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喻】沉沙

【叶喻】沉沙

聆雪

加载中……

“‘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哎，陛下，你在吗？”喻文州正捧着平板电脑看文献，自己嘀咕嘀咕着，就开始对着身后的空气说话，“你们大嘉朝那会儿，‘金石’一般是指金子宝石，还是钟磬、碑碣什么的？”

十余秒后，他点了点头，更加诡异地自己接上了话题：“嗯，对对……像‘天子藏珠玉，诸侯藏金石’*就和你的时代比较接近，既然是比喻永垂不朽的，应该还是原意。到了后世，这词义可就更广了，金石学不仅研究碑石铭文，还有器物、书籍之类的，进而延伸到文学和历史，算是我们这个时代考古学的前身。”

这屋里但凡有第二个人，都要让他吓得厥过去了。怎奈天生阴阳眼总要比旁人多出些乐趣，在喻文州眼里，这屋里虽没有除了他以外的人类，却很是热闹——

墙角不知哪年吊死的怨灵正百无聊赖地卷着舌头玩，魂力看起来已经很淡了，大约离解脱不远了；原本应该空着的鸟架上正站着一只会叫‘皇上吉祥’的八哥，不知道是被哪股子祥瑞之气吸引过来的祖宗；前租户寿终正寝却放不下主人的猫咪正蹲在窗台上思考猫生，算是这屋里最有迹可循的魂灵。

而最有存在感的，当属他的“背后灵”，自幼时陪伴他至今的某位帝王。据陛下自己所言，他已在世间游荡上千年了，甚至早已遗忘了自己的名讳，唯独保留着帝王威仪，偶尔也会疯疯癫癫地讲些荒唐话。

对这位陛下身份的猜测，喻文州经历了儿时崇拜不已、不疑有他，到青春期怀疑这老鬼是不是自己编了个人设糊弄他玩，再到大学时期选择了历史专业，根据陛下透露的蛛丝马迹谨慎求证，基本敲定了他应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嘉武帝——不过尚有许多疑云未解，于是他毅然选择保研到了考古专业，为解开陛下的身世之谜继续深造。

“孤究竟是谁很重要吗？”陛下皱着眉道，“你早已不是黄口小儿，也该过了顽劣好奇的年纪，何必为了此等无趣之事搭上自身前程。”

“哇，陛下知道的越来越多了，居然还会担心我的就业问题。”喻文州笑眯眯地侧过头道，“我们这一行呢，虽然不比陛下那时的史官有皇粮吃，但还是能吃上饭的。况且这就是我的兴趣所在，也谈不上是为了你嘛，我看你确实不太想知道自己是谁的样子。”

正说着，平板上忽然弹出了一条消息提示。喻文州看清了头像是个歪歪扭扭的“笑”字，似是精神为之一振，身子都坐直了。他了唤出虚拟键盘，准备回复对方，陛下却还在皱眉头：“此乃何人？面都未曾见过，仅靠传书交流，不可轻信。”

“哈哈哈哈，陛下，你好像个拦着宝贝女儿不让人网恋的老古董父亲。”喻文州实力泥塑自己，还没耽误手指上下翻飞，打字飞快：“这就是我们学术圈子的大牛，还是个精通你们大嘉王朝的专家，文章写得特别有趣。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研究院的老师，就在论坛上交流过几句，没想到他真的愿意加我……哎陛下你就放心吧，人家没准都有家有室了，待我稍微打听一下，师门之类的应该还是可以问问的。”

“你这小孩儿，不自报家门，还先打探上我了。”对方回消息也很快，“你是G大的吧，历史还是考古啊？几年级？”

“前辈怎么知道的？”喻文州偏了偏脑袋，迟疑了一下要不要接话。想了想毕竟是和同圈前辈交流学术问题，也没那么担心泄露隐私，他如实回道：“嗯，本科学历史，现在转考古了，研一。”

“我是管理员，能直接看到你回帖的IP地址，看你底子也不像是野鸡学校的。”对面这位名为“君莫笑”的大佬嘴可够损的，敢情除了TOP1，周边就都是野鸡学校了，“哪个老师带你啊？”

喻文州这回真的犹豫了，考古本来就是冷门专业，这都定位到具体学校年级了，再把导师名字报出来，那和赛博裸奔差不多了，网友之间还是不要这么刺激为妙吧？

眼瞅着小屁孩卡在那儿正在输入了半天，大佬果断催促道：“快说吧，这有什么的，没准就可以改口叫师兄了。”

喻文州抓了抓头发，没想到大佬反而坦荡起来了，他脑海里都能浮现出几个师兄的名字了。观其辛辣文风，该不会是三年硕博连读毕业的那位传奇叶师兄吧……

他纠结再三，还是打了个太极：“这样说来，前辈就算不是我亲师兄，也是同门师兄了，真是太荣幸啦。”

……年纪不大，心眼挺多。另一头的“传奇人物”撇了撇嘴，切到前BOSS研究室的主页扫了一遍，光标停留在“喻文州”三个字上面，选中、反色，仿佛一次短暂的标记——要不是一开始就看出这小屁孩大约是亲师弟，他才懒得加好友。

行吧，有戒心倒不是坏事。毕竟研究方向接近，他也只是捎带手，友情为同门小朋友排忧解难而已。

君莫笑没再纠缠于双方真实身份，大度道：“嗯，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可以整理整理，我空了就回。不过这一阵要去下个墓，可能没那么及时。”

喻文州打字的手微微颤抖。昨天他刚听导师说淆河南岸开了个不小的墓，等前线考古队勘测得差不多了，他们研究室也会全员出动，马上就有得忙了。

而淆河北岸正是嘉朝武帝大墓和十九个贵族墓群的所在地，几个师兄毕业后都去了当地的文物考古研究院就任——天哪，刚才还觉得十分梦幻的猜测似乎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谨慎起见，喻文州继续打探道：“是淆河南岸那个？师兄知道是什么年间的吗？”

“你也听到信儿了？年代大约是嘉朝早年，墓主人身份不明，占地不小，目前推测至少是高级贵族。”君莫笑发完这句才一拍脑门——好些日子没接触还在上学的小孩，差点忘了他们也要来跑现场的，“看来离见面不远了，抓紧突击点现场知识吧。”

没等喻文州回复，能看懂简体字的博闻强记老鬼突然开了口：“此人乃是何意？你要去下墓？”

“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去现场了，还蛮激动的。”喻文州没注意到陛下凝重的表情，回了君莫笑一个“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勾”表情，并客套地表达了期待和师兄面基，再一转头就发现陛下魂儿没了。

“欸，陛下……干嘛去，您这是怎么了？”喻文州颇有些苦恼于这位老父亲薛定谔的更年期，只能试着探测对方的雷区：“那个，是当皇帝的都会忌讳这个吧？不过考古和盗墓是两回事，我之前就和你科普过的嘛。”

“荒唐。”陛下愤而甩袖道，“你这等残魂体质，怎的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千年古墓中攒了多少脏东西，偏要去自找晦气不可？”

“怎么还连着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一起骂进去了，话可不能这么讲，你们当然不是脏东西。”喻文州伸出手，认认真真地拉住了他根本触碰不到的虚影，“刚刚也说了，这就是我的兴趣所在。何况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直被束缚着不得解脱，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或许还有机会能帮到你，怎么看都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孤乃亡故千年的野鬼，何来同你一介小儿的亲缘，不过是魂力相合的巧合罢了。”陛下这眉头是彻底展不开了，“你的确应当同生人多交际些，整日待在房内同小鬼厮混，成何体统。”

“哇，我们陛下这——么伟岸的身躯，也能叫小鬼吗？”喻文州作势要往伟岸的大鬼身上扑，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套“放肆”、“大胆”、“规矩何在”三连训斥，这才消停下来，拾掇了一通，准备出门去见导师了。

陛下的英魂依然会和他绑定，如同一路为他保驾护航的沉默骑士——二十年来始终如此。

幼时不懂得遮掩阴阳眼的小男孩历经被亲人遗弃，被朋友排挤，路人也避之不及，一路辗转着摸爬滚打才艰难长大成人，早已习惯了孑然一身，唯有孤魂野鬼相伴。他又何尝不懂喻文州对自己的依赖，只是……

陛下伸出一只手，望着自己微微摇曳的魂影，无声叹了口气。这是魂力式微的迹象，这些年来为保喻文州平安，他曾多次动用魂力显形，恐怕今后护不得他许久了——魂飞魄散吗，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为免引人耳目，一人一魂约定过在外活动期间不会进行语言交流，因此喻文州整个人看上去沉静内敛了许多。若说他在陛下面前活像是朵热情奔涌的小浪花，到了外面就变成了一潭沉稳安静的湖水，同人交流时虽温和有礼，却也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

——就没见他和谁真正亲密地交过心。念及他儿时经历，也确实勉强不得。缀在他身后的陛下英魂再次叹息，这小儿的终身大事可如何是好？

遥想嘉武帝英明一世，也免不了陷入当代人对子女的婚姻焦虑，实是可悲可叹。

另一头，担任本次考古挖掘行动领队的某大佬接到了现场勘测队的电话，是喜讯，填土层未见扰动迹象，说明近期盗洞没能真正深入墓穴，早期被盗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了。

当前技术能力有限，为防珍贵文物损毁，对大部分被发现的古墓都会采取保护管理措施，而这次决定全面挖掘淆河南岸的大墓，则是最常见的发现被盗后的抢救性挖掘。

实际上，北岸的嘉武帝大墓早已被发现了多处盗洞，但也仅是从周边墓群和青铜礼器推定了墓主身份，从未开启过针对主墓的挖掘计划。除去学术界普遍反对挖掘帝王陵寝的人文原因和失败教训，还因武帝墓很特殊，地面上低调至极，未起坟冢，不设标记，而其下地宫构造却十足繁复，主墓道所在至今无法确认，技术上确实无从下手。

这座大墓不开，嘉朝早年历史上遗留的大量疑点就难以解释，因此在学术圈内，有关嘉武帝的研究前景一直不大乐观。大批历史学者对这个神秘的时代和这位传奇的君王充满兴趣，却又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退却，而淆河南岸这座地理位置微妙的大墓或将成为重大的突破口，整个考古学界都对这次挖掘计划持密切关注的态度。

作为近几年刚崭露头角的新锐学者，初次担当现场挖掘的领队，身上担负的就是这么一个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大项目，压力自然是很大的。此时喻文州已经从导师那里听说了大致的挖掘计划了，也99%确认了他那位新网友的真实身份，不禁好奇打听了一句：“老师，叶师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什么样的……”老教授摸了摸下巴，“小叶么，怪有意思的一个小孩，脑子活，有韧劲，也能沉得下心，够细致周全，正适合咱们这行。别说，你们俩说不上哪，还挺像的。”

“啊？”喻文州连忙摆手，“没没，我可差远了，就怕这次到了现场再给师兄拖了后腿。”

老教授“呵呵”一笑道：“怕什么，谁第一次去现场都手忙脚乱的，小叶当年也一样。他嘛，看着不太好相与，还是愿意关照小朋友的，不用这么紧张。哎小喻，这样，你这几天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干脆提前点过去，难得的机会，多和你师兄取取经，我知会他一声就是了。”

“真的可以吗？那太好了。”喻文州还是很想早点去现场的，他努力无视了黑着脸飘来飘去的陛下，从导师那里要来了叶师兄的手机号，无比高效地订了第二天的票。

另外，叶师兄的手机号果然能和君莫笑的账号对上，终于百分百锤了。其实比起在网上交流过好几次，让他颇有好感的君莫笑大神，“叶修”这个名字还要更加遥远一些。他在车上又复看了一遍有叶修署名的文献，思及之前和君莫笑交流的时候，自己的一些观点或多或少都衍生于对方的观点，难免有点脸红；再一想到马上就要和他见面了，一颗小心脏更是飘飘忽忽地浮了起来。

恍惚归恍惚，喻文州还是体贴着亲师兄身为领队工作繁忙，没忍心喊他接应自己。他也向来不爱麻烦人，想着导师已经打过招呼了，他甚至没再发信息告诉对方一声，自己研究路线，经历了些许周折，才在第二天深夜抵达了偏僻的挖掘现场。

到了地方，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万一叶修现在没在现场怎么办？

“陛下，你可能对古墓有些错误认知。估计是离您老人家长眠的地方不远，龙威过盛，这地方根本连个鬼都没有好吗？”喻文州在风中凌乱道，“怎么办，没人倒是不碍事，没鬼也太恐怖了，我开始怕了。”

“昨日学校先生不是给了你手信？”苦命老父亲又开始忧虑子女的社恐问题，“打电话这种事还要孤教你不成？”

“我和叶师兄又不熟，他要是没在，怎么好意思让他特意跑一趟来接我啊。”喻文州忧愁道，“哎，算了，反正他在的话，我也要告诉他一声我来了，还是打个电话吧……”

他刚掏出手机，手机就震了起来，在这鬼都没有的鬼地方结结实实吓得他一激灵，都没看清屏幕显示来电是谁，手一滑就给接了起来——

“喂？喻文州是吧，我叶修。”

出乎他意料的，电话另一端传来的竟是个有些清冽的年轻男声，尾音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磁性，很好听。此时喻文州才终于有了这位大佬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实感，乖乖回话道：“嗯，是我，叶师兄好。”

叶修那边环境有些嘈杂，语气听起来也有点着急：“老爷子不是说你今天就要来吗，到哪了？没迷路吧。”

“叶师兄就在现场吗？我应该就在附近了，那个，要不然……”

“发个定位，我来接你。”叶修直接打断了他的弯弯绕，“不用怕，这鬼地方连个鬼都没有的，原地等我吧。”

……不是，等等，他怎么也知道这鬼地方连个鬼都没有？

单纯是巧合吗？如果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会不会太寸了点？喻文州默默打了个寒颤，这活不见鬼的破地方是越来越让人心里发毛了，而他也更加期待见到叶修了。

长这么大，他从没有遇见过“同类”。就算曾经碰到过，在生人面前掩饰还来不及，哪里会有认亲的机会。再仔细想想，他这位传奇的师兄之所以这么年轻就在学术上如此有作为，会不会是占了眼睛的便宜？

喻文州是刚转专业，第一次经历实地考察，叶修可是从本科就开始往坟堆里扎了。按常理推断，现代人墓地都少不了逡巡不去的魂灵，这些位高权重的古人墓里指不定有多少无辜陪葬的“人牲”要化成怨灵，还有些邪术就是把殉葬者的魂魄长久桎梏在墓中的——这也是陛下不希望他下墓的原因。

阴阳两界向来泾渭分明，如中元节这般地府之门大开的日子，三魂六魄齐全的人也完全不会被所谓的“鬼”干扰，残魂之人却不好说会不会受到冲撞。反正喻文州在鬼节是不会出门的，不为别的，视觉上就太热闹了点。

但看叶修活蹦乱跳下了这么多年的墓，大概也没什么事……不不，叶修还不一定有阴阳眼呢。哎，也是怪矛盾的。他一面并不希望叶师兄和自己有同样痛苦的经历，一面又盼着这世上能有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

“何事苦恼？若是反悔了，明日回去便是。”陛下冷冷道。

“倒不是反悔，就是我怀疑叶师兄他……哎算了，一会儿就知道了，陛下你离我近一点，如果他也能看得到，视线肯定控制不住会往你那里瞟。”

十分钟后，叶修风驰电掣地开着小电瓶车过来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蹲在路边虚空揪花瓣的小师弟，他好笑道：“等半天了吧。你也真是，提前告诉我一声不好吗？”

“没多久，本来以为能找到的。”喻文州从叶修的车靠近自己开始，就努力盯着那双眼睛，可惜对方的视线始终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看来是他多想了，“不好意思，还是麻烦师兄了——诶，你怎么还带了条狗狗过来，不用拴绳的吗？”

“……”叶修本来正要重新骑上车，闻言腿差点一软。他缓缓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喻文州：“你能看到它？！”

“……”喻文州也吓了一跳，他不可能分不清魂灵和生物。这狗还挺灵性，像是能听出两人在讨论它，亲热地朝喻文州扑了过来——随即从人腿上穿了过去。喻文州摸了摸自己的腿，又抹了把眼睛，喃喃道：“怎么会……它、它居然不是活着的吗？”

“不是，你等会儿……”叶修迅速冷静了下来，他走近喻文州身畔，一手轻轻搭上了喻文州的肩，而后闭上了眼，片刻后才嘀咕道：“缺地魂，则开天眼。怪不得……我靠，你带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就知道！你也能看到的，所以才会知道这方圆几里都没有游荡的鬼！”两人现下挨得很近，喻文州偏个头都不敢太大幅度。他尽量控制了一下语气，没有激动得太明显，但还是情不自禁扯住了叶修的衣角，嘴上倒没忘打圆场：“那个，不知者不罪，陛下您息怒……”

陛下也没和区区后世草民斤斤计较，他上下打量了叶修一圈，便驻足在几步之外，淡淡道：“这小子与你的阴阳眼不同，并非以目而视。”

“没错，我要动用灵慧去‘看’才行。没办法，缺的是天魂，说白了就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的。”叶修这才睁开眼，收回了搭在人身上的手，点了点自己脑门，一扬眉道：“确实巧了，第一次碰着和我一样倒霉的，还凑了个‘灵魂互补’出来——嗳，你带的这老鬼真是个皇帝？够拉风的啊。”

“嗯，陛下他……一会儿我慢慢和你讲。师兄的狗狗是怎么回事啊？”喻文州难掩欣喜，手还拽着人衣角不肯放，眼睛却追着狗跑了：“长得还挺像哮天犬的，师兄的‘眼睛’也比我的方便多了，简直像二郎神转世一样。”

“你倒是会夸人。”叶修听乐了，不着痕迹顺了一把喻文州拽着自己衣服的手，像是环着他轻轻搂了一把——此举意外地很是贴心，没让人在松手时感到尴尬。他弯腰摸了摸“哮天犬”的头，“走吧，先回去。本来还想着问问你，愿不愿意将就一下和我睡一屋，这回也省了，咱俩有得聊了。”

本次考古队员的住处就在附近村镇的小招待所。喻文州从小辗转于福利院，又早早出来勤工俭学，吃过不少苦，但到底一直生活在大城市，没机会感受不同地区经济发展的差距，一进屋就仿佛这也是“实地考古”的一环，好奇地满屋打量着。

叶修一回头就看到一人一狗分外有默契地在那儿摇头尾巴晃，他按捺住了两只一起撸一把的莫名渴望，一边脱外衣，一边随口打趣道：“还真是小朋友，一领就跟着走。嗳，你这可和网上不太一样啊，人家都是在网上敞开了聊，现实里才有防范意识，你怎么还倒过来了？”

考古不是什么光鲜的工作，他叶师兄天天和民工们一起风吹日晒着，又骑个小电瓶往来狂飙了快一个小时，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淳朴的原生态气息，平心而论，也就是个较为英俊的包工头形象。奈何喻文州刚和人认上亲，亲人滤镜堪比城墙厚，他是真心实意地认为面前这位工头先生就是自己见过最完美的男的，一时两眼直放光：“之前隔着网络，我就觉得叶师兄说不上哪里，有种很亲切的感觉，一直都想再多和你聊聊，只是不好总打扰你。现在见到了，又知道了我们是一样的……也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叶修觉得小屁孩纯属睁眼编瞎话，喻文州当初在网上展现出的边界感，绝不是因为不好意思烦着自己。但他还挺吃这一套直球式表达亲近之意的，毕竟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和自己类似体质的人，同样能感受到这股玄乎的“亲属感”。他没再压抑自己手欠的欲望，如愿以偿揉了一把小朋友的脑袋瓜：“淋浴间在外边，我先去吧。你归拢归拢行李，看看缺什么不，我明天陪你买一趟，得住上好一阵呢。”

喻文州下意识摸了摸刚被人揉过的头顶，笑得眉眼弯弯，他转过身朝陛下眨了眨眼，意思是询问“你觉得叶师兄这人怎样”。

陛下只是不记得和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并非白纸一张，作为千年老鬼，他对人世间那点破事简直门儿清。喻文州生活中偶尔遇到心术不正之人，他便会出言提醒一二；喻文州主动问起人情世故，他也都愿意帮着分析个几句，这次却不知怎么，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日久见人心，你自己走着看罢。”

“不是吧，还有您老人家都看不透的人吗？”对于陛下的反常，喻文州之前就有所察觉了，甚至可以追溯到他成功保研到考古专业开始，陛下的态度就显得有些微妙。他揣摩着圣意，估计是自己对把他送走这件事显得太过积极，越来越像一盆泼出去的水，让空巢老鬼心里不太是滋味了。

单从个人情感的角度出发，喻文州自然很舍不得告别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但陛下这缕残魂在世间游荡了千年，才找到了他这么一个疑似有前世因果的“解铃人”，如果他有生之年都找不到让陛下归魂的方法，那么这位千古一帝就只剩下魂飞魄散这一种结局了。

这不能够啊！以他老人家的战功与政绩，足称得上“为万世开太平”了，位列仙班都够用，怎么能让他沦落到魂飞魄散的境地呢？

正想着等叶修回来要好好和他商量一下这件事，喻文州脑筋一转，恍然间意识到一个奇妙的巧合。

懂点历史都能参与讨论的广义历史圈里，嘉武帝是那种粉和黑都很极端，谜团和争议相当多的帝王。叶修本人就是研究嘉武帝的专家，但他对嘉武帝的评价却向来很谨慎，很少对其意图和功绩盖棺定论。喻文州起初以为叶师兄做学问的风格就是走辩证路线的，但后来看君莫笑在网上对其他历史人物一针见血的发言，又觉得他对嘉武帝还是有些特殊感情在的。

——就和陛下方才那句“无从下定论”的评价，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他们俩会不会是……喻文州感觉这个脑洞再开下去，有变成黑洞的危险，连忙打住了自己容易放飞的奇思妙想，和陛下没话找话道：“陛下，你说小点到底和你有什么区别啊——不是说人狗有别那个层面，就……你明白的。”

刚才在过来的路上，他和叶修简单交流了几句，得知了狗狗的名字，但还是没闹明白这狗是怎么变出来的。

“此犬乃生魂，而孤是亡者的魂灵，很难分辨吗？”陛下又开始皱眉头了。

视觉上的差别确实很明显，喻文州至今也看不出小点和真实活着的狗狗有什么差别，而陛下一直都是半透明的漂浮状，看起来和《阿拉丁》里的灯神是一个属的。

“就是因为很容易就能看出不同，我才不懂这其中的差别。”喻文州又试着逗了逗它，小点当即很配合地过来蹭了蹭他的腿。叶修出去洗澡了，小点居然能听话留在房间里，这跟他与陛下的关系就不太一样——从陛下寻到年幼的他开始，一人一鬼就相当于绑定在一起了。

“该不会是什么邪……秘术吧？有能把活物炼成生魂的方法吗？”喻文州这话刚出口，小点就抖了抖脑袋，像是在否认他的说法一样。

“所谓‘生魂’，是指魂灵的归属方尚且存活于世。”陛下科普道，“若是孤所料不差，此犬可以视作那人的‘分神’，待他回来，你一问便知。”

“……那我们现在说的话，叶师兄岂不是都听到了？”他最后一个僵硬的字音刚落地，门口就适时传来了渐进的脚步声——

叶修只是冲个战斗澡，没几分钟就完事了。那千年老鬼说的没毛病，小点就是他从自身魂魄分割出来的，既有自我意识，能独立存在，又与他魂魄紧密相连。

因此方才这屋里的对话，该听的他自然都听到了。

他本来还想吓唬小屁孩两句，结果一看喻文州那小眼神，又什么都不忍心说了。比他凭空造狗更玄幻的是，向来视脸皮为无物的叶师兄居然被小师弟盯得不好意思了，叶修嘴角抽了抽，侧过身装作鼓捣着浴袍带子，说：“傻愣着做什么呢，赶紧洗澡去吧——你把小点当成一般宠物就行。小时候家里养的狗没了，留个念想而已，也派不上什么正经用场。”

喻文州连声应了，视线却还是收不回来。此刻这位卸去了灰头土脸“涂装”的完美男士，在他眼中不啻于天神下凡，发梢滴下的水珠顺着颈侧，一路蜿蜒到锁骨，喻文州慌乱地摸了下喉结，试图遮掩自己唐突的吞咽动作——原来我是更喜欢男人的吗，他飘飘忽忽地想。

踩着棉花去淋浴间的路上，喻文州还在对自己的性取向进行深入剖析。回顾这二十来年的人生，他发觉自己对认知里“美”的女性，确乎都是抱着远观的欣赏态度，但对男的好像也没什么差别，怎么偏偏就对叶师兄……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生理反应，也足够说明问题了。况且无论是网络上的君莫笑，还是论文署名下的叶修，本就是他一直以来憧憬的对象，眼下梦想照进现实，叶师兄又成了他唯一能够分享秘密的人，不动一动心弦才奇怪。

喻文州在花洒下叹着气，不愿细算对方恰好也喜欢同性的概率是多少。不过未来接触的机会还有很多，就像陛下说的，走着看吧。

“陛下，你在吗？”喻文州下意识般唤了一声。陛下虽然做不到远离他一整条走廊的距离，但作为一个非礼勿视的传统老鬼，平时飘开个几米，为他保留个隐私空间还是没问题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陛下才飘到一墙之隔的地方应了一声。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对人喜欢同性这种事怎么看啊？”喻文州的声音在水声里显得有些模糊，如同每个年轻人最初萌生的暧昧心思，朦胧而不确定。

“断袖之癖，自古有之。”陛下淡淡道，“凡是人间情爱，皆为天性，又不曾伤天害理，寻常之事罢了。”

喻文州像是有些雀跃地笑了一声，又说：“我还以为你会觉得不能传宗接代就够有违人伦的了。”

“传宗接代，你那父母亲族也配？”陛下冷笑了一声，“虎毒尚且不食子，孤历经过多少战乱年代，一家人拼上性命也要保全孩子，如今这吃穿不愁的年代，竟还有人会因着‘不吉利’就随意遗弃亲生子，没有比这更违人伦的事了。”

“好了好了，我都不在意的，没把我扔到荒郊野岭饿死，我就谢谢他们了。”喻文州苦笑道，“陛下倒是记得清楚，我那时候太小了，对他们都没什么印象。刚才也是傻了，差点忘了你身为帝王都能顶住压力，没理会传宗接代的事，怪不得叶师兄的论文里说，你的思想是超越了那个时代的。”

“嘉武帝到底行不行”历来是相关版块的日经贴。正方觉得不留子嗣是一种高段位的政治手段，可以说是为了社稷的长久稳固，完全舍弃了小我，最高深的帝王心术莫过如此；反方则单纯觉得那个年代的“伟哥”不够给力，帝王未留子嗣不是早夭就是体弱多病，和谁生是门学问不假，但要是真能生，谁会一个都不生？

双方辩友每次都能驴唇不对马嘴地车轱辘个几百楼出来，而叶修的评判向来是中性的，他详细剖析过嘉武帝未留子嗣对当朝和后世政局的影响，却没有再展开说一位帝王的思想超越了他所处的时代，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无独有偶，陛下本人也对这些生前身后事没什么波动：“亡者没有未来，才总是对前尘念念不忘，你们活着的人何苦费尽心思钻研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观史如身在其中，还是很有乐趣的。考古也不光是在一些细节上钻牛角尖，见盛观衰，思辨才是最好玩的嘛。”这话不假，喻文州还是很热爱自己的专业的，想到今晚可以尽情和君莫笑大神谈古论今，他这澡也洗得飞快，还一回屋就钻了他叶师兄的被窝——

进展确实就这么快。虽然是因为另一张床还没铺好，叶修说自己要先整理点现场的资料，暂时不准备躺下，就让喻文州先在他床上待着了。

叶修一心二用的本事非凡，陪小师弟谈天说地一点没耽误干正事，等到正事干差不多了，也给喻文州聊得昏昏欲睡了。小点倒是乐意亲近他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师弟，竟蜷在人枕边睡了，看起来就像是一黑一白两只小狗相互依偎着，可爱得很。

他转过椅子，倾着身子看了半天，旋即笑着摇摇头，认命地去铺另一张床。结果没想到喻文州看着像睡了，但又没完全睡，听到他铺床的动静，还迷迷瞪瞪地唤了他一声：“叶师兄……”

“怎么？”叶修凑上前，帮了他掖了把被子，“困了就睡吧，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你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小喻同学的脑回路之跳跃，比他清醒的时候还离谱，“陛下他睡着的时候会梦到什么呢？”

……鬼还会睡觉？这就和鬼还需要吃喝拉撒一样不可思议，叶修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等奇事。有小点在，他不必动用“视觉”能力也能“听”到魂灵言语，但想要“看到”，还是得亲自出马。

他怀着好奇心闭上眼，再次感知那位陛下的位置，发现他老人家还真就入定了似的在角落打坐，但还没等他进一步一探究竟，脑子里就先出现了声音——

“莫要声张，待他睡去，孤有话同你说。”

叶修缓缓退了一步，扶着柜门半晌没吭声。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加上体质特殊，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陛下这一声却震得他冷汗都下来了。

他“听”魂灵说话本就不是依靠听觉，但这一句……很难形容，比起出现在脑子里，更像是透过灵魂传来的。

没过多久，喻文州翻了个身，呼吸也趋于平稳了，冷汗渐褪的叶修才低声开了口：“这是怎么做到的，你和我本就魂力相通？”

“不必试探了，唯同源可生共鸣，孤即是你缺失的天魂。”陛下不打诳语，开门见山道，“你可知，凡人天子乃是真龙转世，孤本该早已魂归天际，缘因那一世发下了愿，方以此残魂滞留人间上千年，余下的则照常入轮回。真龙魂力强盛，常人难以比拟，想来你对魂力的操控已臻纯熟，不会如他儿时一般艰难度日，然累你以残魂转世，乃吾之失矣，你且安心，再过不多时便会有所了断了。”

“……”刚才叶修就已经猜到了这老鬼应当是自己缺的那一魂了，倒并不如何惊讶，真正让他睁大眼睛的是——这传说中的嘉武帝竟是在同自己道歉吗？不过这老鬼没有在位期间的记忆，其实也谈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嘉武帝……

他收敛了身为考古学者的亢奋，捋了捋当前掌握的信息，尽量挑重点问道：“我其实一点都不急，缺这一魂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倒是您想要怎么个了断法？按照您刚才那说法，等我死了再一同魂归天际不是最省事吗？还是说，您发的那愿就是诅咒性质的，找没找着我都没什么所谓，只要不完成就没法归魂？”

“原来与同魂转世者交谈竟是这般。”常年皱个川字眉的陛下竟展颜笑了一笑，颔首道：“你所言不差，孤封印了生前记忆，并不知晓具体是何愿望，亦难以同你解明……若以当世理论来讲，仅是来到他身边后的唯心之念罢了。孤以为，许是生前于他亏欠良多，故而想要满足他这一世最大的执念。”

“我靠，那不是套娃了吗？”叶修反应极快，他抓着头发来回踱了两步，犯愁道：“我这小师弟最大的愿望明摆着是希望您老人家归魂啊，这还怎么玩？让他换个心愿吗？”

陛下再次颔首，并意有所指地望向了叶修，八风不动的坐禅姿势活像是“我这双眼已看透了太多”的表情包。

“……您老可琢磨点正事吧，按说他也缺一魂，更好引导的愿望肯定是找回自己的残魂才对。”叶修不客气地横了老鬼一眼，显然对他意图插手自己的感情生活有所不满，“他到底为什么也会缺了一魂？估摸着就是和您那辈子互相纠缠搞出来的孽债，也能是自己发的愿吗？”

“亡者仅能以自身魂魄发愿，但他不过一介肉体凡胎，留下的又是地魂，许是死前执念太重，困住了一魂无法超生也未可知。”陛下的神色有些凝重，“孤乃真龙之魂，游荡千年亦已是强弩之末，并非是他不愿去找，只恐怕缺的那一魂早已消亡了。”

“咱们先做个最坏的打算吧。假如文州一直没法改变心愿，您发的愿也始终实现不了，最终结果会怎样？”

“于你无甚影响，孤将消散于世间，而你也不必再被孤这一魂吊在人间轮回转世，不过缺了一世下凡历劫的记忆罢了，归位后真龙之体自会补全这天魂。”

“那可不成，我死了之后还想知道当皇帝那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叶修撇嘴道，“这辈子光研究您那些个破事了，搞半天那人竟是我自己，还不让我死后看一眼答案，亏大发了。至于我和文州将来怎么处，那是我们俩的事，您就别给他当着爹还上赶着撺掇了，再不您稍微换种身份角色成不？嘉武帝竟是我自己也就算了，老丈人竟是我自己，那也太分裂了点，回头死了之后都捋顺不过来。”

陛下听闻此等荒谬之言，倒是怔了一怔，随即笑叹道：“孤在世之时，怕是也不及你心性豁达。罢了，你当如何，的确不是一介亡魂能够置喙的，但与有前缘之人求得一世相守，乃是人间大幸。孤言尽于此，你随意施为便是。”

“您对现代语言还挺熟的吧，知道‘立FLAG’什么意思不？真不用把FLAG立那么满，急着托孤似的，他雏鸟情结重，您那位置我可替代不了。”叶修想着自己和老鬼叨叨咕咕了半天，喻文州那边一点动静没有，睡得有够沉的，便走近查看了一番。

这么一看，小朋友倒不如最初睡得好，是微微蹙着眉的模样，像是被不大愉快的梦魇住了。叶修轻轻捋了捋他头发，低声道：“不论您这魂儿何去何从，真不想让他‘闪着腰’的话，还是得尽早和他说清楚——咱俩的事，您这是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非也，不过是将时机交由你掌控罢了。”陛下重新阖上了眼，“孤魂力不稳，近来偶会如癔症一般神游，大抵是生前记忆的封印也不大牢固了，恐还说过些惹他误解的话，孤自己却记不得了。往事已矣，来者可追，亡魂本不该与生者牵绊过深；你二人来日方长，亦是孤不愿有所牵涉的。”

“……”这应当就是喻文州所说的“鬼也会做梦”了。陛下他老人家倒是好意没错，毕竟叶修也不想好不容易遇上个合眼缘的小朋友，人家对他的感情还是从老父亲那儿移情过来的。但这也确实是把难题丢给了他，叶修抹了把脸，长叹道：“行，我知道了。别的我应承不了，但至少现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归魂的法子我也会一起琢磨琢磨。况且就算没您这一茬，文州我也肯定是能照顾就照顾的。我们手头这墓不简单，或许就能有点什么线索，这几天您也留意着点……哎脑子清醒的时候再说，睡了睡了，扛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喻文州比他脑容量过载的叶师兄先醒了过来，然而状态并不是很好——他惊魂甫定地喘着气，浑身冷汗，脱水了一般，面色却又是潮红的。稍微冷静下来后，他没做声张，只是自己出去冲了个凉，一回来看到叶修也起床了。

“这么爱干净啊，大早上还洗澡。”叶修正在房间里面的洗手间里洗漱，看他有点魂不守舍，便关心了一句：“昨晚是不是没太睡好啊？”

“嗯，有一点，不过我本来就容易做梦，不碍事的。”喻文州嘴上这么说，面上却微露难色，片刻后，到底犹豫着开了口：“叶师兄，你之前实地考察的时候……也会受残魂影响，做一些相关的梦吗？我总觉得我梦见的事情……有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会啊，当年第一次来北岸那一片，还做过我就是武帝他老人家的春秋大梦呢，怪过瘾的。”叶修不动声色地说着，实际上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梦既然是真的，那喻文州的也八九不离十了。他颇有心机地为日后的坦白埋了个线：“别说，没准就是真事儿呢，我梦里看自己那感觉就和你们家陛下差不多。嗳，这到底是梦见什么了？怎么还给我们吓够呛，来来，摸摸毛啊——”

明知道师兄是在调侃自己，喻文州也没舍得避开他的爱抚，还努力挤出了些许笑意：“是还挺可怕的，嗯……就是受刑之类的事。”

“……”以叶修亲身体验过的这类梦境来说，那真实程度就和喻文州自己活生生受了一遍刑差不到哪去，也不知道陛下他老人家到底造的什么孽。他一时不知从何安慰是好，索性去给人找了点早上垫肚子的东西吃，“那就先不想它了。不然……你要是觉着说出来有个人听着能舒坦点，说说也行？”

喻文州接过叶修递来的盒装牛奶和巧克力派，道了声谢。他低垂的眼睫微微颤着，比起不堪回忆，更像是羞赧得不好意思开口，耳廓都渐渐染上了色。半晌，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梦里……‘我’是戴罪之身，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心里面很想得到那个人——应该是帝王一类的上位者——他的谅解，所以很多惩罚都是‘我’自己求来的。”

此等抖M行径他都能顺顺当当讲出来，唯独开不了口的是，那位“上位者”和他叶师兄长着同一张脸。

“就，基本是日复一日的新伤叠旧伤。但‘我’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的想法，好像是求仁得仁了，但又觉得很难过，好像无论挨了多重的罚，都换不来那个人再多看我一眼一样……感觉自己被PUA了。”喻文州说到最后还自我调侃了一下来调节气氛。

“可不是嘛，封建主义思想害人哪。”叶修啧啧感叹着，又仿佛对喻文州在梦里看到的是自己的脸有所感应，有点欠地逗了一句：“咱们这可是文明社会，犯什么错我也不能拿板子招呼你不是？不过到了现场可得听我话啊，这个墓不简单，更别说还有咱们俩才知道的那些个玄乎事了。”

喻文州刚喝了口牛奶，差点让叶修那一句不大要脸的对号入座给呛着，心中也不禁起了疑，身体率先做出反应，一把扯住了叶修的衣摆，就差直接问“陛下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但叶修的视线一扫过来，他就又莫名其妙地难为情起来，最终还是迂回了一下：“那师兄你呢？梦到自己是武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啊？”

“也没像你似的有梦到这么具体的情节，就比如在朝堂上看着底下黑压压跪着一片，在校场上大阅几十万铁骑，能听见战士们震天的喊声，那种明白自己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感觉很爽，但又觉得很远……所有人都离我很远，我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冥冥中也有个声音告诉我不必看清楚，我该考虑的是更高层面的事，好像试图记住某个人的面容都是种浪费精力的行为。”

叶修说这番话的时候正认真看着喻文州，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对方的模样。他衣摆还被喻文州扯着，不安的情绪不言而喻，他抬起手，像是要触碰人脸庞，喻文州却不知是对梦里的相似情节有心理阴影还是怎样，小幅度闪躲了一下，叶修也注意到了，但他还是笑着捏了人脸颊一把：“怎么还一脸没睡醒的——所以我醒了之后也觉得有点后怕，当皇帝真算不得什么好差使，做宏观决策的就注定不能太把人当成人，更不能把具体的某个人太当回事，不然就成昏君了，这样慢慢也就没那么把自己当人看了，怪不得说是历劫……咳，这么想想，能把研究某些具体的人当成工作，还是更有意思点。”

刚刚那一瞬，喻文州对自己的躲避动作是十分懊悔的，若不是梦里这双同样近距离映出自己面容的眼里翻涌着嫌恶和一些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抬手的下个动作还是狠狠掴了他一耳光，他根本不愿躲避这样亲昵的触碰。好在叶修没有收回手，也没有什么会比这样笑着捏了捏他脸的叶师兄更能安抚到他情绪的了，喻文州下意识攥着人衣摆的手也松了开来。

“师兄对帝王的观点果然很有见地，我也觉得我们的工作很有趣。”被哄好了小喻同学总算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接着又往墙角看了一眼，略感担忧道：“我们聊了这么半天他的事都没动静，还没睡醒吗……”

叶修闭上眼感知了一下陛下的位置，不禁皱了皱眉——从昨晚和自己“灵魂沟通”开始，他老人家就没挪过窝，且以叶修“看”到的魂影来说，还是闪动、摇晃着的，这是魂力波动明显的迹象。

“这里离他的墓也不算远，可能多少有点影响，他之前一般会睡多久？”叶修问道。

“也没有定数，几个小时或者将近一天的时候都有，而且也不一定是这样的状态才是在睡，陛下偶尔还会有神智不大清醒的梦游行为，说的都是古时的雅言，我研究过一些古汉语发音，也只能听懂一点点。但他醒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试着通过这些梦话和他打听一些信息，不过看他很排斥的样子，后来就没再多问了。”

“他都和你说过什么梦话啊？”叶修好奇道。

“怎么说呢，挺像小说、电视剧里的那种台词的。可能会破坏你对嘉武帝的认知，陛下确实脑子不太清楚，也可能是我对雅言的理解有误，当成野史听听就好。”喻文州面露难色地咬了咬牛奶吸管，才飞快地说：“反正净是什么‘孤命你寸步不得离开此处’、‘孤会让你清楚背叛的滋味’、‘你就是孤唯一的王后’——就，《霸道皇帝爱上我》那种风格。”

“……”这委实撼动了叶修的认知，搞精神控制、肉体监禁之类的也就算了，他也理解很多当皇帝的心理上没那么健全。关键嘉武帝压根一生都没立后啊！这阴间话真的是和阳间人说的吗？怎么看都像是他老人家疯了之后闹出来的鬼故事。

叶修正酝酿着这槽从何吐起，手机就响了，是现场挖掘队的负责人打来的。他也不避着喻文州，直接接了起来：“喂？嗯，1号墓清差不多了吧？什么？能排除早期盗掘可能吗？嗯……确实有点蹊跷。行，知道了，等我来了看看再说……对，昨天刚接着的，就老爷子托付的，我亲师弟，挺机灵的小孩儿。呵呵，没事儿，让他跟着我就好……成，我们待会儿就过来。”

“师兄，是现场出什么问题了吗？”喻文州听到要准备出发，连忙三两口把巧克力派噎嘴里吃了。

“你应该也听说了，这墓是夫妻并穴合葬墓，我们之前仅是凭面积推断是高级贵族墓穴，现在1号墓南北双墓道清出来了，对照北岸的皇室墓群，基本可以确认是同等规格的了。”叶领队已然进入了工作状态，但一看喻文州吃得欢，又回身拿了个蛋黄派给他，“但在红土层、耕土层都未见盗掘痕迹的情况下，我们发现1号墓是空的——如果接下来可以全面排除早期盗掘可能，那么就说明这个墓的男主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新鲜吧，就算是终身未嫁的女贵族，通常也不会是这样的安葬方式。而2号墓的结构反而复杂一些，支护还没完成，今天你就先跟我一起去看看情况吧。”

喻文州连连点头，给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匆匆把第二个派咽下肚，便收拾收拾跟着叶修出发了。

这次叶领队的座驾总算像样了点，征用了一辆单位的车，前边坐两个人，后排还能装下一鬼一狗。陛下还没醒，其实是悬浮在喻文州身后的，看起来倒正好像是盘腿坐在了后座上；小点认魂，丝毫不怵他，就像和自家主人相处一般，静静趴在他身边守着。

到现场的车程大约二三十分钟，叶修又同小师弟交代了两句近期的挖掘进展，就专心开车了。没一会儿，喻文州摸出了手机，像是在查什么资料，面色却越来越难看，叶修扫了一眼，大概看出他在查什么吓唬自己的玩意儿了，颇有些无奈道：“你要想研究嘉武帝时期的刑罚，还不如问我来得快——他老人家在位期间增设了不少肉刑，光笞刑的细则都有几十种，我帮你捋捋看看哪个能对得上？”

求知欲太旺盛也不是什么好事，喻文州纯粹是不搞明白过不了自己那关，但他一时分辨不出叶修这段是好话还是赖话，有点不敢接，只垂着眼道：“我只是觉得，我的梦或许就和南岸这个墓的墓主人有关，就是想试试看能不能从里面找到一些线索。”

“我明白，哎我没有训你的意思啊。”叶修充分意识到自己在安慰人这方面欠缺了点天赋，连忙澄清了一句，“你要是纯好奇，我就陪你顺一顺呗。但你要是自个儿那难受劲还没缓过来呢，就没必要牺牲自己投身考古工作了，毕竟光是咱俩能看见的超自然现象也不顶用，做研究还是得拿出实打实的依据不是？”

喻文州可算理解了他亲师兄此番迂回的关心了，朝人感激地笑了笑：“嗯，已经没那么不舒服了，况且弄明白事实会比一团乱麻留在脑子里好受些。我刚才也大概也能对上是哪种……笞刑了。”

……能问吗这个？叶修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瞬间的犹豫是一种“特殊待遇”，下一秒就觉得戳破了无毒，果断问出了口：“哪种啊？别是‘百日笞’吧。”

他本来是开玩笑的，因为史料记载就没有在这一残酷刑罚下幸存的人，结果喻文州居然用一种微妙的沉痛掺杂难为情的表情表达了肯定。

“啊？真的是？”叶修差点一脚踩上刹车，“那……”

那这梦可比他预想的要命多了，喻文州也比他原以为的更加坚强能扛事儿。就算肉体上没有真正受到伤害，精神上受到的冲击仍不可小觑，很多人只是观看残酷的肉刑都会留下心理创伤，别说以第一视角亲身体验一遍了。

实际上叶修估摸着八成还不止一遍。梦里时间的流速通常不会完全对应现实，情节也多是跳跃的，既然喻文州基本能确定自己在梦中挨的就是百日笞，结合他“新伤叠旧伤”的形容，那屁股至少要被打烂好几个来回了。

在得知这造孽的人竟是他自己之后，很难不产生连带的负罪感。叶修现在的心情就是两眼一抹黑，他光是听着都快有替代性创伤了，小屁孩哪能那么快就不难受了。

偏僻的小路上没什么往来的车辆，叶修干脆把车减速靠边停了，轻轻拍了拍小朋友手背聊作安抚：“真没事吗？去现场也不急在这一时，别逞强啊。”

“谢谢师兄，真的没关系的。”喻文州颇有些受宠若惊，之前他对叶修的印象基本都来自于那位犀利毒舌的君莫笑大神，没想到本人这么细心又温柔。别人见有好感的网友，多少都会有点幻灭感，他叶师兄可好，简直长在他好感度的进度条上了。

无论是在招待所里捏他脸颊的举动，逗他转移注意力的调侃，还是眼下认真的关怀，对喻文州来说都受用极了。梦与现实的界限是那样分明，他是真的不觉得有多难受了，甚至连之前的难以启齿都转化成了倾诉欲：“其实……我在梦里看到的那位帝王，感觉和你很像。”

“……”叶修发觉自己就不能和人开玩笑，唾沫多少沾点毒。他真没寻思喻文州能把梦里见到的嘉武帝安上自己的脸，怎么之前随口撩那一句也能一语成谶啊？

他下意识往后座看了一眼，心说这怕是要直接露馅儿的节奏，但嘴上还是打了个哈哈：“昨晚和我唠时间太长了吧，看你快睡着那会儿还能跟我哼唧两句，可不就把我带梦里去了。”

“还好是把师兄带进去了，就没那么可怕了。”喻文州眨了眨眼，又道：“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师兄肯定也知道‘百日笞下无生人’的说法，但就我在梦里得到的一些零碎的信息来看，‘我’应该并没有死在杖下——嘉武帝时期有百日笞未执行完毕的史料记载吗？还是说，‘我’真的捱过去了，但并没有被记录下来？”

“我印象中是没有。能上百日笞的，就等同于死罪了，而且还都是谋逆之类的重罪，第几天死的都写得明明白白。如果你梦到的真是南岸这墓的主人，没道理在死后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叶修皱了皱眉，这事着实蹊跷，其实他也倾向于喻文州就是这墓主人的转世，但偏偏1号墓是空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华点：“你在梦里是男的还是女的？后宫也有类似的私刑，就每天都要拉出来打一遍，但没那么重，目的是羞辱和震慑。关键这老鬼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我一开始就没往这方面想。”

“呃，应该是男的吧？”虽然衣服和头发都看不太出来，嗓子也哑到发不出声音了。喻文州挠了挠头，克服着不适努力回想了一下，才肯定道：“嗯，没错，至少我没觉得身体有违和的地方。但这个思路或许没问题，既然陛下对女子没兴趣，那么会对男性用后宫的私刑就不奇怪了，而且这种事没有被记录在案也合乎情理。”

……这小屁孩倒是敢想。实际上帝王豢养男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仅正史里可以大方记上几笔，野史更少不了花样百出的杜撰。然而嘉武帝时期确实没有任何相关记载，仿佛他老人家真就男女通通不吃，绝情断性地活了几十年。

结合陛下昨天说的“生前亏欠他良多”，和喻文州梦里受的那些个折磨，怎么想这俩人都不像是常规君臣关系。史料里没有能对得上的人，叶修只能推测这个人的存在痕迹被刻意抹消了。

“先别胡思乱想了，万一2号墓也是空的，那就热闹了，老爷子都不用来了，你也可以收拾收拾打道回府了。”叶修就随口一说，意在帮人转移一下注意力。比起大敞四开的1号墓，2号墓多有防盗措施，不太可能是空的，没想到喻文州还像是当真了，不大乐意地抿了抿嘴，小表情还怪委屈的，叶修不由得笑出了声：“怎么，这就舍不得我了？那学也不用上了，以后就跟着我下墓吧。”

“我刚来不到一天，师兄就嫌我麻烦了吗？”哪怕知道叶修只是开玩笑的，喻文州心里也难免泛起了酸劲儿。但也诚如叶修所说，他们俩朝夕相处的时光注定长不到哪去，为免留下疙瘩，他决定坦诚交代自己别扭的原因：“我尽力确认梦里的细节，也是想要帮上你的忙。”

“……傻不傻。”叶修无语地敲了敲他脑门，“别人没咱俩这特异功能，也没见考古工作进展不下去。别说现在还派不上用场，真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也犯不上让你这么折磨自个儿。行了不许想了，不然回头就噩梦成真了啊。”

他重新发动了车子，又忍不住朝副驾瞄了一眼。方才算是半真半假地训了一句，不知怎么反而把喻文州训乐呵了，看小屁孩偷着乐的德行，搞得他也止不住嘴角上扬。

不过这车上的一人一鬼确实与这墓主人关系最为密切，居然真的挖不出一丁点有效信息，加上这一带连游荡的小鬼都见不着一只……叶修暗自压下不祥的预感，准备拿出专业精神来，依靠常规考古手段一样可以探究真相。

到了挖掘现场，工人们和考古队员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喻文州悄悄观察了一下，叶修在众人当中应该算是相对年轻的，但人家这个领队当得很能服众，大伙都很仰仗于他的指挥，自从叶修到场，整个现场都变得有序且高效了很多。

喻文州没用他惯常用来记笔记的平板电脑，而是拿了个小本子跟在叶修身后写写画画。挖掘队的负责人提到2号墓采用的是流沙式防盗层，支护难度颇高，这种防盗措施的设计初衷就是玉石俱焚——只要有人来挖，就把整个墓都埋了。

叶修这边掏出了一大张图纸和负责人交流着，话题逐渐进入喻文州难以理解的领域，这又是材料力学又是结构力学的，好家伙，考古学还算是文科吗？

喻文州再不敢腹诽他师兄是靠外挂一骑绝尘的了，这触类旁通的本事显然和见不见鬼的没关系。从看到图纸到决定放弃，只用了五分钟，小喻同学充分认识到这类硬核知识不回去恶补一番就不用想听懂了，遂安心开始摸鱼，找了个小马扎一坐，画起了他梦里的古装版叶师兄。

——除了一点点私心，也是为了让自己尽快从梦里的角色脱敏。

“哟，你还会画画啊。”大忙人不知什么时候晃荡到了喻文州身后，还半点没有窥探了人家少年心事的自觉，大咧咧地在边上一蹲，搭着人肩膀端详道：“画得正经不错啊，把你师兄的英俊潇洒还原了九成了。”

喻文州也不怕他看，还反过来调侃道：“师兄怎么知道我画的是你，不是陛下啊？”

这问题其实颇有深意。魂灵本不该滞留于人世，因此并无实相，也就是没有固定的面容，妄相则由人心而生。即是说，喻文州和叶修所见的陛下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但眼下叶修已得知了真相，喻文州也早就怀疑这一人一鬼关系匪浅，两人眼中的陛下自然都比较接近叶修的模样了。

“你眼里那老鬼长得很像我吗？”叶修反应倒是快，滴水不漏地调戏了回去：“啧啧啧，看来有些小朋友心目中的帅哥模板就是我这样的了。”

“因为就是很帅嘛。”喻文州侧过头真诚称赞了一句，心中猜测更有了几分底。他悄悄瞟了一眼依然紧阖双目的陛下，眉宇间的忧心一闪而过，再朝叶修说话时又是笑眯眯的了，“支护方案那边已经忙完了吗？我们什么时候下去啊？”

“快了，一会儿有人给你拿‘行头’来。”叶修起身时顺带按了人脑瓜一把，“墓道是早就支护完了，加固的方案也很快就能搞定，外围随葬预计今天就能见光了。不过我们暂时不进主椁室，空气检定倒是安全的，保险起见，再整体做个雷达透视吧。这墓说道不少，光是那流沙机关就够折腾人的，谨慎点总没毛病。”

叶修说着，打了个手势招呼小点过来。狗狗似乎有些不安，前爪一直刨来刨去的，喻文州知道小点的状态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叶修的情绪，他略微细化了几笔画中人的眉眼，也起身道：“师兄是觉得下面有人看不到的东西吗？别担心，我会做你的眼睛的。”

叶修头一回听到有人和自己说这么新鲜的台词，领情归领情，就是把他搞得有点不会接了。他挠了挠后脑勺，稍显僵硬地把话头拐了个弯：“下面如果真有什么，那八成就是让游荡的鬼魂都自觉回避的东西，我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再加上你还做了那么个梦，这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来者不善的劲儿。”

喻文州的思路却不太一样，他摸着下巴道：“如果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的话，我应该会做点好梦吧，抛饵吸引我们过去的那种。这样的梦，倒像是在警告我们别过去了。”说着还模仿了一下“会变得不幸”的表情包。

叶修让他逗乐了，一摆手道：“得了，先别吓唬自己了，墓道我之前就下去过一次，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就算真有，也是在主椁室，暂时不用紧张。”

喻文州点了点头，怪不得叶修那么忌惮主椁室，未知才最令人恐惧。现在这个大墓开到这个程度，下面的东西还没现过身，那很有可能是被困在主椁室中不得挣脱的怨魂，光是从墓葬的年代来推断，什么好鬼被压了千余年也都疯了。

2号墓由于构造原因，没法像1号墓一样全开放式挖掘，目前采取的还是一条探沟打下地底的传统模式。没过多久，考古队员送了安全帽、氧气瓶之类的必要装备过来，而叶领队再次有了全新的体验——

“哎不是，是你第一次下墓，还是我第一次下墓啊？”他哭笑不得地任喻文州蹲下身子帮自己检查吊绳，小点也正围着他打转，一人一狗同时仰脸看着他，画面分外萌动人心，“好了可以了，我帮你看看先——”

“不是我乌鸦嘴，善泳者溺于水。”喻文州不大认同道，“师兄经验再丰富，也不能绑得这么随便吧，你刚才可不是这么教我的。”

……行吧，才不到一天翅膀就硬了，都敢反过来教训他了。但叶修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进入墓道后，喻文州一把拦住了他，镇定道：“要不我走最前面吧？如果有什么情况，我能直接看到，也方便一些。”

“……”人不可貌相，这小屁孩的性格真和他一开始以为的完全不一样。一同下来的还有其他考古队员，叶修嘴角抽了抽，照人身后掴了一巴掌，低声道：“得了吧，你当这是鬼屋呢？我让小点走前面也一样，老实跟着我吧。”

墓道狭窄，叶修头上有矿灯，不好总回头看，干脆一手抓着喻文州手腕往前走，好在一路既无惊也无险，不过叶修并没有放松警惕，但搞得喻文州也跟着提心吊胆就非他所愿了，他语气如常地介绍道：“快到主椁室外围了，前两天我下来的时候，这一块的支护还没完事，现在已经可以开始清理随葬坑的填土了，咱们今天下来也是干活来的……怎么了？”

喻文州方才反过来捏了一下他的手，脚步也顿住了，却没做声。叶修不动声色地摘下矿灯，交给了一旁的考古队员，并吩咐大家可以开始正常开展工作了，自己则拉着喻文州退回了墓道：“好了，到底怎么了？”

“师兄也没听到声音是吗？”喻文州闭了闭眼，“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或者说并不是‘听到’，是一种直接出现在我脑内的声音。”

凌晨时分刚经历过此类奇遇的叶师兄对这个感觉可太熟了，这下好了，可以百分百确定这是挖到人家上面隔了不知道几辈子的正主坟里来了。

“那声音说什么？”叶修正思忖着怎么和喻文州不露馅地解释这个现象，却突然被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眩晕封了口，死撑着岩壁才没跪下；喻文州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在同一时刻闷哼了一声，顺着岩壁出溜着坐到了地上；正在清理填土的考古队员们也炸了锅——

“卧槽，怎么回事，刚才地震了吗？”

“嘶……我也有点晕。谁开对讲问问地上的，咱们这边有地质活动监测仪的。”

“说是一切正常，邪了门儿了……”

看他们还能正常交流，就知道这邪门事对残魂的两人冲击更大。叶修依然说不出话，眼前阵阵发黑，全凭意志力挪到了喻文州身侧，一手颤颤巍巍地按上了他天灵盖，掌心逐渐蕴生流转的微光——

这是在动用自己的魂力帮对方固魂，一时间小点的魂影都淡了些。喻文州很快睁开了眼，先比了个自己被噤声的手势，随即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了，接着又比划着让叶修赶紧带大家撤回地上。

叶修这才收了手，以食指中指点了点自己额头，印堂隐隐闪过一点金光，他平复了两秒呼吸，搀着喻文州一同起了身：“什么意思？让我们都上去，扣你当人质？”

喻文州点了点头，轻声道：“没关系的，他就是我缺的那一魂，我的梦里……果然就是他。”他表情微妙地顿了顿，又继续说：“他似乎是因为对外人有些排斥，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力量，并不是故意以攻击的方式来警告我们。”

“他被困在这里上千年，就算和你本是一体，说的话也不能尽信。”叶修提醒道。但不管怎么说，先让人撤出去总没毛病，他上前招呼考古队员们道：“地上说地相监测有些异常，大伙暂时先回地面吧，我带文州去检查一下仪器，一会儿就上来。”

众人正心里犯嘀咕，这下得了令，当即撤得飞快。喻文州拽了拽叶修的袖子，再次劝道：“要不师兄也先上去？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听听他想说什么就是了。”

叶修看了他一眼，没应声，而是径自阔步走近了主椁室：“先人，冒犯了。但闹鬼也要讲基本法，你没法真的对阳界产生物质层面的影响，拉大伙玩个VR海盗船就想胁迫我的人留下，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了？”

喻文州默默捂了下嘴，一时都顾不上欣喜于这句话里过于护短的称谓，听这语气，叶师兄这是……生气了？

“你误会了。”模糊而遥远的男音从主椁室内传来，“我无意强迫他留下，你们大可以即刻离去，最好也不要再来了。”

“先人普通话讲得不错啊。”叶修这一句看似无厘头，却道出了关键点——如果他被困此地千年，那又是从哪里学的现代人类的语言呢？

连陛下这种明着在世间游荡千年的老鬼讲话都半文半白的，不过不排除他在有意营造自己与当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古人氛围。

“地魂可以穿梭于梦境，我也因此可以窥见人间一隅。”那声音似乎放弃了装神弄鬼，瞬间清晰了不少，“我明明已在梦中提示过他了，呵呵……”他原本只是诡异地轻笑了一声，转瞬却又变得分外恶毒：“呵呵呵呵，我已经告诉过他了啊，和你在一起的下场——”

这动静足能吓晕几个正常人，可惜在场的两位都见多识广、胆色不凡。叶修头顶冒了个问号，转过头用眼神询问喻文州这鬼和你说话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有病。喻文州则不大好意思，毕竟这神叨叨的东西是自己的一部分：“嗯，他刚才就是这样，一会儿一个人似的，我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原本的他。”

“先别疯了，你活着的时候是嘉兴年间的人吧，”叶修直白问道，“这么阔气的墓，是哪位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啊？”

主椁室中静了片刻，正当叶修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了的时候，当中又传来了沉静的男声：“我名叫祁萦川，萦绕之萦，山川之川。”

叶姓专家傻眼了，他自言自语道：“这谁？姓祁的……也没有啊……”

喻文州的知识储备里显然也没这号人，他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叶修的胳膊：“师兄，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给他做伴读的是谁？”

“都讷木吉拉家的幼子。嘉兴九年的叛乱里，这家男丁差不多满门抄斩了，女眷幼子也都流放了，那小儿子身体不好，没活过20岁就死了。”叶博士还是有点东西在的。大嘉朝的人名是出了名的不是给人记的，光是皇室那个姓“墨尔迦德伊如勒”就能绕晕几个，所以他们通常都叫陛下的谥号，“我不记得具体叫什么名了，反正不是这么个名。”

他这话一说完，鬼又疯了，笑得十分凄厉：“哈哈哈哈哈哈，我本该活不过弱冠的，我确实不该活过弱冠……”

喻文州理解了一下这个绕口令，分析道：“这应该是承认了？意思是说他在记载中没活过弱冠是假死，实际上活得更长些？那这个名字可能也是为了保他活命才另取的？”

叶修现在有种很强烈的欲望，就是把缀在他俩身后的那只老鬼给摇起来，问问他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但就算陛下醒着，也不记得这些破事了，他只能问喻文州：“你为什么推测是他的伴读？梦里还有这一段吗？”

“没有相关的情节，但‘我’痛极了的时候有唤过陛下‘太子哥哥’，听起来是很亲密的关系。”

这话似乎又刺激到了主椁室里的那位，人家也不玩声污染了，一个流着血泪的巨型人脸魂影直朝着喻文州袭来——

如果这玩意儿和他没有任何联系，喻文州很想说：“就这？还是鬼屋好玩点。”可一旦知道这东西是自己的一部分就比较惊悚了，他连忙拉着叶修后撤了一步。

“假的，不用怕。”叶修安抚了一句，并指向前一点，轻轻吐出几个字音：“万相皆虚妄，破。”

金光乍现，如战矛般飞刺而出，似乎还没等到触及那魂影，它就已消弭无踪了。

喻文州看了看椁室的外壁，又看了看叶修，沉默了——同样是残魂，怎么他师兄还自带这么酷炫的技能的？这合理吗？

还没等喻文州开口询问这究竟是什么神通，身后先传来了幽幽一声叹息：“莫要伤了他。原是生前孽债，孤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陛下适时闪亮登场，看样子还复苏了生前的记忆，叶修和喻文州都以为祁萦川受到这么大的刺激，很可能会变得更疯，叶修已经戒备到一手按上喻文州脑后要助他固魂了，没想到椁室里传来了前所未有的冷静声音，只可惜用的是古代雅言，一般人听不懂。

喻文州先前为了解读陛下的“梦话”，对此略有研究，附耳叶修同他翻译了一下，大意是“陛下未免来得太迟了些”。

陛下却没有用雅言回应，像是特意为了让在场的两个现代人也能听懂，他沉声道：“前尘已定，你还有何执念未解，偏要困住一魂于此地？”

“罪臣同陛下一样，是发过愿的。”祁萦川也换回了现代语言，他一反常态地维持了稳定的状态，如同被一墙之外的老鬼隔空喂了一颗定心丸，“至于是什么愿望，罪臣生前就已经向陛下交待过了。”

“陛下？怎么了？”喻文州焦急地凑上前，陛下的魂影正剧烈地闪动着——对面都还好好的，怎么自家老鬼反而心态崩了？

叶修疑惑地拧起眉，他一时也理解不了这么一句话怎么就把堂堂嘉武帝给刺激成这样了。但联系陛下夜里同他交代的情况，他恍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又套娃了。这祁萦川发的愿或许就与陛下有关，所以陛下滞留于人间会导致他也一同被困住，千年不得脱身。

“……川儿，对不起，是我负了你。”痛苦而破碎的声音从摇晃的魂影中断续传来，惊得两位看戏的都怔住了——陛下可是没了记忆也一直端着皇帝架子的，这下居然连“本体”都不要了，这是何等的真爱啊！

“陛下言重了。我所发之愿即是毕生所愿，自当甘之如饴；罪臣本就罪业难赎，陛下实在无须介怀。”祁萦川淡淡地说着，语气竟还柔情了起来：“川儿这一世无悔，但这与我永生永世不愿再与陛下有瓜葛并不冲突，对吗？”

当有些人的言辞疯得恰到好处，你就很难分清他到底疯了没有。喻文州这次是真心觉得瘆得慌，他不由自主抓紧了叶修胳膊，再也憋不住心里藏的话了：“师兄，陛下他……就是你缺的那一魂，对吗？”

“嗯，半夜你睡了之后我才知道的。”叶修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他以回护的姿势虚揽住喻文州，低声安抚道：“你也看到了，分离了千年的魂和咱们本人都没什么关系了。那老鬼让我自己掂量着什么时候告诉你，但我一看你早上做了那么个梦，怕刺激着你就暂时没说。”

“我明白的，没有怪师兄瞒着我的意思。”喻文州的视线仍然紧紧跟随着陛下，“他们俩这样下去……”

“让他们自个儿慢慢掰扯去吧，这就不是我们阳间能插手的事。”叶修说归说，肢体动作始终保持着警惕，说着又护着喻文州后退了几步，“我猜啊，是这么个情况：那老鬼的愿望八成和找到你有关，墓主人的愿望又跟他们家陛下绑定了，所以症结很可能还是在你身上——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

“我……”恐惧感回落，喻文州才注意到两人已严重超越了安全社交距离，再近一点几乎可以与人嘴唇相触。他心知叶修护着自己的动作很正常，都不如“我的人”来得出格，但还是控制不住心率一路飙高，目光也飘移开来：“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特别想要的，可能……希望陛下能有个符合他对后世贡献的好结局吧。”

这与他先前所料分毫不差，叶修无声叹息，这娃让他们几个套的，可是难解喽。他拍了拍喻文州后背，继续搂着人看戏。

自从祁萦川抛出那一句“永生永世不愿再有瓜葛”之后，陛下已经好半天没动静了，叶修等得都快打呵欠了，主椁室里终于又传来了温温柔柔的声音——

“陛下问我有何执念，可我的执念早在你我二人作古时就已了却了。”祁萦川又是那种疯了但没完全疯的状态，听得喻文州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太子哥哥，你看他，像是当年的我吗？跟了他二十年，就能弥补缠绕了你上千年的遗憾吗？呵呵呵呵，死后仍心有不甘，执意要在后世找补的人是你，用执念把我困在这里的也是你啊！”

“不错，你该恨我的。”陛下是魂影连着声音一起颤，颤得残魂的俩人都能感受到魂力的震荡，“但你便只是你，他不过是受我牵累，命苦的孩子罢了……终归是我亏欠你们的。”

“……他老人家确实有演狗血宫廷剧的天赋。”叶修评价道，“嘶，倒也不用演，这人设都现成的。现代那些改编都把他塑造得太正经了——不过也是，谁能想到本尊谈感情是这个风格的，是吧？”

喻文州清楚叶修有意贫这么几句，都是为了冲淡自己的紧张不适，好感度伴着心跳一路飙到顶的同时，心里边还是颇有点不是滋味：“我只是有些替他难过。陛下从小陪着我长大就不说了，师兄明明刚认识我没多久，也对我很好，可他却孤零零地被困在这里这么久……就算生前真有什么过错，人死如灯灭，也该烟消云散了，何至于此。”

“你是真够大度的，刚被他操纵做了那么吓人的梦，都不在意了？”叶修无奈地给人顺了顺毛，“况且如果不是这俩人搞出来的这些爱恨情仇，你就不会一出生就见鬼了，也本来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吧？”

“可能我在人生际遇方面有些宿命论吧，总觉得没什么‘如果’可言，该遇到的总是会遇到的——我们会一同走到这个墓里，师兄不会觉得有什么在冥冥中指引着吗？”喻文州有些出神地望着陛下的魂影，双手不自觉地试图从叶修身上汲取力量，“不过遇到了只是个开始，过程和结局都还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现在陛下应该恢复了不少记忆，是个很好的切入点，如果他们暂时纠缠不出结果，我们就先回去，从长计议一下？”

“好。”叶修应是应了，但先前那种不祥的预感仍未消散，他再次低估了自己的言灵能力，脱口而出道：“就是怕那老鬼受刺激太大，别再有什么极端……”

“若我这一魂消散于世间，你就能得到解脱吗？”魂力相通就是心有灵犀，叶修话都没说完，陛下就接上茬了。

祁萦川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我确实算是解脱了，可你的小文州就要生生世世以残魂转世了，陛下舍得吗？哦，到时就没陛下什么事了，不过我看这位叶先生也不像是能忍心的，恐怕真龙之魂归了神位，都要想方设法再入凡间为他保驾护航吧。”

“……？”叶修疑惑地捋了把头发，这鬼吃陛下的醋很正常，说到后边怎么还像是醋到他头上来了？有事吗？他和喻文州也还没……什么的吧？如是想着，他搂着小师弟后腰的胳膊又紧了紧。

“不，川儿，你还未发觉吗？你已不再是寻常凡人之魂了。”陛下越说越痛苦，每个字音都藏着压抑的嘶哑，“我对自己埋骨之地颇为忌惮，千年间都并未涉足此地。因而初来此地时，我也对方圆数里均无游魂之事有所不解，直到我将魂力延伸至北岸的墓穴，才知晓当年殉葬之事生了太多怨灵煞气，以致淆河一带常年有人坠河冤死，此处本该水鬼横生，那水鬼又是至阴之物，长此以往甚至会逆转龙脉之地的风水走向，定是有某种魂力强行将这些怨魂尽数压制或是吸纳了——这确是莫大的功德，可你也会……究竟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一旁的叶修和喻文州都听愣了，一时间难以理解这是在做什么——他想要维护陛下的安葬之地不受侵扰吗？抑或是，在守护他所爱之人曾耗尽心力守护过的人间吗？

“是啊，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主椁室中传来了似哭似笑的悲怆之音，而以此为中心，整个墓室都震荡了起来，“已经一千年了啊，为什么呢……”

两人惊诧地对视了一眼，当机立断拔腿就跑——叶修先前说的没毛病，一般的鬼魂根本没法对阳间事物产生实质性的影响，譬如水鬼要拉人下水也都是采用精神层面的引诱，不存在长出一只跨越阴阳两界的手给人拽下去的路数，但眼下祁萦川搞出来的显然不再是“VR效果”了，就是实实在在的震感——他到底是什么，还算是鬼吗？

幸好2号墓整体都提前做了加固结构，两人很快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地面。地面上的人也都隐约感受到了震动，再去核对地质活动监测仪，这一次果真发生了轻微地震，震源也正在主椁室。

叶修立即决定暂时封锁2号墓，如果真出现什么安全事故就不是他能负得起责任的了。不过再过几天，他母校的专家团和省文物局的上级领导都会到场，到时再商讨对策也很让人头大——主椁室刚才发生的事他没法拿到明面上说，事态很可能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也许他们需要在上级接管控制权之前就做个了结。

“还好吧？”叶领队和考古队员开完小会，急忙赶来安慰受惊的小师弟了。喻文州看起来情绪也还好，看人口干舌燥的，还主动递上了水，叶修灌了两口便说：“这一天不够折腾的……走吧，先带你回去歇着了。”

“哎，不急，师兄歇口气再说。”喻文州此时只恨自己没驾照，他看了一眼再次陷入“沉睡”状态的陛下，语气有些凝重道：“我刚才也理出来了一些想法，等回去了我们再好好商量。”

叶修打量着他，却忽然笑了起来。喻文州不解地问他怎么了，叶修慢慢喝了一口水，才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发现自己单打独斗了好些年，这些事从来没人能聊，也就没和谁有商有量过。结果现在一点也没觉得不适应，好像跟你在一起，本来就该这样似的。”

这件事本来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但现在有个全心依靠着他又值得他托付的小师弟在，好像所有困难都没那么不可克服了。

喻文州也深有同感，但能说的话都让叶修给说了，他就只能挑点擦边球来打了：“嗯，其实我刚才还忍不住想，除了陛下他们那一世，我们会不会还有遇见过，又会是什么样的……”

叶修眼看着率真小狗竟也有不好意思打直球的时候，觉得很是有趣，便逗他道：“那你想有什么样的？”

“啊？”喻文州的下一球彻底不知道该怎么打了，索性收了杆，试图和他碰不到的小点玩一玩，降低自己手头这球的存在感，“就，别是陛下他们那样的就好……”

“瞧这梦给我们吓得，多大的阴影啊？”叶修不禁笑出了声，一把揽住了小屁孩肩膀往外走，“嗳，跟你打个包票好吧，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带动手的——撤了撤了，收工回家喽。”

叶修后面那句是在和过路同事打招呼，对方显然意外于叶领队这副和开会时判若两人的嘴脸——犯什么病了这是，那么个小破招待所居然也能被称作“家”了？

而喻文州被人揽着，不好动作太大，便只是腼腆地笑笑，稍稍招了下手。

……行吧，倒是早说你这是带小男友来体验下乡生活啊？

这偏僻地方连外卖都没得订，中午现场所有工作人员都只能吃提前订好的盒饭。叶修想着喻文州午饭就没吃两口，回去路上特意绕去镇上最大的饭店，打包了几个菜回去。

于是就着招待所房间里唯一一张破书桌，俩人并排坐着吃起了晚饭。

“对了师兄，你那个——”喻文州学着叶修之前并指一点的动作比划了一下，“好酷啊！是怎么做到的，我也能学吗？”

事后被人这么模仿十分羞耻，饶是他叶师兄耻度向来很高，被人萌到的同时也差点呛着，“……咳。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玩这个，关键我不会教。从小我就发现魂力这东西是可控的，具体怎么派上用场也都是自己琢磨的，它就……只可意会你懂吧。”

喻文州怨念地戳着红烧茄盒道：“好羡慕啊，看来我这残魂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残了。”

“你这双眼睛已经很bug了，再能控能打还了得？”叶修剃了一整条鱼肚子肉一人一半，顺便打扫战场式地给喻文州拨了几块小酥肉，撤掉了桌上的空餐盒，“欸，刚才在车上，你不是说可以换个角度来破解这个套娃吗？”

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复盘了一轮陛下和他家川儿的虐恋情深了，喻文州常年一个人吃饭，其实不太习惯在进食的时候聊天，他扒了两口炒饭进肚，又摆着手喝了口凉茶润嗓子，才道：“我还没完全想通，还需要我们再一起捋一捋。之前师兄说症结在我身上，我也觉得我这个角色是相对关键的，但你不觉得这个套娃唯独把你排除在外，有点奇怪吗？”

“我倒是也想掺和进来帮帮忙，可它就是个闭环啊。”叶修说到这，难免想起了陛下那老鬼的托孤之辞，但在这种情况下讲出来未免有强行攻略之嫌，他选择了收声扒饭。

“目前来说比较清晰的是祁萦川的愿望，根据梦里他传达给我的一些情绪，他对陛下的感情真的很深，应该就是在死后自愿分割一魂陪伴陛下，本来陪到陛下驾崩也就完事了，却没想到陛下也留了一魂下来。”喻文州用指尖蘸着留下的蒸汽，在桌面上画了个箭头，“而陛下的愿望反而是不太明了的，师兄和他交流过后也是说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怎么回事。祁萦川说他想在后世找补，实际上也只是一种推测，如果真的想弥补生前的遗憾，那最直接的方式难道不是让我爱上他吗？”

叶修哑然，这思路没毛病，陛下从一开始就封闭了生前的记忆，也不存在道德方面的障碍，那他到底为什么要如此不走寻常路地跑偏到老父亲的角色上去？

“所以，我觉得他的愿望……”喻文州不太自然地顿了顿，又喝了口茶，才继续说：“或许就是想看到他和他的川儿是可以有一个圆满结局的——他们两人本是相爱的，最终却落到了只能两相折磨的境地，这才最容易让人感到意难平的点吧。”

“……”叶修也喝了口茶，并开始认真反思自己是不是被小屁孩反过来攻略了。

“那个……也不是说我和叶师兄假扮情侣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意思。如果这真是陛下的愿望，他肯定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喻文州连忙解释了一句，“况且保住2号墓的文物也很重要，以祁萦川现在的精神状态，他明显很忌讳这样的事发生，我们再下去的时候要注意不能再刺激到他了。”

“假扮情侣”这个策略叶修也有考虑过，他虽然没想到喻文州这一层，但根据昨晚陛下对自己隐晦的期望，万一演一下真就触发了满足老鬼心愿的条件，那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听喻文州这话，人家应该另有妙招了，他便顺水推舟问道：“那依你对那老鬼的了解，咱们俩怎么才能让他看出圆满来？”

叶修问这话时，眼神还挺认真的，喻文州一听差点原地把自己给蒸了，结果一看叶修又绷不住了似的朝他笑，便也笑着捶了对方一下：“师兄就别涮我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不清楚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祁萦川半疯不疯的，陛下也自责得没个鬼样了，我在梦里经历的又都是关系崩盘后的状态，‘你’对‘我’基本是非打即骂……”

“哎哎哎冤有头债有主啊！”叶修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主要是喻文州控诉陛下暴行的时候真带了点委屈，别再搞得积极感情没移过来，先把这些负面印象安他头上了，“你白天不是还说能感知到梦里的自己是有罪的吗？如果能知道他们俩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感情破裂的，再证明我们俩不可能会重蹈覆辙就OK了？”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喻文州抚掌道，“史料里有关的线索应该就藏在嘉兴九年都讷木吉拉家的叛乱里，这一段还要靠师兄这个嘉武帝专家来给我补补课了。另外，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今晚还会继续做梦的，在梦里寻找真相的艰巨任务就交给我了。”

补课好说，叶修一听他轻飘飘地提到做梦，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你做的又不是清醒梦，经历的也都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这上哪去找真相？”

“我就那么一说，确实没有什么需要我主动去探究的。”喻文州看出师兄是担心自己，反过来要安慰对方似的蹭了蹭叶修的手背，朝他眨眼笑笑：“睡一觉而已，醒了之后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叶修拧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腾地站起了身，来回踱来了几步：“他如果光是以折磨你为乐，什么有效信息都不给你看呢？靠做梦撞大运肯定不是个办法，如果今晚你还是做了那种梦，明天我就不能再让你留在这儿活受罪了。”

“好，过了今晚我都听师兄安排。”喻文州跟着站起身，笑眯眯地收拾完了桌子，又凑过去晃叶修胳膊：“听说师兄现在去大学开个讲座能拿好些外快呢，这么难得的机会，快让我占个便宜，免费蹭一节叶老师的课吧？”

两人刚见面那会儿，叶修就注意到小师弟这些个黏人的小动作了。说实在的，他一开始还不太习惯，不说有多直，他也从没对哪个男人有过兴趣，没想到这才一天过去，他就发觉自己已经十分乐在其中了，尤其是一想到喻文州从小到大都没有可以这样亲近的对象，他更是巴不得多跟可怜小狗贴贴抱抱——嘶，怎么感觉要跑偏到那老鬼的路数上去了？不成不成，该往“正路”上扳一扳了。

“上我的课，不想交学费倒是没问题。”叶修往床沿一坐，抱着电脑准备“课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小喻同学坐过来，“拿‘苦力’来抵吧。”

“好啊，师兄需要我做什么？”喻文州问都不问内容就答应了。

“你毕业论文的题目定了没？早点把学分修完，跟老爷子说一声要做长期田野调查，过来跟着我做吧，反正他也是个散养户，还不如我靠谱。”叶修拍了拍好骗的小狗，内心计划通，面上还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主要是看你画画得不错，我这儿正好缺个能画文物修复草图的，也不亏待你，该有的待遇都有，以后我发论文还可以给你蹭二作。”

“……”喻文州震撼到说不出话了，他在墓里都没受到这么大的惊吓——自身领域的学术大佬主动提出“给你蹭二作”是个什么概念，恐怕当场求婚都不如这个来得刺激。

叶修正在找资料，没听到人应声，以为他还在考虑，便继续循循善诱道：“保证比你在学校里呆着能学到的多，也不会太辛苦的，正常住宿条件比这强多了。以后你想接着读博还是直接工作都行，这些都不耽误……欸？”

众所周知，狗狗撒欢是会扑人的——

“师兄怎么这么好！我不回学校了，就一直跟着你了好不好？”

“……老实把你学分修完先，答应你的又跑不了。”

不论千年前的纠葛会是怎样的结局，他愿意先许诺给他一个未来。

说是补课，没多一会儿这课就上到床上去了——两人白天精神上都消耗得不轻，在床边说着说着自然就演变成卧谈会了。

叶老师不光历史讲得风趣横生，还有憋了好些年无处诉说的灵异小故事终于逮着机会讲了，这回可比前一天晚上聊得更停不下来，喻文州很有先见之明地提前洗漱好了，因而就算困得一头陷进了叶修的被垛里，也只得到了一句纵容的“就这么睡吧”。

叶修关了电脑又去关上灯，便准备去另一张床上睡了，结果又听到喻文州像昨晚那会儿似的，迷迷瞪瞪地叫他。

“这回又怎么了？”他再次无奈地帮人掖了掖被子，“仿生人能不能梦见电子羊我是不知道，那老鬼八成是去梦里会他那小情人去了。”

“那个梦……我有点怕。”喻文州翻了个身，强撑着眼皮拽了拽叶修的衣袖，“师兄能陪我一会儿吗？”

“不用怕，小点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叶修话说出口才发觉如此柔情似水的动静居然是自己发出来的，不禁一阵汗毛倒竖。但人和可爱小动物说话的时候就是会不自觉掐嗓子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叶修自我安慰着，试图心安理得地用震撼他自己一整年的柔声细语持续输出：“它是我的分神，就和我陪着你没两样——快睡吧，明早我叫你。”

叶修这厢把人哄睡了，自己反倒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就好像是明知道自家小朋友要去赴险，他却只能在出口干着急等着，什么忙都帮不上。脑子混沌着迷糊过去了之后，还连着让喻文州哭着求救的梦吓醒了两次，叶修深刻怀疑自己在墓里的时候也被震得地魂不稳了，每次下床去看他睡得怎么样，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小屁孩大约是自小就没什么安全感，睡熟了之后就会逐渐蜷缩成一团，根本露不出脸来。

又半睡半醒地捱了一阵，天也蒙蒙亮了，叶修索性不继续躺着折磨自己了，起来拾掇了一番，烧水冲了个速溶咖啡，再一回头发现喻文州居然悄无声息地坐起来了——他垂着头任额发遮着眼，浑身都在打颤。

生活中的小惊吓往往能唬住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叶修连手上咖啡洒了一半都顾不上，一步上前握住了喻文州的手：“文州，醒醒了，没事了啊。”

喻文州脑门上都是冷汗，刘海被粘得乱七八糟，嘴唇抿得死死的，身子也微微佝偻成了脆弱的姿态，与平日里沉静妥帖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像个落水小狗似的抬起眼，迷茫地聚焦了两秒，一看清眼前人是谁，眼眶腾地就红了，眼角更是倏然泛起了水光。叶修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俩手都不知道往哪搁了，慌乱中刚一抬手，就让断了线的一串珠子“噼里啪啦”砸了一手背，冰凉的触觉激得他呼吸一窒，再顾不得诸多条框，将人紧紧拥入了怀——

“过去了过去了啊，就是梦，都是假的……”叶修哄人的台词没太过脑，说完才觉得不太妥，喻文州梦里的情节大概率是真实发生过的，于是他一边给越哭越凶的小朋友拍背，一边严谨地补充道：“人是假的，我不会那样的。没事儿啊，想哭就哭，哭出来就好了。”

“……好长的梦。”喻文州颤着嗓子说出了醒来的第一句话，劫后余生一般狠命回抱住对方，“我差点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

叶修看到他掉眼泪就已经后悔了，他们明明都预料到了有继续做那样的梦的可能性，为什么不在前一晚就让喻文州离开这里规避风险？他长出了一口气，给人顺着毛道：“我应该提前送你走的，这真的犯不上了，死人的事怎么能把活人搭进去……乖，不会再这样了，今天晚一点我就送你去邻市的酒店，我去看过，市区是有游魂的，那里就不受他影响了。”

喻文州吸了吸鼻子，疑似往人身上蹭眼泪，实则摇着头道：“不，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也许马上就可以解决根源问题了。”

叶修稍稍松了手，看他尚且哭得止不住的德行，又是无奈又是揪心道：“你快歇歇吧，他们俩爱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要是举手之劳，咱们能帮就帮了，这么存心祸害人的，谁还管他归不归魂的。”

“所言甚是。”久违的声音传来，喻文州差点跳起来，猛然回身道：“陛下你醒了？！”

叶修倒是面无表情地抱上了胳膊：“早知道您能醒过来，文州不就用不着遭这通罪了？”

“……不，孤忆起的也不过是片面之见。”陛下魂影明显比之前更加不稳了，“仔细想来，孤从不知晓那件事过后川儿是什么心思。但你所言不差，前尘往事早已盖棺定论，我等最初便不该留存于世，即便就此消散也无妨，不必强求。至于文州的下一世，待你神魂归位后自会替他想办法的。”

“我这身后事又让您给安排明白了？”叶修掀了下眼皮，起身帮小朋友冲了杯速溶奶茶压惊，“关键人都遭了两宿的罪了，也不是您动动嘴皮子就能撒手不管了的，亏不亏的呢。”

喻文州像是已经形成习惯了似的拽着叶修袖子让他坐回自己身边，喝着奶茶缓了一会儿，才同陛下说：“师兄说得没错，我们已经很难再置身事外了。陛下，我不知道你现在恢复了多少记忆，能试着帮我确认几个重要节点吗？”

“孤并非不愿让你们插手……罢了，你说便是。”魂灵明明不会有“头痛”之类的感觉，陛下却如同被唤醒了久违的感官一般，按了按眉心。

“祁萦川在你即位前不仅是你的伴读，十几岁时就已是东宫首席幕僚，在你登基后更是没过几年就官至高品，本该是你制衡朝中的重要心腹——他的存在，确实是有意被抹消了，对吗？”

“是。若要让他在史书中留名，怕是只会受他家族所累，尽是骂名，不如不留。”陛下淡淡道，“他自己也并不喜欢都讷木吉拉氏那名字，祁萦川才是他本名。川儿那身世原是笔风流债，他生母出身低微，身子也不好，在他幼时将他送入府中后没多久便亡故了。而都讷木吉拉家的正室始终没能诞下儿子，见他生性早慧，是可造之材，索性抱养了过来，对外称嫡子——此事在朝中算不得秘辛，后来孤虽命人抹去了他的生平，却也知晓帝王并无手眼通天之能，难阻真相传世，如今看来……倒有几分天意在了。”

“您是把他安到礼部去了吗？我就说嘉兴早年的礼部有点精简得过头了，还有让吏部侍郎兼任的离谱事，简直不知道那些活都是谁干的。”叶修开始犯职业病了，“这条路铺得顺了，那就是从侍郎到尚书再到左相的青云直上路线啊，您可够善待这小伴读的。”

“孤属意他、提拔他，无关幼时情谊。川儿过目成诵，又勤勉不倦，还难得在心性宽善，遇事敢为，坚韧果断。”陛下罕见地语气温柔，说到这却顿了顿，轻叹道：“绝非你们在墓中所见的癫狂模样。”

“这我能感受到。”喻文州闭了闭眼，“我在梦里就像是被困在了他的躯壳中，我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疯了，身体却告诉我他还能继续扛。”

他叶师兄可听不得这种话，再次揽过他帮着顺气压惊，没好气儿道：“把好些年受过的折磨加一起压缩进一个梦里，高强度过一遍，他也一样得疯。”

“或许……他没有那么强烈的恶意。”喻文州难过地垂下了眼，速溶奶茶没多么好喝，甜与暖却是真切的，而他在梦中感受到的无尽绝望和冷意也做不得假，是另一个人真实的血泪，“像他昨天说的那样，他给我看的基本都是和陛下的纠葛。真正残酷的应该是他被下诏狱后受审的那些日子，可我反而没有在梦里经历那一段，也不知道最终是怎么被释放出来的，只隐约有浑身都疼得像被车给碾了一样的印象，手脚也都拶废了，怪不得上刑架都要人搀着……那之后他应该都没办法提笔写字了，他自己应该很在意这点，我在梦里有好多次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掉眼泪。”

叶修听得头皮发麻，打了个寒颤道：“陛下您图点什么呢，要是认定他就是叛了，不如给他个痛快啊。”

昨天叶老师刚给小喻同学补过课，都讷木吉拉家本是太后母族的旁支，但太后并不是嘉武帝生母。在这场叛乱里，祁萦川的父亲联合了太后的亲生子渊亲王，钻了嘉武帝御驾亲征的空子谋反。年轻的陛下在外浴血奋战，回朝面对变了的天，又是一通血洗清算，此战是嘉武帝铁腕稳固王权的重要节点。如此看来他老人家不近后宫，一方面从根上杜绝了手足相残，也变相防了外戚之乱。

但这还没完，学者们普遍认为这事惨在是被手足捅了刀子，现在看来，原来还包含了被爱人背叛——人心幽微，身处于王朝权力漩涡的人，行事也无法根据一般逻辑推断。比如他们都看得出祁萦川对陛下一片痴心，可实际上他也真的可能会做出背叛陛下的事。

“事发之前他父亲已将他秘密送出城了，是他又自己跑回来自投罗网。”陛下的情绪比在墓中镇定了不少，“那场叛乱中所有涉事者都知晓是会被凌迟的死罪，一个接一个的畏罪自杀，只留了他一条活口。不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孤何以慰叛乱中丧生的万千忠魂？他既然会回来，自然也对此心知肚明——回到孤身边赎罪，是川儿自己选的路。”

身不由己也好，被人利用也罢，事成定局，无可挽回。而陛下也是个拎得清的帝王，他从未否认两人之间的感情，而是坦然接受了爱与信任是可以割裂存在的。

两个现代人都沉默了，喻文州似乎对这话有所感，刚止住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往出冒，他掩住脸道：“是这样没错，他是不恨的，没有怨怼的……”

“哎哟，得得得，我们这活人还没归魂呢，先别刺激他了。”叶修再次顺水推舟拥人入怀，少不了一通拍拍揉揉，“我原本觉得这事还可以走常规解决路线，就是麻烦了点，得先确认能安全进入主椁室。但如果墓主人真没心存怨恨，反而不好办，超度都没得超度了。”

“他吸纳的那些亡魂是有的。”陛下接过了话头，“强行释出未尝不可，届时孤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师兄……还有这种技能的吗？”喻文州还没缓过劲来，怔怔地望向他：“你昨晚怎么没说？”

叶修的技能树还点了超度其实并不值得惊讶。生死轮回这一套本就是佛家的东西，全能叶学长对宗教理论有所涉猎也不稀奇，听他昨天出招时说的那句中二台词，实际上就是佛经的内容。

“因为你想找他们俩感情破裂的原因，本质和超度亡魂的点是一回事，我既不想让你遭那个罪，也不确定他这个情况我能不能搞定。”叶修说着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魂力不太强的怨魂自己就会念叨着那点执念，我看有的想走了就会送他们一程。但现在主椁室里不知压了多少怨魂，这就不适合我们这种残魂的去处理，‘自然降解’才是最安全的——诶，你一开始为什么说能解决根源问题了？”

“我也只是猜测，原本想着还是要用一些话术和他确认，但如果能送走他压下的那些怨灵，让他恢复常态的话，一切都好说了！”喻文州飞快地抹了把眼睛，转而摇了摇叶修的胳膊：“再这样下去，陛下的魂力要是先撑不住了，那些怨灵就会在我们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一股脑放出来，2号墓恐怕真的会塌。师兄，事不宜迟——”

“等会儿，陛下，这墓是你的手笔吧？”叶修猛然想起了个被遗落的重点，“空着的1号墓是你留给自己的？你和他约好了要死同穴的话，这不是诓人家吗？”

“孤怎会与他做这样的约定。”陛下苦笑了一声，“不过多修一处坟茔罢了，杀孽重的帝王多有此举。孤生前便信奉躯体不过是盛放魂灵的容器，想着死后多一处归所，还能来看看他，已是足矣，可惜……”

可惜他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千年间从未踏足此地；甚至未曾知晓被他遗忘于此的爱人倾力越过河川，为他守了千年的陵，护了这一方安宁。

“……”叶修眼睁睁看着陛下的魂影又开始晃了，心说行吧，这鬼比人还禁不起刺激。喻文州正眼巴巴地等他应允，其实他看陛下这岌岌可危的德行，也挺心急的，但再急也不能不顾他们两个大活人的人身安全，他深深叹了口气：“既然要偷摸下去，我先留个后手，万一真被埋了也有人能及时来救援——下去之后一切听我的，让撤就撤啊。”

目前天还没大亮，挖掘队也暂时收工了，至少要到九十点钟才会有工作人员到场，正是最好的时机。喻文州用力点了点头，立刻下床飞奔去洗漱了，叶修则连着打了好几通电话，喻文州刚一摸到手机就看到导师没头没尾地给他发了条信息，嘱咐他乖乖听师兄的话，注意安全之类云云。

“师兄，咱们老师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啊？”喻文州在车上回导师信息时没忍住问了一句。

“老爷子贼精溜怪的，还总爱和学生讲些玄乎事，说不准知道我们俩能看到这些吧。”叶修随口应着，还给陛下递了个话茬：“陛下认得吗，没准是哪位故人吧？”

“难怪，先前孤便觉得很是熟悉。”陛下颇为感慨地望向车窗外，“原来那师者与太师同魂。”

——太子太师，不就是陛下和祁萦川年少时的老师吗？那正经是位有名的思想家，有多部重要的法制思想著作传世，嘉武帝受他影响颇深。而了解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那位太师是极坚定的王权派，在嘉兴九年的叛乱里被叛军杀害了。

喻文州与叶修不可思议地对视了一眼，心下俱是隐隐一颤，仿佛真有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推着他们走到了这一步。

“不必思虑过重，解救作茧自缚的前人之魂不该是尔等使命。”陛下适时打破了诡异的沉默，“人生而有涯，而前人遗恨无涯，行事但问是否心之所向，莫要以有涯随无涯才是。”

喻文州愣了一愣，逐渐露出梦醒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我们陛下好像个哲学家啊。哎，这本来就是我们考古人的分内事嘛，我看师兄经过这一遭和前人的深刻沟通，下一篇论文又能拿奖了。”

“得了吧，祁萦川这人被他抹得一干二净，估计随葬品里也不会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留下的。咱们俩是知道怎么回事了，在学术界注定是桩悬案了，你把他俩这事圆一圆写个剧本，改行冲个编剧奖，我看还能有点谱。”叶修一打车舵，驶过抵达目的地之前的最后一个弯，“但考古从不是唯结果论的，多少重大发现都是在看似无望的过程里挖出来的——不为让他解脱，这主椁室本来就是我们要保住的，您且安心吧。”

互相检查过装备齐全，照旧由小点开路，两人带一魂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主椁室前。经过昨天的异常震动，原本砌死的外壁有了明显的裂缝，简直像是凭空出现了一道门。

“我知道你们还会来的。”清冷的男声伴着轻笑幽幽传来，好似比昨天更缥缈了一些，“如何，小文州昨晚睡得好吗？”

叶修皱了下眉，正要接话，就又被小师弟扯住了衣袖。喻文州朝叶修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淡定反问道：“你是在向我求救，对吗？”

“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或许我们还可以在梦中再交流交流——呵呵，我怎么会把命运交由他人掌控呢？”

“我不是旁人，我们本是一体，也只有我能救得了你。我用空缺的梦境与你换来了能看到这世界另一面的眼睛，可这本质是一场未经我点头应允的交易。”喻文州像是确认了某个猜测，极快地同叶修使了个眼色，“所以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拿回自己人生的主导权的。”

叶修在他话音未落时，就已经闪身到墓道的另一侧，开启了主椁室的机关。原本流沙会随着机关开启下落，但墓中的所有陷阱设置都提前被破解了，这道机关就变成了单纯的“芝麻开门”。如此喻文州才是会直面那一屋子“精神污染”的人，小点以保护姿态一跃至他身前，发出了一声震颤灵魂的吠叫，看来是准备当坦克拉怪了。

没有时间让他做更多的心理准备了，喻文州咬着牙睁开了眼，狭小的椁室果然聚满了密密麻麻挣扎的怨魂厉鬼。此时门已破了，这乌泱乌泱的一坨也没有挣脱出来，像是被一层水波纹状的薄膜隔着——这八成就是他们之前感应不到这些魂灵的原因。

“此举的确可积仙德，这绝非凡人之魂所能及。”陛下沉声说着，飘到了叶修身后，“强行归魂会冲击到你的记忆，稳住心神，莫要分心……”

“赶快的吧，您老那些个传奇经历没几个能比我更熟的了。”叶修暗自腹诽这鬼上了岁数是真能啰嗦，并指竖于自己眉心前，念念有词道：“除诸罪报，舍所苦身——”

一把流转着金色梵文的巨大光伞缓缓笼罩了整间椁室，喻文州从未见过如此震撼人心的“特效”，但他无暇惊叹了，因为对方显然也正在蓄力，他强捱着残魂受冲撞的不适，径直上前一步道：“祁前辈，我确实不那么了解你，有赖于你慷慨分享了那些梦境，我才能稍加窥探究竟是什么愿望才能将你这样的人物困于此处。”

——半小时前。

“咱们这都一拍脑门儿出发了，总得对个具体攻略流程吧？”叶修帮喻文州开了车门，“我和老鬼负责暴力超度小怪去了，你要怎么拉住BOSS？”

“自然是攻心为上——师兄放心，不成功也不会成仁的。”喻文州还在努力思索有没有遗漏的细节，坐进了副驾隔了一阵才说道：“那个……陛下也不用太自责了，如果我猜得没错，其实是你们两个互相把对方困在人间的。之前我们都在第一层，以为我和陛下魂力相吸引，就代表着陛下把自己的愿望投射在了我身上，可实际上祁萦川是先发愿的人，所以更说得通的思路是：他希望看到后世的自己能挣脱出宿命的牢笼，而陛下最想实现的是你爱的那个人的愿望，这才和我强行绑定了。”

“……这套娃多少有点接地府了。”叶修听得头都大了，他扫了一遍自家小队的配置，提醒道：“我发现啊，你们俩都对他有点滤镜在，这难听的还是得说在前头。他兴许是对我们怀有一丝善意，但只要他有一点攻击性在，就可能会伤人，真对上的时候就顾不了下手轻重了，一切以活人的安全为优先。”

“这是自然。”陛下颔首道，“若是真的伤了你们，绝非他本心，川儿怕是会觉得莫不如伤在自己身上，不必有所顾忌。但若他未出手攻击你们，也不必伤他，这千年间他受的苦……委实太多了，若终是免不了消散，至少让他轻轻松松地走吧。”

黑雾与金光冲得喻文州几乎睁不开眼，他还是努力向前伸出了手：“当初你明知道回到陛下身边会面临什么，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去了，命运写好了这一出悲剧，你也心甘情愿演到了曲终人散。我明白你不后悔直面自己犯下的错，不怨恨与他荒唐过这一场，可你是不是还是忍不住去想，除了已经写好的惨烈收场，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不用再说了。”随着怨灵释出，祁萦川的声音也不显得那么遥远了，喻文州有一瞬间甚至感觉到有一股风搭上了自己的手扶了一把，“从那么痛苦的梦里抽丝剥茧很不容易吧——呵呵，该说不愧是‘我’吗？我两次在梦境中附魂与你，的确是在为你铺垫写好的‘剧本’，多有得罪了。你不仅看出了我与陛下彼此束缚的心愿，还打破了‘第四面墙’，拆穿了我的用意，如此，便是替我了却了心愿，感激不尽——我还你这一魂与夜夜好梦，也不会收回与你交换的‘眼睛’，从今往后你可以随心选择看或不看了。”

魂力震荡得太过剧烈，喻文州半跪在椁室中央，艰难地抬起头，水波纹薄膜逐渐在他身后围拢，仿佛隔绝了周遭世界，他第一次看清了祁萦川的魂影——面容受既有认知影响，与他有八九分相似，衣服形制和陛下很接近，长发半束半散，神色似是悲悯自己，又好似在悲悯众生，颇有几分仙气。

……连正主自己都说了心愿已了，他也有了残魂被修补的充盈感，可为什么祁萦川还是没有归魂的迹象？这才是真见鬼了。喻文州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朝对方伸出手：“我可以暂时让你归魂在我身上，带你离开这里。”

“那可不行。”魂体前所未有地轻松，祁萦川一甩袖，轻轻一跃坐在了自己的棺材上，略带狡黠之意地笑了笑：“我记忆里还有很多青少年不宜的内容，冲撞到你就不好了。你大可以安心，我束缚陛下的心愿已了，他应当可以归魂了，而我……不会与他同归的。”

“为什么？”喻文州只是做了两夜的梦，不敢妄言感同身受，但还是十分不解：“你明明对他……”

“小文州，你是不是以为我先前说的话都是受怨气影响？但怨气做不到无中生有，那不过是放大了我内心的幽暗面。”祁萦川来回晃了晃双脚，又下意识一般看了看自己的十指，“我不怪他，但我怨恨我们那一世的身份，怨恨打不破命运枷锁还拖累了他千年的自己。人从爱生忧，从忧生怖……我终究是颗凡人心，就算侥幸升了仙格，与他一世纠缠也不过社燕秋鸿，何必再去扰真龙大人的神仙日子。人间很好，我情愿继续留在这里，以微薄之力护此方寸之地——很配我的名字，不是吗？”

微风伴着绸纱似的水汽覆过喻文州的眼帘，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文州’也是个好名字，听起来就会有更为广阔的人生的。不必抱憾，待到几十年后，你的灵魂也脱离肉体束缚，我们终将重归于一体，届时另有决断也未可知。”

感官逐渐回笼，祁萦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直至逸散在风里——

“他……背负的痛苦不见得比我少，强行归魂……恐有……去吧，也代我……道个别……”

“嘶……醒了？”喻文州一睁眼就看到了叶修放大的脸，对方似乎被他突然坐起的动作撞了一下，有些吃痛的样子。

“师兄，你受伤了？！”矿灯背对着他们照亮了主椁室，体贴地留下了昏暗一隅给这对关系暧昧的小年轻。喻文州无措地好一通摸索，很快被叶修攥住了手——

“小磕碰，不碍事。你感觉怎么样？能正常行动我们就先出去。”叶修一手撑墙，一手拽着喻文州，一同站起了身，“之前顾着超度怨灵，一转头就看到你晕在棺材边了，吓得我差点打120，感觉到你残魂归位了才暂时没动，这算是顺利归魂了？”

“嗯，算是吧，但还有点复杂……”喻文州极尽简略地交代了一下祁萦川方才和自己说的话，又开始四处找鬼：“那陛下呢，已经不在了吗？”

“还在我身上呢。”叶修叹息道，“他说让我们出去之后，去一趟淆河岸，水路通天，方便他老人家魂归天际。你醒过来之前，我大略看了一下椁室内的情况，没什么东西，除了这个碑文……开棺就等带回所里再说吧。”

折腾了两天的神神鬼鬼，终于来点本职工作了。喻文州望向尘封的石碑，掏出了随身携带工具箱里的小刷子，简单清理了一下，看着还不像是常规的大小篆，他虚心向叶博士求教道：“师兄，我篆书认得少，这写的是什么？”

“云水苍茫，月下无归。魂梦沉沙，千秋莫悲。”叶修抬手抚过碑文，也不揽功：“我原本也不认识，老鬼自己说的——这笔触粗犷，不像是匠人手笔，八成就是他自个儿拿什么兵刃刻的。这两句写得还挺工整的，我问他是墓志铭还是悼亡诗，他又不肯说了——什么人啊，下回就写个分析他文学水平的论文让他社死。”

两人很快回到了地面，即刻驱车赶往河岸。喻文州脑子里还不断回荡着“月下无归、千秋莫悲”，明明事情还算顺利解决了，可他心中仍是五味杂陈，几番对着叶师兄欲言又止。还是叶修在将要抵达目的地时，主动拍了拍略显低落的小狗：“怎么了，舍不得他走啊？”

“不，陛下能解脱我很开心，我早就有和他分别的准备了。至于他们两个的事，我好像也没有立场替他们遗憾。”喻文州虚空撸了撸扒在自己身上的小点，“哎，不说他们了。那么多怨灵师兄都能搞定，真的太厉害了，不过祁前辈说强行归魂对你影响还蛮大的，你哪里不舒服也要及时告诉我，别逞强啊。”

“还好，脑子里进了点不属于我的记忆而已，不至于分不清。”比起这个，他在墓里撞的那一下真不轻，从手肘、肩头到髋胯都疼得厉害，开个车都像半身不遂似的，只能靠一边身子使劲。但事还没办完，他也不好在小师弟面前示弱，下车后有些撑不住，便搭了一把喻文州肩膀，腿脚不那么利索地朝河岸走去——

喻文州能明显觉出叶修搭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不比寻常，但他也没拆穿，只是担忧道：“师兄，等一下我们还是——”

叶修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顶着透亮的天光眯了眯眼：“文州，老鬼说要借我身体和你说两句话，这可是占了我个大便宜，所以呢，我准备趁着这个他要走的空子，也占他点便宜，和你说几句话。”

“咱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我真的挺喜欢你的，起初觉得你是个聪明好学的小孩儿，想带带你也能给自己找个帮手，见着面了更觉得你……嗯，说不尽地招人喜欢。我之前没和人谈过，是见着你了，才开始觉得和人谈谈好像也不错。我这样是不太地道，趁着老鬼要走的当儿和你说这个，所以你也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可以慢慢走着看。觉着空落的话也可以随时找我陪你，我知道你分得清，我也没想着能取代他的位置，但心理上有替代性的需求很正常，我也不介意。”叶修说着瞟了一眼喻文州，小屁孩看起来已经完全傻掉了，面上露的那点绯红也不知是不是让朝霞给染上的。他抓了抓头发，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觉得脖颈子烧得慌，赶紧飞快补上了结束语：“那个……想和你在一起，纯粹是我的愿望啊，既不是因为老鬼放心不下你，也和那俩作古了千八百年的怎么爱来爱去都没关系——好了，你来吧。”

“……这竖子，岂有此理。”也就是魂魄不带气晕的，某位老父亲上一秒还在咬牙切齿，恨自己这转世没出息，连表白的结果都不敢听，下一秒看到两眼水汪汪的小朋友，面色立刻缓了下来：“文州，做得很好，是你救了孤与川儿……哎，怎的又作黄口小儿之态——也罢，最后一次了。”

陛下目光温柔，稳稳地拥着扑进自己怀里“呜呜呜”的人形狗狗，一下一下抚过他脑后：“没想到还有机会，能这般……触碰到你。”

“陛下……谢谢你……”与至亲别离的巨大伤感远超出了喻文州的想象，他泣不成声地说着，双手更是难分难舍得像是要扣进对方的魂魄里，“别担心……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陛下找到喻文州的时候，人还是个婴幼儿，就算早已隐隐推断出这是自己生前爱人的转世，他也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生不出别样的感情来。他老人家当皇帝的时候没感受过哪门子亲情，更未曾被幼子无条件地依赖信任过，如今看到喻文州健康地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爱好和生活，身边还有了愿意爱护他的人，做鬼能有这么一遭，当真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这是自然。孤虽常言你胡闹，而今到了离别时，也无甚要嘱托于你的。”陛下眼中亦有热意泛起，一道浅淡的魂影逐渐从叶修身体脱出，“人生苦短，一如既往爱你所爱，行你所行便是——莫要哭了，孤还会看着你的。”

淆河静静流淌着天光与朝霞，无波亦无澜，却忽地悄无声息翻滚起了一道巨浪——这自是人眼不得见的。

叶修倏然回了魂，感慨万千地抹了把眼睛，耳畔似乎还遥遥传来了清越的歌声。

“……师兄，是不是有人在唱歌？”喻文州泪眼婆娑地抬起了头，这才看清了眼前翻涌至天际的巨浪，他喃喃道：“这是……他果然还是亲自来了。”

叶修缓缓闭上眼，他明明听不懂这歌声之意，隔世的记忆却疯狂叫嚣着，一幕又一幕跑马灯似的奔腾而过，最终停留在一片苍茫云水。

雾霭散去，水天一色。有一清隽少年，在月下浅笑着回过身，朝他伸出手——

“远哥哥，九霄迢递，川儿送你一程。”

-Fin-

*出自曹植《与杨德祖书》
*出自《大戴礼记·劝学》

【尾声】

“今儿个是咱们淆河河神开闸泄洪的日子是吗？”有的人半身不遂地瘫着，一点没耽误满嘴跑火车，“之前那两场也是没办法，但我这又没怎么……哎哎，还越说越来劲了，至于嘛我说？”

“……”喻文州也不吭声，只顾埋头帮人上药，金豆儿扑簌簌地砸了伤员一身。

客观来说，这几处磕碰看着是怪严重的。最大的淤血面积足有成年男人一巴掌大，伤了筋的地方更是肿得老高，表皮都是被粗粝岩壁隔着衣服蹭破的新鲜血痂，有些还开裂了渗着血，光是看着都觉得疼够呛。

“好家伙，雨神业务也包揽了，晴天下雨浇王八是吧？哎轻点儿轻点儿……”他叶师兄倒是不装特务，疼得呲牙咧嘴也不忘想方设法逗人开心，“文州，说正经的啊，这有你梦里挨的打重吗？哭什么呢这是，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我让谁砍了几刀。嗳，都这么心疼我了，我可就当你已经答应了。”

此君表白的时候怂得好似他刚cue过的某种爬行动物，这会儿看出是过了那股劲了，开始没皮没脸了。

喻文州来回咬了半天嘴唇，险些一个冲动先开口把人拒了再吊他几个月，可惜本性难违——他红着眼珠盯了人两秒，到底撂下了手头的药水和棉签，小心避开叶修的伤处，一头钻进了人怀里，借着人胸前那块布当纸巾蹭来蹭去：“师兄怎么这样……明明很痛的啊，你怎么能一直强忍着还糊弄我说没关系……”

也不怪喻文州小题大做，他师兄在人前属实是条汉子。一大早送走了陛下，叶领队就马不停蹄带着小师弟奔回省里研究所开了个紧急会议，下午又返回来跑了趟现场，喻文州几次说让掀开衣服给自己看看，他一律摆摆手打马虎眼，劝着让他去医院，也都给敷衍了过去，足足捱到晚上回招待所了，才终于肯亮出了这一身惨烈的“勋章”。

“……真没多严重。要是骨折了，我也忍不住么不是。”叶修头一回体会到被人这么放在心上是什么滋味，真是再疼也不觉得疼了，甚至还觉得这一下撞得挺值。他也小心翼翼地给胸前这一坨毛茸茸的脑袋瓜顺着毛——毕竟还没认主，哪能可着心意往死里rua，“那明天要是没什么事，你陪我去趟医院好不？”

“有事也必须得去！”伤心小狗怒目而视也没几分杀伤力，反倒给人逗乐了。叶修一边笑着，还“嘶嘶哈哈”地换了个姿势，吓得喻文州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如此正中大狐狸下怀，叶修压着没伤的那半边翻了个身，半是侧搂着，半是压制地将人囫囵圈在了床上。

“乖，别动了啊。”这回他像是彻底舒坦了，惬意地出了口气，“折腾一天了，给我抱会儿充个电。”

“……师兄，还没弄完呢。”喻文州轻轻推了他一下，心跳快到自己都能听见了。为了让他处理伤处，叶修本来就脱了半边衬衫，裤腰带也散着，隐隐露出髋胯的伤来。于是现在他脸颊就紧贴在人赤裸的锁骨上，全部感官都充斥着叶修的气息，都不敢用力呼吸，再吸两口真要晕过去了。

“一会儿再弄。”他叶师兄倒像是没心没肺也没往歪处想，单纯吸狗狗吸得很过瘾的样子。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抱了一阵，叶修无声叹了好几口气，他估摸着喻文州看到自己的伤会忍不住掉眼泪，大约是被唤起了多重刺激，闹着要抱他自然是想好好安抚一下被丢下的小狗。这会儿看人情绪差不多安定下来了，他也让颈窝里扑扇着的睫毛弄得有点痒，便稍稍松了手，试探着问道：“还在想他们的事？”

“也不只是他们之间的事吧，我在想整件事。”一想到“整件事”还包含着自己没回应的告白，喻文州又轻轻推了推叶修，想再分开一点——这两天他是没少和他亲师兄搂搂抱抱，但眼下这个拥抱太不一样了，他紧张得都冒汗了，“我还以为……师兄对我的喜欢不是那种来着。”

“哪种？”一认真聊这种话题，伟大的叶领队也没出息地开始紧张了，“我也分不出那么多种喜欢来，不都是相通的嘛。”

“那师兄在记忆里也能看到祁前辈……”喻文州越说声音越小，脑袋又不由自主埋回人颈窝了，“会觉得喜欢他吗？”

“你又不答应我，怎么还吃上飞醋了呢？”叶修哭笑不得地在人身后拍了一巴掌，“那又不是我自己的记忆，我认识他吗就喜欢他……再说对历史人物的喜欢，和对大活人的喜欢，那能是一回事吗？”

“我们都见过本尊了，严格来说，他们就不能算是一般意义上的历史人物了吧。”喻文州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喜欢陛下吗？”

“……作为帝王来说还行吧。”作为老丈人来说，着实有点微妙。叶修突然反应过来差点被喻文州这套采访带着走，他立马把好奇小狗从怀里拎出来了点，盯着他拷问道：“那我也采访采访你呗——给个痛快话，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当然喜欢了！”喻文州毫不犹豫地答道。看叶修一脸被直球砸懵了的表情，他小小撇了下嘴，忍不住嘀嘀咕咕：“你还演，我怎么不信师兄会做没把握的事，明明早就看出来了吧。”

“谁说的，我这一天里就没有一件事是做之前有把握的。”叶修按了按眉心，这一记近距离直球当真砸得他有点缓不过来，发自内心的欣喜却怎么都藏不住：“再早能早到哪去，咱俩前天这会儿才第一次见面好吧。这进度，网恋奔现了属于是。”

“之前和师兄在网上聊的时候，确实就对你很有好感了……但我还没答应呢，不是说可以慢慢观察一下再决定吗？”后边这话说得，连喻文州自己都听出了言不由衷。他索性脱离了叶修的怀抱，重新拿起消毒水和棉签，故意板起脸道：“至少像今天这样，我就要再好好想想了。”

他师兄得了定心丸，都不把他这一套往心里去了，还敢嘚嘚瑟瑟地调戏回去：“这点小伤而已，真这么心疼啊？好了，再擦都擦包浆了，下边的我自己来吧。”

从后腰蔓延到大腿侧边的伤就不好让小师弟帮忙了，刚才喻文州也只帮着擦了露出来的那一点，再往下内裤都得拽下来了，但要自己来处理也不是很方便，叶修起身去了卫生间，草草涂了点消毒水就出来了。喻文州挺担心地跟在他屁股后面问：“这么快就好了？这伤不好沾水，也不方便洗澡了——那我帮师兄擦擦吧？”

叶修衣衫不整地甩着半边衬衫，大尾巴狼似的说：“不跟我处对象还帮我做这些，不亏啊？”

“师兄一直护着我，照顾我情绪，还答应以后要带我做课题这些，难道就不亏了吗？”喻文州上手帮他脱掉了衬衫，把人塞回了卫生间，搬了把椅子给他，“你对我这么好，作为回报，伺候一下伤员不算什么的。但两个人在一起……还要有更多信任才行——稍等我一下。”

老旧的招待所不仅室内没设淋浴，热水都要去水房打。喻文州正准备出去打热水，却忽地遭遇了偷袭，被人从身后搂了个满怀——

“这事儿就这么过不去吗，那容我解释两句好不？”叶修充分发扬了身残志坚的精神，再次恃伤行凶得手——仗着喻文州生怕碰疼了他，是一抱一个准，“大事咱们俩都一路商量过来的，哪能是因为信不过你才不给你看的。今天确实是事赶事，不好耽搁，但其实吧……主要还是一个人惯了，从来也没有过可以叫苦叫疼的对象，要是知道有个人这么在乎我，会因为我身上这点磕碰掉眼泪，那我说什么也不强挺着了。那个……这回是我不好，以后肯定不糊弄你了，总得给我点时间适应一下，嗯？”

“……不行。”喻文州慢腾腾地转过了身来，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叶修唇边碰了下，继而一把搂住人脖子不撒手了，“不给试用期了，现在开始就要习惯有我在才行。”

比先前更加猛烈的幸福直球一击即中，接球的干脆乐得没音儿了。叶修有心想要抱着人悠荡一圈，可惜半残的身体和狭小的空间都没给他发挥的余地，只好抱紧了这只正式属于他的小狗左右摇了摇，耳鬓厮磨着猛吸了一大口。

“那……我去打热水了，师兄等我一下。”再勇敢的小狗也会害羞，喻文州脑袋顶都要冒蒸汽了，刚脱出人怀抱半步就又被人一把拉了回来——

温热有力的手掌扣在了脑后，柔软干燥的触感在唇上一触即离，随即好像没过瘾似的又贴了回来，无比生涩地补了一个像是那么回事的“亲吻”。

喻文州摸着自己的嘴，面部皮肤温度肉眼可见地不断蹿升，大约是原地入蒸锅了。业务很不熟练的主动方也不大好意思地清了下嗓子，侧过身一摆手道：“好了，去吧。”

清蒸小狗一溜烟百米跑去了，留下他师兄在巴掌大的厕所里徘徊着做了一套绚丽的腿部动作，手上还配合着看到世界杯一口气进了八个球的动作，好似要发癫。

摆在叶修面前的明明是个已经笃定的结果，可真正从喻文州“嘴里”得到答案之后，竟还会有全然不一样的感受。仿佛把他这二十多年来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开心事和成就感铺了一路，再攒成一条长长的引线，就为了在此时此刻点燃一场盛大烟花，最好让全世界都能看见——

奈何现实情况有些惨淡，母胎SOLO二十余年的考古人精彩内心独角戏是一个观众都没有，独自爽飞了的叶姓男子坐在破招待所的卫生间里试图冷静，然而很快又对着空气打了一套拳，还不小心抻着了伤处，蹲下身倒吸了一肚子凉气，急需热气腾腾的小狗回来送温暖。

好在喻文州没两分钟就回来了。他从前台要了个盆，就着打回来的两壶开水，自行调配水温，浸好了毛巾——整套操作看着还挺娴熟。

如此古老的擦身洗澡方式，叶修只在最偏远的挖掘现场搭棚子的时候有经历过。他不禁好奇问了问小屁孩怎么还会这一套，埋头沥毛巾的小狗答曰：小时候福利院条件不好，也经常要这样洗澡。

“……”真不能怪某位千古一帝对喻文州满怀慈爱的，叶修都觉得这新鲜爱情分分钟就要变质成父爱。他自己双亲健在，家境小康，有点没法想象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又生怕伤到人自尊，组织了好一通语言才继续问：“那从福利院出来之后，学费你是怎么解决的啊？”

“有助学贷款的嘛，还能拿到奖学金、助学金，生活费做做家教就好了，考上大学之后就没什么辛苦的了——师兄你那个……背心还有外面裤子都脱一下吧？”喻文州起身扶着伤员脱掉了衣服裤子，待人重新坐定，就从肩颈开始擦了，“咱们学校名头响，做家教还蛮赚的，你看我的手机、电脑也都是自己赚钱买的，师兄不用担心我经济问题啦。”

“那上大学之前有什么难处吗？”叶修倒是心细，听出了喻文州话里留的小线头。

“福利院是只管基本学费的，但学校还会收一些额外费用，比如高三的集中补习那种，都是不参加不行的，这个钱就要自己想办法了。”喻文州捋顺着擦完了脊背，便绕到了叶修身前，看到人起伏的腹肌和若隐若现的人鱼线，耳根不免又有点发烫，“未成年想打工的话，就只能打点不那么正规的了，那时候学业又忙……哎都过去了，就不和师兄卖惨了。”

“这怎么能叫卖惨。”喻文州正半蹲在他两腿之间，这样的姿势本来就容易产生一些少儿不宜的联想。叶修顺手给人捋了捋微微汗湿的刘海，喻文州则抬起头朝他笑了笑——这一笑差点坏事，叶修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视角看小乖狗给自己擦身子，实在是越看越那个……他稍稍偏过头道：“自食其力当然好，有条件的话，能专注学业不是更好吗？你师兄没赚什么大钱，养个还在念书的小孩还是没问题的，有什么想要的和我说，平时就不用做那么多份家教了。你要是不介意，学费贷款我也提前帮你缴了算了……”

“哎，这不是介不介意的问题，我也没什么想要的——最想要的，现在已经得到了。”喻文州刚好擦到人胸前，便拿指尖轻轻画了个心，朝人眨了眨眼。

“……哪来的小肉麻精。”叶修失笑，弹了他脑门儿一下，“你还在念书，这方面多依靠依靠我是正常的，不用有负担。我刚才可都答应了以后遇上事要依靠你的，这不是相互的嘛。”

喻文州暗叹他师兄真是个实在人，刚在一起没半小时，不出点血还不舒坦了。他站起身来捶了捶后腰，稍用力地搭上了叶修没受伤的那边肩膀，认真道：“那好吧，等我以后工作赚钱了，师兄也要让我养着才行。”

紧张刺激的擦身环节伴随着新晋小情侣互交家底圆满告终，喻文州也出去冲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发现叶修居然把房间里的两张床并一起了。

“……”他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叶修，抢在对方开口解释前表达了谴责：“师兄也不怕碰着伤，放着让我来挪不好吗？”

叶修再次破功，回身把灯关了，坐在床上朝他伸出手，把人带进了怀——这多少是有点瘾，几分钟没吸着狗狗就不得劲了。

“你倒是心大，我也不是想干嘛——这还残着呢，能干嘛——就是怕你再睡不好，挨着近点陪陪你。”

白天事从紧急，喻文州都没来得及和师兄详细汇报椁室里祁萦川和他说的话。本来现在说出来也是为了让叶修安心的，没成想又让人发现了华点——

“还你夜夜好梦……那不就是说，你之前一次正常的梦都没做过吗？”叶修逐渐石化，小屁孩这些年过的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也没那么夸张，很多都谈不上是噩梦，困在人间的地魂都是有执念或是怨念未了的，所以经常会梦到一些遗憾的事而已。”喻文州钻了自己那床的被窝，从被子里伸出手，勾住了叶修的手指，“恐怖一点的也就是对自己的死法有怨念的，会重复一遍死亡过程——只是吓人，并不会痛，和这两天有真实感官的梦没法比的。”

叶修不满足于只拉个手，何况中间还隔了个小点。他把狗撵到俩人脚底下，自己拖着半残的身子一点点挪到了床缝，试图合两床被子为一床：“来，再过来点，摸摸毛吓不着啊——真的造孽，他老人家虐待人怎么就非得顶着我的脸。”

“能看到师兄穿玄色的朝服也是种新奇体验，真的很帅。”灯是灭了，月光却隐隐透进了窗，喻文州也觉得自己很没救，不大好意思地掩上脸说：“在梦里我没有自己的意识，净顾着疼了，但现在再回想一下的话，师兄发火打人也很……那个。”

……行吧，他们家这小朋友的心理素质真是多少年噩梦磨炼出来的，看来这是不用哄了。叶修好笑地刮了下他鼻尖：“下回咱还是梦点好事成不，受虐倾向是怎么？”

“其实昨晚那个梦里，也不都是受折磨，应该还有一部分是叛乱前的事，也是有了对比才更觉得难过。”喻文州轻轻叹息着，倦意渐袭，身体下意识想要靠近让自己感到安心的热源——他不再蜷作一团，而是自然而然挨近了恋人怀里，“唔……不说他们了，还是师兄好。”

“困了睡吧。”叶修稍稍支起身子，亲了亲人额头。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个晚安吻，也当真包含了最真挚的关于“晚安”的祝愿，“这次总该做个好梦了。”

他忽地想起白天那老鬼上他身的时候，有提到祁萦川那里发了双重的愿，实际上他除了满足对方的愿望，也确实另有一个愿望投射在喻文州身上，只是一同实现了，也就看不出了。

当时叶修还以为那个愿望是让喻文州残魂归位，但仔细想想，小屁孩和阴阳眼共处得很好，也没必要太纠结残魂的事。现在看来，恐怕当了二十来年老父亲的陛下，不过是许下了和他当下想的一样的渺小心愿——盼着喻文州能做个好梦。

要黑夜偿还亏欠他的全部温暖，还要白昼把世间美好尽数奉上——不过白天的事不必求人，叶师兄有信心自己搞定。

只愿他梦中明月常在，魂梦相依。

-正文完-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叶喻】沉沙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