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俞亮时光】爱逾山海

海雪

2025/01/28 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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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的第一场雪落下了。
时光吵着要出去堆雪人，而俞亮只担心他总是冰凉的指尖。
“别碰雪，万一冻出冻疮可有的你受。”俞亮给他灌了个热水袋塞到怀里。
时光真是纳闷了：“不是，你怎么还能穿的住大衣啊？”
俞亮笑着说：“我从小就抗冻。”
时光不服，总觉得他这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于是他突然一下把手伸进俞亮衣服里摸了摸，哎哟，居然真的热烘烘的。
俞亮捏住他乱窜的手，呼吸急促地说：“你干嘛？”
“取个暖。”时光眨巴着眼睛，“我冷嘛～”
“有热水袋啊。”
“你比较舒服。”
俞亮脸一下发烫，他控制不住产生了些…不太纯洁的联想，但他又知道时光没有这个意思，所以生了几分气闷。
时光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同意了，于是得寸进尺，整个人钻进俞亮的大衣里面，抱着自己的男朋友当人形热水袋蹭来蹭去。
俞亮差点给气笑了。
他决定要给时光一个教训，让他有点危机意识。
俞亮箍着时光的腰将他抱起来，几下就把人压在了沙发上。
“我要亲你。”
他这样宣告着，却根本不给时光拒绝的机会。
他的吻暴风骤雨般落下，时光迅速跌进他的气息中。酥麻的感觉像条狡猾的小虫，从皮肤上爬过，又一下钻进心脏里。
时光被亲得七荤八素，不知今夕何夕。
他的乖巧催化了俞亮的放肆。俞亮试探着将手顺着衣服下摆伸进去，摸到时光软软的小肚子。捏一捏，再揉一揉，他像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爱不释手。
再往上，就到了时光胸口。直到这时，晕晕沉沉的时光终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乱动。他一下将俞亮的手掌按住，压在自己心口，肌肤紧贴。
嗯……事情好像更糟糕了。
俞亮呼吸滚烫，那里紧紧抵住时光，本来只想吓唬吓唬他，现在却有些失控了。
不行。俞亮的理智叫了停，且不说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说年纪……他们两个都还没成年呢。
俞亮瞬间坐起，喘着粗气，不敢看时光。
时光浑身都泛着粉红，像一枚刚刚成熟的水蜜桃，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慢慢的，他回过神，终于意识到刚才差点发生什么。
“你刚刚…是不是…”
俞亮沉默，最后狼狈地跑开，只留下一句“我去洗澡”。
大白天洗什么澡啊？
时光把自己缩起来，这不是……更加暧昧了吗？

正当时光一个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来电话了。
刚一接通，他就听见许厚的大嗓门穿透而来：“时光！你到底要翘班到什么时候！！？”
“哎哟，你轻点声。我哪里翘班了。不是你说给我放几天假吗？”
“几天？”许厚冷笑，“自从16号围甲之后我再没见过你了！都一个星期多了！怎么，放假放的乐不思蜀？”
准确来说……他这大概叫色令智昏。
时光忏悔，他不得不承认，跟俞亮谈恋爱太幸福了，他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我明白了师哥，我明天就去上班。”
“明天？！”许厚不可置信，“你现在就给我过来！！”

时光迈入建投大门的时候还有些不情不愿。初雪天，多浪漫的日子啊，他还琢磨着跟俞亮干点什么。结果呢，打工人还得上班。
许厚正拿着一叠资料看，胖乎乎的脸皱成一团，时光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快点过来！”
“哦，来啦。”
许厚把东西塞到时光怀里，严肃地说：“你看看，这是现在几个俱乐部的数据。我们现在第五，但和前面两支队伍咬得很死。只剩最后一轮了，这一轮很重要！”
时光翻了翻，理直气壮地说：“看不懂！”
许厚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你呀你，除了下棋还会点啥？”
“我会下棋不就够了！”
许厚无奈，抓了抓头发说：“行。那我分析给你听。以现在的局势，我们最后一轮只要赢两盘以上就能超过前一位，到第四。但我们和第三名多半会是同分，最后要比主将胜率。根据现在的数据，如果你赢下来，我们就一定能超过他们。如若你输，就要看他们主将赢不赢了。”
时光歪歪头：“师兄，我会尽力去赢的，谁想输啊？”
许厚清清嗓子：“我这是激励一下你。你还记得我们下一轮的对手吧？”
“不记得。谁啊？”
“围达。”
时光一愣。
“所以我才要你重视起来！下一轮你对俞亮，要赢啊！”
时光坐在棋盘前思索，旁边许厚还在唠唠叨叨。
其实他不用说这些，时光比任何人都想要赢俞亮。这与他们是否恋爱没有关系，不，或者说，因为他们在一起，他的斗志反而更足了。谁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强大呢？又有什么比正面击败他更加直观、有力？
我要赢。我会赢。时光的心火热起来。
来比一比吧，从新人王决赛到如今，你我各自前进了多少？
“师兄！你不用说了。”
时光挽起袖子，一把掀开棋盒盖子：“来！你陪我练！这次我一定狠狠赢他！”

时光一直练棋到七点多，要不是许厚抱着肚子说饿的胃疼，可能时光还不打算停下。
回家路上，他畅想着自己赢棋后在俞亮面前仰天大笑的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把公交车上其他人吓了一跳。
下了车，他一蹦一跳地往回走，心情极好地攒了个小雪人，捧在手里玩。
“我回来啦！”时光一进家门，就举着雪人大喊。
俞亮正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下网棋，闻言抬头看他：“怎么还是去玩雪了？手套都没戴。”
时光都来不及脱外套，就冲到俞亮面前：“一小会儿没事的。我想给你看看雪嘛，可漂亮了。怎么样？我捏的可爱吗？”
俞亮笑着摸摸他冻得红彤彤的脸，说：“可爱。”
时光傻笑，俞亮接过小雪人，捏了捏他的手劝他：“好啦，玩够了去泡个热水澡吧，我给你放好水了。”
“真贴心。”
时光抱着俞亮脖子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然后一溜烟跑去浴室，只留下俞亮一个人红着脸呆住了，半晌，他还是没压住上翘的嘴角，偷偷笑了。
也就十多分钟，时光裹着毛茸茸的浴巾出来，浑身还带着缭绕的水汽，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客厅，凑到俞亮身边缩成一个小团。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就是想挨着俞亮，发发呆、说说话就很好。
俞亮正专心下棋，还是腾出左手揽住他，撩起浴巾一角去擦他微湿的发尾，时光就凑过去看俞亮的屏幕。
“哟，这人棋不错啊。”时光来了兴趣，“有职业水平，就是棋风不太像国内的。”
“嗯，应该是韩国人。”
“是吧，你看这一手冲断，有点高永夏那味。”
“可能是一个道场里出来的。”俞亮右手一下下点着笔记本，“这个人棋力也就二段吧，应该还是小孩。”
时光哈哈笑起来：“说别人小孩，你也没多大啊，比我还小呢。叫声哥哥来听听~”
俞亮一挑眉，左手滑到时光腰间一捏，时光痒得一哆嗦，立刻投降：“我错了我错了，小俞老师，成熟！稳重！”
俞亮却得寸进尺地挠了挠。这可是抓住时光命门了，他连连去躲，躲不过就求饶：“都说我错了嘛~俞亮？小俞老师？俞亮哥哥！唉，你看，他落子了，赶紧的，专注下棋！”
俞亮暂时放过了他，回到网棋上。时光也不闹他了，老老实实地靠在俞亮肩上看他下棋。
途中，陆续有一些观战的棋友进来，在右边评论区聊天，时光感慨地说：“你们围达办的越来越好了，真热闹啊，绪哥挺厉害的。”
“嗯，师兄很用心的。”
“挺好，那我就不用担心你失业咯。”
俞亮玩笑着说：“你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你们建投？”
时光挺胸抬头骄傲地说：“那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建投今年成绩好，老板说明年涨工资。再说了，我现在可是师哥的心肝宝贝，亏了他自己都不会亏了我的。”
俞亮一下坐直了，皱着眉头看过来：“时光，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应该用‘心腹大将’。”
“有区别吗？”
“当然有！”
俞亮直直地盯着时光，时光只好赶紧改口：“好的好的。心腹大将，明白了。”
俞亮终于满意，重新放松背脊坐回去。时光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很疑惑：“不对啊，你什么时候这么抠字眼了？”
俞亮手指一僵，顿住，不敢抬头，时光还在自言自语：“我语文不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纠结什么啊？”他突然明白过来，惊讶地看着俞亮说：“你不会是吃醋了吧？就因为我说我是师兄的心肝宝贝？”
俞亮耳朵一下红透了，匆忙反驳：“没有！谁会、吃这么无聊的醋啊！”
他仍然不抬头，手上着急忙慌地点来点去，将笔记本按的“啪啪”作响。时光伸头一看，对面早就投降了，俞亮正对着结算界面胡点一气。
“哈哈哈。”时光笑得话都说不好了，眼泪都出来了。
俞亮恼羞成怒，挪开笔记本，一把捧住时光的脸，板着脸说：“不准笑我！”
时光拼了命憋住笑，看着俞亮故作镇定的样子，只觉得开了眼界了，没想到平时冷冷淡淡的俞亮也会有这么可爱的一面。他心情大好，笑嘻嘻地抱住俞亮，一下亲在他的嘴角，哄他说：“不生气不生气。我是你的心肝宝贝，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俞亮看他眉眼飞扬的得意样子，又气恼又喜欢，于是倾身狠狠吻住他，将那些促狭的笑声全部堵了回去。
他把时光抱到腿上，按在怀里亲，很快，时光就没了打趣俞亮的余裕。
浴室未阖紧的门透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室内变得暖烘烘的。窗外飘着细雪，玻璃蒙上一层水雾，软化了透窗而来的路灯，整个房间都镀上柔光。桌面上的小雪人化了一半，歪七扭八地躺下，看着陷在沙发里拥吻的两个人。
时光窝在俞亮怀里，很乖地仰头承受着俞亮的亲吻，眼睫轻颤，柔软的快乐从唇舌洋溢到全身，他没来得及穿袜子，光洁的脚踩在沙发上，脚趾忍不住蜷缩，俞亮扯过浴巾裹住他的赤足，又握在掌心里暖着。
亲了好一会，俞亮放时光喘喘气，额头贴着额头，任性又霸道地说：“我就是吃醋。下次不准你这样说了。”时光还迷糊着，点点头，又主动攀着他的脖子，凑上去与俞亮亲吻。
笔记本停在胜利结算界面，旁边的聊天区刷起了问号：咦？俞亮七段怎么没反应，是断网了吗？
只有月光知道，他们在初雪日交换一个热烈的吻，是一个盛大又静谧的约定。
相爱的人，要永远在一起。

围甲第二十二轮当天，围达众人很早到了会场。方绪不停地在休息室里踱步，白川按住他：“你这么紧张让他们怎么办？也不是第一个赛季了，冷静一点。”
方绪扶了扶眼镜：“能不紧张吗？第六和第七可差远了。”
“不就是奖金差别？”
“这前六名，是争冠区。后六名，是保级区。这保级和争冠，差别大了！”
白川无语：“就非得争这个名头？”
方绪傲气地说：“那当然。”
白川摇摇头，不理会单方面焦虑的方绪，转头去找队员们。俞亮一如往常闭眼听着音乐，穆青春盘着他那两颗健身球放空，沈一朗正慢悠悠地喝茶……明明全都是青年棋手，一眼望过去却全在养生。
“好了，大家听我说几句。”白川拍拍手让众人看过来，“马上就上场了。这是今年我们最后一场比赛，好的坏的都先放下，大家只管尽力，给自己一个完满的句号，我相信你们！”
大家鼓鼓掌，给自己，也是给队友。
“到时间了，大家去吧。”
众人依序站起，入场。

俞亮走近对局桌，时光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他穿着中山装，一手拿着折扇，一手支颐着下巴，歪头看俞亮，笑得很灿烂。
等到俞亮走近，他得意地说：“俞主将，恭候多时啊。请吧。”
俞亮坐好，打量了他两眼，拿过他的保温杯检查了一下，的确是热水。俞亮满意了：“不错。今天没有用错成语。”
时光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脸烧红了：“你、你说啥呢？！正经点！”
俞亮含着笑，无辜地说：“怎么了？我很正经啊。”
时光不好意思了，但又不敢戳破，只能鼓着脸，像个河豚一样瞪着俞亮。俞亮失笑，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姜糖给时光：“不逗你了。喏，这个泡到水里吧，我们今天可能会下很久。”
时光把糖丢进水里，豪气地大喝一口，然后一擦嘴，干劲满满地说：“那就来吧！”

围甲第二十二轮，方圆建投vs围达G.C.
主将一台，时光vs俞亮；二台，许厚vs穆青春；三台，李春树vs沈一朗；快棋，江睿vs周思远。
猜先过后，时光执黑，俞亮执白。
双方皆以星小目开局，采用了最近很流行的开局。直到24手，白棋下了个新奇的三路逼，才让棋局节奏慢了下来。
这是一个新鲜的变招，还没有人使用过。通常来说，白棋这里应该从四路逼近，黑棋为了护住实空会在下方夹一手，那么白棋顺势在左侧一跳，棋形立刻舒展起来。时光算了几步，立刻明白了俞亮的考虑，他这是担心自己放弃下方的“夹”，直接去攻击分投的白子，从而将这一片的局势搅乱。
这一步棋……意味着他不想这么早开战吗？
时光思索着，但随后心中一笑，你不想打，我还要偏要打打看。
33手，黑棋主动“碰”了一手，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俞亮却很冷静，这里他不能扳上去，因为黑棋在左上还留着一个点三三的伏笔，白棋自己根据不稳，怎可贸然进攻？他稳健地星位长出，蓄势整形。
果然，37手，黑棋直接去左上白角点三三，第一场接触战就此打响了。
黑白两子腾挪缠绕，就地割据，扼住彼此断点。白吃黑两子，黑立刻弃子争先，扩展自己外势。
53手，黑棋一手“跳”打得俞亮心头一振。好棋！此处不用双而用跳，即是自补，又可抢先一步向中腹伸头，虽然在一隅之地纠缠，也时时不忘为全盘布局。
如今的时光在这种全盘与局部的转换之间已然十分灵动，毫无雕琢之感，仿佛信手为之，算力不足的人，恐怕都看不出精妙之处，只觉得莫名其妙就落后了。也亏得是俞亮，他天天与时光对练，对局势的敏感程度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立刻就捕捉到了时光的意图。他顺着黑棋的步调行棋，不动声色，直到黑棋一手小尖进攻下方，白棋立刻“镇”之，连消带打，将下方黑阵大而薄的弱点暴露出来。这也是俞亮最近发现的时光的小毛病——过分追求高子效。
围棋，比的是围地，只要是职业棋手，都要讲究落子效率。效率高，意味着用更少的手数，围更大的地盘，那么同时，也对应着防线的薄弱。当然，对于棋力不够的人，时光所谓的“薄弱”很难说不是一种陷阱，若你真的傻乎乎地打进去，可能反被一口吃了个干净。但俞亮可不是那些人，哪里是真正的破绽，他总能一击即中。
时光犯了难。
俞亮这手“镇”甚是刁钻，他如洪钟盖顶，压迫在黑棋阵线上方，可若时光要去补棋，又找不到好的点位，“飞”太虚，“跳”太平，“尖”更是效率低下，愚笨至极。
要么先溜？时光试探着去右上二路跳了一下。
俞亮不理会，紧跟了一手得寸进尺的“碰”，奇招亦是险招，他不依不饶，就要在此处分个高下。
时光敲了敲折扇，冷静计算着这里的得失。风险所在，就是机会所在。他眼中寒芒一闪，白棋小飞，黑棋直穿象眼。时光笑了，下一步，黑棋尖冲！
见招才能拆招！
白棋列兵布阵在外，自然堂皇厚势，可再大的势，一旦落在实处，因其具象，反而有了解法。时光示敌以弱，就是为了引出俞亮的杀招，给自己拉扯出腾挪的空间。他此时瞄着白棋的空隙，以攻代守，一步尖，见合之手，同时威胁白棋下方的眼位和中央的势力。
俞亮皱眉，他察觉到自己有些激进了，反而让攻击落了空，只得回退，保证中央潜力。
双方打平，重新拉开。

此时战况还算平稳，但心理上的博弈已经好几个来回，俞亮和时光愈发小心谨慎。
他们就像小说中的武林高手，动极思静，为了减少破绽，多余的试探都被省略，招招平实，蓄势待发，只等真正的机会出现。
左上、右下逐渐定型，战场扩散开来，在进入中腹战之前，他们需要找到各自的支点。
时光长考片刻，在上方星位“虎”，联络左上与右上，选择以实地作为根据，俞亮看懂了，于是干脆地切断、小飞，然后大胆向中央二间跳，率先出头。
纵观棋局，黑棋在上方隐隐有龙，白棋则在中腹围出大模样。
90手白棋冲，一箭三雕，黑棋多种强攻手段都不讨好。于是黑棋选择围魏救赵之法，反向攻击上方白子，白棋回救，攻守易变之间，真正的大绞杀爆发了。
黑棋据守边路实地，一旦联络，就是两面包夹的大好局面，白棋却似一根根肉中刺，扎在黑棋关节之处，抓住机会要撕开裂口，决不让大龙有成型之机。
黑棋，顶。
白棋，长。
黑棋，断。
白棋，挡。
……
你来我往的落子声嘈嘈切切，似珠玉倾倒，又似在金戈铁马的铜琵琶上拍出铮铮脆响。
锁链缠上黑龙，利爪刨开顽石，血肉横飞，金石锵锵。进攻、包围、分割，迂回、变阵、绕背……棋盘如战场，棋士亦将军！
至112手，黑龙既成，却也被一条白练紧紧束缚，白子大空已具雏形，却也被黑色利刃从多处穿透。
竟然还是两分局面！

时光感觉眼前有些眩晕，连忙一下下摸着折扇深呼吸。
冷静。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白棋宁愿损了目数，也要加厚中央的味道，所以我现在必须破了这股厚势。不能想着净杀，贪胜或许反而葬送自己，我需要的，只是一条边，或者一个口子……
时光注视着棋盘，棋子在他的眼中逐渐发光、跃动，仿佛从死物变成生灵，遵循本能向各自的生路挣扎而去。
而时光，就是它们的神明。
这颗子，要弃；这一颗，可以救一救；这颗能作诱饵……
神明漠然注视着万物，摆弄命运，向着只有神能看见的，最终的胜利走去。

113手，黑，八之五，碰。
时光食指与中指夹着黑子，缓缓的，如慢动作镜头般落在棋盘上。俞亮抬眼，看见无悲无喜的神色在他眉眼之间。
这一瞬间的时光，竟然与俞亮记忆最深处那一幕重合。

1997年，俞亮恍惚间在时光身上看到过的，棋神的影子，它再次出现了。
俞亮胸口一滞，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是恐惧，也是喜悦。
他幼年时独自关在一个漆黑宇宙中，外界的吵闹声都是浮光掠影，真正陪伴着他的始终只有围棋。
可某一天，云端上强大又无情的神明路过他的小世界，只是一缕目光，便将他的天幕破开。
他钻出自己的壳，在天光云影下，见到了一个小孩，他笑着说：“我叫时光。”
时光，身上有棋神的影子，他是曾经被神明注视过的人。
俞亮终于明白自己的渺小，原来他只是一颗普通的、脆弱的种子。他开始发芽、抽枝，一天天长大，他渴望长成参天大树，有一天能有幸重遇神明。
可神之所以为神，就是因为他遥远、庞大、不可追。他不是某个具体的生命，而是几千年来，众多棋手理想与狂热的聚合。
俞亮渐渐学会放过自己，着眼于脚下的路。
或许……那不过是我年幼时，一种无知催生的错觉吧？

不！今天的时光在说，不是！
这种微妙的感觉，只有同样追寻着棋道尽头的棋手才能体会。
这一刻，他看透了棋盘上一切的变化，掌握着所有棋子的归宿与命运，作为他的对手，你会感觉自己的一呼一吸、一念一思都是透明的。
哪怕只有这短短一瞬，棋神再次看了过来。
祂在注视着时光。

俞亮已经长考了二十分钟了。
他垂下眼眸，不知在计算些什么，而时光也安静地等待着，连呼吸都不曾紊乱。
隔壁二台已经分出了胜负。
“我输了。”穆青春沮丧地投子，对面的许厚乐呵呵地鞠躬。两人路过主将台，对视一眼后，都选择了停下来观战。
许厚仔细看了局面，忍不住“嘶”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局，真乱，也是真精彩。
“水平很高呀。”许厚压低声音和穆青春讨论。
穆青春不服气得哼哼了两声，终究没开口说什么，毕竟这局棋就摆在那里，他不服也得服。
“时光这一手，有点送吃的意思。”许厚摸着下巴分析，“如果白棋上来断吃，黑棋就反手从上面打，然后就可以出动中央的伏兵，两边一联络，中间四颗白子都要死，白中腹的大空就算彻底破了。但如果白棋为了保中央四颗子而不理，那么黑棋就可以往下方一退，左下这一块被吃掉了。我算算，哟，这一来一去便宜了快二十目吧？更是大赚。”
穆青春代入俞亮开始在盘上找出路，越算越着急，出了一脑门汗。

突然，俞亮捻起白子，冷峻的目光随之而来。他稳稳地落下棋子，114手，白，九之五，虎。他没有走时光设计好的路，而是巧妙地调换落子次序，逼着黑棋提前退，勉强稳住上下局势，算是个折中之策。
但这也没有出乎时光预料，他不假思索地落子，黑，七之六，扳。
白，九之十三，断。
黑，十二之十四，粘。
……
他们一手接着一手，令旁人目不暇接，仿佛这局棋的走向已经在心里过了千万遍。
终于，118手，白，七之八，扳。
时光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变化，他惊讶又别扭地皱起了眉头。

俞亮深吸一口气，双手交握撑住下巴，灼灼目光直视时光。
神又如何？既然坐在棋盘两侧，我们就是平等的对手。九岁的我都敢一战，没道理十七岁的我反而退缩了。
也许我算不尽所有的可能，但，我需要的，从来也只有一种——通往胜利的那一种。
时光，我的挚友，我的知己，我的爱人，我的——对手。
有幸这一生，我能与你对坐棋盘两侧。我会穷尽智慧与勇气，以颤抖之身追赶，怀敬畏之心挑战。
围棋，是两个人才能下的。

时光也开始长考。
俞亮这一手回应，不似他往常大开大合的手段，反而半遮半掩，一下子看不清意图。
他没有如时光预料的那样去“刺”一手，反而选择了打开缺口，把这里的断点卖给时光。
第一层思路，黑棋直接断打，白棋被切断，黑子粘回自身后跳枷，白子联络的三子净死，白空被破。
往深一层想，白棋这样大大咧咧地卖出破绽，大概率有后招，如果黑棋断上去，可能正中陷阱。
可是，如若再往下想，俞亮就是吃准了这种心理，唱了个空城计呢？

时光赶紧甩甩脑袋，停止揣测，这样是没完没了。换个思路，如果这里有个陷阱，那么俞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加固自身？联络右下？扩张白空？
不……这些都不够，都还不足以让俞亮设下这样的计策。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时光的目光上移几行，他想要的，是屠龙！
仿佛风吹散了迷雾，时光突然思绪通透，盯住自己大龙的几处断点计算，果然，他眼神一亮，看到了那个潜伏在阴影中的杀机。
在大龙腹地，白棋曾留下了一个“挤”的先手，所以一旦黑棋盲目进攻，白棋就可以利用这个先手，一步“断”逼黑棋从上方打吃，将那个关键的、仿若巨龙心脏般的落点暴露在白棋面前。
然后，七之十一，点！
刺刀捅入心脏，整条大龙都会分崩离析。
好棋！
藏实于虚，改虚为实，这是方绪的拿手好戏；保留变化，利用先手作伏兵，是时光爱用的招数；更不用说，被对手逼至进退两难，却反手就要屠龙的魄力，更是俞亮本亮。
时光真是忍不住为俞亮的谋划喝彩！
这样的对手，这样的强敌……是任何一个棋手，都梦寐以求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输给你呀！
时光扬起一个自信的笑，落子。
119手，黑，八之九，团。

许厚竟然一时半刻没有看懂这一手，琢磨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激动得耳朵都红了，抓着穆青春的衣服摇他，恨不能又蹦又跳！
“我明白了！”
穆青春连连仰头去躲许厚喷到他脸上的口水：“好好说话。”
“俞亮这里看似是空城计，实则是诱敌深入的苦肉计。而时光看穿了这一点！你看，这一手团，就是假痴不癫之计，装作不懂，如果对方也偃旗息鼓，那黑棋返身就去抢占七之一十，护住要点，做活大龙，那个挤的先手就没用了。如果白棋不肯，还想用那一招断后点，你算算，最后会怎么样？”
穆青春费劲巴拉地算了半天，不确定地说：“黑棋会……长一气？”
“对啊！”许厚一巴掌拍到他背上，“长一气，就杀不掉了！”
是，已经杀不掉了。
俞亮看到时光的落点后，失落地闭上了眼睛。是他，没有算过时光。
这一步称不上胜负手，但的确是俞亮穷尽心血的杀招，其中诡谲、凶险、隐蔽，是俞亮目前技艺的巅峰，更包含着他一腔热血。
然而，终究棋差一招。
越是竭尽全力，失败就愈加苦涩。俞亮仰头放空自己，他需要一点时间。
为什么是时光呢？俞亮在韩国的六年曾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
世上有如此多求索于围棋大道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时光，能够得到棋神的青睐？
这个答案，或许到此刻，俞亮才终于触碰到：他是天才，是哪怕俞亮都无法匹敌的，绝对的天才。
没有人比俞亮更清楚时光是如何成长的，他从高中围棋联赛上的初学者，成长至今日宛如棋神再临，只花了三年。
真可怕啊。
这个事实很难让人不丧气，即便是俞亮——曾经他让别人品尝过的那种挫败，如今也降临在他身上。

“咳咳。”
时光清清嗓子，引得俞亮看过去，他与俞亮对视着，目光清澈又柔软。
俞亮总能读懂时光的眼睛，他在说：“我们下棋吧。”
就像1997年，他大咧咧地坐在俞亮对面，开心地说：“我们来下棋吧。”
时光荏苒，但他们还是他们，围棋还是围棋。
俞亮的心渐渐宁静。他和时光之间，从来不是只有胜负，想想最初，激励他追逐着围棋、追逐着时光的动力，其实很简单：
围棋很有趣。
和时光下围棋，很有趣。
俞亮摇摇头轻轻笑了一下自己：俞亮啊俞亮，你也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洒脱嘛。放下这些吧，放下胜负，去享受和时光的围棋。
他落下白子。

120手，白棋进攻无效后，重新回到下方，贴，安定自身。
至129，黑棋长，双方将下方定型。黑龙成活，白棋也与右下角联络，盘面黑棋领先。
136手，白棋挖，在右上角再次进攻。黑棋稳健挡住，白棋只抢到3目，仍然落后。
155手，棋局进入尾盘，正式开始大官子。
时间越来越少，两人全神专注于计算。此时的他们，与其说对手是彼此，不如说是自己。
目数的判断，价值的取舍，次序的安排，他们将目前为止全部所学都施展在这一方小小棋盘上。
160手第一个劫，167手第二个劫……他们开始一边寻找劫材，一边抢收官子。
一旁的许厚和穆青春逐渐紧张到说不出话，此局的胜负就在一两目之间，黑棋能否不犯错？白棋能否绝地逆转？悬念还在继续。

250手，白棋左侧挡，逆收一目。
251手，黑棋右侧扳接粘，后手两目。
时光落下黑子后，停顿在棋盘上空，抬眼看俞亮。
俞亮叹了口气……
时光这一手扳粘，不仅收掉了官子，还制造出了劫材，如此，俞亮收掉最后一个后手官子后，全盘无劫材
最后的官子劫，他打不过了。

二十二轮围甲，方圆建投vs围达G.C 主将战，时光胜一目半。

“我输了。”俞亮微笑着恭喜时光，“119手，真的出乎我的意料。官子也很好，一点错都没犯。”
时光高兴中带着忐忑，他眼巴巴地看着俞亮。
俞亮长出一口气，目光穿透天花板，看向他想象中那个棋神的影子。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神会为你驻足了。”
“大概他也在期待，你会为围棋带来怎样的未来。”
“时光，你就是为围棋而生的。”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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