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多拉冈德之龙

烟岚探山

2025/04/10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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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车轮碾过泥土，挤压出潮湿的土腥味。一场雨过后，地面还没干透，草叶与苔藓被碾得粉碎，和泥巴一起粘在车轮上，远看上去像一圈被染坏了的布料。

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的枝桠跑过去，发出沙沙的轻响。少女用手撩起窗帘，在一片浓绿和雾气之中，素白如东方运来的瓷器。

帝国的边缘，法图斯，位于多拉冈德山下的土地，以开采矿业为生。据说这里曾经是龙的居所，遗骸和土壤岩石结合在一起，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凝结出了独特的矿物——龙息石。

多拉冈德山海拔极高，山顶终年覆雪，大约百年以前，山里来了一头残暴的巨龙。他野蛮，无情，摧毁人类的矿洞，不许人们进入多拉冈德山腹地。唯有献上女人，孩童，财宝和牲畜，它才会开恩片刻。于是人们只敢偷偷开采山脚下的龙息石矿，没人敢再往深处涉足。

龙息石矿不仅是法图斯的命脉，也是帝国的一大产业。如今山脚下的龙息石快被开采完毕，而山上被巨龙盘踞的地方不敢有人涉足。法图斯的人试过很多办法，偷偷开采也好，上供也好，甚至从帝国调来一支军队围剿巨龙，都毫无作用，反倒被愤怒的巨龙推平了几个矿洞，损失惨重。

没人知道这头龙为何会独自留在这里，只知道它带来的离别、贫穷与痛苦。

“大人，到了。”

少女跳下马车，绣着教会纹样的裙摆在微风中摇晃。广场上立着抱水瓶的圣母像，孩子们围着喷泉追逐嬉戏打闹。面包房将新鲜出炉的面包放在货架上，提着无花果的小摊贩沿街兜售自己的果子。少女刚迈出步子，就听见身边传来一个欣喜 的声音。

“漂大人，是漂大人吗？！我是法图斯的神父查理。”

老神父年事已高，但身体康健，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他有着红彤彤的肤色和圆圆的鼻头，下巴上浓密的白胡子让漂想到了曾经自家女仆手里柔软的被褥。

“岁主在上，恭迎您的驾临，大人！”

这下整个广场上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份了——漂，教廷骑士团的骑士，从王都来的勇者，将为整个帝国和法图斯杀掉巨龙哥舒的英雄。

“呃，是，是我。”

四周狂热又崇拜的目光让漂脊背发麻。从推着小推车的运输工，驾着马车的车夫，扛着锄头的农夫，端着脏衣篮的农妇，拎着无花果的小贩，到车上衣着规整的富人，遛着小狗的贵妇，统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多么美丽的女骑士，身穿月白的裙甲，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女。

“勇者大人，欢迎来到法图斯！！！”

“诶？诶！”

漂挣扎了许久，才从法图斯居民的热情中脱身。人潮散去，小老头乐呵呵地摸着胡子看着她，宽厚粗糙的手往她肩上一拍，把漂怀里的无花果震落两个。

“饿了吧勇者大人？走走走，吃饭去。”老神父捡起无花果，用衣摆擦了擦，放回漂手中，“大家都等着你呢！”

“噢。”漂抱着一兜无花果小雏菊小面包走了。

聚会在安德烈公爵的府邸。府邸依山抱水，绿树环绕。大理石构建的哥特式建筑有一种不属于法图斯这种边陲之地的华贵感。但漂太熟悉这种建筑了，雕着十二骑士故事的尖顶与华贵的花窗，已经让她猜出这位公爵的姓氏是什么。

蒙特图罗，最远古最尊贵，被岁主选中的血脉。

“安德烈大人，我接到勇者大人了。”查理笑呵呵的，对着站在门口的年轻男人挥手道。

即便隔得很远，漂也能感觉到那个男人身上与身俱来的高傲感。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服装挺括，肩上披着一件厚重的浅灰色羊毛大衣，手里拄着银色飞马雕像手杖，一头白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背头，和他远在王都的血亲们分毫不差，唯一能说明他为何在法图斯而非王都的理由，大概是那双并非金色，而是绿色的眼睛。

“您好，远道而来的勇者。”

漂警惕地看着他。这个安德烈的眼神并不像王都那些蒙特图罗一样永远以轻蔑和鄙夷为主调，但也不至于有亲和力。

“您特地带这些过来……是怕晚宴不合您胃口吗？请放心，我们也准备了无花果和法棍，您还可以涂黄油和可可酱。”

他的目光落在漂怀里的无花果和小面包上。帝国人爱用无花果搭配小面包，但对上流社会来说，不能只用无花果搭配小面包。

“……”

果然是和那群蒙特图罗一样讨厌。尖酸、刻薄。

“尤娜，别让她一直抱着那些果子。”安德烈对她的沉默相当满意。

“是，老爷。”

蒙特图罗身边的大侍女接过漂怀里的无花果。男人见状，也不招呼，转头就走进他金碧辉煌的府邸当中。还是一直沉默的老神父赔笑道：“小姑娘……噢不，勇者大人，安德烈的心眼不坏，只是他不相信外乡人，尤其是王都来的外乡人……您别往心上去。”

漂垂下眼眸。此刻她也没有发火的底气和理由——她的家族身负重罪，她在骑士团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来法图斯杀掉巨龙哥舒，洗净帕罗蒂家族的声名是她必须完成的事情，无论法图斯的掌权者反不反悔，她都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我们走吧，查理神父。”

见漂没有生气，老人喜出望外：“好，我们走。”

室内比室外更加金碧辉煌。火炉里燃烧着白蜡木和梨木，散发出阵阵芬芳的清香。优雅的乐曲如水一般流淌。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已经等候满了整个法图斯的名流，只待一睹勇者真容。

只是跟着老神父进来的少女，让他们大失所望——勇者居然是个女孩，甚至是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少女。她那张精致可爱，如同金眼睛的黑猫一般的小脸应该出现在都城，出现在富家名媛的下午茶和沙龙里，聊诗、歌剧、绯闻和男人，而不是在这里屠龙。

漂看着眼前的骚动，怒火与不甘再次冲上她心头，她握紧了拳头，摸了摸小指上流淌着冰蓝色泽的尾戒——这是出发前教会给予她的武器，千古洑流，一把如同被封冻的河流一般冰冷清澈的长剑。每次恼火的时候只要碰一碰，漂就会想起自己教廷骑士的身份，思路就会变得清晰。

她现在没有让他们闭嘴的资本，只有向他们证明自己的能力，得到认可这一条路。

“女士们先生们。”

一个低沉的男声贯穿整个大厅。

“欢迎来到我安德烈的晚宴。”

安德烈站在人群中间，彬彬有礼地高举着酒杯。

“岁主在上，保佑我们杀死那条恶龙，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我的朋友们，这百年的忍耐终于要结束了，我们已经被逼到了边缘。饥饿的贫民，生病而无钱医治的孩子，还是失去工作的工人，濒临破产的公司，苦痛历历在目，我们忍无可忍。巨龙的时代即将终结，人类的曙光即将到来！”

现场掌声雷动，连漂身边的老神父也像个年轻人一样兴奋地欢呼。他们举起酒杯，将金灿灿的，象征着岁主双眸的酒液一饮而尽。

漂默默不语，在热烈的气氛中小小地啜饮了一口酒。是好酒，馥郁甘甜，回味轻盈，只是和她的心情大相径庭。

“提前庆祝我们的胜利，各位，请入座。”

不过在此之前——

她还是想先填饱肚子。

家族被弹劾后，她也几乎从骑士团被除名，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眼前带着烟熏环的淡粉色烤牛肉在此刻成了难得的珍馐美味。大家围着长桌入座，漂毫不客气地拿起刀叉，将盘子里的牛肉塞进嘴里。吃，狠狠地吃，狠狠地宰那蒙特图罗一顿。其他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个宛如饿狼一般的粗野的小丫头……风卷残云地吞掉盘子里的牛肉，让侍者为自己再上了一盘。在等待的间隙，又拿起切片法棍涂抹上黄油和无花果，淋上蜂蜜，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像一个从乡下来的从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或者在酒馆里面喝酒划拳的工人。甚至坐在漂对面的贵妇人还颇为不好意思的用羽毛扇掩面，不敢看她。

漂咽下面包，看向主位的安德烈。对方皱着眉头，显然也被她的吃相惊到了。

“对了，这是我带来的无花果吗？”漂伸手抓起一个篮子里的果子，“有两个黑点。”

绿色的果皮上两个明晃晃的黑点令安德烈皱起眉。这小姑娘还挺记仇，也不好对付。要让这群贵公子和贵妇人觉得他安德烈会把贵客带来的果子摆上餐桌，还是掉到过地上的果子，实在是让他丢面子的事。

男人微笑着：“勇者大人，许多果子都会有黑点，那样更甜，我想是您认错了。”

“好吧。那可是街边一位年迈的女士送给我的果子，我希望它们好好的。”

“当然。”

安德烈低下头，心不在焉地切割牛肉，微笑荡然无存。他不明白为什么命运会选中这个王都来的，看起来又粗野又没常识的女孩。那些在王都的蒙特图罗都是一群无知又高傲的废物，其他家族也就是一群依附在教廷边上的菟丝花。譬如这个女孩的姓氏，帕罗蒂，就是靠和蒙特图罗联姻才上的位。他的家族只是因为没有金色的眼睛，就被分派到法图斯这种边陲之地……明明他家族的同胞能力如此出众，在法图斯经营了百余年的龙息石生意，带领人民走出困境不说，到了他安德烈，还有了极为强大的共鸣力，完全可以保护整个法图斯。

刀切开鲜嫩的牛肉，淡红色的汁水顺着刀叉流淌，像在切割谁的肉。

酒过三巡。漂吃饱喝足，小口小口啜饮浅金色的酒。席间时不时有人向她举杯，她一一回敬。在她的记忆里，王都的这种晚宴总会有家养的乐师和伶人表演一小幕流行的歌剧，不过安德烈并没有安排，这让漂好奇起来——他看起来是如此的上流，如此的蒙特图罗，怎么不找些伶人装点他的餐桌？

就在这时，安德烈突然站起身，对漂举起酒杯。

“勇者大人，我仰慕您的力量。不谦虚地说，我安德烈算是法图斯首屈一指的共鸣者。不知我能否有幸和王都来的勇者大人切磋一番呢？”

餐桌上一片哗然。漂一口牛肉噎在嗓子里——原来是把她当做伶人了。以身入局，他还真能豁出去，就这么讨厌她吗？要是她输了，不知道这个安德烈图什么，要是安德烈输了，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她是勇者。漂用餐巾擦了擦嘴，抬起头，对上安德烈灼热的目光——轻蔑、鄙夷、胜券在握，像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

“安德烈先生，我们没必要剑拔弩张。”

“您说笑了，勇者大人，只是切磋一下而已。让我也体会一下这能屠杀掉巨龙的力量，如何？”

安德烈将美酒一饮而尽，手杖在地上敲出一声闷响。

漂不再反驳，也站起身。对方满意地笑了一下，一抬手，一阵风吹开他身后的幕布，露出一个华丽的舞台。他率先走上了舞台中央。

“安德烈，你在干什么？！你不是合适的人选。我们之前不是已经找圣女占卜过了吗？你不是能解决掉哥舒的人！”

见两个人要动真格，一直在痛饮美酒的老神父突然站起身，神情十分激动。

“那你觉得她可以？”

男人不再掩饰，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台下黑猫一样的女孩。

“一个粗野的村妇，家族被弹劾，自己几乎被教廷骑士团除名，发配到法图斯来屠龙的女人，你真以为她是勇者？能杀掉哥舒？能拯救法图斯的百姓？哼，她只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只会变成哥舒口中的一小块点心。”

老人哑然。诚然，比起一个强壮，冷静，有着娴熟共鸣能力的中年男人，身边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女似乎更不可信。可无论如何，她是教会指派的勇者，是被岁主选中的人……

“听着，勇者。我比你更强。如果我赢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只不过你要离开法图斯，亲自回王都告诉教会你的无能。法图斯由我安德烈的先祖经营，如今也由我安德烈庇佑。我们不需要外人插手法图斯的事务。”

“那如果我赢了呢？”

少女冷不丁道。

“你不会赢的。”

安德烈抬起手，空气在他掌心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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