手的子弹无法破坏其一丝一毫的平衡，火药反而沿着弹道以原本的速度弹了回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心形枪甚至来不及闪躲，当他被子弹穿膛而过时，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蔓延。
他身边穿着长裙的少女不适地咬紧下唇，用自己的能力转移了射手受到的致命一击。
战斗已经持续到了白热化阶段，以他们的能力，再这样打下去只会没完没了，直到其中一方率先弹尽粮绝。
就在这时，一阵令所有人都无法抵抗的火焰卷入战场，整座雪山的地面都随着震颤起来，少年少女们忽然间清醒，他们身上神祇的力量也跟着消失。
大魔导师设下的阵法被太阳神的火焰驱散，吟游诗人也失去了控制乐声的力量，他们像遭受到重创一般，只能脱力半跪在原地。
“住手吧，各位。”
一道威严又有些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年轻的神明双手插在西装口袋中，从跪在地上的两人身边经过。
“忒弥斯的黄金天秤，摩羯的牧神潘恩。我之前就在想，十二星座是否终有一天会聚首于此，果然如此。”
“现在知道回来了？”
巨龙被神祇之间交战的力量折磨得不轻，见到铜车马现在才慢悠悠地赶来，免不了要嗔怪两句。
年轻的神明弯腰伸出手来，将坐在地上的爱人拉起：“感知到你受伤后，我可是马不停蹄地驾车赶来，谁人敢侵害神的眷属？”
说着，铜车马回过头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摩羯与天秤。令太阳神感到奇怪的是，利簋与天亡簋虽然实力强大，但属于他们的神祇之力仍旧未能觉醒。
罢了，只要有自己在，这些事便都能摆平。
“若再回来晚些，恐怕连我也要失控。”
恶龙不得不承认，神明回来这里的时间恰到好处，既控制了那两个外乡人，也逼退了这些被激发觉醒的孩子们，还顺便将自己从力量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若是在这里显出龙形，恐怕整座城堡都将夷为平地，伤及无辜。
年轻的神明满怀歉意地笑着，举起爱人的右手亲吻手背：“既然是我考虑不周，那便给你一个渎神的机会，如何？”
“唉……”
铜坐龙当然知道对方口中的“渎神”是什么意思，每每遇到神明这样无理取闹，恶龙总是无可奈何。
“现在，说说你们的目的吧，外乡的旅人们。”神明审视的眼神扫过他们的身躯，语调平静，毫无波澜。

“找一个人。”
利簋低下头，将手中作为施法媒介的重炮仔细收起，青年的声音不大不小，语调也没什么起伏。
“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人们这样称呼他。”
吟游诗人摘下头顶那夸张的宽檐帽，帽子上装饰的羽毛飘动着，令他回想起那位大人羽翼般的耳饰。
作为奥林匹斯的十二主神之一，这个名字对铜车马来说并不陌生，但他所能给出的答案从未改变。
“我不知道你们从何而来，诸神黄昏已经过去了太久，曾经的十二主神也逐一逝去，如今的奥林匹斯山上，早已没有你们想要的答案。”
铜车马伸出手，抚平了眷属脸颊上生出的龙鳞，于是那些部位又开始褪去成人类的皮肤。铜坐龙下意识反握住神明抚上脸颊的右手，只见对方得逞地笑了一下。
“神与祂们的造物息息相连，在这片历经无数次毁灭与创造的土地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甚至连太阳神的位置都已经更迭了数十代神明，铜车马并非起源，也绝不是最后一位赫利俄斯的代行者。
闻言，天亡簋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
“炼金之神已然陨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大魔导师忽然起身，替对方说完了剩下的话。
“炼金、商业与偷盗者之神，如今只留下了祭祀祂的神庙，我对这位伟大的主神所知甚少，但祂如今的代行者，我倒是熟悉的很。”
铜车马想起那位不苟言笑的男人，鼻梁上的玻璃镜片甚至能三百六十度反光，上任以来制定的条律比他的命都长。
“那家伙挺稀奇，主动拒绝了掌管盗窃的权能，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个。”
铜坐龙相当熟练地从身后抱住恶龙，双手环过对方的腰部，将下巴搭在人颈窝里，悠然自得地看着两人。
“如果你们有什么未竟之愿，不如去问问那位大人，但光是见他一面都并非易事。”
铜车马靠在恶龙身上思索着，忽然被铜坐龙捏住了下巴：“快一些，孩子们就要醒了。”
方才那一下进攻，铜车马确实有点没收住手，除却身为神明眷属的铜坐龙，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
为了打断少年少女们觉醒的过程，必须以神祇之力与其对冲，免不了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孩子们眼下陷入了短暂的昏厥，但以他们特殊的体质，这种程度的冲击并无大碍，不过多久便会醒来。
“啧，差点忘了。”神明有些不悦地咂舌，决定长话短说，“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的身份。”
利簋直言道：“神的眷属。”
“同时也是……神的造物。”天亡簋想了想，也不再隐瞒，这些事总有一天会被知晓。
虽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由两人亲口说出的时候，铜车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荷蒙库鲁斯啊……早在那位大人创造出你们的时候，魔道学者们就已经明令禁止这项有悖伦理的研究。”铜车马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创生，这是只属于众神之主的权能，任何人都不得僭越。”
他们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这个身份原本应当永远隐瞒下去，直到被世人所遗忘的那一天。
或许对于利簋与天亡簋而言，想要得到的不过是一个问题的答案，神明为何独自离开，又为何将祂的眷属所遗弃。
在这个话题将将结束的时候，短暂昏迷的少年与少女们逐渐醒来。见状，铜车马很适时地松开了禁锢恶龙的双手，以免给孩子们造成不好的影响。
见入侵者已被两位大人制服，众人松了口气，但仍旧警惕地盯着吟游诗人与魔导师，以免他们又有什么动作。
“外面很冷，先带这些孩子进去再说吧。”
铜坐龙出言提醒，神明只好按他的要求照做，回身推开了古堡的大门。
由于铜车马是背过身的，没有人见到他手中的小动作——太阳神手中凝聚出一团火焰，准备故技重施，抹去在场所有人的记忆。
方才他太过激动，不小心在这些孩子面前说漏了嘴，若是被谁提起这件事，恐怕就不好轻易糊弄过去了。
未曾想，十二花卉杯忽然起身，一只凭空出现的瓷杯流出清澈的水，浇灭了神明手中的火焰。
伽倪墨得斯的宝瓶，恐怖如斯……铜车马低头看着湿漉漉的右手，一时间无言以对。
“神大人，抱歉，我知道您要做什么，但在此之前，恳请您将十二个星座的事解释清楚。”
他还是太小看这些孩子们的能力了，太阳神看不透过去与未来之事，少年少女中的有些人却能够做到。
年轻的神明轻叹一声道：“进来吧。”
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与其承受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与记忆，不如让这些孩子平凡又幸福地度过一生。
铜车马还是人类的时候，十二岁便加入了军队，从此往后，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便一直停留在战场之上，直至自己濒死的那一刻。
他是神明，但他也曾是个孩子。
金蝉玉叶与十二花卉杯很敏锐，最先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在她们一步步的追问下，神明与恶龙不得不将所有的事解释清楚。
“你们，真的做好成为神明的准备了吗？”
铜坐龙并没有急着回答这一连串的提问，而是反问了他们这样一个问题。
“凡所获得，必有代价，那成为神祇的代价是什么？”她是代表着智慧的黄金之羊，金蝉玉叶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代价是你将继承星座的记忆，也将承受星座所经历的一切，神祇陨落前的未竟之事，这些都将伴随着你们一生，永远无法摆脱。”
“你们的性格将会与如今的自己大相径庭，或许会变成自己所最憎恶的模样。”
铜车马一字一句地说着，他解释得很慢，周围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那您呢，您在成为神明之后，是否也经历了所谓的改变？”
洛神赋图收起扇子，一直在与神明的目光对视，像是要确认对方究竟有没有说谎。
“我吗？我曾是个以攻城略地与战争为乐的家伙，在死过一次之后，变成了你们所见到的模样。”
如今的铜车马早已变得漠然与平静了许多，神明的心脏只为他所钟爱的一切而跳动。
“传说终究是经过美化的，黄道十二宫的每一位神明，绝不是你们从史诗中读到的那样。”铜坐龙扶着椅背起身，替年轻的神明继续解释下去。
“他们有的曾是人类，有的只是神明所持之物，而另一些……甚至是魔物之身。”
铜坐龙同情的目光落在贾湖骨笛与四龙四凤身上，恶龙也是人们眼中所谓的魔物，他深知这个身份将会带来什么。
“它们曾被神明随意驱使，作为斗争的棋子，最终被传说中的英雄粉身碎骨。”
食人的巨狮涅墨亚，与奥里翁争斗不休的淬毒之蝎，前者被赫拉克勒斯所绞杀，后者被万神之王的雷电击毙。
“觉醒，意味着获得黄道十二宫的力量，神祇生前所有的苦痛与不甘、懊恼与悔恨，你们也将一并承受。”
在座所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些真相对孩子们而言过于沉重，利簋与天亡簋也不知从何说起。

神明离开这片土地，神明又再次回到这里，神的旅途究其一生也不过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他们从起点走向终点，从一个故事走向另一个故事。
白羊是一只会说话的蝉，金牛为找齐65个编钟踏遍了许多地方，双子从降生的那一刻便注定是人造兵器。
贪婪、发狂与好斗的狮子，驱使言灵的处女，以笛声蛊惑人心的天蝎，走火的燧发枪与射手，水瓶的使徒与海中的大鱼。
缄默而又固执着的黄金天秤，渴望庆典与歌谣的鱼尾山羊——瓶中的人工生命，合二为一的魂灵。
最终，铜车马再次问了所有人这个问题：“你们是否做好了成为神祇的准备？”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疑问，就像他无法告诉孩子们“怎样才能成为大人”。
所有大人都曾是个孩子，可没有人知道神祇曾经历过什么。他们因共同的遭遇聚集于此，又将以各自的方式寻找答案。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天亡簋与利簋完成了他们所许诺的事。
归来的大魔导师被王国的子民夹道欢迎，吟游诗人的歌随着风的轨迹传向远方，恶龙离开了这里，从此销声匿迹。
铜坐龙时而会收到远方赠来的礼物，信中写满了吟游诗人与大魔导师旅途的行迹，他们去了许多地方，帮助了许多人，也不再执着于一切遗憾的起点。
最初的炼金术士为何不辞而别，他们长久以来等待与追寻的意义又在何处？
一切答案，皆在风中。
铜车马则收到了一份特殊的魔法卷轴，孩子们好奇地围在桌边，等待神大人打开这份不可思议的礼物。
当秘术卷轴展开的一瞬间，原本温暖的古堡内飘起了细碎的雪，太阳神诧异地伸出手去，看着雪花一点点在掌心堆积。
太阳神的力量会融化一切寒冷的存在，但这一阵雪是魔导师所创造出来的奇迹，是伟大术法凝聚出的魔力结晶。
晶亮的雪花逐渐落满了铜车马的身体，他想起自己刚成为神明时所失去的，以及从今往后所有即将到来的。
铜坐龙替他拂去发丝上的魔法结晶，他们共同伫立在书房的雪地之中，少年少女们兴奋地吵吵嚷嚷，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夜晚，宋金项饰听到门外传来奇怪的窃窃私语，于是光着脚走了出来，只见洛神赋图与十二花卉杯扒在主卧门边，恨不得整张脸贴在门板上。
“你们，在听什么？”
“嘘，不要声张，在听大人打架。”洛神赋图神神叨叨地换了个姿势，开始用右耳继续窃听。
“打架，不好，宋金，要阻止。”
两位少女一听这话，顿时警铃大作，洛神赋图使了个眼色，十二花卉杯便心领神会，把半梦半醒的宋金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邪恶的同人女拿出羽毛笔，开始在自己的手稿上涂涂改改，今晚做梦的素材又有了，值得大书特书。
少女从来就不是驱使言灵的巫役，杯子也不是什么水瓶的使魔，她们不过是热衷于幻想的孩子，用自己的方式记录所发生过的事。
恶龙不再是孤独的恶龙，他仍旧坐在巨大的立式书架边，逐字逐句教导孩子们上古神祇的语言。
学得一知半解的太阳神也被勒令坐在地上，孩子们簇拥着他围了一圈，铜车马只好开始尴尬地棒读伊利亚特。
“这个字读错了。”金蝉玉叶指出。
“这是我家乡的方言。”尴尬的神明试图给自己找补。
“你好笨哦。”吴王夫差矛说话很不留情面。
“可恶，神也不是一学就会啊。”铜车马无能狂怒。
“错啦，像你这种神，应该是一学就会、一问就倒。”贾湖骨笛在一旁十分腹黑地笑起来。
想完全掌握一门语言并非易事，孩子们还是跟原来一样学得苦不堪言，但每一个人都很认真。
他们想知道更多过去的事，想从提坦古神的典籍中找到自己曾经的结局，无论好坏与否，那都是独属于他们自己的、无法改变的记忆。
十二星神的不幸即是他们的不幸，与觉醒为神明、获得强大的力量相比，少年少女们更愿意成为真正的自己。
他们会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写星神陨落的结局。
在铜坐龙收到第101封远方来信时，铜车马一边利落地用裁纸刀打开信封，一边问他的爱人：
“你喜欢旅行吗？”
恶龙不假思索地点头，在遇到太阳神之前，他也曾独自一人在诸神的土地上徘徊过，但去的地方并不多，也未曾离开过北方。
“那就走吧，对了，这次可以把孩子们带上一起。”神明难得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就连铜坐龙也很难拒绝。
这漫长的时光里确实发生了许多事，他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也需要从旅途中为自己寻找答案。
赫利俄斯的日辇停驻在神庙祭坛前，四匹身披烈焰的天马嘶鸣着，铜车马伸出手去，将他的爱人拉上了战车。
太阳神完成了自己的应许之事，他们乘着日辇从黎明女神的天门出发，向俄刻阿诺斯的彼岸驶去。
年轻的神明从身后环住了巨龙，双手绕过对方的腰际，稳稳牵住四匹天马的缰绳，从天际云端间飞驰而过。
铜坐龙的长发被风凌乱地吹起，他的发带也跟着散落，飘忽着坠入大地。
巨龙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他不敢化为原形飞向天空，古龙的身躯遮天蔽日，那样只会惊吓到许多弱小的人类。
他见到田垄、草原、湖泊、大海，贫瘠的国度与丰饶的大地，古战场与神的遗迹，万事万物都在他们脚下转瞬即逝。
日辇前方是无边的夜幕，可他们身后所走过的每一段路，都充满了光明。
光明的起点是什么，夜幕的尽头又在哪里，与这段旅途的过程相比，都显得无足轻重。
神明将战车停在了黄昏公主的日落海边，他们毫无顾虑地躺在沙滩上，在玫瑰金的海浪中拥吻。
“喜欢吗？”铜车马忽然心血来潮，满怀期待地提问。
“喜欢，那可真是一辆了不起的战车。”恶龙稍加思索，忽然话锋一转，没有让这段对话按照原本的方向进行下去。
“那看看我呢？”虽然爱人由衷赞许他的战车令神明感到高兴，但铜车马还是有些不甘心。
“一样的，无论是你还是这辆战车，我都很喜欢。”架不住神明这样略显幼稚的提问，铜坐龙还是笑了。
“回去吧，还有人在等我们。”巨龙试着推了推压在他身上的铜车马，见状，对方只能不情愿地起身。
“真该把这群小鬼都送走。”太阳神言下之意，又坏了他的一桩美事。
可他们早就是这群孩子最亲近的人，他们等待，他们陪伴，他们长大。
他们使宿命不再是宿命，相遇不再是分别，重生不再是为了想起过去，传说不再是为了被人铭记。

“为什么这家伙能有那么多牧场，这已经是我们逛过的第几个了？”四龙四凤望着一眼看不到边际的丘陵，干脆两眼一闭躺在原地。
“第31个。”心形枪十分笃定地点头。
少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折了一根地上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你们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觉醒成星神，是不是也能得到这么多的神庙？”
金蝉玉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要干什么：“用来供奉你的豪华桌子？”
“桌子上还要摆满点心。”四龙四凤附议道。
“那，宋金想要，很多的海。”少女心虚地对了对手指，也开始跟着许愿。
越王勾践剑就事论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一定还需要很多诺亚方舟。”
“冤家，要是宋金真的觉醒了，记得让我先上船。”
“放心吧，不会有那一天的。”
孩子们围坐在草地上，聊着些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话题，铜坐龙并不想打断他们。
神明与恶龙离开了极冬之地的凛冽谷，开始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旅行。
他们穿过热闹的城邦，见到人们歌颂着那位姓名都不曾留下的大魔导师，赞美他力挽狂澜、除暴安良，即便是国王亲自授予的爵位与封地，也无法挽留他与吟游诗人的脚步。
孩子们路过城中祭祀赫利俄斯的神庙，四龙四凤提议大家去偷吃贡品，全票通过。
铜车马本人大跌眼镜，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小鬼们高歌猛进的步伐，等两个大人赶到祭坛前时，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已经被瓜分殆尽。
这一回，轮到铜坐龙在他身后放肆大笑了，恶龙一边安慰着再次被偷吃供品的爱人，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如果看不清当下，就读读历史，因为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如果看不懂历史，请看看当下，因为历史正在重演。
他们的步伐匆匆、日夜兼程，歇脚之处也十分随意。
这时孩子们才知道，他们身边那位自视甚高的神明真的没有骗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神官引着他们前往牧场。
所以才有了最开始的那段对话。
只有在这种时候，年轻的神明才能找回一点点面子，向众人高调地炫耀着他所饲养的良马。
贾湖骨笛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与曾侯乙编钟共同奏起只属于草原的牧歌，毛色各异的骏马纷纷抬头，循着乐声围绕在两位少女身边。
无垠的乐土，无忧的国度，这一刻的神明与巨龙忘却宿命、忘记烦恼，他们所渴望着的平凡与平庸都显得触手可得。
众人旅途的步伐一路向西，前往那片被称为美索不达米亚的、被神护佑着的土地。在这里，铜车马遇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老熟人。
“老太婆？你怎么也到这片两河之间的土地了，你的国家呢，不需要神明与信仰了吗？”
少女身后跟着一只巨大的白鳞骨蛇，身着沙漠地区民族的传统服饰，很明显并非这里的原住民。
“放尊重点，小子，吾怎么了。王也需要踏足大地的巡礼，这是历练的一部分。”少女不以为然地撩起自己发梢的金丝，头顶的金饰跟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这位是……”铜坐龙站在两位神明身边，低头时却不小心与少女对上视线。
王的视线很敏锐，几乎是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巨龙后颈上的印记，有些不可思议地微微睁大双眼。
见状，铜车马相当得意地揽住铜坐龙的肩膀，将人向自己怀里带了带，顺便给老太婆使了个眼色。
“汝这不学无术的小辈，神还没当上几年，倒是先溺于温柔乡了。”愿望杯自然也没给他好脸色，唤来身边的骨蛇将自己托起，仔细观察着铜坐龙。
“啧，听她胡扯。”铜车马虽有些不情愿，可对方到底是自己的前辈，只好向铜坐龙解释清楚，“她就是图坦卡蒙愿望杯，之前与你提起过，上一任赫利俄斯的代行者。”
少女的瞳孔印染出两种不同的颜色，从上到下打量着一无所知的巨龙，眼底的笑意逐渐褪去。
“汝……”愿望杯欲言又止，但王不能够说谎，也不能对她的臣民有所隐瞒，“汝并非真正的龙。”
听到这个答案，即便是铜坐龙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您为何这么说？”
“王从不欺瞒，汝的存在相当古老，但并非真正的上古巨龙。”白发少女摇了摇头，至于剩下的事，她也只是有了些头绪。
“去找那位赫尔墨斯的代行者吧，或许他会告诉你们一切。”
底比斯的王止住了这个话题，不再讨论下去，她转过身，发现铜车马带来的少年少女们都蹲在自己身后，难得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愿望杯忽然笑了，她果然还是很喜欢这些孩子们。在知道了少年少女所背负的宿命后，王显得有些忧虑，但却又感到十分欣慰。
“吾乃愿望杯，两地之主、天空之主所爱之人。”少女双手抱臂，语调上扬。
“吾很欣赏你们从北方巡礼至此的坚毅之心，因此，吾将许诺所有人一个心愿，有何所求，但说无妨。”
一说到许愿，这群刚安静没多久的小鬼又开始坐不住了，争先恐后地向神明表达自己的诉求。
“我要成为世界上最锋利的矛！”“那我要成为最锋利的剑。”
“想和杯子一起写一辈子的小说！”“我也一样。”
“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喜欢豪华桌子的。”
“想要，把这里，变成大海。”“我要……哎别！那我要那种一眨眼就能造出诺亚方舟的能力，对，就要这个。”
“Deus，恳请您修复这两把走火的枪。”
“可以将我的笛子变成一只普通的笛子吗，还有她的编钟也是。”
孩子们的愿望听起来毫无根据、稀奇古怪，但这就是愿望应有的模样。
美好的、遥远的、无法实现的，带着他们对生活的期盼与祝福，有的天马行空，有的却又只是一件小事。
“那我可以许个愿吗？无所不能的、伟大的底比斯之主。”铜车马坏笑着走上前来，难得用了敬语。
“哦？这时候又承认你也是个孩子了？”白发少女闻言，不以为然地挑眉。
当愿望杯将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类从战场上捞起来的时候，铜车马也不过是个刚满20岁的青年。
他渴望着生命、渴望存活、渴望胜利，他的愿望太过强烈，强烈到连神明都难以忽视，于是少女走下了日辇。
她将天马的缰绳递到了青年手中，以这样一种方式实现了铜车马的夙愿。
安宁地来到这里并穿越天空的人，就是太阳神。
“一直都是。”铜车马毫不避讳地牵起了爱人的手，眼底盛满笑意，“我与我的眷属，祈望得到王的祝福。”
年轻的神明如此直白的爱意，令铜坐龙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对方将自己的手攥得很紧，像是永远都不会松开。
于是他也回握住爱人的双手，发自内心地回应着神明的渴望。
“特提斯洋早已离去，但龙王鲸仍会吟唱，努特注视着你们，纸莎草上将永远记录着你们的故事，阿蒙拉神与祂的眷属永结同心。”
底比斯的主人取下胸前的吊坠，将它握在手中缓缓吟诵着，孩子们的愿望、神明的愿望、深爱之人的愿望，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向前走去，将那旧日的阴霾甩在身后。
或许愿望只是一种慰藉，但在说出愿望的那一瞬间，王感受到了每一句愿望背后真诚的心，仅仅是为了这份心意，她也会尽力实现人们的愿望。
她曾经救下的那个青年长大了，成为了如今意气风发的样子，也寻找到能够托付一生的爱人，同样收留了一群背负宿命的孩子。
王已知晓此世间的诸多不幸，只要她的子民不再因过去的遗憾悲伤，只要她的子民对未来心怀期望，王就会心感愉悦。

众人告别了愿望杯，继续行走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平原之上，去完成属于他们的巡礼。神与巨龙的脚步踏过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的河岸，从巴比伦城走向古亚述。
巡礼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但在所有人的陪伴下，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铜坐龙打开随身携带的地图卷轴，在两河流域画上了一处标记：“接下来我们要去往哪里？”
铜车马捏着下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跟着凑过来端详地图，他的视线向西方更遥远的土地看去，忽然灵光乍现。
“走，去玛加提亚，说不定又能遇到另外一个老熟人。”
铜车马对于当向导的事情充满了信心，拍着胸脯向爱人保证，这绝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绝对不会令人失望。
欧罗巴的土地并不像美索不达米亚那样原始、粗犷，这里的人们醉心于绘画、音乐与建筑，无论村落还是城邦，都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众人此行将要前往的村落名为玛加提亚，位于欧罗巴大陆的炼金小镇，这里以高度发达的炼金术与魔法研究闻名于世，吸引了无数的学者与商人。
孩子们站在琳琅满目的摊位前，把玩着摊主展示出的魔法药剂与宝石，却又因高昂的价格望而生畏。
好在巨龙是个喜欢收集财宝的巨龙，此行也带上了足够多的金币，便由着孩子们的喜好买了些成色不错的东西。
众人将要前往下一处炼金小铺时，街道另一头迎面走来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将长围巾拖在身后的吟游诗人，以及他身边头戴兜帽而又低调的魔道学者。
“各位，好久不见！”天亡簋见到了铜车马与铜坐龙，一时间激动之情难以言表，“没想到能在故乡遇到你们。”
“原来你们也在，等等，这里是你们的诞生之地？”恶龙也表现出了惊讶的神色，原来这两位炼金人偶是玛加提亚的造物。
“那位大人的工坊，就在镇上。”利簋点头应答，随即向他们指明了方向。
“此行回归，也不过是想整理一番思绪。”吟游诗人脸上露出恬淡的笑容，“关于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人，经过这番旅途，我们已经找到了答案。”
神的造物已不再介怀于过去，他们邀请太阳神与巨龙前往古神曾经的居所，共同打开一段早已尘封的往事。
可当众人来到那间早已无人居住的工坊时，却发现窗内灯火通明。
对此，铜坐龙与铜车马不解，可那两位荷蒙库鲁斯呢，此时此刻的他们又想起了什么？
“难不成你们还邀请了别的客人？”太阳神一手搭在铜坐龙的肩膀上，转过头向两人问道。
吟游诗人站在门前，早已目瞪口呆：“不，不对，这不可能！利簋！”
被呼喊着的青年沉默不语，但能够看出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魔导师急切地走上前去，推开了炼金工坊虚掩着的门。
他们焦虑不安的目光看向屋内，正与一双反着光的镜片对上了视线。
屋内站着的并不是荷蒙库鲁斯记忆中的那位大人，而是一名黑色短发、身着牧师长袍的男人。
他手中正翻阅着一本残破的笔记，显然未曾察觉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
“你是谁，为何能够进入这里？”天亡簋握紧了手中的长笛，他对眼前的男人感到陌生，却又无法对他产生敌意。
这座炼金工坊的大门曾被利簋施加过封印，只有魔导师懂得如何解开它，因为这道法术是那位大人授予的。
可如今赫尔墨斯早已不在尘世，又有谁能够知道破除阵法的咒语？
男子与铜车马一般戴着皮质的黑色手套，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半框眼镜。
“炼金与商业之神权能的代行者，你可以称我为商鞅方升。”
神合上了手中的笔记，转过身来面向众人，在与铜车马对视的时候，明显感受到了太阳神不屑的目光。
“这就是我们的好同僚，身为神明，还要光天化日私闯民宅。”铜车马双手抱臂，侧过头去向铜坐龙调侃道。
“未能提前告知这间房子原本的主人，是我的过失。”商鞅方升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向众人道歉，“此行前来，是想确认一些久远的事。”
严肃的神明走上前，将手中的笔记本原封不动交还给利簋：
“我曾在奥林匹斯山找到了一块被埋藏的方尖碑，那上面记载了有关荷蒙库鲁斯的一切，从制作原理、材料到步骤、工艺。”
“初代商业、炼金与偷盗者之神的遗憾，他所未能完成的东西，都在这里。”
利簋打开手中的笔记，最后几页中夹着一张折起来的牛皮纸，他将信纸徐徐展开、逐行阅读，神明的字迹工整、刻板，正如他的为人。
天亡簋迫不及待地取过男人手中的信纸，随着他们将信中的内容一字一句看过去，吟游诗人的神情从诧异变为怀念，继而又垂下眼眸，充满了悲恸。
铜坐龙与铜车马并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现在不应当开口，孩子们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等待着，直到夜幕逐渐降临。
“你们是那位大人最成功的作品，但却始终缺少一样真正珍贵的东西。”商鞅方升以平静的语调叙述着，“祂离开了玛加提亚，希望为你们找到能够盛放灵魂的容器，却也因此殉难。”
最初的神明一旦陨落，奥林匹斯山的圣火便会选出新的代行者，可神明的记忆却不会传承下去，只会随着岁月而掩埋。
商鞅方升伸出双手，掌心静静地躺着两件平平无奇的东西，一个是砝码，一个是陶笛。
“那位大人以土象星座与风象星座神之姿塑造了你们，祂尝试了千百种方法，始终没能找到适合你们的容器。”
两个炼金人偶像是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感召，向着商鞅方升手中的物件伸出手去，天亡簋拿起了沉重的砝码，利簋则握住了陶笛。
“祂一直以为是制造容器的材料出现了问题，殊不知群星的轨迹早已纠缠交错。那位大人一直尝试着赋予你们天秤与摩羯所代表之物，却从未成功过。”
或许是为了使命，又或许是为了了却千年前的遗憾，神明的代行者回到了一切错误的起点。
他们的生命从炉膛中的第一簇火焰开始，从二分之一的材料分别，又在不同的容器中延续。
当他们向对方伸出手去，又好像在看着一面镜子，从彼此身上找到了自己所缺失的一切。
他们的缄默与聒噪、理性与情感、冷漠与热情，原本都来自同一个灵魂。
他们从出生时便被造物者一分为二，所以残缺，所以不再完美，所以才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此刻，他们用彼此的存在承载灵魂、存放记忆，使钟表倒转、时间回溯。
身边所有的人开始淡出他们的视线，炼金工坊内蒙尘的一切都在逐渐消逝，烧瓶与仪器褪色出原本璨金的模样，灰暗的地板焕然一新，杯中的红茶依旧温热。
利簋的魔法并不能溯回到如此久远的时间，久远到那位大人仍旧留在这里，他们也从未离去。
合而为一的灵魂打通了过去与未来的通道，荷蒙库鲁斯的眼睛穿透日月和因果，于时间的起点与终点找到了答案。
“你们的灵魂，其实一直都寄宿在彼此的容器之中。”商鞅方升的声音从时间的另一端传来，飘忽不定，又带着一阵奇异的回音。
“那位大人太想将你们区别开来，以至于忘记了一件事，你们本就源于同样的灵魂。”
在一切传说与历史的起点，利簋忽然抬起头看向对方，天亡簋也默契地予以回视，他们在同一时刻抬起了自己的手臂，如镜像一般掌心相对。
他们无处安放的灵魂于彼此的信物中找到了栖身之地，天秤与摩羯，砝码与陶笛。
于是一切错误开始被修正，倒转的钟表再次流淌，退回原本正确的时间线。
吟游诗人与魔导师再次睁开眼，工坊中机械表盘上的秒针也不过刚刚走了一圈。
遗憾的起点、误会的尽头，无法释怀的过去、无尽溯回的未来，炼金之神从未抛弃过祂的造物，荷蒙库鲁斯也以另一种形式找到了答案。
商鞅方升的到来并非意外，铜车马对这位老同事的做法不置可否，有些未竟之愿只能由他们亲自来弥补，这份迟到了太久的回答又能否改变什么？
站在门外的孩子们从工坊门口探出头来，一个个挤在门窗边向里看去。
“请进。”一直沉默的魔导师微笑着，向少年少女们发出了邀请。
得到准许的孩子们高兴地走进这间巨大的炼金工坊，却发现周围的一切都灰尘扑扑，甚至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吟游诗人整理着他头顶的宽檐帽，随即将长笛递至唇边，开始吹奏起云海与骤雨的乐章。
失传已久的乐章被天亡簋重新奏响，利簋循着记忆中的旋律轻哼着，竟不自觉地随着笛声吟唱。
男人的声音沉稳、悠扬，像是在吟诵着天空、大地、灵魂与诸神的回忆。
此刻的他们不再是祂所创造的炼金人偶，而是拥有着心跳与情感的、真正的人类。
明快的笛声卷起一阵黄金色的风，卷走了工坊内随处可见的灰尘，推开了四周的门窗，工坊内的一切都在奇迹之下焕然一新。
屋顶不再是实木的房梁，而是无尽的星空与云海，代表天秤与摩羯的星座高悬于两端，两位神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觉醒。
他们并未因觉醒而失去原本的一切，神明解开了回忆起点的死结，星座之神生前身后的所有不甘、所有痛苦与所有悔恨，都随着未竟之事的答案涣然冰释。
此时，遥远的奥林匹斯山上，代表黄道十二宫的星盘亮起了两个位置，漫长时光中无尽轮回的摩羯与天秤，终于找到了那条通往过去与未来的道路。

就像每一种魔法都有自己的原理，成为神明的利簋终于明白了时间与回溯的意义，如今男人已经达到了最高阶时空系魔导师都望尘莫及的高度。
只要这个阵法由天亡簋完成吟唱，两位神明的力量就能够将时间倒退回一切的起点，他们记录、见证，解开所有疑惑之事。
太阳神随意地拍了拍手，皮质手套在鼓掌时发出闷闷的声音，铜车马笑了笑，随后旁若无人地走到商鞅方升身边。
“皆大欢喜，不过，既然商业与炼金之神都来了，那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否答应一个不情之请？”
忽然被爱人提及的铜坐龙抬起头，属于龙族的竖瞳简单与商鞅方升对视了几秒，对方镜片下的眼神古井无波，也看不出情绪。
“有何诉求？”商业之神的声音十分平静，像是在处理一件件公事。
不同神明所体现出的气质大相径庭，男人行事缜密、刻板、严肃，使得铜坐龙在他面前不敢有任何隐瞒。
“我从凛冽谷中苏醒，忘记了许多事，只记得自己是龙，又被封印在古堡中很久。”
“上一任太阳神指出我并非真正的龙族，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又从何而来。”
商鞅方升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桌上摆放的银质炼金仪器中拿起一件，熟练地注入许多不知名溶液。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这是炼金术的‘等价交换’原则。”
铜坐龙沉吟片刻，随后咬着牙抠下了后颈横生的龙鳞，将它递给了炼金之神。
见状，铜车马微微皱眉，抬手抚平了爱人揭下鳞片之后留下的伤痕。
神明接过炼金法阵启动的媒介，将鳞片没入溶液之中，工坊内巨大的锅炉开始燃烧，喷吐出满屋的蒸汽。
瓶中的溶液不断变换着色彩，神明随手取来身边的牛皮纸，将自己所见到的结果以图案的形式记录下来。
仪器中的一切反应缓缓结束，锅炉也不再燃烧，商鞅方升推了推下滑至鼻翼的眼镜，抬起头告知众人观测所得到的答案。
“铜质，无机生命，并非龙族，排除炼金造物的可能。”商鞅方升缓缓道出自己的推测，“应当是因某种契机得到了自主意识。”
在坐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孩子们甚至听得一知半解，铜坐龙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预测了无数种结局，但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答案。
“无机生命，你是说……”
铜车马大概明白了商鞅方升的意思，但他仍旧有些混沌，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个现实的准备。
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魔导师忽然开口：“回到起点。”
得到利簋的提醒，商鞅方升转过身去，思考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行性，随后点头默许。
“到那里去，溯回你的时间。”
成为神明后的利簋，能够将时间与空间的力量作用于任何人，但回溯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这份力量只能被用于观测、用于记录，去解开一切误会与疑惑。
他们从欧罗巴的土地回到了诸神遗忘的凛冽谷，商鞅方升站在这座残破又巍峨的古堡前，他想到了些什么，但也并没有说出来。
铜坐龙带着众人来到自己最初被封印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巨大的、覆满积雪的后花园，场地正中曾有一处圆形的花圃，铜坐龙便是在这里以龙族本体的模样苏醒。
利簋在他脚下展开了能够跨越时空的法阵，天亡簋在一旁以笛声为他吟唱，伟大的奇迹得以再现，将巨龙的记忆带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见到积雪消融，露出雪白之下漆黑的泥土，见到古堡残破的墙壁一点点被复原，见到遍地的鲜花与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被神遗忘的土地开始出现四季与昼夜。
铜坐龙见到了那些先民的身影，提坦在上古语言中代表着“巨人”，身形高大的族人从自己身边匆匆而过，孩子们站在花圃上围绕着自己。
巨龙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转过身，见到了那尊再熟悉不过的青铜雕像。
被铸造成雕像的庞然大物缄默地看着他，铜坐龙伸出手去，触碰到了过去的自己。
他被以一种想象中守护神的模样创造出来，古提坦的书籍中从不记载龙族，因为它本身便是从幻想中诞生的物种。
所有人都听闻过关于龙的传说，却从未有谁亲眼见过，也从未有谁画下过它的模样。
虚构之事，被流传得多了便能够成为现实。
铜坐龙带着上古神族的思念驻留至此，他被用来见证、用来守望、用来回忆，等候神代的重临。
可真正唤醒铜坐龙并非往日执念，而是这个世界对虚构之事的感召，所以他才会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
时间的回溯达到了终点，周围的一切又在缓慢退回原本的模样，铜坐龙睁开眼，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掌心。
“看到什么了？”铜车马满怀期待地向他提问。
凝视着太阳神期盼的双眼，铜坐龙感到无比安心，他得到了这个故事的开端与结局，得到了一切美好之物。
“我看到一座花园，一尊巨大的铜像伫立在那里，它曾经不能动，也不会说话。”
“有一天，它离开了，却又兜兜转转回到这里。”
巨龙身边曾围绕着许多熟悉的人，可人们却逐一离开，如今，熟悉的人们再次陪伴在它身边。
铜坐龙仍旧无法忘记回忆中的花园，铜车马便为他将奇迹复现，男人利用神的权能驱散了后花园中的风雪，于是冰雪消融、土地得现。
神明本不应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行使权能，但此时的商鞅方升并没有说什么，或许他认为这点力量无伤大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冻土下长眠的种子并未完全死去，它们在温度的作用下被催生，利簋心领神会地使用魔法，加快了植株身上流逝的时间。
春草复绿，花落花开，短短几秒的时间走过百代光阴。
那座雕像原本的位置上生长出一棵参天巨木，吟游诗人吹奏起自然的旋律，引导着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
他终于重新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片神的苗圃。
孩子们惊异于神的奇迹，对一切都感到不可思议。
少年少女们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躺在新生的草坪与花丛之间，抬眼便是枝叶蜷曲的巨木。
为表示感谢，铜坐龙将古堡中关于炼金、诗歌与魔法的古籍赠予了三位远道而来的神明，却无一例外被他们拒绝。
“只有你才能从中寻找到往日的痕迹，至于内容，我们也无法理解，还是留下吧。”
天亡簋笑着替利簋解释，他们留下了各自的祝福，随后便要再次踏上旅途。
商鞅方升则暂时留在了古堡内，他需要将书中的炼金式图案逐一誊抄下来，并带回工坊进行复现。
神的苗圃充满了温暖的阳光，与古堡外的冰天雪地宛如隔世，太阳神自说自话地将这里划为了他的第一百个牧场，带来了许多名贵的马匹。
金蝉玉叶很喜欢这些天慧的动物，奇异的是少女竟然能听懂它们的语言、与它们交流，并将这视为一件十分简单的事。
远游的神明时不时会寄来不知名的种子，十二花卉杯将它们悉心收好，种在巨木下的苗圃中。
那之后，许多神界的老熟人也时不时会造访这里，当愿望杯听完铜坐龙所诉说的往事，不禁莞尔。
“过往不必成为执念，多看看身边的人吧，至少在这一刻，你是幸运的。”
孩子们用拙劣的技艺织了一把造型古怪的藤制吊椅，完工后正准备把铜坐龙拉来，站在一旁端详许久的太阳神却毫不客气，先入为主地坐了上去。
洛神赋图见状翻了个白眼：“这又不是给你做的。”
铜车马很自然地将腿搭在膝盖上，在吊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睛一闭一睁，对此毫不在意。
“岂有此理？整个花园都是我的，何况一把小小的椅子。”
洛神赋图很明显说不过这个无赖的大人，只好就此作罢。铜车马拍了拍手，示意铜坐龙到他身边来。
巨龙结束了与愿望杯的短暂对话，不明所以地向巨木下的藤椅走去，刚来到铜车马身边，就被爱人拉住手腕带到了椅子上。
铜车马很贴心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又搂住铜坐龙的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
愿望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感叹年轻人还是花样多，而且也不怎么检点。
“压着你了，先让我起来。”
铜坐龙颇为无奈地示意爱人把他放开，至少得调整一下姿势再坐。孩子们都在旁边，他们的老前辈也在看着，铜车马还真是旁若无人。
“我可是神，这点重量不是轻而易举？”
铜车马装做听不懂的样子，笑嘻嘻地从身后伸出手去，捏了捏铜坐龙的脸颊，怀中的人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
铜坐龙拗不过对方，只能叹气：“随你。”
大概是阳光与温度正好，铜坐龙靠在爱人的肩膀上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阖上了眼。
巨龙并不会做梦，他却看见了一座花园。
他变成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古铜色的巨龙静卧在树荫下，它的背部与双翼有规律地起伏着，呼吸平稳。
年轻的太阳神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周围环绕着四匹鬃毛如焰的白马，铜车马并没有穿着那套熟悉的西装，而是另一种古老又从未见过的服饰。
青铜铸造的甲胄，金银坠饰的肩章，雕着奇异纹路的抹额，裸露的右手并未穿戴臂甲，而是纹满了鲜红的、火焰与战车的图案。
那是彼时还未曾成为神明的青年，关于铜车马的过去，铜坐龙曾听爱人说过无数次，却从未亲眼所见。
陌生的记忆通过梦境连接彼此，于是巨龙看到了不属于他的时空，难道他们曾经真的相知相识，又或许是有过一面之缘？
神明也无法给出答案。
梦境之外，怀中的铜坐龙沉沉睡去，铜车马的手臂被压得有些发麻，他忽然很后悔地想换一个姿势，但又碍于现状动弹不得。
见到铜车马浑身不自在的样子，愿望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天天被这臭小子说她是老太婆，难得扳回了一成。
太阳神动了动自己被压得失去知觉的手指，不得不承认，他老婆这分量还挺沉的，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青铜巨龙。
曾经的他太过弱小，无法承受生命之重，而当他变得足够强大，足够超越永恒时，却还是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烦恼，感到无奈而又欣喜。
铜车马还是稳稳抱住了怀中沉甸甸的重量，因昨日的选择而成为今日的自己，他的爱与他的期盼都不曾远去。
他牵起爱人温暖的手心，索性也跟着阖上眼，在摇晃着的吊椅上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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