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绪】怀旧奏鸣曲

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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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间凛月打着哈欠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濑名泉正在沙发上坐得端端正正，捧着终端看着什么。
听到凛月关上门的声音，泉暂且将目光从半透明的电子屏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挪开了。本想普通地打个招呼，但转头一眼看到凛月衣衫不整、头发乱着的邋遢样子，不由地眉头一皱，嘴里自然也吐不出什么好话。
“你又去哪里野了？搞成这个样子，哪里还像是个精英猎人。”
凛月诚实地回答：“我刚刚在花园睡觉哦，小濑不该早就习惯了嘛，白天我基本上都在那里……”
“那你现在怎么又不睡了？”
泉大概也知道和凛月的日常对话绕来绕去无非是那么几句，什么在睡觉啦，想喝碳酸饮料啦，老人家年纪大啦，吸血鬼就是这样的啦什么的，都是些没啥营养的内容。反正只要看见凛月是和平时一样悠悠然的样子，就说明这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泉也不再盯着身上沾满了灰尘草叶、和这个干干净净的大厅以及漂漂亮亮的自己格格不入的凛月看，权当是眼不见心不烦，嘴上形式性地回了一句，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终端上来。
“三点了，太阳转到花园那边去了，睡得不舒服。”
凛月拖拉着步子，慢吞吞靠近沙发上的泉，在贴着泉坐下的前一秒，以一个半坐不坐的尴尬姿势被定身了。
泉的左手指甲贴着凛月的右手手背，冰蓝色的眼睛滑到眼角瞪着他：“你要是敢就这样坐在我刚擦过的沙发上，我就把你用这个姿势扔到骑士殿那一头去，睡间。”
定身解除，凛月悻悻站了起来。
“小濑——真残忍。居然对同一个小队的好队友用外向力（semblance），太过分了，不是人。”
泉看都没看他：“随你怎么说。”
濑名泉的外向力是可以对与自己直接接触的物体施加“定身”，即物理意义上的“无法动弹”。凛月很讨厌被泉定身的感觉——换句话说，他压根不觉得有人会不讨厌，像是变成石头一样，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连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当初他们还为了这个打了一架，原因是他们还在信标学院时，凛月第一次体验被泉定身之后对泉说：“感觉好恶心……怪不得那位‘游君’到现在都还躲着小濑呢，居然定身了人家还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之后泉和凛月从宿舍楼下一路打到竞技场，像一颗破坏力巨大的滚石，从刚从外面四人聚会回来的Trickstar面前轰隆隆驶过。凛月甚至还一边拆着泉的招，一边向手里拿着还没吃完的章鱼烧、下巴都要掉到地上的真绪发送了一个“欢迎回来~☆”的wink。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泉向真道了歉，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对他使用“定身”。真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见到泉就绕路走，只是现在看上去还是有点不太适应如何和过于热情的泉相处。
毕业之前，真绪悄悄找到凛月，问：“喂，所以‘过分的事’到底是什么啊，我想问真的时候他就说‘啊啊拜托了不要让我想起来’避过去，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
凛月勾唇一笑，伸手环住真绪的腰把他拉到身边：“呐，告诉你哦，小濑他啊——”
察觉到真绪有些紧张地僵硬了脊背，凛月又坏心眼地稍稍压低声音，凑在真绪耳边轻声说：“——就这样勾着那位‘游君’的脖子，把他定身之后摆拍了超多两人自拍哦，悄悄说，现在小濑的终端锁屏都是那个时候拍的照片，一直没有换过呢。”

想起以前的那些事让凛月心情稍微恢复了一些，于是伸着懒腰朝门厅走去，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换身衣服。诶……但是既然衣服都换了，不如顺便把澡也洗了吧？那既然都洗了澡，不如就换睡衣好了？然后就这样，穿着睡衣、美美地缩进温暖又柔软的被窝里——
正当凛月构思着今天剩下的时光要怎么偷懒才好的时候，身后的泉发出了一声可以用尖啸来形容的声音。
“哇——哇啊啊啊啊——！！！”
太恐怖了。真的。自从毕业了之后……不对，自从二年级游木真不再那么排斥和泉接触之后，凛月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泉发出这样的声音了。
“好吵啊……小濑。”
“看这个，睡间，看这个看这个！”泉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兴奋地跑到凛月身边把终端凑到他面前，也不知道刚刚那个嫌弃凛月浑身是灰连沙发都不让他坐的濑名泉去了哪里。凛月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终端的荧光屏有点头痛，他本来就不太擅长对付这些电子产品，平时knights的事务联络基本都是泉和司在确认，凛月已经很久没有在电子屏幕上读过大段文字了。但他还是眯起眼睛，仔细看着泉递给他的终端上呈现的信息。
“城际接洽联络，任务许可证明书，以及[樱之城]准入申请。申请人……冰鹰北斗？”
“是Trickstar的准入申请书！我们驻守的[樱之城]好像在他们这次任务的任务路线上，明天他们就能到了，而且会在这里待一天进行补给……我要去和游君私发消息确认一下！啊啊明明要经过哥哥的地盘为什么不提前和哥哥说一声呢？毕业之后都好久没能见到游君了……”
眼前晃眼的终端又被人一把抢走，泉嘴里还在念念叨叨着什么，一边操作终端一边走远了，估计是去和朱樱司商量怎么快点通过冰鹰北斗的申请书。凛月还有点恍惚，这个意思是明天他就能见到真~绪了吗？在这里？
他愣愣地转过身去，看见窗户上倒映出的自己。领口敞开着，头发也乱的不像样子，感觉鼻子有点痒，于是“啊啾”地打了个喷嚏。当然啦，真~绪不在他身边，就算小濑再怎么是knights的老妈子，也不可能像真绪照顾他一样照顾凛月。他们从信标学院毕业之后，Trickstar成为了在城邦之间游走、被货运公司雇佣去为货物运送线路保驾护航、偶尔去任务发布中心接收任务的那种职业猎人，但是knights因为朱樱司的家族关系，成为了专门守卫朱樱家的领地[樱之城]的守城猎人。在knights，凛月很努力地自己一个人做事，就目前来看，他做的还算不错，只是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不愿意花费精力而已。但不管他自己做的有多好，和真绪在他身边终究是不一样的。
和真绪分开之后已经过了半年，虽然凛月也很想每天都能和真绪线上交流一下，发消息，煲电话粥，视频一会儿什么的，但是Trickstar执行任务期间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市之外，并不是随时都能有那样的信号和设备条件，凛月上一次从只有一格信号的通讯频道里听见真绪混着电流声还断断续续的声音，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
……好想他。
看着窗户上半透明的自己，思念的潮水突然之间汹涌而至，轻而易举将他淹没过顶。
本来，要是泉不告诉自己明天就能见面，那姑且还能“保持现状”地这样下去，但是一旦知道见面的日子近在眼前，就无论如何也……
凛月甩了甩头，从大厅跑了出去。他决定去睡觉了，哪怕现在还只是下午三点。除了将自己沉入睡眠的世界里，与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凛月想不出任何方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虽然冰鹰北斗能给knights的业务频道发信息那就代表着Trickstar现在应该处于通讯通畅的环境，但是凛月不敢像泉马上联系真一样去联系真绪。如果现在就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定就会想下一刻就见面，凛月不知道那样的自己要怎么才能度过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迎接他们到达的这段时间。
最好能一觉睡到明天，睡到真~绪来叫醒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一定会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由真绪来无可奈何地叫着他的名字将他唤醒，而凛月则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似不情不愿实则怀抱着甜甜的心思，在竹马的声音里回到清醒着的现实。

但显然，事实根本不可能让凛月就这样睡过十几个小时。原本为了体谅他昼伏夜出的习性，knights基本上都把他的巡逻班次安排在晚上，今晚也是一样。等凛月做完了今天的夜巡回到骑士殿，距离天亮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因为不知道Trickstar会在今天的什么时候来，凛月一整个白天都撑着没有睡着。中午冰鹰北斗终于又一次发来联络，说他们在路上顺手救下了一个被小型戮兽群袭击的商队，因此耽搁了一会儿，大概傍晚才能到。
时间拖得越久，凛月就越是心痒难耐。下午他终于草草睡了两三个小时，太阳刚靠近西边的地平线，他就爬了起来，这下真的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只好去和同样被相思之情烦恼着的泉去训练场对打，以此消磨时间，顺便转移注意力。
这一招确实很有用。至少和泉打起来时需要全神贯注，不至于让他有太多心思去想现在又是什么时间，Trickstar又走到了哪里，真绪什么时候才会来。但他们好像有些过于全神贯注了，以至于一场打完，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凛月刚准备收剑回去接着盯着房间挂钟的秒针捱时间，一抬头却看见训练场观众席的入口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门旁。
衣更真绪肩膀上还围着游侠一样的披风，兜帽也带在头上没有摘下，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刚进城就跑来这里了。他见自己已经被凛月发现了，也就不再低调地站在门旁看着，而是走上前来抓住观众席的栏杆往下看，眯起碧绿色的眼睛咧嘴笑了：“哟，凛月。”
泉发出一声酷似昨天见到Trickstar准入申请时的声音，转身拔腿就跑，不用说都知道一定是去找游木真。凛月独自一人站在训练场中央，抬头看着上方从观众席栏杆那儿探出身子的真绪，愣了两秒，也笑了出来。利落地收剑入鞘，他后退一步踏进墙根的阴影里，身影蓦地融进黑色消失在原地。下一秒，他又从真绪身后观众席门洞的影子里走出来，伸手抱住刚刚从外归来的年轻猎人的腰，黏糊糊地用脸蹭着他的背：“真~绪。”
凛月的外向力是“阴影化”，只要是一块相连的阴影，他就能从某处融进去，再从另一处浮出来。在需要执行潜入任务的时候，这个能力特别好用，而在他需要马上接近他的真绪的时候，也一样好用。
“哇！”真绪被突然攀上自己的手臂吓了一跳，“不要突然抱上来……不要蹭！披风很脏的啊都是灰……”
终于把凛月从自己身上揭下来，真绪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被弄乱的衣服：“真是的，你是猫吗？这么爱蹭。”
“嘿嘿。”凛月变本加厉地贴过去，“猫的话，真~绪才是吧。你看——”
他说着，伸手摘下真绪一直戴在头上的兜帽。一双被压在下面许久的玫红色猫耳从同色的发丝中挺立出来，扑棱了几下，又被凛月伸手抓住，拢在手心轻轻抚摸。
“好久不见了，小真，小绪。”
“……不要给别人的耳朵起名字啊你这家伙。”
真绪拨开在自己头上胡作非为的手，又自然而然地用自己的手牵住，另一只手把刚刚被凛月摘下的兜帽戴了回去。
“诶——为什么不摘下来，耳朵一直压在下面毛都乱了啦。”
真绪的表情有些为难：“嗯……这算是之前北斗和朱樱接洽的时候，[樱之城]提出的让Trickstar进城补给的交换条件。虽然朱樱和我们算是互相知根知底，但是在城内还是要遮一下。总之最好不要让群众知道我是Faunus。我们也不想惹麻烦，再说也习惯了。”
“哼。”凛月从鼻子里出了口气，红眼睛危险地眯起，“那要是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其实和你一样，他们会怎么办呢？住在骑士殿里，负责保护整座城市安全的守护猎人，knights的一员，居然是Faunus……”
“不可以这么做，我们当初说好了的吧？”真绪抓住了凛月的手臂，语气有些急切，“凛月要作为正常人类活下去，不要再做Faunus了，毕竟你……”他想了想，好像终于找到一个还算合适的词，“……得天独厚，对这种事。”
凛月不说话了，但是依旧冷着一张脸。真绪只好放软了声音哄他：“别不高兴啦，好不容易我们能见面。其实朱樱的条件换句话来说就是我只要不暴露身份，在城里做什么都可以。明天，凛月带我在樱之城里好好玩一下吧？”
“不要——出去那么累，真~绪陪我一起在被窝里睡一天嘛——”
凛月拖着长音撒娇，真绪则只当是没听见，拉着凛月的手把他拖出了训练场，一手还拿着自己的终端看着消息，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确认补给条目……北斗那里怎么会没有清单啊……算了反正我之前存了一份，真是不让人省心”之类的话。凛月见没人理他，也就闭了嘴，看见走在前面的真绪重新戴上的兜帽下隐隐约约支棱出的两个小小三角形，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什么地方有些说不出来的堵塞感。

如果你要问，精英猎人小队knights的朔间凛月，樱之城的守护者之一，本世代的第二位“猎人·朔间”，来自哪里，估计绝大多数人都会叫你自己去查在职猎人登记官网。还有少部分人会直接告诉你，朔间凛月来自寒风王国，求学期间就读于擎天王国的精英猎人培育学校“信标学院”，并且以优异的实战成绩毕业。
这就是摆在明面上的说法，朔间凛月本人的履历表上是这么写的，他在信标的毕业登记册上也是这么写的，在职猎人登记官网上也是这么显示的，估计通过任何渠道去查都只能得到一样的结果。朔间凛月是个正常人类，来自寒风王国的朔间一族，和他的哥哥朔间零一样，是一名优秀的猎人。
只看这些，没人会怀疑朔间凛月的真实身份。他的家族确实来自寒风王国，国籍也是如此，但是他本人并不觉得自己算是寒风王国的人——他只在小时候住在本家了几年，后来又偶尔会因为处理些麻烦的家族事务回去过几趟罢了，十五岁之前，属于朔间凛月的童年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困兽洲。
朔间凛月是个Faunus，种族是蝙蝠。
Faunus，生理意义上来讲算是一个人种，是一类有着某些野兽特征的人群的统称，用通俗点的话来形容，就是“兽人”。
这类人原本分散在世界各地，每块大陆上都有他们的身影，像是北方沙漠聚落中的猴子Faunus，南方海洋中可以建造水下城市的的人鱼Faunus，都算是比较有名的族群。但是后来普通人类社会的快速发展使得他们开始越来越多地进入Faunus的领地，与Faunus接触甚至交易，但双方大相径庭的生活习性使得二者之间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冲突。普通人类以文明的建造者自居，他们瞧不起生活方式趋向原始的Faunus族群，从而产生了严重的歧视现象。为了城市的发展，推土机、运输车摧毁了那些原始的聚落，那些隶属于当地政府的军人们则揣着先进的武器，毫不留情地驱逐了作为土地原住民的Faunus们。
面对这样针对性的灾难，不同种族的Faunus联合起来，成立了组织“白牙”，并在其带领下开始展开持续多年的抗议活动。最终的成果是，人类社会的最高代表“联合议会”决定在南方海域中划出一块单独的小型大陆，作为仅有Faunus居住的自治州——困兽洲。
朔间一族原本是生活在寒风王国的蝙蝠Faunus，但是他们并不像其他种族那样有兽耳、爪子或者角那样明显的兽类特征，他们和普通人相比，也只不过是有一对尖牙、眼睛是罕见的血红色、皮肤白皙了些，还有就是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性和残存些许的嗜血本能而已。就外貌来看，他们其实很容易混入正常人类，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没有和其他Faunus族群一起被驱逐到困兽洲，而是伪装成人类留在了寒风王国。接下来的好几个世代，他们和普通人交往、通婚，血统被逐渐稀释，种族特征也越来越不显眼，几乎可以说完全成为了人类。
但朔间凛月从出生开始就有别于他的大部分血亲。凛月身上好像有着比他的所有族人都浓厚的Faunus特征，白天几乎起不来，晚上却精神百倍，肤色近乎白得透明，牙齿和哥哥零相比也更加尖利。凛月长出尖牙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袭击了给他喂饭的女仆，扑上去狠狠咬了她的手臂一口还津津有味地舔着嘴角的血迹，吓坏了家里的其他人。又过了几年，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原本他的父母还打算继续伪装下去，但很快他们便发现，凛月的异常已经让他在学校中格格不入，其他的孩子都视他为怪胎——在凛月某次差点咬伤班上的同学之后，父母终于意识到：现阶段不能让凛月在正常人类聚居的地方生活了。
凛月的父母在困兽洲买下一整栋房子，将他送去了那里，希望在全是Faunus的环境里凛月能显得不那么特别。但他们自己却因为家族事务无法长时间留在那里陪伴凛月，于是只能与在寒风王国时一样，雇佣钟点工和仆从照顾他。
凛月并不觉得换了一个环境之后改变了什么。他并不在乎身边遇到的人到底有没有耳朵或者尾巴之类的，也分不清什么叫做普通人什么又叫做Faunus，他只觉得自己在哪儿都不被接纳。在寒风，他是个与常人有很大不同的嗜血的怪胎；而在困兽洲，他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种族”的格格不入的人。他还是没有朋友，甚至和唯一称得上知心的哥哥也分开了，这件事甚至让凛月对零有了怨怼之心，因为零为了继续自己的学业留在了显然前途更加光明的寒风王国，没有遵守约定陪着他一起来到这世界的彼端。
直到遇见衣更真绪之前，凛月一直是一个人。
没有父母管着，那些雇来的仆从也不敢如何管教他，白天凛月一口气从早上睡到傍晚也没人叫醒，他也乐得自在，只是在深夜会悄悄溜出乏善可陈的大宅，去外面已经没什么人的树林里散散步。倒也不是没有和凛月一样的夜行种族，只是他们并不愿意接近来自困兽洲之外的人，总是刻意避开凛月，而凛月也懒得花费精力和他们打交道。相比之下，他倒是和几只住在野外的流浪猫玩的更好。它们对他从寒风带来的那些高级猫零食颇为中意，混熟了之后每次见着凛月了，就会高兴地凑近来蹭蹭他的脚腕，还会主动把肚皮翻过来给他摸。
那天凛月带了个新玩意去给他的小动物朋友们玩，那是个激光笔，按下开关就会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小小的红点。猫咪们追着红点奔跑，用爪子去扑那个不断运动的光点，从凛月脚下渐渐跑到远处。凛月控制着激光笔往远处晃了几下，就稍稍压低手腕，红色的光点由远及近地回到他身边，但他却发现追逐而来的猫咪群中多了一个明显大只很多、而且用两条腿跑步的。
“唔呃！”
一个温暖的东西摔进了凛月怀里。激光笔的开关被松开了，光点消失在凛月脚下。
“什么东西？那个是什么？”
他听到一个混乱的声音问道，同时下巴传来被某种毛绒绒的东西扫过的触感，低头看去，凭借Faunus的夜视能力凛月看到，那是一双猫耳朵。
凛月回答：“是激光笔哦。”随后又打开开关，红点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浮现。
“哇！”怀里的人马上支起身子，耳朵也精神地立起，又打到了凛月的下巴。他很快从凛月身上爬起来，蹦蹦跳跳地朝激光笔投射出的红点跑去，用脚用力地踩住它。
“噗嗤。”
凛月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从此，住在附近的猫种族Faunus——小他一岁的衣更真绪，成为了凛月“用一根激光笔钓到的”好朋友。
这件事被长大之后的衣更真绪视为绝对的黑历史。他坚称自己那个时候只是因为年纪太小，没有抵抗种族本能的意识，才会被朔间凛月用一支激光笔当真的猫咪逗了半小时，他现在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失态的行为了。
“真的吗？”冰鹰北斗怀疑地问道，“那为什么上次演习训练的时候，敌方的狙击手在我背上投了一个红点，衣更把我扑倒之后要说‘对不起，没控制住’呢？”
“……北斗听错了吧，我那个时候只是为了掩护你才扑倒你的。”
“衣更君，脸好红哦。”
“阿绪……”
“不要那么看我，昴流。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没吃过凛月喂的猫零食。”

总之，真绪并没有因为凛月来自困兽洲之外就疏远他，甚至，因为凛月知道很多“外面的世界”的事，让他对凛月多了更多的好奇。和先进的人类社会相比，困兽洲虽然不是绝对的闭锁，但也相对闭塞，条件也比较落后。凛月家里那些来自寒风的东西，对于真绪来说很多都是第一次见——比如激光笔什么的。每次真绪来找凛月玩的时候，总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猫眼跟在他身后，快乐地探索那些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问很多关于人类的世界的问题。
“话说回来，小凛为什么要来困兽洲？外面的世界那么好，为什么不留在那里呢？”
认识了大半个月，真绪才想起来问他。凛月有点语塞，说什么呢，外面的世界哪里好了？真绪会这么认为，不过是因为凛月告诉他的事都是有趣、可爱的事情罢了，若是外面的人类真有那么好，Faunus也不至于被迫离开自己原本的家园，聚居到这块小小的大陆上来了。
“因为我是Faunus啊。”凛月撇撇嘴，“困兽洲才是Faunus该待的地方吧？反正我父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住在离同类更近的地方会过得比较舒服。”
“诶？”真绪睁大了一双碧绿的猫眼盯着凛月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小凛是Faunus？我一直以为你是人类！毕竟，你身上好像没有什么种族特征，还是从外面来的。”
困兽洲上偶尔也会来一些渡海而来的人类商人、学者和少量游客，但是长住在这里的人类是一个也没有。凛月其实理解为什么真绪会这么想，毕竟从外貌上来说，和其他Faunus相比，凛月真的很像人类。
真绪往这边又凑近了些，两个人的手臂亲密地贴在一起：“那小凛是Faunus的话，是什么种族啊？没有尾巴，也没有角，耳朵是人类的，也不像人鱼一样需要泡水……”
凛月起了玩心，坏心眼地反问他：“真~绪猜猜看？”
“唔……”
真绪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一般：“我知道了！是蛇对不对？平时体温就比较低，还总是睡觉，就像蛇一样，鳞片肯定在衣服底下所以看不到！”
“错啦。”凛月捏了一下他的小圆脸，“蛇族Faunus是竖瞳，而且鳞片一般在眼睛下面哦。”
真绪有些苦恼地嘟起嘴：“那是什么？我猜不到啊。”
“我们家的纹章，真~绪没注意过吗？”
“见到是见到过，但是那个画得好抽象啊，有点认不出来……是鸟吗？但是鸟族Faunus耳朵是尖的，肩膀上还会长羽毛。”
“是蝙蝠哦——会吸血的那种。”
凛月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到这里还咧嘴露出一点尖牙作势要咬他。
但是真绪只是看着他，完全没被吓到，反倒是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蝙蝠……会吸血？可是，蝙蝠不是吃花蜜和果子的吗？”
凛月无语。困兽洲属于南方的热带，这里的蝙蝠种类确实基本上以进食花蜜和浆果为生，所以大概真绪只见过这种蝙蝠。但是凛月的种族来自北方的寒风，那里严苛的自然条件也培育出了他们这样嗜血的蝙蝠种族。
“真~绪要是不信的话，让我吸一点你的血吧？”
自从他离开寒风，已经很久没有吸血了。Faunus在幼年时期是最接近野兽的，还只有七八岁的凛月也只是刚刚开始学着抵抗种族本能。这时候一旦起了这个念头，想要吸血的欲望便再也无法消除，他轻轻拉着身边人的手臂，好像在撒着娇恳求，脑袋却已经不由分说地搁上了对方的肩头，鼻尖埋在颈窝里嗅来嗅去。
“真~绪也是Faunus……你能理解我的吧？那种被本能支配的感觉……给我点血，好不好？”
真绪的体温好像升高了一点。凛月不记得他当时回复了些什么，还是根本没来得及说话，凛月的尖牙就刺进了他的颈侧。
那是凛月第一次吸真绪的血，把还是只幼猫的真绪吓得不轻，好几天都不敢接近他。但是一旦真绪不来找凛月，他就完全不出门，整天把自己关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也不跟别人打交道。真绪到底放不下这样的凛月，还是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好声好气地哄他出去玩，只是从此之后就夹起了刘海，留下了点对锐物的心理阴影，直到长大后也没能完全克服。
凛月很庆幸自己当初没能控制住暴露出来的本性没有真的吓跑真绪，反而是被对方接受了。他当时说是因为被种族本能支配了忍不住，同为Faunus的真绪也真的很理解他，之后他又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吸血，只要放软声音向真绪撒撒娇，总能得到许可。凛月喜欢真绪的血，非常美味，他也同样喜欢吸血的时候可以紧紧地把真绪抱在怀里的那种安心感。

和真绪成为朋友是凛月正式融入困兽洲的第一步。但那个会甜甜地叫他“小凛、小凛”，被他摸了耳朵或者挠了下巴也不会躲开反而会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的小猫咪真绪，后来还是被无情的岁月变成了“无趣”的少年。凛月简直痛心疾首。
长大了一些之后，更多的情况就变成了真绪单方面地照顾凛月。困兽洲设立的学校里，文化课部分教授的内容相比寒风的教育要落后很多，大部分凛月早就学过，剩下的一部分也是凭借他自身的聪明脑子，只看自家仓库里的书稍微自学一下就能应付的程度。因此凛月即使很少在课上听讲，文化成绩也保持在非常优秀的水平。只是某一年因为实在旷课太多，就算期末成绩再高也救不了，被留了一级，从此之后就成了真绪的同级生。此后真绪每天早上都会跑到他家里喊他起床，就算是靠背的也要带他去上学。凛月到底也没有很认真地拒绝，每次稍微为难他一下，看看他无奈又有些着急的表情，也就够了，慢吞吞爬起来，等着真绪帮他换衣服。
其实真绪不知道的是，对凛月来说，去学校学习那些他早就会了的知识的意义远远比不上和真绪一起亲密相处的那些清晨时光的意义大。
原本凛月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被家族当做一个异类永远抛弃在困兽洲了。他其实没什么不满的，这里基本上只有Faunus，虽然因为历史原因有些排外，但大家都很淳朴友善，自然环境也很好，足以弥补科技落后带来的不便。最重要的是，他能和真绪一直待在一起。他自己虽然身为嫡系，但也不想回到那个麻烦的家族中去，参与那些明争暗斗的破事。如果那时要他在人类和Faunus两边选一个的话，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Faunus。
但是好像事实并不是那样。朔间凛月十五岁那年，本家寄给他的东西里除了很多很多高级猫零食和一些书之外，还有一个厚厚的信封。
信封里有父母的信，上面总结了凛月不在的这些年朔间一族在寒风王国的发展，大都是些没完没了的资产目录，这些引不起凛月的兴趣。但是一起寄来的还有零的信，信里写着一些凛月闻所未闻的事情——他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选择成为了一名猎人，并且已经成为了精英猎人培育学院“信标”中一颗崭露头角的新星。
零在信里写了很多和猎人这个职业相关的东西，包括他们上学训练的日常，作为猎人的未来，以及他决定将成为猎人作为自己一生的志向的理由。凛月原本很讨厌看零写的东西，但是这一次他却翻来覆去地将零的笔迹看了好几遍，反复咀嚼他写下的那些句子。他和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交流过了，他也一直没有原谅没能遵守约定的零，但是零仍然愿意用循循善诱的语气给他写这么一封充满兄长关怀意味的信——凛月认识到，和零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相比，自己如果选择偏安一隅更像是在逃避。如果零在做什么人生意义上的大事，凛月并不希望自己置身事外。
作为一块单独大陆存在的困兽洲没有建造机场，想要离开这里的唯一方式只有坐船。而信封里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张印着朔间家家徽的船卡，最高级的那种，可以乘坐目前世界上任何一家船舶公司的任何一艘船，去往世界上任何一个别的地方。父母在信里已经写明白了，凛月现在已经长大，也更能够控制自己的种族本能，融入人类社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会无条件支持凛月对于自己未来的一切决定，不论是和哥哥一样去读猎人培育学院，还是回到本家接受经商方面的教育准备接手家族的产业，或者发展自己的兴趣做一个音乐家之类的，都可以。如果凛月想就这样留在困兽洲，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唯一的条件是，一旦他决定离开困兽洲回到外面的世界，那他作为Faunus存在的所有履历都会被家族用手段抹除——回到人类世界的朔间凛月只能以人类身份存在下去，已经近乎成为人类的朔间一族不可能接受一个来自本家的嫡系Faunus在众人面前出现。
原本睡眠质量一直很好、天塌下来也能安稳睡着的朔间凛月因为这个漂洋过海而来的信封整夜整夜的失眠。他依旧不想离开生活了七八年的困兽洲，不想离开真绪身边，但是读了零的那封信之后，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留在这里了。零写下的文字就像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迫不及待想要破土而出，拱得他心里难受得很，平日里也老是走神。他的不正常很快就被真绪发现了，等真绪来问的时候，凛月一狠心，对他说：“我要走了。”
真绪愣了一下：“走？去哪里？”
“外面。”
外面。这两个字一出口，虽然没有指明任何一个明确的地点，但是真绪已经明白他什么意思了。那个时候是冬天的末尾，猎人学校的招新考试安排在每年春季，如果凛月想要像零一样读信标学院，他过不了几个星期就必须出发了。真绪又问他打算去外面做什么，凛月就把零的信拿给他看，真绪沉默地看完，然后把信还给他：“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
凛月一愣。好像确实，他从来不在真绪面前提起零，零也从来没来困兽洲看过他，真绪不知道零的存在也是正常的。
尴尬的安静延续了半分钟左右，真绪又像没事人一样笑起来，甚至还开导凛月叫他别再纠结了，外面的世界多好啊，科技发达，有那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在每时每刻发生，还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之类之类。凛月心里一片苦涩。他已经懒得再一次打破真绪对于“外面的世界”的美好幻想了，他也了解真绪，知道他是断然不会做出哭着闹着求自己别走的事情来的，但是凛月还是希望真绪好歹能别扭一下，说些舍不得自己的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强打精神反过来笑着安慰自己。
“去外面的话，家族会把我的身份正式改成人类，我就不再是Faunus，也回不到困兽洲了。”凛月低下头，希望自己说出这么一句能让真绪多少有点动摇。和他想的一样，真绪的笑容僵住了，变成有些不解的神情：“为什么？出去了就不能做Faunus了吗？”
“外面的世界对Faunus来说是很辛苦的。大部分人类都对Faunus有很严重的歧视，甚至有人像对待真的野兽一样对待他们……商店不允许Faunus进入，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当成潜在罪犯，工作也很难找，稍微做错了什么就会被抓走然后遣返困兽洲，最糟糕的结局就是死在监狱里。”
真绪是第一次听这些，惊讶地皱起眉头。凛月没有说谎，Faunus在人类社会地位低、受歧视确实是常识，但是具体是什么样艰难的状况，从来没踏出过困兽洲的真绪不可能想象得到。
真绪垂下眼睑，猫耳朵也耷拉下来，脚尖在地上无规律地划来划去，有些没底气地说：“啊……听上去很糟糕，那凛月就不要做Faunus，做人类吧。毕竟你的外表看上去真的很像人类，你家族的其他人也是人类，没人会怀疑的。”

在凛月踏上离开困兽洲的航船之前，他们再也没有围绕凛月的身份问题展开讨论。开船的前一天晚上，真绪来凛月家里帮他清行李。凛月指着家里他们曾经玩过的玩具说：“这个就留给真~绪了。”又指着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书说：“这些也留给真~绪。”还拿出了家里一些值钱的装饰品和画作之类说：“这些，真~绪也拿回家。”他甚至翻出了当初认识真绪时带着的那支激光笔：“这个，也归你了。”
真绪正叠着凛月的内衣的手停下了。他走到凛月面前，把那支激光笔接下收进了怀里，一双绿色的猫眼睛清澈透亮，抬手给了凛月一拳，然后头也不回地摔门就走。
凛月捂着被揍的脸从地上爬起来，苦笑了一声。真绪当然会生气，因为他现在表现得就像是把所有的回忆都推给真绪然后自己逃之夭夭开始新生活一样。说实话，困兽洲虽然落后闭塞了些，但也没到原始社会的程度，世界通讯塔在这里也有基站，他们还可以发消息、打电话什么的，就算凛月要走，并且大概率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他们之间的羁绊也不能说就结束了。可是凛月这幅打算把这里的一切都连同自己Faunus的身份割舍掉的态度，不可能不让一直以来将凛月视作重要的幼驯染的真绪生气。
生气就生气吧。真绪若是能恨他一辈子，那自己也算在他心里留下磨灭不了的印记了。但他知道的，真绪哪里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他脾气好，又心软，多半明天还是会去港口送他，搞不好还会哭。而且他们虽说是相伴着一起长大的竹马，但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也就八九年而已，和他们未来将面对的漫长人生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真绪虽然性格上比他好相处太多，不管在哪里人缘都不会差，但是他外貌上的差异就已经注定了真绪不像他一样能轻松融入人类的社会。人类世界针对Faunus的恶意相当严重，与其煽动真绪让他和自己一起离开，凛月更希望他能就这样在狭小但是安全的困兽洲度过安稳的一生。
他在心里自己告诉自己千千万万遍，这样是对的，这样就是正确，然后自己一个人爬上床接着真绪没干完的活儿叠自己的内衣，眼泪却毫无预兆地落在床单上，砸出一个深色的浅坑。

第二天在码头，真绪没有来。凛月一直站在船的甲板上往下望，但直到他站到开船的汽笛鸣响，也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灵巧的玫红色影子。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对方生了自己的气，更伤心的是未来怕是没有和好的机会了。
凛月用父母给的卡买来的船票是贵宾席，不论是就餐的餐厅还是卧室都是单独配备的。当他从甲板上下来，这才发现贵宾席和普通席根本就从上船开始就分成了两层，但却只有一个甲板。他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细想，一个人去了自助餐厅想要找点什么吃，却毫无胃口，满脑子都是真绪的事。坐在桌子边上发了一会儿呆，却无意中发现这艘从困兽洲出发去往擎天王国的轮渡上，贵宾席的餐厅里就连服务生也全是人类，目光所见竟没有一个Faunus。
或许是见他许久没有碰拿来的食物，一个服务生走来问他需不需要把盘子拿去处理。凛月点了点头，等服务生把盘子收拾好，重新在凛月的面前铺上干净的餐巾之后，他抓住了那个服务生的袖子。
“我记得这班轮渡在困兽洲是有向当地人出售船票的。”凛月问道，“虽然绝大多数Faunus都定居在困兽洲，但是也有少数人因为经商等原因会坐船去外面。这艘船只有一个甲板，应该所有人都能上，可是为什么甲板上一个Faunus都没有看到？”
服务生歪着头，好像过了好一会儿才懂凛月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笑了出来，那笑容甚至可以说是温暖的，棕色的眼睛里毫无恶意，但说出的确是让凛月后背发凉的话：“先生买票的时候没有仔细看吧？这班轮渡从困兽洲出发，卖票的时候不分贵宾席和普通席，只分人类席和Faunus席。Faunus要坐船，可以，但是只能待在底下的船舱里，不能上甲板。开船之后，船舱和甲板之间的通道就会上锁。先生可以放心，我们公司的管理一向很好，不会有不识好歹的Faunus跑到甲板上来的，您可以放心去甲板上享受沿线的阳光。”
凛月感觉自己后背上的汗毛根根立起，但脸上却不忘记要笑。对着这个服务生称得上姣好的脸，他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却感觉想吐。压根不想晒太阳是一个原因，船舶公司针对Faunus的运营策略是另一个。
到达擎天之前，这艘船要在海上航行三天三夜。难道那些买了船票的Faunus，只能三天三夜都呆在狭小的船舱里、不能上甲板来么？凛月回到房间，躺在柔软的床上，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外面太阳正好，时间还不到晌午，正是他最喜欢犯困的时间，但是他却感觉好像有一团辛辣的东西咯在自己嗓子眼，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船舱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卫生条件、人口密度是什么情况？那个服务生说的“管理”是什么意思？
这么想着，凛月再也没法待在床上了。他翻身下来，披上一件有帽子的外套遮住脸，拿起这件外套的时候，他想起这件衣服是真绪帮他叠好的。低调地走过满是人类的甲板，没有跟任何人对视，接着凛月走进了侧舷船塔的阴影里。通向底层船舱的小门就在附近，果不其然被链子拴住了，门把手上挂着硕大的锁头。
凛月集中精神，盯着那扇门发动了自己外向力，一转眼就消失在了船塔投下的影子里。在困兽洲的实战课上，他们的Faunus老师就曾称赞过凛月的外向力在潜入作战方面的巨大潜力，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实战课之外的地方使用自己的外向力，他有点紧张，但没有犹豫。
等他在黑影中梭巡，并最后从底部船舱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钻出来时，他意识到这里非常昏暗。随即涌入鼻腔的是一股非常奇怪的臭味，混杂着汗液、呕吐物和腐烂的食物的味道。他现在真心庆幸天气还没有真正回暖，自己之前也没有在自助餐厅吃下什么，不然现在他绝对会马上吐出来。
他探出头，首先看到的是那扇通往甲板的门，在黑暗的视野里，门缝隐隐约约透出光来，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大兵，怀里揣着两把激光枪。然后是船舱的环境——狭窄，低矮，湿闷，绝大多数Faunus都怀抱着自己的行李席地而坐或卧，这里没有任何家具，一张可以称之为床的地铺都没有，更不要说隔间了。
如果之前餐厅里的服务生只是让凛月后背发寒，那现在他的所见就让他感到骨子里都在发冷了。他的瞳孔颤抖着，视线从那一张张被恶劣的环境折磨得憔悴的脸庞上扫过，直到他看到——
自己的斜对面，另一个墙角，一个人半闭着眼睛疲倦地靠在身边一个小小的箱子上。他穿着一件褐色的斗篷，好像把它当做被子盖在了身上；虽然带着兜帽，但是这件衣服对他来说好像有点太大了，帽子滑在一边，从下面露出几缕稍长些的颜色熟悉的发丝，还有半只耷拉着的三角形猫耳朵。
那一刻凛月心里又惊又喜又怒，震在原地好一会儿回不了神。他突然懂了为什么他在甲板上一直等到开船都没能等到真绪来送他，因为那个傻瓜自己买了票，然后上了船就被船舶公司雇来的安保人员扔进了船舱，连甲板都去不了，更不要说去和凛月见面。
这里到处都黑乎乎的，是最适合凛月发挥自己外向力的环境。他又一次消失在了背后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在真绪背后出现，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稍稍用力人就进了他的怀里。
“！”
在凛月碰到他的同一个瞬间，真绪迅速反应过来自己被袭击了，他挣扎起来，但是动作软绵绵的，一点力度都没有。在被凛月拖进阴影里之前，他最后只能做到牢牢攥住自己的行李箱。
他们在凛月之前待过的船侧舷角落里浮出来，从阴暗的地方被拖出来突然见到天光的真绪僵了一下，眨了好几下眼睛，猫瞳才收缩到合适的大小。他想要扳开捂着自己嘴的手，但是却使不上力气，厚实的斗篷隔在他们身体之间，本来就歪掉的兜帽因为真绪的挣扎完全掉了下来。凛月低下头贴着对方头顶露出的猫耳朵说：“真~绪，坏孩子。”
猫耳因为紧贴着的嘴唇呼出的气流扑打了一下，凛月放松了力道，真绪终于得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过身面对他，眼睛震惊地瞪大了。
“凛——”他张大了嘴似乎要大叫出声，但是又知道在这里不能引起别人注意，只得从喉咙深处逼出一声嘶叫。但他还没完整地念出凛月的名字，就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用手捂住嘴弯下腰去。
“——呕，唔，呕——”
凛月赶紧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帮他拍着背顺气。他赶紧这才意识到真绪的脸有多苍白，原本红润的脸颊失去了大半血色，连指缝中露出的嘴唇都呈现青紫色。
“是晕船了吧？”他小声问道,“笨蛋真~绪。你有没有带晕船药？”
真绪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摇摇头。凛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帮他带上掩盖耳朵的兜帽，迅速探头向甲板上打量了一下。甲板上依旧人来人往，船舷边上还有两个巡逻的安保士兵，在这里带着真绪穿过整个甲板而不引人注意基本上不可能。如果可以的话，凛月想要用自己的外向力直接将自己和真绪传送到自己的房间里，但是现在太阳正高悬头顶，笼罩了整个船塔，凛月的房间在二层，从这里延伸出的阴影没有一片能到达二层。
四周打量了一下，凛月的眼睛锁定了最高处的桅杆。高高的桅杆投下的影子从凛月房间的窗户旁边经过。
他摇了摇怀里努力平复呼吸的真绪，凑在他耳朵边小声说：“真~绪，你看那个桅杆的影子……经过的二楼那个窗户的房间是我的，我等会通过楼顶信号塔发射器的影子直接传送到五楼墙外我房间的正上方，然后我们往下落到二楼的时候我们翻窗进去。”
真绪从痛苦的眩晕感中短暂地抬头看了看船塔又看了看他，一脸难以置信。
“从五楼落到二楼然后翻窗？你疯了？就算你能抓住窗台边，带着两个人的重量手臂也会直接脱臼吧……”
“真~绪用外向力帮我的话，我就不会受伤。”凛月眨眨眼睛，“真~绪不会让我受伤的，对不对？”
看着微笑的凛月，真绪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
真绪的外向力是“动量归零”，理论上来说，他可以做到不依靠任何东西停住一辆高速奔驰的列车。但是消减的动量需要成一定比例消耗真绪的元气（aura），所以即使他真的停住了列车，恐怕也会因为aura透支直接昏死过去。
“我们落到二楼的时候，真~绪用外向力消除我们两个身上因为下坠而产生的动量，我抓住窗台，然后我们翻进去。”
“做不到的！”真绪虚弱而惊恐地摇头，“在一瞬间这么精细地操控外向力，我就算没晕船也做不到！”
凛月笑他：“你都能偷偷跑上船，怎么现在又这点风险都不敢冒。”
“什么叫这点风险！要是我失败了，你的手马上就会拉伤脱臼！而且就那么大喇喇地出现在五楼外墙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办？笨蛋凛月！”
他眉毛几乎竖起来，握着凛月胳膊的手不住地发抖，可以说是摆出了他现在能摆出的最有震慑力的样子，可惜——还是一点威力都没有。
“大家都在看海，没人会回头看船塔的。笨蛋真~绪。”凛月揽住他的腰，轻声说，“准备好，我们出发啦。”
真绪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惊呼，眼前一黑，下一秒两个人就已经出现在船塔五楼外墙开始坠落。耳边迅速传来呼呼的风声，真绪的头发和肩上宽大的斗篷被上升气流吹起，拂着凛月的脸，有点刺麻麻的疼。
四楼、三楼、二楼——
时机正好，凛月一把伸手抓住落到面前的窗台，身体还在随着惯性下落。真绪猛地抓紧了凛月胸前的衣襟，眼睛里露出坚定的神色。一股温暖的力量从两个人紧贴的身体渡过来，温柔却迅速地包裹了他们。
“呃……”
真绪的脸又白了一分，凛月却感觉身体一轻。手臂上没有传来预料之中的撕扯感，他们稳稳地挂在了凛月房间的窗台外面。
“做得好，真~绪。”
凛月亲亲他的发顶，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甲板，确定没有人发现他们之后迅速抱着已经有点脱力的真绪移动到房间内部。将他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凛月转身去自己的行李箱里翻找晕船药。
找出药片，又倒了杯水，凛月坐到床上，发现真绪正勉强撑着上半身盯着他，眼角有点不易发觉的水光。
“来把药吃了，会好受很多。”
真绪的脸扭曲起来：“……等一下，我真的要吐。”
好在凛月的套间里配有卫生间，他给真绪指了个方向，真绪就翻下床冲了进去。听见隔间里传来的干呕声，凛月沉默着把水杯和药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坐在床沿等他。
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里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和漱口的水声。水声也停止之后，真绪攀着墙出现在卫生间门口，整个人看上去单薄又憔悴，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要死了。
走了两步，刚到床边他就直直地倒了下去，一头栽进柔软的被子里。凛月又爬过去把他拖到床中央，把人扶起来哄着他吃药。真绪有点别扭地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水杯，但还是乖乖喝了下去，吃完药就躺下，缩在被子里浅浅地呼吸着。
凛月看着安静下来的真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疲惫。白天本来就不是他活动的时间，午饭也没吃什么，大中午整完这么惊险刺激的一通，他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虚脱感。于是他挨着真绪躺下了，两具躯体在被单下贴近，他扣住真绪的十指，对方除了抬了抬眼皮之外就没有别的动作了，算是默许。
虽然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问题没有问，经过刚才那些疯狂的事，他们之间注定会有一场长谈，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们都累了，于是只是简简单单地相拥然后闭上眼睛，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然后沉入睡眠的世界。

真绪藏在凛月房间的事不能被其他任何一个人类知道，所以他理所当然的不能出门。晚上凛月去自助餐厅打包了很多吃的回来，两个人凑在房间的小桌子上相对而食。
“你吓死我了。”晕船药生效之后真绪明显气色好了很多，他啃着蛋糕卷第一个开口，“你怎么能在我还没答应的时候突然传到五楼啊！太可怕了。”
“你才吓死我了呢。”凛月不甘示弱，“真~绪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船上，这件事你可没有和我说过！”
“我……”
似乎被戳中了心事，真绪视线游离开来。凛月则步步紧逼：“真~绪是第一次坐船吧？买的低价席，还连晕船药都没有准备。症状这么严重，要是真的待在底部船舱那种环境三天没有人照顾，你真的可能会死！”
真绪有些没底气地反驳道：“可是，可是Faunus只能买到这种票啊，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会晕船……”
“喂。”凛月放下了手中的叉子，表情严肃起来，“真~绪到底为什么会想离开困兽洲？你已经看到了吧，同样一艘船，Faunus是什么待遇，人类又是什么待遇？你晕船晕成那样都没有人来管你，但是我在餐厅只是盯着盘子发了会呆都会有人来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就算你因为脱水昏倒，他们也只当没看见，如果真的有Faunus死在船舱里，那些人也只会趁着夜色把尸体扔进大海里就算了事。外面的人类对待Faunus就是这样子的，这些够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你看够了的话，等到了擎天，我就想办法安排信得过的人送你回去。”
凛月说话的时候，真绪一直托着腮看着窗外月光照耀下的海面，不去看凛月的眼睛。但是等到了最后一句话，他到底没法装作听不见。
“我不回去。”
“为什么？人类一点都不好！”
真绪深深地看着有些激动起来的凛月，将咬了一口的蛋糕卷放回盘子里，垂下眼睑：“别这么说，因为凛月现在已经是人类了啊。”
“……”
凛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里像是被剜去一块。真绪接着说下去，但是依旧没有和凛月对视。
“凛月把他哥哥的信拿给我看，我第一次知道凛月有个哥哥，也是第一次知道那些专门猎杀戮兽保护平民的人是有职业的，叫做‘猎人’，这世上还有专门培养猎人的学院。那封信里写的东西……很吸引人，我只看了一遍，就知道为什么凛月想要去外面、想要和哥哥一样做个猎人了。和那里面描述的外面的生活相比，困兽洲只是个狭隘又枯燥的地方而已。但是我对这种东西了解得太少，如果只是看了这封信就说‘我想和凛月一起去’，那简直就像是在耍小孩子脾气。所以我去了一趟困兽洲中央的世界通讯塔基站，花了存蓄的一大半让他们把一台连接了世界网的电脑租给我两小时。我查了很多关于人类和猎人的东西，大致知道了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回来之后又想了很久，想着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想着要是小凛变成人类了会是什么样子，小凛做了猎人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到最后我发现，我还是期望自己能亲眼看看。
刚好我剩下的钱租完电脑还够买一张船票。凛月的哥哥不是在信里写了吗？他们的小队里就有一个狼种族的Faunus，他还写了，Faunus的身体素质普遍比普通人要好一些，做猎人其实是有优势的，我就想，为什么我不能去呢？网上也没有说Faunus不可以当猎人，甚至还有一些很出名的在职猎人就是Faunus出身，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行动呢？父母比我懂得多，但是他们听了也只是说‘真绪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种话，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不关心我。我父亲在工作中有时会和人类打交道，那天晚上他跟我聊了很多关于人类的事情，也教会了我很多保护自己的技巧。老实说，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不是没有想到，我知道人类的社会对待Faunus是很苛刻的，从上船的那一刻起我就好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晕船而已。”
凛月目瞪口呆：“你一个人偷偷做了这么多准备，偏偏一个字都没告诉我？”
真绪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本来想反正在船上也不可能见到凛月，与其让他担心我，不如下了船再给他一个惊喜……如果我能活着下船的话。”
“真~绪是世界上最笨的大笨蛋。”凛月冷着脸敲了一下真绪的额头，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缩进椅子里。凛月叹了口气，他现在知道对真绪说什么都没用了。
“那，你接下来的行程都要和我待在一起。”
“诶？好……好吧……”
“你要和我一起去擎天的信标。”
“好啊，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凛月的哥哥就在那里吧。”
“如果入学测试没有通过，我就安排轮渡送你回来，这次不可以再偷偷跑出来了。”
“才不会通不过！凛月不如想想要是我通过了你没通过要怎么办。”
凛月在心里笑笑。他根本不可能不通过，就算他实战测试和笔试全部挂了，单凭他的外向力的成长潜力，学校就不可能不录他。
“如果入学测试通过了，真~绪要和我在一个小队。”
“哼，才不要。”真绪抱起双臂抬高下巴看着他，“我又不是为了你才想要去做猎人的，我是自己想才离开困兽洲的。如果我和你一个小队，那不就相当于当你的保姆吗？”
“诶——真~绪不想照顾我了吗？不可以，我记得我没有把真~绪养成这样忘恩负义的残忍孩子啊——”
“不是，我根本不是你养的啊。”
眼见凛月嘴角一撇就要哭，真绪只好放软口风，说些什么反正现在也不知道信标入学要考什么、要怎么分队，现在都还说不准呢的话来安慰他。其实他们都知道凛月是装的，这更像是个心照不宣的游戏，只是为了让他们找回离开困兽洲之前两人之间的那种感觉。

结果在信标学院被称作“入学考试”其实更像是荒野求生的初试里，两个人在丛林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对方。真绪把一不小心落地失败结果挂在树枝上的游木真摘了下来，而凛月因为太阳太大选择直接倒地就睡，被路过的濑名泉捡走了。
最后在终点汇合时，真绪和真的组合交上了“战车”的棋子，和同样拿到“战车”的明星昴流与冰鹰北斗的组合分到了一个小队；而凛月和泉拿到了“骑士”的棋子，于是他们加入了月咏雷欧的knights。
原本凛月给真绪买了个合适的帽子让他遮一下，但是就在开学当天，那个帽子还没有在真绪脑袋上待够两个小时，就在明星昴流一个“小北！我们来认识一下新队友吧！”的飞扑中因不可抗力离岗。明星昴流从地上支起身子，盯着被他压在身下的真绪的脑袋看了两秒钟，随后用整个操场都能听到的洪亮嗓门响亮地说道：“小北！我们的新队友是个Faunus！”
凛月这个时候正因为在入学考试上睡觉被拉去老师办公室挨训，打着哈欠刚出来就听泉说整个年级都知道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孩子是个猫耳Faunus了，顿时吓得天灵盖一炸，睡意全无。赶紧跑去找人，正好撞见昴流在扒真绪的裤子。
“我真的只有耳朵！”真绪欲哭无泪地死死拉住腰带，“没有尾巴！不是所有Faunus都有尾巴啊！我爸还只有爪子呢！”
学院的日子过得其实比想象中轻松，原本猎人就是个对Faunus相对宽容的职业，猎人学院更是个凭本事说话的地方，真绪成绩不错，人又机灵，脾气也好，年级里也不止他一个Faunus，就算有时候被人嘴两句，多半在凛月知道之前就被Trickstar的其他人嘴了回去，但更多时候是他跟在昴流和北斗后面帮忙处理他俩留下的战争遗迹——至少真绪再也没有想过要遮住自己的猫耳朵了。
二年级那年，朱樱司加入了knights，而Trickstar在应届维特节锦标赛上打败了避风港学院的强力组合Eden夺冠。凛月那个时候在台下，看着灯光下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四个人，想着，一年半之前，他们在那艘从困兽洲驶向擎天的轮渡上，在随着海浪晃晃荡荡的床上挤在一起睡觉的时候，真绪想过今天这样的事会发生吗？凛月呢？
颁奖典礼结束之后，Trickstar的庆功宴也散场了，真绪刚回宿舍就看见一片黑暗中自己的床上悬着一双红眼睛，于是他和凛月大半夜还手拉手翻墙出去逛因为庆祝维特节落幕而搭建的夜市。夜市上好吃的东西太多，搞得真绪一直在抱怨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北斗在庆功宴上做了金平糖火锅，根本没人愿意吃，最后只有北斗和想着不能浪费食物的真绪两个人分了，弄得他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最后凛月拉着他去了海边，再沿着公路往前走几公里就是当初他们下船的码头，那里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
他们两个人躺在沙滩上，手臂贴着手臂，脚趾抵着脚趾。真绪说起前几天父母寄来的信，说他的妹妹期末考得如何如何，说他们也在关注维特节锦标赛的消息，但是困兽洲上消息没有那么灵通，总是比外面迟一个星期才能知道赛况。凛月说起knights失去锦标赛的参赛资格之后濑名泉就天天想着怎么才能用正确的方式应援游木真，说这一届的新生入学之后学校里能放心睡大觉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还不情不愿地提了一嘴在溪谷出任务的兄长的小队好像碰到了非常棘手的戮兽，但是凛月一点也没有担心他。
真绪笑起来：“如果是漫画的话，你这真是标准的反flag，看来朔间前辈他们不会有事了。”
凛月真是后悔提了这个话题：“我们不要聊那个人了好不好？”
“好好好。”真绪没止住笑，“不聊了。”
这个话题结束得有点突兀，两个人都还没准备好接趟儿的下一个话题，于是对话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觉得尴尬，并肩躺在沙滩上，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起看着星星也很好。
今天晚上天气很好，没什么云，月亮和星空都看的特别清楚。凛月盯着天上闪烁的光点，吐出一口气：“真~绪，好厉害。”
“嗯？”真绪以为他说的是维特节锦标赛夺冠的事，“1v1的最后一局是昴流赢下来的哦，虽然能走到这步也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而且你夸我我很开心啦……”
“不是这个。”凛月轻声说，“我不是说比赛的事。”
“那是什么啊。”
凛月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凛月？”真绪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便转过身来看他，“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凛月又想起颁奖典礼上闪闪发光的真绪，眼前的星星好像突然从缀在夜幕上变成了漂在海里，浮浮沉沉，碎成一团，他意识到自己鼻头发酸，一时间好像真的要流下泪来。
“真~绪，已经是个优秀的Faunus猎人了……大家都知道你是Faunus，但是现在已经没人在乎这件事了，就算他们知道你是Faunus也一样喜欢你。那我呢？好奇怪，为什么大家都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我？为什么没有人发现我是Faunus呢？我不想真的变成人类，真~绪，我是Faunus啊，我是从困兽洲来的Faunus，不是什么寒风王国的朔间后裔！就算我每天白天睡不醒，就算我总是说着要吸血，就算我用尖牙吓唬新生……为什么还是没有人发现这件事？”
“小凛……？”
“小朱刚进学校的时候，脑子里还全是他的家族灌输给他的那些等级理论，第一天组织练习的时候，他说正是因为knights一个Faunus都没有，还有月咏和朔间家族的人，他的家族才允许他加入knights。世界史课上小组讨论，我说我去过困兽洲，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说‘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旅游啊？’今天Trickstar的庆功宴会在学校食堂里办，也是因为附近的高档酒店全部不准Faunus进入所以真~绪进不去，但是我进去的时候就没有人会阻拦我，甚至他们要是认出我是朔间家的人，还会给我额外的服务。我不明白，明明我也是Faunus啊？只是长得像人类就可以成为人类吗？我真的是人类吗？我明明和真~绪是一样的生物啊……”
“好啦，好啦。”凛月的声音已经染上一点哭腔，真绪轻轻抱住他，手环到身后，轻轻拍打着他的背，“不管是Faunus还是人类，小凛就是小凛，是把我从困兽洲带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人，是我重要的青梅竹马。”
那双温暖的手捧起凛月的脸，真绪低下头去抵住凛月的额头：“就算现在大家都认识的是身为人类的凛月，那也不会代表着作为Faunus的凛月就消失了。因为你看，我还在这里呢？就算大家都不知道，但是我也会记得关于Faunus凛月的一切，小凛不想做人类的时候，就可以来找我——”
凛月看着近在咫尺的绿眼睛，猫瞳因为周围昏暗的光线扩大了，显得更加生动。他用手盖住捧着自己脸颊的真绪的手，小声应道：“好……”
“那我想要真的吸血的时候，就只能找真~绪了噢。”
“不是，这个的话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吧。”
“嘿嘿。”
凛月抱住他，下巴搁上真绪的肩膀。真绪僵了一下，但是没有推开，。
“喂，现在就要？”
“嗯……虽然有点想，但是真~绪刚刚吃了好多油炸的东西，血会变得不好喝的。”
“好难伺候啊你！？”
他们从肩靠着肩说悄悄话变成了面对着面说悄悄话，慢慢地，不远处夜市的喧闹缓缓弱了下去，旁边的公路也不再传来汽车的声音。凛月看着真绪眨眼的频率变得越来越缓慢，又把他往自己怀里抱得紧了些。
“睡吧，真~绪。等所有的灯都灭了，天上只有星星和月亮的时候，我们就回去。”

做猎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年都有人退学，身边的同学越来越少，但是剩下的人之间的情谊则越来越深厚。毕业那天，他们像三年前来参加入学考试那天一样站在操场上，等着校长给他们发毕业证明书，只是身边空旷了许多。
校长每叫上去一个人，就要用他那苍老而沙哑却十分浑厚的声音献上一句赞美或祝福。他祝乙狩阿多尼斯的祖国早日恢复和平，又祝神崎飒马和他的两位早已毕业的前辈合流顺利，他说冰鹰北斗果然不辱他父亲的名号，称赞逆先夏目是十分具有创新精神的实用型人才。并不是每个人听了校长的话都会觉得高兴，但是今天是他们毕业的日子，没人想这时候跟校长顶嘴。
真绪被叫上去的时候，校长把毕业证明书双手递给他，说他是敢于向命运发起挑战的勇士，让他有点惊讶——他本以为校长会用勤恳、可靠之类的词来夸奖他。虽然真绪不太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本着毕业日不闹事的原则，他接过证明书，鞠躬之后就下了台。轮到凛月时，校长说朔间凛月是来自寒风王国朔间一族的优秀人类战士，但他偷偷看向台下仰望他的真绪，在心里说才不是这样呢，我来自困兽洲，我是个Faunus。就算手上的毕业证上不是这么写的，就算所有履历都被改掉了，只要我的真~绪还在，那些回忆就都不是假的，朔间凛月就还是那个半夜会跑出来用激光笔逗猫、用吸血蝠的故事吓人的朔间凛月，他就还有一个原点可以回归。真绪就像是固定住他的锚。
只要，只要真绪还在。
但是他们很快就要分开了。

他们毕业之后的去向，其实在最后一个学期就已经安排好了。Trickstar头顶维特节锦标赛冠军的头衔，许多安保公司都想要聘用他们，但是最后他们四个协商之后还是决定做类似自由佣兵一样的职业猎人，并不明确属于哪一家固定的安保公司。朱樱司的家族邀请knights作为他们领地的守护猎人，不管对于小队里的哪个人来说，都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他们从走出信标学院校门的一刻就开始分道扬镳，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
凛月每天都会给真绪发消息，说些他今天经历了什么有趣的琐事，夜巡的时候干掉了几只徘徊在城墙边的戮兽之类，就算他知道大部分时候真绪都在无信号区，回不了他的消息，他也没中断过。偶尔真绪那边有信号了，真绪就会一股脑儿给他回很多，每次看到终端提示大把的私人频道消息记录，凛月都怀着雀跃的心情慢慢地一条条看过去。可是渐渐地，思念积少成多，断断续续的文字和偶尔能听到的声音已经不够，每次想到真绪，凛月都觉得喉咙干渴。
想吸血。想见他。想碰他。抱住，然后撒娇，然后享受他无奈的纵容。
——直到今天。

为了招待难得来一趟的Trickstar，朱樱司在骑士殿里搞了一场小小的宴会。冰鹰北斗好像总觉得这种殷勤是什么不好的事情的征兆，吃得很小心翼翼，明星昴流倒是毫无顾忌，大声称赞骑士殿主厨的好手艺。游木真忙着应付身边的濑名泉，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虽然看上去还有些僵硬，但是了解他们的都知道，这比起上学期间已经好了太多。衣更真绪坐在朔间凛月旁边，虽然一直在吃，但是不怎么说话，帽子一直没有放下，凛月从侧面甚至看不到他的眼睛。
吃到一半，外面进来看了个朱樱家的仆从，弯腰凑在朱樱司耳边说了些什么，司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冰鹰北斗难得看了次人脸色，马上问他发生了什么，司笑笑，挥手让仆从退下了，说没什么，你们接着吃就是。真绪看看司，又看看北斗，一回头正对上盯着他看的凛月的红眼睛，垂眉笑了笑，笑容里有点苦涩。
又过了一会儿，真绪说他出去透会儿气，凛月马上也站起来，说我也去。
出了餐厅直走一段三十米左右的走廊，就是凛月总是偷懒睡觉时会去的那个空中花园。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花园的藤架上爬着凌霄和茑萝，凌霄早就谢了个干净，茑萝则合上了自己星星一样的花瓣，就像闭上眼睛睡着了一样。
真绪沉默着从藤架下面走过，直到走到空中花园的边缘。从那里往下看，就能看到樱之城夜晚的景象。凛月跟在他后面，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其实已经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还是情愿他们都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真~绪，我们明天去哪儿玩？”
凛月走上前去牵住真绪的手，一阵风吹过来，吹得真绪的兜帽摇摇摆摆，披风下摆扬起刮过凛月的裤腿，像是被猫儿尾巴扫过一样轻轻地痒。
真绪终于转过头来看他，嘴角抿着，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对不起，凛月。”他竖起自己的衣领，好像是想抵御夜风，但是明明一点都不冷，他却像受了寒一般缩起肩膀，“我们今天晚上就走。”
凛月没有问为什么。他甚至没有感到意外，果然他们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他们发现了？但是骑士殿里的事情和普通民众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只多待一天……”
真绪摇摇头，看向栏杆外已经升起月亮的夜空：“是朱樱父亲的意思。”
凛月的嘴还张着，话只说了一半，但是听见这句话，他闭上嘴把剩下的半句话吞了回去。
宴会上那个仆人来和朱樱司说了什么其实很好推测。Trickstar在来樱之城的路上救下了一个被小型戮兽群困住的商队，战斗中真绪不可能还有余裕去留心掩盖自己的身份。那个商队的人当然发现了他是Faunus的事情，进入城内后，他们便将这件事传开了，不到半天，就传进了朱樱家主的耳朵里。司暂且不论，他的父亲却是个非常标准的传统观念人类贵族，就算看在司的面子上，他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也只是同意Trickstar在自己的领地补给，要让他容忍一个陌生的Faunus接着在他的城市里呆上一天，估计是很难的了。
凛月看着真绪望着月亮的侧脸，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说服那个陈腐守旧的城主，半年了，他好不容易见到真绪一面，为什么那些人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挠他们？
但真绪却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重新对上凛月的眼睛。
“凛月，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樱之城原本不在我们这次任务的计划线路上。”
“……什么意思？”
“原本针对这次任务总部给Trickstar规划的线路是在樱之城南方大概二十公里处的另外一座城市修整补给，从那里前往下一个任务地点的距离是最短的。但是等我们就快到达，北斗给那座城市的守城人发准入申请的时候被拒了。他们的城主非常讨厌Faunus，他跟北斗说，只有人类才可以进他的城门，Faunus一概免谈。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我在城外露宿一晚就可以，但是他们三个都不同意。”说到这里，真绪苦笑了一下，“三个笨蛋。
“最后真突然说，这里离knight驻守的樱之城很近，或许我们可以绕点路，来这边碰碰运气。不过这也说不上是什么碰运气吧，毕竟濑名前辈怎么可能拒绝真。朱樱知道他父亲也不喜欢Faunus，他原本想帮我们一直瞒住，就算现在瞒不住了，他也帮我们争取到了相当多的补给，足够我们抵达下一个目的地。我们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今晚等确认完全部补给，我们就出发离开。”
“其实这半年来……我们已经差不多习惯这种事了。”
真绪最后这么说道。他语气放得极轻，好像仅仅是在对自己说。
“真~绪，明明是这么辛苦的事，但还是一句怨言都没有地接受了。为什么？你不觉得委屈吗？那些人仅仅因为你是Faunus就这样针对你，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要这么问，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听了凛月的话，真绪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在学校里，大家都互相认识，就算一开始有偏见，也有三年的时间去扭转这种印象。但是在毕业之后，打交道的人大多是一次性的客户，在不了解的情况下要求他们摒弃早已根深蒂固的偏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与其花费时间与他们辩论，如果只是我受点委屈就能解决事情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只是我很担心昴流和北斗，还有真，他们是人类，本不应因为我的原因碰上这些麻烦。但是我已经和他们约定过，也决定会一直努力直到Trickstar不需要我的那一天，所以我现在更多的是在考虑如何在这一基础上为Trickstar争取更多的权利。”
“真~绪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用这种好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的语气说自己的事。明明还是有点不开心的吧，不然也不会说要出来吹风。”凛月顺着他的披风摸过去，握住他的手，捏着大拇指蹭了两下，垂下眼睛靠了过去，“但是呢，关于真~绪的事，小凛全都明白。所以真~绪，不需要觉得伤心哦。就像那天在海滩上真~绪安慰我不想做人类的时候就来找你一样，真绪要是觉得累了，觉得做Faunus很辛苦的时候，就来找我吧。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会站在真~绪这边，也永远会喜欢真~绪的。”
“我说过那种事我已经习惯了……我只是觉得，明明好久没能见到凛月，却又要马上走了，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所以觉得有点遗憾罢了。”
“不会很远的。”凛月靠在真绪肩膀上，眯起眼睛。晚风渐渐小了，空气中不再有灰尘的气味，属于泥土和草叶的清香顺着脚腕爬上来，“等明年小朱毕业了，knights也不会再做守城猎人了……王也好，小朱也好，相比待在一个城市每天看同样的东西做同样的事，都更愿意做Trickstar一样的职业猎人，小濑和小鸣估计也没有什么意见，我就更不用说。真~绪经历过的事、见过的风景，我都会一一追上的。”
“哦，加油啊！其实我早就觉得像knights这种实力的猎人小队，去做守城猎人确实有点浪费来着。”
“嗯……”凛月这时候已经完全把眼睛闭上了，“那在真~绪走之前，让我一直待在你身边吧。”

走廊那头的宴会进行到什么地方了，他们早已没有心思去关心。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是什么时候变成十指相扣的样子的，是谁主动这么做的，也没有人知道。凛月闭上眼睛，感觉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多前那艘开往擎天的轮渡上，又好像来到了两年前他们一起看星星的那个沙滩。时间在变，地点也在变，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们的心境也每次不同，但是不变的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就在自己身边。
现在是时候了么？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凛月已经有了答案。靠在真绪的肩膀上，他在心里悄悄敲定了一个半年后的吻。

— end —

【凛绪】怀旧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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