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泽】永远热泪盈眶

酒曲霁

加载中……

***Summary：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

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

桌上摆着未吃完的葡萄，红楼被风吹开扉页，是熟悉的一幕，含着风月无双。

范闲很平静。下人们低头麻利的屏息料理后事，没人看得透这位高权重的澹泊公，亦没有人敢。

范闲吩咐人打盆水来，轻轻拭净那人脸上的血污，他知道自己很清醒。

庆帝将二皇子的后事全权交予他负责，意思让他看着办，随他了，只一件，不进皇陵。其中不在意的无情摆在明面上。

是啊，反正总归是要修史的，办成怎样都无所谓了。

范闲是真的恨李承泽的。

那年的一眼惊艳不假，那年的一见如故不假，那年的人间自是有情痴不假，那么些年的相像相怜相知不假。

所以才恨。

他觉得心里有些发凉，胸口有些闷。是因为就发生在面前的兔死狐悲吗？可又清楚的感到，不是的。

或者不仅仅是的。

那些天范闲冷静的置办一切，念着虽然生前血海深仇，但终是一厢情愿还他一个体面。他名闲，却突然闲不下来，忙活了半天，回到范府累的要死，却无意休息，仿佛一停止下来就有什么他心知肚明却避之不及的东西要缠上他，钻进他的脑海。

所以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呢？半夜他惊醒时，怔怔望着窗外风月翩迁，空中有些潮湿黏腻，他伸手一摸，枕襟有些湿，他只肯定自己睡觉不流口水，那大底便是汗吧。

是时间吗？不，时间是最顽固的东西，不仅自身不变，也无法改变其他人。

他突然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说人的灵魂本是连着长的。灵魂连着长，然后冒出不同的绿芽，就像姜。生命中的一个人离去，特别是另一个自己的离去，便是自己魂灵的底部被掰掉一块，看不到具体的鲜血淋漓，但伤口是在的。

姜与姜如此，范闲和李承泽也如此。一声不吭的，伤口张着，血汩汩流着，那就是难过。

世间最善变的，只有人心。

范闲一直以来以为他是恨李承泽的。

但李承泽不知道原来这份恨也不尽纯粹，除了镜像里的窥张，不知何时渗入了更痛苦的东西。

今夜你还来吗？范闲问。

小范大人倒是心急的很。且听一声轻笑，一袭红衣幻影从暗处隐现，飘飘忽忽一缕魂魄，打上昏黄豆大的烛光。

范闲不出声，他总担心一开口就把魂给吹走了，一说话梦就醒了，他痴痴望着李承德的眉眼还来不及，更是失了巧舌如簧的能力。

这时候仿佛他的底气、他的傲气都被剥去了，他突然间感到无限的不安，沉重的卑微着小心翼翼。

李承泽飘到他跟前去揉他的眉心。他心底生出隐秘的快意，因为见范闲因自己而这般失意而痛苦，见他因自己而失了他无比羡艳和热爱的无畏的自信与生机，见他尝到自己的痛苦的报复得逞的快感，以及一丝连自己也莫名的缘由——范闲是为他而心死，范闲这一刻的一切，疼痛也好，欣喜也好，卑微也好，都是因他，都是为他。

可他又看不得范闲这般，这样他也仿佛疼起来，是与生前的疼痛不一样的苦，几乎让他失措。是面对另一个自己落魄时的痛心吗？他不知道。

可身体比手快，他不由自主的抚上范闲微微皱起的眉心。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啊，我……

手只触碰到了一片虚空。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纤长的眼睫轻轻扇动，如蝶翼般颤抖，再无他举。

直至烛火燃尽，烟一般散了。

范闲张开眼，他慢慢扶着碑直起身，维持一个姿势久了，身体有些僵硬。衣角已被露水打湿，他抹了把脸，换了个地儿，一屁股坐到红楼上，有书垫着果真舒服多了。

他没再靠着碑，弓着身子拿起一根狗尾巴草薅着，薅完了，就编成一个环，看那坚韧的细细的一根最终在手里皮开肉绽，再化为尘土。

编累了，就拿一旁的葡萄吃，反正不吃也是烂掉。我替你先尝尝味，他说。

吃完了葡萄他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墓边栽了棵海棠，已是暮春，风一吹就瑟涩落个满身满地，无处落脚。这儿人烟稀薄，又远离京都，没有腌臜污浊，倒也无需葬花了。

本来说好我再也不用这么羞羞笑的时候再来看你的，可惜我又食言了。反倒是每次实在忍受不了了，来你这儿躲清净。不过放心，每次都是只带风月来看你，不会脏了你的地。

心福至灵一般，无端风起，扬扬洒洒又一场花雨。

花谢花飞花满天，他出神望着漫天愁绪迷了眼，是香消玉损的死亡，还是化为春泥的新生？

或许只是落叶归根的返璞归真罢了。

他忽听得有人遥遥吟唱，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可这荒山野岭，除了他，又哪来半分人烟？

他欲意起身，却头晕目眩，蓦然回神间定睛一看，便见满地落花依旧，葡萄满挂枝头，红楼被风吹开扉页，雾气寒重。

暮春时节，范闲奉旨南下。

当今圣上，怎么说呢，对于范闲的感情，亦敬亦惧，欲用亦欲杀，忌惮是他们关系的底色。没什么好多说的，李家人罢了。

范闲看着，心里门儿清，打着算盘让范建告老还乡，自己归隐西湖——就当这次下江南是提前踩点了。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和江南老。自古以来的热闹繁华富饶之地，带着别于京都的风采神韵。京都的美是庄重有序的，是在约束之中的，拘于框架之中的浮华炫丽，雍容华贵，似牡丹一样浓艳；江南则是浓妆淡抹，化开在淡雅里的精致昳丽，玲珑剔透，轻轻的一痕浅色里透出绝代风华，而这只不过仅仅是她的一面。

有出尘的山水气韵，亦有熙攘的烟火人家。商贾贸易络绎不绝，纸醉金迷，流觞曲水，都是她的模样。

那年的江南，明家独占鳌头，他们斗得势同水火，这无限的江南风景自是被白白耽搁了。而数年光阴划过，江南未老，江南还是那个江南，墙根里的青绿依旧，他也终有了玩赏的心神，放任自己沉入那氤氲气韵，从那红尘人间穿过，却独独沾了满身落寞。

人终是不在了。

范闲挥了挥手，遣散一干随从。与地方官的扯皮才刚刚开始，可他立在这交织人流中，彻底失了兴致和耐心。那一直端起的架子，维持的面孔，负着的担子，让他好生疲惫。

他不想再忍耐，至少此刻不想。

于是他独留自己在人潮中失神落魄，顺着人流而行。江南之地富饶，一路而去吃喝玩乐摆了一溜。他无端端想起那人最爱这烟火人气，爱这满街鲜活的小玩意，那上面有宫中不曾存在的生活和热闹蓬勃。他俯下身去看那一串串绣着十二生肖的小挂坠，精致又质朴，倒是可爱——那人总是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透出些孩子气来。

思及此他不禁露出些笑意，摊主见他有意忙招呼着公子，公子看看，看看，这做工精致的很……

王叔，那个小黑狗木雕的那个卖掉了吗？这回我钱攒够了。稚嫩的童声软糯清亮，混在人声鼎沸里。听闻老实朴厚的摊主笑道，给你留着呢——喏，又偷溜出来的啊？谢谢王叔，今天是替姐姐来的……

江南民风淳朴，商业昌盛，热闹至极，携老扶幼的不少，听久了，让人心也柔软起来。

范闲一个个挑着，凭着大宗师的耳力偷来满街烟火。他细细选了两个去掏钱袋子，偏头间一眼无意扫见一张似曾相识的眉眼。

那一瞬间太过短暂，却让他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猛地顿住，张口结舌：“李……”

人潮汹涌，层层叠叠的面孔之间，却再也寻不到刚才那惊鸿一瞥，长街的空气拥挤，仿佛嘲笑着他的自作多情。

范闲驻足站立片刻，然后无声笑了笑。

不过幻觉。

心里有事的时候，人人都会自作多情。

“天高皇帝远，江南这地方官胆子倒还一如既往的大啊，这坦诚的性子，就是比京都强……”范闲抬眼瞅了瞅那楼前的匾额，不由扯了扯嘴角。

回首上一次下江南，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次他南下，收服三大坊，收回内库，扶持夏栖飞，可谓动作不断大获全胜。可短短数月实在紧迫，彻底的整治是不可能的。这些年先帝驾崩新帝调理内政推动改革，江南地区历史悠久又繁荣兴盛，各个世家大族不知在里面捞了多少油水，势力盘根错节，是在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现在在青/楼招待京都要员，要不是太缺心眼，那就只能说明江南水太深——那他强龙倒偏要好好会会这地头蛇了。

将来还是要来住的，先敲打敲打，免得到时候还要再费心思。

朱红勾栏，烟翠帘帐。软红十丈中温香软玉，楼里点了香，同胭脂粉气缠绕着，漫上勾栏外的小桥流水，碧水荡漾，画舫依依。

一进门就有人迎了上来，陪笑着拱手弯了弯腰，道府尹和两江总督都在楼上等着大人了。

范闲带着王启年高达一干欲抬脚上楼，那小厮却又一躬身。大人，下属侍从等人不得上楼……

范闲终于分了他半分目光，满是玩味的看得小厮冷汗都滑落下来。他没接茬，只明目张胆的扫了一圈这雕栏画栋，轻飘飘的说我可是有心上人的，坏了我清白各位大人想怎么办啊？

几年前和郡主和离闹得沸沸扬扬的是谁？小厮心中嘀咕，不敢声张，转念又想该不会就是因为这所谓的“心上人”吧？

好奇心害死猫，知道太多会掉脑袋。小厮深谙此道，不敢在随意编排下去，只道大人这是什么话，此地是江南闻名的教坊，请的都是一流的优伶，虽说不比京都，但也是顶好的……

范闲轻哂一声，又端起那羞涩的笑来，没在多说，竟也就依了他。他挥了挥手让王启年等人退下。明家是换血了，三大坊也在自己手里了，但好像有些人皮痒了，开始蠢蠢欲动。江南是有他的产业，但到底多是一商贾之辈，不好插手朝堂之事，而能在地方官府里搅动风雨，对着他耀武扬威……到底是天高皇帝远，还是正因有人在暗中撑腰挟持？

如此一想，针对的对象，就是他在江南的内库也说不定……李家人啊。

但这样还让他下江南又是什么意思？范闲在推杯换盏中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老三也是长大了，竟也能弄出点东西来了。

屋中暗香浮动，流着酒香，波光粼粼的淌开，雅间接着露台，能俯瞰楼外林立的粉墙黛瓦和熙攘的街道。他闻出点着的香中带着催/情的成分，但没在意，本身百毒不侵又有大宗师的功力，这点香根本奈何不了他。

他借口解手，由着小厮领他走动的时候暗暗打量四周。手下的人早已吩咐了下去，这青/楼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大抵也查的十有八九了——他可不信能招待京都要员的青楼没什么特别，否则满江南的地方凭什么选中了这？

解手完回去的路上一把药倒了小厮，他伸手接住那软倒的身体，拉开一间空屋塞了进去。

他关上门，却没有离开，对着门负手而立，沉声道，出来吧。

于是楼梯拐角处冒出一个身形，干净利落跪下俯身，稚嫩的声音发着抖却果断。大人恕罪，小的来取件东西，并非是有意冲撞大人……
范闲终是侧过头看去——小小的身影垂着头，是个孩子。
还是个孩子。

粗粝的洗的发白的布衣，细瘦的伶仃的胳膊腿儿身板，薄薄的皮肤几乎包不住骨似的，缺少打理的参差的发摇摇晃晃垂下来，遮住了他削尖的脸，打下深重的阴影。他跪着，那一身骨似灼灼新竹，倔强而直，几近折断，破皮而出。
范闲挑眉，万恶的封建主义，不仅招收童工，还虐待儿童。但他没有多余的想法，在那之后，他早已认清了现实，也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一腔热血向前冲的愣头青了——世上苦者何其多，就算是他的那个时代，也摆脱不了的问题困境，他范闲怎么拯救的过来？他连他想救的人都没救回来。

不过终是因他而起……他垂下眼，问你怎么冲撞我了？
匐在地上的身形微微一动，旋即答道：“妈妈今日嘱咐我们闲杂人等不得上楼，小的违反了规矩，虽是看不真切，但到底是坏了大人的私事，尊听大人悉便。大人有大量，看在小人不过替姐姐们取些东西无意冒犯的份上，不要告诉妈妈……”
还挺机灵。既表明自己什么都不会说出去，又暗示他总是要过老鸨这一关，若是替他瞒下放他一马，他就不会向老鸨吐露他刚才的所作所为。
范闲走近了些，笑眯眯的蹲下：“你想和我谈条件？”
瘦小的身形被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将头埋得更低了，小的不敢。

你想让我救你。范闲没有用疑问句，他盯着那漆黑的发顶，缓缓伸出手。可凭什么呢？我不缺聪明人用。
他想要回答些什么，音节却卡在喉咙里，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范闲轻轻捏住了他的下颚，仿佛捏住了他的纤喉命脉。他任由那三指将他的头一点一点挑起，任由光钻进他的双眼，刺激他几近流泪，他的脸露了出来，他对上那双眼——

或许是过了几个时辰，几百年，或许只是过了几秒钟，但管他呢，他突然间感受到那双手，那捏着他下巴的手，突然间颤抖起来。他确信不是他自己在发抖。

他不明所以，明晃晃的撞上一道几近将他灼伤的目光，他不懂，他看不懂。

说来荒谬，真是荒谬。范闲几乎要笑出声来，但肌肉并不受他控制，他想他的表情一定可笑极了，荒谬啊——

奇异的，在这明明似是一个俄尔甫斯式的场景里，范闲却突如其来的想起那一夜红拂夜奔的景象，又或许他此时脑内早已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谁知道呢？

烛火在哭泣，光就是他们的眼泪。他们把泪珠一颗颗撒落下来，掉在地上哐哐的响，像是尖利的玻璃片深深插进地板。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是玻璃屑。毫无预兆的，佛祖降下的蜘蛛丝在他面前延伸开去，却不曾告知结局是头顶极乐世界的莲池，还是十八层地狱的血海，只道是前途未卜。

不是幻觉。

范闲下一趟江南，带了个孩子回来。

此等骇闻平时自然会插了翅一般一夜间飞满整个京都。可范闲把消息压得死死的，硬是一点没透露出去。但他也没想全然捂死，把这孩子藏起来。

下人来报，是那孩子的身世。江南本地士族石姓世家的血脉，世家公子与青/楼妓/女结合后的私生子，不过一个老生常谈的始乱终弃的故事。生父一介纨绔子弟，早在十多年前得了花/柳病一命呜呼了；那青/楼女子将孩子独自拉扯长大，常靠同出身的要好的姊妹接济才勉强糊口，也在五年前便死了，至留那孩子留在青楼里赎卖身钱。

里里外外，扒开细节挖掘三尺，都和李承泽没有半分关系，只是沉默在叫嚣着一个事实：李承泽是真的，真的死透了。

范闲听罢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去剥他的葡萄，这一批葡萄是从西域那快马加鞭运回来的，稀罕品种，一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径直送到他澹泊公府上，连皇上都不一定有份。他一般不这么吃葡萄，但今天不知为何有闲情，一点点剥开，任由汁水横流。价值千金的汁水滴落下去，浪费在土地里，抽筋扒皮般的。

检察院的暗探继续报备，李成平的眼线跟了一路，已将消息传回宫中，虽然没让他们见着那孩子的面孔，但如今回至京都，各路人马齐备，恐怕……

范闲挥了挥手，说兄弟们辛苦了，接下来一阵子我给你们批假歇歇。
暗探微微欠身行礼退下，明白院长言下之意是不用再过多阻拦和掩盖了。

其实也没什么，那孩子虽然长了与李承泽相似的眉眼，但到底还是个孩子，没有长开，而李承泽又已死多年，他生前也不喜欢人，非是熟悉亲近之人大底也难以一时间认出，而就算察觉了，那些个心怀鬼胎的人自是不会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大抵也同他第一反应一样去查那孩子身世——再等到发现一无所获，那最多也不过怀疑他别有用心。

他范闲不是圣人，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大庇天寒士俱欢颜。他仅仅为了保护自己身边之人，便已竭尽全力，甚至抛弃安逸位及权臣。在这个时代叶轻眉的理想简直像是笑话，只不过是私心促使他想给这个孩子一点希望罢了。他承认他心软了，世上那么多可怜人，他遇见了他，就选择了他——因为私心。

不过的确是他别有用心。

石头是我的小名。

母亲一直这么唤我，很亲昵很小声的眷恋。她让我姓了石，却没在风花雪月的文辞里挑名，而是简简单单叫我石头，小石头，一遍又一遍，轻轻牵起我的手，在我额头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她说贱名好养活，只求我能平安顺遂，安度一生。

可母亲很早就死了。

母亲轻飘飘的离我而去了，楼里与母亲关系好的姐姐待我也很好。小石头小石头，她们都爱这么唤我，顺便俯身笑吟吟的捏捏我的脸。我不讨厌这个名字，石头没有心，也没有血肉，感受不到疼痛，挺好的，长长久久，永不为世人所动。

姐姐们给我念红楼，我听着书中的那颗顽石，觉得我便像那颗无材不堪用而被遗弃的石头，只是即使哪怕入了红尘，那软红十丈也落不到我身上，终不是快宝玉，无论外表如何，还不过本性顽劣。

可范闲从不这么叫我。

他给我取名字，很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名字很重要。

小石，范闲叫我，你想取什么名字？

那时候我们坐在走廊上看星星，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来到京都的第一天，他侧过头抓住我来不及错开的眼神。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真的很年轻，看上去就更年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武缘故，习武的侠客总是看上去帅气和年轻，话本小说里是这么说的，当然也可能因为他们是主角，我不知道。他比我大十九岁，可走在无人相识的街上我们像一对兄弟。

……名字？我恍然，这像是一场美梦，摇摇晃晃的飘在我永远都够不到的前方，现在它来了，似镜花水月般的，却又更加易碎难以把握。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变成梦了。

天降而来的好事将我砸得昏头转向，仿佛宣告着这就是幸福——是啊，那可是澹泊公，南庆第一权臣，当朝帝师，鉴查院院长，传说中三头六臂多少人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存在，而现在——只要我伸手，只要我伸手，幸福唾手可得，光明盛大的未来就在我眼前，康庄大道铺到我脚下呼唤着我踏上它坚实平坦的土地，只要我伸出手迈出一步，而身后的泥沼就会如潮水般褪去，天边的月亮会升起来——可我不敢相信，我不能相信。我告诫我自己。

能真正给予你幸福，尊严，甚至于自由的，只有你自己。别人的施舍终是梦幻泡影，我很早就懂这个道理了。所以，清醒一点，当时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在茫茫然的空白中希翼自然而然的浮起，而不安的警惕在耳边谆谆告诫。我踌躇着，嗫嚅着，我说，……我，我没想过。

没想过，更不敢奢求去想。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我没告诉他其实我并不止是个青楼干杂活的小厮，江南民风开放，小倌楼也不稀奇。姐姐从小夸我长得精致得像个姑娘，那老鸨早已打好了将来调教培养我的算盘。明天是什么，未来是什么，不过是到了时候便会被赐个“精心挑选”的花名，被包装成他人眼里精致的商品，被锦衣华服束缚的傀儡。也动过跑的心思，曾逃过一次（事后回想起来真是愚蠢至极），被抓了回来。那老鸨手里拿着轻飘飘的一张血红的纸，几位姐姐的身家性命，为数不多的几根软肋被拿捏着威胁警告。

那时候还是太蠢太稚嫩，被捏住了七寸动弹不得。从此以后才学会了忍耐与蛰伏，致命的一击，彻底的逃亡，最差大不了最后撕破脸皮——可才到了一半，甚至还早，很早的时候——偏偏在这时，范闲出现了，轻而易举的将我拔出一片泥潭。

可还是后怕，还是不安心，还是不肯相信，一切一切都没有实感。我仿佛碰上了一片更广袤的未知，令人心生渴望亦心生怖惧。

那我给你想一个好不好？范闲，我眼帘中的范闲，微微皱起眉，又舒展开，认真思索的模样。他眼角下撇，正经的时候总显得专注。……就单名一个“惠”字，怎么样？

虽然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跳出来说一下，范家人的取名艺术。真真是自成一派，别具一格，大抵是遗传。这么多年来我拥有过许多名字，这一个也是别具特色格外惹眼的一个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范闲取得。

可当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因而也天真的可怜。当时的我想我终究不过是他的一介万物，心血来潮，施舍一点同情心的随便什么人，给我起这么个名是在取笑我吗。

于是突然间升起一股破罐子摔碎的冲动来。我冷笑，我说想不到您是个取名鬼才呀范大人。

廉价侮辱的给予与施舍我不要，哪怕再次流落街头也无所谓，甚至被那些所谓的权势一怒之下乱棍打死我也不要。

范闲愣了愣，一下子没对我的出言不逊做出反应。我没错过他一瞬间的走神，那一刹，他的目光仿佛飘向很远，他看着我，却像透过一副皮囊望向别的什么悠长旷远的往事旧人。

是啊，古今第一权臣，堂堂帝师，一代诗仙下凡，又怎会无缘无故青眼于一个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孩子呢？

我嘲笑起自己一瞬间自作多情的愚蠢。摇摇欲坠的世界提醒着我这冷暖人间，人心叵测，或许摇摇欲坠的不是世界，是我才对。

咽下一口艰涩的唾沫，我强笑着开口，哪个惠？是聪慧的慧吗？

但他摇了摇头，抬手将指尖抚上我的眉心，是温凉的轻柔的并不细腻的触感，他低声道，是恩惠的惠。

捕捉着晚风送来的他的话，我不懂了，我的的确确是不懂了，可我望着那双近乎纯黑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身形，不远处烛光摇曳，我们的头顶挥洒着万千星光，直到此刻，那双眸子才染上温度，真正的，一点一点，亮起来。

慎重而温柔。

我这样的人，也能配是“恩惠”吗？我又能是谁的恩惠呢？

可范闲不管这些，或者说，他当时就根本没注意到。他喊我阿惠，小惠，石惠小朋友，烦起人来什么都叫的出口，没脸没皮的，不像个大人，可他从来不叫我“石头”。

我从来不问，他也从来不说。

我一开始还叫他范哥哥，范大人，后来在我喊他范叔的时候他捏着我的脸逼我改口说小孩儿一点都不可爱这小嘴毒的以后不准再这么喊。

我反问那我喊你什么，一把年纪了还叫什么哥哥，范大人你又不爱听。他顿了顿，挑了挑眉说那就直接唤我安之吧。

他说这话时落寞得像江南初春的湿雪，落在泥泞中狼狈至极，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我没办法拒绝他，从来都没有办法，遑论当他无意露出这种表情后，更无法说不。

于是我便唤，安之，安之。

既来之，则安之，我在心里默念。我望着他，听见这个称呼是时掩饰之下仍难以克制流露出的一丝情绪，突然意识到我希望他能活得有生气一点，像一个人一点，意识到我看着他开心时竟也忍不住心升欣喜。

我没听见别人这么叫过他。大家都叫他范大人，澹泊公，范院长，老爷，老师，大人。他是帝师，是权臣，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连皇上也忌惮的对象。只有我唤他安之，只有在我这里他才是安之。

我忍不住猜，当初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和期望呢？我只知道我这么唤他的时候，心底总是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柔软来。

一块石头也能变得柔软吗？

客行悲故乡。

很多事情或许就是在一瞬间懂的。

在我孤身一人降落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这一生，终是要活在孤独之中的。

我给很多人讲过我的世界的故事，我一遍遍的描绘我的仙境，我说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来自的那个世界人人生而平等人人皆可如龙，虽说也不尽然固然有美化成分，但不可否认它就是走在这样的路上，虽然世界依旧残酷，但仍有人在努力。

我对很多人都这样说过，每一次都是掏心窝子的说，但没有人相信，没有人理解。他们都嗯嗯点头然后抛在一边。

讲多了，有时也不禁怀疑是否所谓我坚持的真实才是我的南柯一梦？

于是我喟叹：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周梦蝶，庄周梦蝶！

石惠听见了，缠着一遍一遍追问我，这是什么典故？

于是我给他讲庄周梦蝶，讲逍遥游，讲华南经讲庄子讲百家争鸣春秋战国……

讲着讲着，回忆就接踵而来，那些前世里漫漫无边的日子一点一点闪过，那些我到这儿来以后所遇见所邂逅的每一个人的脸一点一点闪过，他们听我故事时的样子，像翩翩的云烟，在我脑子里一下“哗”的散开，最后一层一层消退，回忆凝成一个人的脸。

我突然意识到，只有他，只有李承泽。

我想起来，我原来也是同他讲过一点的，在那些只谈风月的日子里。

他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没有笑没有露出向往，也没有显出不屑和嘲讽，只是静静的听我说完后继续沉默不语，当真应了那句“你说我听”。

他没有像其它人一样表示支持或说我天真，只是很久以后才开口：

那那个世界……一直都是这般吗？

我望着他，我想我们都是聪明人，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没有预料到他这么聪明这么透彻，真真是个水晶一样剔透的人。当时的我只顾可惜，可惜于这么个晶莹剔透的人儿怎么就偏不愿放手偏不要我的允诺，直到很久很久的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我糊涂。

但当时的我就这样望着他，看他眼波流转，看他云淡风轻。

不过就是一个轮回罢了。他终是笑起来，狭长的凤眼弯弯。

就像这命。

他像是一条抽了骨的蛇，倾身贴进我的脸，几近鼻尖触碰鼻尖，从我这个角度清晰到能一根一根数清他的纤长浓密的眼睫，分明得像在计数时间，我看见他说，他说……

不论是从上一世到下一世的，还是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不论是我，还是你——

众生皆蝼蚁，在这个世上。

他的目光几近怜悯，经年之后我才读懂那其中的意味：你为什么一定要醒来呢？

你为什么一定要醒来呢？他好似字字泣血，简直要我以为那不是在说我了。现在的你根本无法改变它，你什么都做不了！这样醒了也不过徒增烦恼所以你为何一定要清醒着呢，范闲？

我去不了你的那个仙境，他最后只是道，命把我困在这里。所以我只要，也只能成为李承泽。

众生皆醉我独醒，他说范闲，只有赤裸裸来去无牵挂的人才能毫无顾虑的清醒，可我并非只身一人啊。

然后呢……安之，安之？我猛然回过神来，是石惠在叫我，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接着讲，讲啊讲，恨不得把我那所拥有的所有的故事一吐为快，当然虽说这是痴心妄想，最终以一壶茶水见底作为终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石惠认认真真听完，眼睛亮晶晶的，那是他读到好诗好词好故事时一贯会露出的表情——我突然发觉，只有他，只有他是真正将这些另一个远方的故事当做珍宝同这个世界的事物一样郑重的对待。

说来好笑，我一开始的瞬间还想过石惠是李承泽的孩子——他会不会没有死，他会不会是躲在这昭昭天地间的某个角落过上了他曾向往的凡俗生活（尽管哪怕连这向往也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和臆想），他会不会在他的庭院里搭起一个葡萄藤，会不会在一个暖煦的午后窝在秋千里翻开红楼……

但在回京途中打探出的消息便结束了我的痴心妄想。那是我觉得自己也是糊涂了，不由得发笑。而到后来我常常想起也会发笑，但并不是因此而笑了，这个此后再论。

回京之后见了李承平，顺手敲打敲打了两下。李承平果然知道了我府上多了个孩子的事，被我随口两句敷衍了过去。我回府的时候已是亥时，这在现代亥时夜生活刚刚开始，古代是连狗都睡了，打更的钟敲完后用寂静填充空空的夜。

我迎着月光回府，本想着悄无声息的望望那孩子就走，没想到遥遥便见到一丝微弱的烛光从黑暗中透出，我那时略略感到惊异，快步过去敲门。于是先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就开了，门后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来。

那孩子仰着头，烛火雀跃在他的眸中，在那双几乎能见到我自己的瞳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惊喜。

我在这样的目光中败阵下来。

我对石头这两字深恶痛绝，活生生的人不是石头，没有人活得像石头一样还能活得好。我给那孩子取名，我问他你想要什么名字。

他原来用眼神轻轻盯着我，闻言那双眼微微睁大了，罕见的流露出他属于这个年纪的神色来，茫然迷惘，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喜彷徨，懵懵懂懂，毛茸茸的，……名字？

他咬了咬唇，眼睫轻轻扇动，嗫嚅着，……我，我没想过。

那落寞伶俜的样子几近想让我逃避。他真的，真的好像我的那个李承泽。

即使李承泽从不会把落寞露给我看。

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骄傲的，孤独的，决绝的。

他是破碎了的月，落在泥潭里，却只让我看见美丽的晶莹闪烁的清辉，和局部的残肢碎片编织出的假象，等我意识到想要去打捞他的时候，他已经消散在风里了。

我恨他的孤注一掷，如此自负又自信的赌我会照顾好他的妻子和母亲；恨他的毅然决然的离去，就这样飘飘然的解脱。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就这么离开？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人命，桩桩件件，他凭什么一走了之，他凭什么，独留我一个人清醒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我恨他。我恨他，恨他到如果再次有机会，我定会掐住他的脖子质问他的冷酷无情，剥开他胸口的皮肤去看他的心肺是否是赤红，否则我怎么会感到他从嘴角溢出的血流到我手上是冰冷的呢？

我也曾幻想着他能像欧律狄刻，像伊邪那美一样，于黄泉中走出，回到我的身边，我的人间。

可我终究不是伊邪那岐，也没有俄尔甫斯的歌喉，现实再一次告诉我我不过一介凡人，大宗师又如何，还是抵不过这天命。

所以我想让那孩子过得好一点，即使我选择他也是我私心满满，但的确，我想让这孩子，如此像李承泽的一个孩子，过得好一点，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过得好一点，这样顺带连世界也会好起来一点，让我不要那么难捱。只不过我现在只能做到让身边的人好上一点。

所以我给他取名“惠”，我希望这么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和李承泽这么相像的孩子，连生辰八字都一摸一样的孩子，我希望他有一天能被有人视作恩惠，也能把某个人视作恩惠，不要再成为一块石头。

我给他请了教书先生，每日教他读书，他自是聪颖伶俐的，连这以严厉闻名的老先生也常微微点头来夸他有悟性，功课更是做得漂亮。我悄悄看了看他的书房，桌上没有四书五经也没有策论文章，明目张胆的放着一本红楼，拉开抽屉一看，是一叠整整齐齐的市井小说和话本，翻了翻，有才子佳人的恋爱也有书生狐妖的志怪，自然少不了英雄好汉的快意江湖，夹着几本有趣的地方志，口味还挺杂。

临着桌子最近的书架上摆满了诗词文集和孤本珍籍，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承认，那时我有时会在石惠身上看到李承泽的影子，但我自认为我很清醒，替身梗什么的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我作为21世纪的三好青年，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一切就这样稳当而平和，日子一天天缓缓的平淡的流走。

直到那个元宵。

直到那个元宵，我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却像又进入了另一个梦，不同的只有前一个死气沉沉后一个在死气沉沉里种了颗随时会爆炸的种子，在它爆炸的那一刻，不是梦的崩塌就是火光将我吞噬。

石惠是个爱读书的性子，常常在阳光烂漫的日子里将久放阁中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晒，晒完了，再一本一本收回去细心摆好，这过程中也顺便做些修书的活。范闲在墙角无人处看他赤着脚蹲着摆弄铺了满地的书籍，灿灿的暖光雀跃在他的眉眼发梢，岁月静好，柔软的不可思议。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总异常专注，往往摆完最后一本书一抬头望见范闲大大咧咧的瘫在内院的太师椅上，脸上盖着红楼，旁边的小几上摆了葡萄。于是他赶忙小跑过去解救自己的爱书，顺手摸走那盘葡萄，踢踢范闲的小腿说范闲快来给我打下手做饭，你答应我今天要去逛元宵灯会的。

范闲装睡不成，揉揉他的头说元宵还吃什么饭，一会我带你吃汤圆去——你爱吃什么馅的？

京都的元宵盛大至极，长街燃起灯火，绵延千里开去，浩浩荡荡似天上丝锦飘舞。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好诗，石惠抬头去接那满目良辰美景，天幕辽阔，人流如织，世界浩大无边熙熙攘攘，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范闲牵着他的手，依偎在一起，衬得他们愈发渺小。

他们站在花灯之下猜灯谜，手中捧着汤圆，周身是人声鼎沸。石惠兴冲冲地挑了个狐狸和猫儿样式的猜了，一路紧抱着不撒手，便只好让范闲拿着那碗芝麻汤圆。

尽管好热闹，但也耐不住人头攒动实在拥挤，他们顺着人流漂向人烟稀疏处去，以灿烂盛大为背景。

街边的小铺买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和零嘴，还有个支着算命铺子的，旁边立着个跛足道人。

范闲不信这个，但望着石惠被花灯打亮的侧颜，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那形状姣好的凤眸，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他突然神使鬼差的生出一点期翼来。

看看吗？他问。

我没想到你信这个。石惠抬头望他，挑了挑眉，但还是上前问，先生，算一个吗？

那跛足道人问他生辰八字，他愣了愣，刚欲张口答不知，却听范闲熟稔的报出一串来，像是说过千遍万遍。

你怎么……他诧异，却见范闲笑嘻嘻地说我就是知道。

算命先生写下他的生辰八字，又让他伸出手来，张开一张似闭非闭的三角眼，细细的瞧，良久才长叹一声，说好了。

你命格特殊，世间少见。那跛足道人道。

石惠不以为然，但听范闲追问道，详细怎么说？

有命无运——命格太贵，福相太薄。那道人顿了顿，一双分明的眼望向范闲，跳脱生死，留不住的。

范闲面色不改，哦？

本应携忆而生，但观其上一世，生前思虑过重，死后执念太深，七魂三魄受损，这一世得好好养，不宜大喜大悲，忧思伤神过深。

有何解法？

解他这命。

那道人敛下眼皮，又变为神神叨叨的无赖猥琐样，闭口不言了。

那一瞬间范闲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或许是他自己想入非非，但还是压制不住自己起伏的心绪，下一秒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安之，安之，有人在叫他，他挤出一个笑，对不住，我攥疼你了？

没有。那孩子摇摇头，反握起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将那五指一根一根掰开，露出掐出血印的掌心，道，别再伤着自己了。

我总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这个症状是从遇见范闲的那一夜开始的。

我没同他说过。

在梦里我忘了我的来处，一步步走过深宫的朱墙，好像那就是我的一生，在醒来之后深刻的令人恐惧，真实到几近分不清现实梦境。

某一天读到庄周梦蝶，庄周晓梦迷蝴蝶。范闲，还是范闲，我手上捧着他的诗，念着他告诉我的典故。我没有问他这首惊才艳艳的诗是写给谁的，很多时候我都不问，沉默，唯有沉默让人心安，避免诸多事端，去粉饰太平。

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一切的一切，不是在沉默中爆发，便是在忍耐中消亡。

只是那诗中的眷念与怅惘让我想落泪。无论怎样，不管哪一方是梦境哪一方是现实，它都不可避免的不可否认的塑造了我，把我揉成现在这样的我。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他。

春去秋来的日子太过美好，过起来也分外快，让人几近分不清今夕何夕。那个元宵的晚上过去，平静的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知道许多事并非它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描淡写，毫无痕迹。

它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远比人自己以为的要深得多。

我就这样带着它，偷偷掩盖在完好皮囊下继续活着，写我的字，读我的书，闲暇时将它们拿出来晒晒太阳，纸墨的香气同阳光的气息缠绵在一起，袅袅生腾起来，我幻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变得柔软。

那天晚上之后范闲为我佩了块长命锁，汉白玉的料子，小小的一块，不重，平日里就系在颈间，藏在层层衣物下，贴着我的胸膛。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四字一面，瘦金字体，又有自身风格，多了几分豪放与潇洒，隐露风骨。

那是范闲的字，我看着我笔下的字，与范闲的几乎一模一样，细看才会察觉出清秀些。我的字是范闲教的。

我曾在他的书房里翻出过一叠泛黄的纸张，仔细翻了翻发现是红楼的残稿。上面的字很大很丑，我问范闲，范闲说那是他曾经写的。

这几天范闲很忙，一连几日都不见他的身影，我闲来无事理理屋子。范闲的屋不太喜欢下人打扫，尤其是卧室。我和范闲住在一个屋中，只不过卧室两间紧靠着。先整理了一番书房，将书晒了晒，又把我卧室清了清，最后去了范闲的卧室。

昨日他又回来的晚了，但睡在自己房里，早上走的又早，被褥又是一团乱堆着，没收拾，跟个狗窝似的。我翻了个白眼弯腰去收拾床铺，打算今天不管多晚都得逮着他。拉起被子时抖了抖，便听闻什么东西点叮叮当当的滚落到地板上，我低头一看，心到坏了。

地上静静躺着一枚戒指。是范闲常戴的，繁饰的花纹，上头镶着三颗红色宝石，看着便是顶名贵的，而此刻其中一颗滚落在了一旁。

若是旁的什么，我也不会如此惊慌。范闲对我一向纵容溺爱，在大部分事情上我知道我可以恃宠而骄，而我敏锐的直觉常常的画出那清晰的界限。

而显然的，这枚戒指并不存在于这个界限发围内。

范闲看着这枚戒指时的眼神——总是复杂得让我无端端感到窒息的沉溺，却又彻骨的冰寒，那总叫我忆起第一次我们相遇时，我第一夜来到范府时，他的眼神。

我明白，我知道，我的心里清楚的告诉着我这赤裸的现实，但这现实又是我一切恃宠而骄的根源。多么讽刺啊。

可我还是贪恋他身上一点温度，哪怕是只有一点——不，我想是我太过软弱了，都不像自己了，难道不应该是要么彻底舍弃，要么全部争夺到手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才是你啊，石惠。

我告诫自己，石头啊。

……扯远了，回忆就是这点不好，老是跑到别处去。于是我急急的去捡起那戒指，但又有什么东西从中掉了下来，那宝石下面有个小小的空间，宝石落了，藏在里头的东西也落了出来。我弯腰拾起，指尖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

那是一张海纹纸*。海纹纸级薄，不易被水侵火蚀，坚韧非常且极易压缩。我以往只在书上读到过。

我的心通通响亮的跳起来，好像撞破了一桩陈年往事。

那纸团只比米粒大些，展开却有成人手掌大小，上面写满了规整的蝇头小字——

是我的字迹。

我望过去，入目开篇便是：

安之……

纸明明那么轻，我却几近无法举起。一瞬间头晕目眩，有什么在我的肺腑间膨胀开来，挤压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任由目光落下去，落下去——

落款是三个字，李承泽。

——————

*海纹纸：该设定取自《杀破狼》

下一章范闲开始平静发大疯

欢迎到lof找我玩(･ω･)ﾉ文章同名

【闲泽】永远热泪盈眶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闲泽】永远热泪盈眶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