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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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巴兹尔】

剧场二楼的小包间，紫红的帷幔之下，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的中年男性露出了愉快而自得的笑容。
“亨利，”他邻座的青年显然焦虑得多，“你不该对他下手。”
亨利勋爵的目光从舞台移到旁边。巴兹尔紧蹙着眉头，抓着扶手的五指松了又紧。勋爵脸上的笑容于是微微扩大了。
“他很美丽，就像上帝的礼物。当然，你的画也是。”
画家的情绪激动起来：“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留下最后的净土？我受够了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你引诱！”
“别这样，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朋友之间应该坦诚，”成熟的男人游刃有余，“道林有他自己原初的、纯粹的、深沉的欲望，他不是什么‘最后的净土’。而你，我的朋友，你现在的举动是在把他变成你最深沉的欲望。”
“不要把你那套理论套在我身上！《希伯来书》第十二章第十四节，‘你们要追求与众人和睦，并要追求圣洁；非圣洁没有人能见主……’”
剧目的配乐喧嚣起来，包间里小小的争吵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你还是老样子，”亨利缓缓摩挲着手杖，眼中的感慨几乎称得上怀念，“我始终坚信，欲望是人的天性，人有且应当有享受生命原初的状态并从中获得快乐的能力。道林将是上帝赐予的完美纯粹的证明……早几年的时候我以为会是你。你太紧绷了，巴兹尔。你是道林的反面，用人造的观念压抑并伪装自己，还以为那是保护你的铠甲。假如我能说服你放弃它，那毫无疑问将作为我一生的荣誉……之一。”
演出的声音静寂下去，两个人的心思早已不在表演上。或者说这场表演本就是避开谁的借口。巴兹尔的声音低沉下去。亨利认真去听，甚至要盯着他的口型，才勉强分辨出画家的嗫嚅。
“我以为我们能一直做和而不同的朋友。”
很难说这句话里是拒绝，失望，懊恼，还是祈求。总归不是什么快乐的东西。
画家身体抱恙，提前离席了。很难怪罪这个“提前”，演出也的确即将结束，只剩一点点收尾。亨利微笑着目送他，衣冠楚楚，胜券在握。舞台的光落在他背后，活似新时代的帝王。被他们彻底忽略的演员用全程最饱满的情绪喊出了退场前最后一句台词：
“你杀了他！”

【巴兹尔→道林】

巴兹尔推开房门，来时的步履很有些匆匆。房间里钢琴的声音停住了。
“巴兹尔？怎么来得这样快！”道林完美的面庞透露着毫不掩饰的高兴。他起身迅速迎上前来，给了一个热烈的拥抱，眼睛发着亮。
“我以为你们还要看一会儿，”神色天真的青年似抱怨又似亲昵，不论是哪种都没有人能抵挡他的亲近，“该说新朋友就是比不过老朋友吗？你们居然丢下我独自相约！”
画家心底一片艰涩的喜悦，旋即又被焦虑覆盖了：“不谈这个，道林……我最近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你不会真的相信亨利的那些鬼话吧？”
青年便也皱起眉毛：“原来是急着兴师问罪。你相信那些风言风语，却要来怪罪我？”
他放开了拥着画家的双手，转身回去取他钢琴上的酒杯，一路的身姿堪称摇曳。画家忧郁的眼神简直无法移开片刻。
“是又怎么样？”
巴兹尔苦口婆心地用尽一切力量劝说：“你在赌气，道林。不要被他哄骗、被他诱惑。你记得索多玛和蛾摩拉吗？不经节制的欲望只会招致毁灭。犹大书第一章第七节，‘又如所多玛、蛾摩拉和周围城邑的人，也照他们一味地行淫，随从逆性的情欲，就受永火的刑罚，作为鉴戒。’”
这尽心竭力的引经据典只换来一句冷笑：“你在咒我遭受火刑？”
一句话令画家瞠目结舌。眉目如画的青年乘胜追击。
“我从没有一天停止过祷告，神没有给我安抚，但也没有给我责怪——祂都不认为这是错的。亨利说的那些又有什么错？他只不过是点破了生命原初的、本质的样态。谁都有欲望，谁都有憧憬。‘不要被他诱惑’？神允我美丽青春，只有我诱惑别人的份！”
“这不一……”
“就这么难以理解吗，巴兹尔？”
漂亮矜贵的青年神情困扰，就像天真的孩子在策划一场恶作剧。
“你难道没有体会过吗，那种无法抗拒的、本能深重的欲望？你不想青春永驻？不想得到、不想永葆所有人的喜爱？”
巴兹尔别说点头了，那眼神几乎是迷茫的。道林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负有盛名的画家，早已用另一种方式得到人们的喜爱与关切。令人羡慕。
“好吧，你有你的追求，”他点头，换了一种问法：“难道你不想拥有全世界的美？想象一下，总有一天，你会遇到这样一个人，让你感觉她就是全世界的美与艺术的化身，一切自然与人造的景色都把精华凝聚在她的身上，上到神明，下到草木，万事万物拜倒在她裙下……那时候，你就会想不顾一切拥有她了。”
画家沉默了。
“不，”黯淡着目光的男人谨慎地挑选词汇，“我不认为自己具备‘拥有’的资格。只要美与艺术能够安然地存在在那里，就很好了。”
道林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位朋友不可说服。
“好吧，那就祝你的‘美与艺术’与世长存。”
他决定和好。漂亮男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莹白的双手倒了第二杯酒，递给他亲密的身边人，示意干杯。红色的酒液在玻璃瓶里晃出华美的弧线。

【道林→画】

道林·格雷的脸上没有了轻佻与欢乐。他走进楼上的暗室，丝绸质地的白衬衫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厚重的木门打开，此刻他的形象深沉凝重，比照平日，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他走到巨大的油画前，挑剔地打量，试图用目光犁过每一道笔触，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即使许下了愿望，依然会感到嫉妒。”
房间里别无他人。他昂首看着“他自己”，丝毫不觉得在这样阴森的环境自言自语有什么不对。他只是想说话，所以就说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经过一点点压抑和修饰，这就是道林·格雷。
问题是……“他”也是道林·格雷。而且如果确实是自己许下的愿望成了真，那甚至可以说，“他”才是最本真的那个“道林·格雷”。
就像掩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也许他并不是全然的无法无天不加遮掩，毕竟他不能也不敢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甚至不愿意去细究任何关于身份的问题。他颤抖起来，即便是嫉妒的、痛苦的表情，那面容也美得令人疯狂。
“巴兹尔打心底无法认同我，他接受并迷恋的只是当初的我，是你，是他自己的画！”
“亨利？亨利倒是认同，但他走了，周游世界去了！他想要的只是纯白的可供揉捏的灵魂！”“其他人爱我，爱的是我的外皮，是我自己的容颜，不，是和你交换的青春……为什么！我拥有一切！我无比自由！所有人爱我……他们爱的是你！为什么！”
他弯下腰，像在怒吼，痛哭，又像是野兽的咆哮。他不会让任何人听到这些。他只是……需要一点小小的发泄。宣泄情绪也是一种本能的欲望，不是吗？
只有窗上缠绕的藤蔓轻轻颤抖着枝叶。这场景并非首次出现。
青年哀哀地伏在地上，像死去一般。

【画→？】

他终于把无处倾诉的情绪消耗泰半。月亮早已移上中天，洁白的丝绸沾满了尘埃。受尽追捧的青年此刻对自己亲手缔造的牢笼束手无策，唯有静默地离去，僵硬如一尊华美的雕像，浇筑着无人看见的孤独。阖上的门扉为画像蒙上一层阴影。尘埃飞舞间，画框中人物微笑的嘴角微微上扬。应该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吧，就像火焰会扭曲周围的场景。他们了无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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