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伦克】我们真的没有一个孩子

【伦克】我们真的没有一个孩子

四

臣又

2025/03/08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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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因蒂斯的原型是法国，所以文中出现的地名参考了现实的法国

*乌贼说过小周是西南人，所以有这方面的设定

——

随后天就亮了。朝霞映在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上，像一条流光溢彩的缎带，迤逦过笼罩着晨雾的特里尔城。被霞云映成彩色的鸽群披着今日的第一缕阳光，振翅飞过康特雷斯卡普广场，划分出黑夜与白昼、喧嚣与宁静的界线。

彻夜狂欢、醉醺醺的年轻人趴在咖啡馆里，啜饮着劣等的葡萄酒，没有人大声说话。随着太阳升起，所有的暧昧、浪漫与激情都仿佛留在了昨夜。

连同咖啡馆的侍者在内，无人注意到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位就是他们因蒂斯伟大的黑皇帝陛下罗塞尔。

“我挺惊讶的。”罗塞尔说。

他的对面，黑发褐瞳，带着淡淡书卷气的年轻人端着咖啡咧了咧嘴，也不知是不是嫌弃这劣质的苦味。他闻言抬起脸：“因为他突然向我求婚吗？”

罗塞尔停顿了一秒，“不，是因为你突然降临在宴会中打断了我和多莉丝女士的调情，哦，我确实也惊讶你说的这件事，我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

“她不会记得……你说什么？”克莱恩不可置信地问，看上去很想当场在黑皇帝头上扔两个盲目痴愚。

“没有吗？”

“当然没有！”

罗塞尔微微一笑，露出下棋时要把对手将军的得意神情：“上次新年我拿着一瓶奥尔米尔葡萄酒来拜访你，是谁给我开的门，从我手里接过的礼物？”

“是伦纳德……”克莱恩无可奈何地回答道，同时试图挽个尊，“那是因为我恰好在厨房脱不开身。他只是来帮忙的好心人。”

“好人，主人，谁知道呢？”罗塞尔捋了下唇畔的小胡子，嘿嘿笑道，“我还能看出是他主动追的你。因为如果反过来，你追求他的话，几乎不可能成功。”

场中陷入片刻的安静，只有鸽子呼啦啦飞过窗外。特里尔的空气养人，连鸽子也比贝克兰德的热情大方一点，藏不住话似的。两只白鸽落在窗台上，慢慢踱过来。罗塞尔拿起一块面包掰下碎屑想喂它们，但他手里的东西很快被克莱恩抢去了。

克莱恩随手把整只面包扔给鸽子，气势汹汹地俯身逼问他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克莱恩看上去像只呲牙炸毛的猫：“为什么我追他不可能成功？”

罗塞尔笑而不语。克莱恩反应过来，几乎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在罗塞尔面前，他还是保持了严肃的样子：“我不是gay，绝对不是！”

罗塞尔嗤笑一声：“你俩连孩子都有了，还在纠结自己是不是gay？”

“那不是我的孩子！”

“不要拘泥于生物学的定义。”罗塞尔看热闹不嫌事大，坏笑着说，“反正是你们俩一起抚养的，广义上讲就是你们的孩子。”

克莱恩张口结舌，欲言又止。纠结半天后，他还是那句话：“我不是gay！”

罗塞尔继续嘿嘿一笑：“好好好，不是gay，你是诡秘之主，你的性别是武装直升机。”

克莱恩更生气了：“为什么不是五代战斗机？”

“嘿，你这样接梗就没意思了。”

哥们儿和你谈正事，你搁这儿玩什么烂梗。克莱恩朝他翻白眼，作势要走：“你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找别人商量去了。”

“你丫怎恁爱急……小周，哥，别真走啊哥！”罗塞尔赶紧拦住，“火锅吃不吃？”

克莱恩考虑了一下：“我不吃鸳鸯的。”

“可我……”罗塞尔接收到诡秘之主的死亡凝视，立即改口，“好，不吃鸳鸯的！”

“我还要吃折耳根。”

“你丫别得寸进尺！”

帕列斯低下头，居高临下地审视对方：“听说你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先生。”

他的谈话对象，巴眨着翠绿的大眼睛，叼着奶嘴，一歪脑袋天真无邪地望过来。

伦纳德在旁边不服气道：“那明明是我干的。”

“你干的那叫蠢事。”帕列斯不留情面道，“这是我听过最糟糕的求婚。”

“我知道，”伦纳德懊恼道，“我应该提前准备戒指的。”

帕列斯大受震撼：“你反思半天就想出来这？”

伦纳德冲他无辜地眨眨眼：“我还做错了什么吗？”

“让我想想，”帕列斯演技浮夸地做出思考的模样，随即语气尖刻地嘲讽道，“比如求婚？”

伦纳德尴尬地挠了挠头，解释道：“我当时什么都没想……”

“看得出来。”帕列斯依旧在冷嘲热讽。

“我是说！”伦纳德被他讽刺得急了，提高嗓门嚷道，“我是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我想和克莱恩在一起。我只是如实表述出来，难道诚实也有错吗？！你明知道我没办法对克莱恩撒谎，我——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别哭啊！”

伦纳德手忙脚乱，赶紧安抚被他吓哭的孩子。“嘘、嘘——别哭了，不许哭！请你别哭了……”伦纳德软硬兼施都不起作用，不由把无助的视线投向帕列斯，“老头，我想克莱恩了，他的话一定能把孩子哄好。”

帕列斯忍无可忍，伸手抱过孩子，偷走他的清醒。

“你非得每句话都提到那位吗？”

伦纳德好似没听到这话，耷拉着脑袋，仿佛一只被人遗弃在街上、淋了雨的大狗，委委屈屈地哭诉道：“怎么办，克莱恩现在压根不肯见我，写信也不回，他的信使也不肯透露他在哪里。你有办法找到他吗？”

帕列斯心说我还想留着这条老命，诡秘之主驻跸何处是我能打听的东西吗？别看克莱恩日常平易近人，没个真神旧日的架子，甚至还能任由他的傻大孙子勾肩搭背地冒犯，但是帕列斯不信祂真就一点脾气都没，一个三年成神五年支柱的存在，怎么可能是个善茬？！也就这小子还傻乎乎觉得祂是天下顶好的大善人。

帕列斯真想劝他，放弃吧，你把握不住，那可是诡秘之主。

他轻轻一哂：“如果祂不想现身，你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伦纳德还不死心：“真的没有办法吗？比如占卜什么的……”

帕列斯被狠狠吓了一跳。占卜一位真神序列之上的存在？不要命啦！

“想死的话离我远点别把血溅过来。”话虽这么说，刀子嘴豆腐心的某位时天使还是不可能真放着这傻小子不管，谁知道他一犯傻能做出什么找死的蠢事。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也不是没有希望。有句话叫弃权是一种不表态的赞成。那位没有当场拒绝你，足以证明祂其实不想拒绝你，只是情形还没有发展到直接同意的地步……”

“真的吗？”伦纳德截断他的话，猛地抬起脸，满怀希冀的眸子像一座沐浴在晨光中的森林，闪着翠绿的光。

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帕列斯腹诽，翻着白眼道：“不要以为从第四纪活到现在的老人家是白活的，我见证过的爱情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其中大部分充斥着误解、错过、痛苦、折磨，最后以悲剧结尾。”

他以失去激情的过来人的口吻，语气刻薄地说道：“你这种人我见的多了。春雷一响就没了理智，满脑子的‘我宁愿为了爱情去死’，废寝忘食地写情书，一封又一封，直到燃尽自己的生命，最后高呼着命运或情人的名字，砰一声用手枪结束了性命。在这个季节死去的年轻人都会恼恨春天。”

“我才不会这样做。”伦纳德不服气地说，“就算被克莱恩拒绝我也……他不会拒绝我的！”

幼稚。帕列斯真想知道这小子凭什么这么自信？他克制住再翻一次白眼的冲动：“你以为爱情是什么，小孩子的游戏吗？”

“为什么你和克莱恩都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伦纳德顾及到孩子还在旁边，压低了嗓门，翠眸中的恼意却压抑不住，幽幽的，像一簇火苗燃起来。

帕列斯才不怕他面庞生冷的模样，只用一句话就让人溃不成军：“说到底，你想和祂上床吗？”

特里尔皇宫。

“我的建议是，你回去找他睡一觉再做决定。嘿，别这么瞪我！既然你们平时这么合拍，如果床上还能像干柴遇上烈火一样，为什么不直接结婚呢？”

克莱恩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们因蒂斯人……”他说不下去了，即使用了小丑能力，面庞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

“话糙理不糙，”罗塞尔大咧咧地说，捞起一片肥牛吹凉了放进嘴，又擦一把额上的细汗，“你丫从哪找来的火锅底料？真他娘的带劲。要是有瓶冰啤酒就更好了。我和你说，最理想的婚姻就是两个人能当朋友，像我和玛蒂尔达……”

克莱恩从历史迷雾中拉出一打冰啤酒，插嘴道：“我看过你的日记。”言下之意，你丫别忽悠我。

“嗐！你老提这事干嘛？我和她的婚姻不纯粹，也不完美，但我们确实是朋友。”罗塞尔自嘲一笑，沾着红油的筷子在空中指指点点，“你和那小子不一样，我只见过他几面，就能看出他无可救药地喜欢你。”

克莱恩微怔，质疑道：“你怎么看出的？”

罗塞尔单手拉开一听啤酒，洋洋得意地笑道：“我承认我是渣男，但不要质疑渣男的业务水平。我睡过的情人比你无面人扮演过的角色还多，你说我怎么看出的？”

克莱恩在心里撇嘴，想到自己的乌托邦，刨开几百个单身设定的秘偶，理论上，我在那里也有上千个情人，哼，自己爱上自己、自己和自己结婚、自己出轨自己、自己抛弃自己，自己因爱生恨杀了自己，我经历过的狗血爱情故事绝对比你多。

用精神胜利法赢麻了的克莱恩忽略自己本质还是个处男的事实，也拉开一听啤酒，“你还没说，凭什么我追不上他？”

他说得轻描淡写，尾音浸没在火锅咕噜噜的声音里，似是一句无足轻重的闲话，不像是从早上一直记挂到现在的。

罗塞尔惊讶道：“你怎么还记着这事？我就随口一说……”他看到克莱恩的眼神，后背一凉，连忙道：“好吧好吧，我解释就是了。”

他向后靠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这种事和个人魅力无关，你家那个……好，不是你家的。”被瞥了一眼的大帝赶紧改口，“伦纳德·米切尔与其说难追，不如说根本没得追，他那种人，不开窍的时候就是块木头，任别人怎么戳都不会有反应。可一旦开窍了，嘿，他能自己着起火来，别人想灭也灭不了。”

说到这儿，他露出挪揄的、挤眉弄眼的笑意：“显而易见，你就是那把火。”

克莱恩视线回避地盯着火锅中不断翻滚的丸子，似是为了掩饰内心情绪地呷了一口冰啤酒，却感到这一口冰凉入喉便化作一团滚烫的东西，轰轰烈烈地烧进肺腑。

克莱恩一瞬间想逃，从罗塞尔的视线中遁走，从一切有眼睛的生物面前遁走，就像一天之前，他慌不择路、不顾一切地从伦纳德身边逃跑一样。谁说神明就不可能胆怯呢？他纵然是弹指间可翻覆一个世界的神祇，也无法招架一个徒手捏住他心脏的凡人。可怜的神明啊，他从未品尝过爱情的欢愉，竟错把那失重般坠入爱河的感觉视作坠落深渊，把幸福的眩晕当作毒酒来忧惧。

克莱恩长久的沉默却让罗塞尔误解了，后者皱了皱眉，面庞一肃，竟问到了一个克莱恩隐隐担忧，却又始终回避、搁置、悬而未决、视而不见的问题：“你是不是……维持不住人性了？”

听了帕列斯的问题，伦纳德只觉魂都要飞了。“老、老头你你……你说什么？”他差点咬到舌头，每一个音节都颤抖着往上飘。

“如果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的话，作为过来人，我建议你想一下。”帕列斯有意在“想”这个字上咬了重音，“不要把这当作一场友谊游戏，只有掺杂了欲望，你才算真正爱上你那个前同事。”

不要到头来发现你只是想和祂做最好的朋友，那我不敢想象被愚弄的诡秘之主会对你做出什么。帕列斯在心中默默道。

伦纳德不出声了。我想要克莱恩吗？想拥抱他、亲吻他的嘴唇吗？念头忽如风起，他便忆起克莱恩一日前卧在自己臂弯中的感觉。他们此前已有许多次拥抱，胸膛贴着胸膛，双臂交缠着对方，像孩童一般嬉闹，但伦纳德从未想过——友情的名义就像一块囫囵吞下的糖果，什么滋味都没尝到便下了肚。

当时未暇细想，而今回首，竟挥之不去，更倾倒难忘。伦纳德在心底描摹克莱恩身体的触感，纤细而柔软，像一只身法灵活的猫。他无拘的思维甚至更进一步，开始想象克莱恩嘴唇的滋味，该是芳香温软的，比糖果更甜，比果冻更软，比一片玫瑰的花瓣更轻盈。他仿佛看见克莱恩害羞地闭上眼睛，眼睫乱颤，呼吸急促，双颊若霞云一般明艳。

回忆和想象交织，回忆在想象中继续前行。伦纳德心擂如鼓，不知何时屏住呼吸。他接着看见克莱恩拥抱孩子的场景，那是他们的孩子。他，也许是她，会有一双如克莱恩一般清润的褐眸，在阳光下呈透明的琥珀色，笑起来似蜜一样甜……他还没有经历，已冲动地认定这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是“幸福”两个字的具像化，是他的来处与投奔，是可以为之生、也可以为之死的永恒追求。

我想爱他！我正是为了爱他而来到世上的！伦纳德听到一声惊雷，仿佛是自己的灵魂在尖叫，呼天抢地，震耳欲聋。空气中游移不定的水汽汇聚成滴，敲在窗前，刹那间化作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噼里啪啦，骤雨春风，万物生长。春天不需要深思熟虑，春天只凭冲动便能席卷一切、改变一切。

帕列斯看见伦纳德突然弯下腰，把脸埋进手掌，裸露在外的耳朵和脖子迅速涨得通红，整个人在椅子上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丢进命运的沸水中的虾。

这小子完了。帕列斯心想。伦纳德的在感情上的淡漠几乎与他俊秀的面庞一样出名，他是真想不到这个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傻小子一朝开窍，就胆大包天到连支柱级神明都敢肖想！更离谱的是他不是没有机会，愚者先生对塔罗会的“星星”一向青睐有加，甚至要求在每座愚者教堂的公共图书室内放上全套的《星星诗选》。尽管克莱恩恶趣味地将之称作“公开处刑”，以帕列斯为代表的愚者先生座下天使则不然，他们一致认为这是神明在展示祂独一无二的恩宠与偏爱。

伦纳德这时发出一声沙哑的、憋着气的呻吟，开口道：“我……”

“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听。”帕列斯打断他，“我只是个又老又弱的天使，不想打听你们年轻人爱玩什么。”也不想因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上司灭口。

这时候，帕列斯突然侧了侧头，像是在聆听什么。“有你的信，小子。”

伦纳德似若未闻，仍没有把脸从掌心里抬起来，一动不动的，像只被烫熟的虾。

帕列斯只好亲自劳驾，指挥一只灵去门口的信箱拿了信，看了眼封蜡：“是黑夜教会的。”

伦纳德一下子直起身，脸上的傻笑一抹而去，快速接过信拆开，表情严肃认真。他看上去已经从方才那年轻冲动的眩晕中恢复过来，恢复成工作的状态，但情绪依然炽热、张扬，乃至于有些志在必得、不计后果的嚣张——帕列斯以为他至少该虚心、胆怯一下，毕竟他要追求的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神，不过眼前这小子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傻也有傻的好处。帕列斯暗自嘀咕。毕竟诡秘之主看上去就好这一口。

伦纳德看到信，笔直俊秀的眉毛微微皱起，又很快舒展。“孩子的身世有下落了。”

“怎么说的？”

“间海郡的一对夫妇报案他们的孩子被绑架了。值夜者看过照片，认为就是这个孩子，不过还需要做进一步的确认。”

——感谢魔狼们的吃瓜群组早就把孩子照片共享了，不然那边的值夜者还不一定认得出。

“间海郡到这里可不远。”帕列斯说。

伦纳德沉吟道：“信里只说了个大概，我需要回教会了解详情。如果涉及非凡者，我会亲自处理这起案件。”

他停顿一下，帕列斯已然会意，轻轻拍了拍还在熟睡的孩子：“我会照顾好他。”

伦纳德朝他点点头，去另一个房间换上自己的风衣制服，戴手套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手打着细微的颤。于是他停下来，盯着颤抖的鲜红，意识到自己不寻常的亢奋。以往，再惊险艰难的任务都没能让他的心跳如此之快。

对了，我应该给克莱恩写信。伦纳德沉思之后猛然醒悟。就算他不愿搭理我，但对孩子的近况总不会视而不见，他一定会马上回信，甚至立刻出现在我面前，到时我就有机会……伦纳德迈了一步，蓦地感到脚步有些轻飘地发虚。

他默默地咽下一口忐忑的唾沫，来到帕列斯面前，求助道：“老头你说我应该把这事告诉克莱恩吗。”

他的语气压根不是一个问句，所以帕列斯直接给出了他的忠告：“如果你见到那位，记得不要一上来就求婚。”

沸腾的红汤在锅里咕噜噜地冒泡。克莱恩一动不动地端坐着，面庞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苍白。

半晌，他轻轻开口了：“神性会压制我个人的愿望与意志，在我的神性看来，他是我最重要的信徒与锚，既然他想要我，毫无疑问，我会满足他，扮演一个让他心满意足的恋人。我需要维持我的锚，而代价是于我而言微不足道的欺骗。”

他看着罗塞尔紧皱的眉头，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笑道：“别这样，朋友。你看，事情还没走到这一步，足见我并非全然只剩神性的状态。”

作为从半神起就要对抗失控的占卜家，克莱恩对自身内心的掌控仅次于观众序列，他斟酌着，一面审视自己的内心，一面开口道：“你现在看到我，恰恰证明我还有人性——不多，但也不少，刚好令我犹豫——我如何以这随时可能丢失人性、岌岌可危的状态，给予他充满不确定性的答复呢？”

罗塞尔摇了摇头道：“但我看得出来，你不想拒绝他，不然你早这样做了。”

克莱恩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这时候，在场的两位神灵同时扭头，虚空中突然浮现一片五彩斑斓的色块，克莱恩的信使兼座下天使蕾妮特·缇尼科尔从灵界走出，递来一封纸张精美、夹着淡淡安眠花香的信：“他的。”

信使小姐言简意赅。所有人心知肚明“他”指的是谁。

无需拆开，凭着他的权柄与伟力，克莱恩已经知晓有关这封信的一切。不仅仅是信的内容，还有它被那只诗人般的手书写时，每一丝笔画的弯折与颤动。他看见了那双带着焦急与渴求的绿眼睛，时而悬停手腕，对接下来的字句冥思苦想，时而起身踱步，反复念诵纸上的寥寥几行话语。这甚至不是一封情书，只是工工整整地诉说了孩子的近况、教会接到的案子和他接下来的打算，但笔画的连缀、章句的排列之间自有一种与内容无关的狂热。

这狂热似乎也感染到了克莱恩，连他用灵之虫拟态出的心脏也砰砰直跳。克莱恩捏着这一张薄薄的、却令他感到沉甸甸的信纸，思绪也随着这封信飘到了伦纳德那里，跟随他的脚步走入圣塞缪尔大教堂深处，看着他戴上鲜红的手套，站在值夜者精英小队面前训话，绿眼睛像一对切割出锐利棱角的钻石，闪烁出绝不会在他面前出现的锋芒。

这样如利剑出鞘、蓄势待发的伦纳德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却让他兴致勃勃地继续向黑夜女神的教堂投去瞥视——一位神祇对另一位神祇的地上神国做这种事，称得上是一种冒犯，但女神想必会体谅他的心急冲动犯下的过错，事实上，他隐约听见一声自黑暗中传来的夜莺般的低笑，可见那位心善的女神不仅不以为忤，反倒乐见其成。

克莱恩这次不再窘迫了，抱着一种几乎是破罐子破摔的豁达，心想就算被女神看见、被天底下所有人知晓他的私心，那又怎样呢？

克莱恩意识到自己不仅喜欢伦纳德，而且是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他了。这一切的开端大概是在他沉睡的梦境，不，他很快推翻自己的猜测，还要再早一点，也许是在黑暗压抑的神弃之地，又或者是在他们完成最终复仇的广场。不，他第二次推翻自己，比这还要早，应该是在贝克兰德的某次不期而遇，一个无措的孤独的漂泊如云的灵魂，蓦地瞥见曾经斩断的来处，突然向下有了牵挂的重量，伦纳德就像一根扯不断的风筝线、沉甸甸的压舱石，坚定不移地固守在那儿，提醒着克莱恩，他可以不是孤身一人。

也许在更早更早，这份感情就已萌动，早在克莱恩·莫雷蒂贫穷而狭小的房间里，当他故作平静地经受警察和值夜者的诘问，视线不期然越过众人重叠的肩膀，无意间撞进一片苍绿的时候，这枚种子就已埋在雪下静静地呼吸了。那时的克莱恩还没有意识到，他的人生将被划为泾渭分明的两段：有序的、安逸的故土已成往事，自此他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无常的风雨与不可名状的诡异。这一抹绿意就像潘多拉魔盒中仅存的一点希望，微弱但执拗地在怪诞的红月之下闪烁着自己的颜色，每每在疯狂与失控的关头，在他不堪重负的时候，把他往回扯一点点。

蕾妮特本不想久留，这名节制派的天使对日前纷纷扬扬宛如大雨连天漫灌的流言保持了克制，只关切地朝克莱恩轻轻看了一眼。不想克莱恩却叫住她，朝她提问道：“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这实在不是一位神祇应问的问题。但她眼前的只是一个被爱情打回原形、手足无措的凡人。蕾妮特同情地望着他，“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她行了一礼，轻轻道，“即使您在害怕，即使您将来可能后悔，但若您说不的话，您会永远地遗憾下去。”

克莱恩愣了一愣，继而展颜一笑：“感谢你的回答。”

罗塞尔不服气地哼了声：“这不就和我说的一个意思吗？小周你不公平。凭什么我的话你就当耳旁风？”

克莱恩不客气道：“人家节制派的天使本就惜字如金，说话的分量比你这种情妇都数不过来的轻浮家伙不知道重哪里去了。”

“那你怎么一开始找我不找她？”

克莱恩说不出，罗塞尔便哈哈大笑，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周啊，嫁出去之后记得，我这里永远是你的娘家。”

克莱恩看上去想丢一个盲目痴愚，但忍住了：“滚。”

克莱恩回到了平斯特街7号，和他离开时相比，屋子一眼望去乱了不少。许多物件用完后没有归位，随手丢在桌上、架子上、窗台上，甚至是地上。几张稿纸，背面洇着墨，散漫零落在沙发和地板上。桌上堆着几只用过的杯子，想来是每次都不愿洗，索性拿出新的来用。

这房间像是憋着气，含着一肚子委屈，还撒娇似的把这委屈翻出来给他看——喏，没有你的时候我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克莱恩无奈一笑，弯腰拾起一份躺在地上的报纸，一看日期，恰好就是他离开那天的，他心底一软，不自觉叹了口气。

待他差不多把屋子收拾整洁后，门口传来一声响动。午后的空气充满倦怠，连鸽群都不愿展翅俯瞰这座昏昏沉沉的城市，是以这一声响动听着格外突兀而意味深长。

“克莱恩？”伦纳德一进家门，就看到房间被人收拾过的痕迹，接着看见自己念兹在兹的对象从里面走出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脸上已泛起微笑。

他看上去很想扑上去给人一个拥抱，就像他以前做过的那样，但克制住了，带着点欲盖弥彰的矜持，故作稳重地走到克莱恩面前，朝他解释道：“老头带着孩子去了间海郡，我……”

“我知道。”克莱恩温和地打断他，“我都看到了。”

他没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伦纳德却领悟了：克莱恩一直在看着我，他幸福地晕乎乎地想着，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

那你一定也看到我解决那伙卑劣的人口贩子的英姿了吧？伦纳德心想，还保留几分理智，没有直接说出来，否则他会把薄脸皮的神明羞得不知如何是好的。

这起案子只涉及到几个低序列的作案人员，原本不会由伦纳德这个级别的教会高层出马，不过因为一些不言自明的原因，黑夜教会十分人性化地让他来全权处理此事。

“我们一起去看看孩子怎么样？”伦纳德问。这是他所有想问的事情里，最不会被克莱恩拒绝的了。

克莱恩欣然点头，并饶有趣味地意识到诗人同学似乎比他还要紧张，这让他原本也怀着几分忐忑的心一下子舒然了。

心照不宣的两个人十分默契地不提之前的事，用灵界穿梭来到间海郡一处普通的民宅前，透过窗户，看见一对夫妻坐在桌前，正在享用下午茶点，另一边是坐在婴儿椅上的孩子。他们的生活就像一条偶然被拍出水花的溪流，虚惊一场过后，又回归平淡的涓涓细流，窸窸窣窣的，谈不上什么对生活的满足或怨怼，只一味不知疲倦地向前淌过昼夜轮回、缤纷四季，直至生命的尽头。

克莱恩觉得心仿佛坠了一下，曾经，他也渴望像这样平凡地生活，有一间温暖的屋子，一个善解人意的爱人，他们会一起度过平静的漫漫时光，并体会到这些生活的琐屑之间无数闪烁着的平凡的美好，最后他们会一起共赴长眠。

但命运并没有给予，相反一次次夺走他的机会。

他们离得远，又隔着玻璃的反光，不该被人察觉，却看见这孩子笑着扭过头朝他们看了一眼。

这巧合实在令人莞尔，于是克莱恩也不管孩子看不看得见，朝他挥了挥手。放下手后，克莱恩问：“为什么不亲自送孩子回来？”

伦纳德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说：“抓人耽搁了点时间。我想他的父母一定等急了，就拜托老头先送他回来。”

“他父母的表情一定很惊喜，你应该亲眼见见。”

“没关系的。”伦纳德说得轻描淡写，但克莱恩确实知道这家伙有多么喜欢得到他人的认可。他们是这个世间最无私的守护者，如果非要说什么回报的话，恐怕就是受帮助的人们感谢的笑容了。他在心里暗自发笑，诗人同学，你装酷的样子可一点都不酷啊。

伦纳德忽地朝他歪过头，笑道：“说起来，这家的女主人确实长得像你。你确定她不是莫雷蒂家的哪个亲戚吗？”

“不是。”克莱恩立刻否认，以他的权柄，不可能没察觉到血缘关系。他自嘲着说：“或许是我长了一张普通的大众脸吧。”

伦纳德脱口而出：“我觉得她长得很好看。”

克莱恩僵住，伦纳德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惊慌失措。

他们一下子都不作声了，都从这沉默中体会到一种迫近的东西。

伦纳德毫无征兆地说：“我希望他真是我的孩子。”

克莱恩没有指责他的胡言乱语，只是打趣道：“那你一定是天下最糟糕的父亲。”

伦纳德不同意道：“你走之后，是我在照顾他！”

克莱恩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帕列斯出力更多吧。”

伦纳德又不出声了，带着一点委屈、一点诗人般的忧郁，看向不远处那幢玻璃明亮的屋子。

“其实……我也不是想要一个孩子，”他犹犹豫豫地说，同时粗暴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不擅长编织话语和文字，因此也注定是个蹩脚的诗人，明明想说些什么，思绪却混乱得搅成一团，像试图从湖中捞起月亮，无论如何努力，只能抓起碎屑一般转瞬流逝的光点。

“我只是觉得，能和你一起做一件事的感觉，真好。”

克莱恩一愣。

伦纳德的话还在继续：“……你总是很忙，有很多事要做，我也一样。有时候我真怀念在廷根的日子，我们一起帮人找丢失的宠物，或者抓捕某个窃贼，虽然都是琐事，但我真喜欢我们为同一件事而努力的样子……”

克莱恩逐渐从他的语无伦次中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们有同一个任务、同一个目标，分享共同的经历和情绪……”

“是的。”伦纳德的思路一下子被理清了，松了口气，顺着克莱恩的话继续说道，“感觉像回到了廷根。我知道你是个恋旧的人，而我对廷根的怀念一点不比你少，那时的我们还没有得知这个世界的真相，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只是两个无名之辈……”

“做着成为主角的美梦？”克莱恩促狭地插嘴。

伦纳德扑哧笑出声，带着一点不好意思、一点对过去自己的耻笑和一点微不足道的对克莱恩的抱怨。“你什么时候能忘掉这句话？”他假装嗔怒地说。

“噢——”克莱恩狡黠地眨了眨琥珀色的眸子，“我一定会记一辈子的。”

他们一起笑了出来，感到今日以来的拘谨、忐忑和紧张都一扫而空，似乎又回到曾经默契自在的挚友时光，但他们心知肚明，这段关系必然不复往日。

他们原本并肩而立，伦纳德向前一步，来到克莱恩面前，带着几分犹豫和小心翼翼，去捉克莱恩垂在身侧的双手。他没说话，因为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他已尽力用笨拙的唇舌去描绘自己一颗炽热的心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回答。

克莱恩一动不动地任他把手牵起来。伦纳德感到他的手只在最初瑟缩了一下，随即安静乖巧地蜷缩在他的掌心里。从这柔软的双手上，伦纳德感受到一种比言语更动人的回答，于是他轻轻松了口气，微笑起来。

克莱恩悄悄咽了一口唾沫，诚实道：“请原谅，我有点害怕。”

伦纳德微笑道：“你不是害怕，你只是太期待了。”

克莱恩假装生气地说：“你凭什么肯定我没在害怕？”

伦纳德万分耿直地说：“我的‘恐惧主教’魔药一点都没消化。”

很好。旖旎的气氛一扫而光。但克莱恩生不出气，甚至发自内心笑了出来，觉得这才是伦纳德该有的样子。没办法，他就是喜欢这头傻乎乎的小狼。

伦纳德这时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诗人同学，有些事情可以不必问的。”

话音刚落，克莱恩就被突然逼近的某人吓得闭上眼睛，唇上随即触到一片湿热的柔软。

“那……”伦纳德托起他的手，大拇指暗示性地在中指根部划过，“这个也不必问了吧？”

END.

一点后续：

塔罗会上。

“世界”先生说：“我们确实没有一个孩子。”

“星星”先生紧跟着说：“但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
镜像篇《我们竟然有一个孩子》，连载于lof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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