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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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歪在银狼的游戏房里睡着了。沙发软软的，空调温度适宜，光线昏暗，整个人被零食饮料簇拥，睡得昏天黑地。
他又做梦。可能睡得不深，也可能是莫名的安心感让他睡得太深了，放松且无所顾虑。梦里他和应星都长大了，一左一右并肩立于星槎海，看天下熙熙，盛世繁荣，身前是仙舟翱翔，身后是友人师长，身边则是……
他做梦想的都是这般场景。恁大个人，梦里却激动了，转过头来看意气生发的工匠，心里酸涩翻腾，冲动之下竟欲上去亲他脸颊。
然后没等应星翻脸动手打人，景元兜里的手机就嗡嗡震了两下——刃的，把人从美梦里给震醒了，迷迷糊糊张着嘴巴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去摸裤兜。
他还有点睡得发懵。满脑子都是白发男人叮咚的玉兰簪摇摇晃晃，在人来人往的星槎海中央被他亲得瞪大眼睛，满脸通红，再多一秒，就要恼羞成怒边骂他神经边扇他脑瓢。
 
哎呀！可我是真的想亲他。
还沉浸在梦中柔软情绪的少年理所当然地想。景元只当做梦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可能性都有，竟丝毫没觉得，自己想亲应星的冲动是多么的微妙又暧昧。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坐着，揉揉眼睛看手机，信息界面显示是银狼。内容短短一句话：老叔叫你回房间。有事找。
噢……噢。
他甩甩头，就忘了梦里他似乎下一步就要呼之欲出的爱与告白。人清醒了三分，想了想信息——房间……就是最开始刃养伤的那个房间吧。
 
于是他把银狼的游戏室收拾了个大概（主打一个做客要有礼貌），回忆着星舰上弯弯绕绕的路，花了半个小时拐回去，途中共计迷路两次。
……这星舰也忒大了。
景元终于克服艰难险阻站在房间门口擦汗，对耐心领他杀出重围两次的星舰小管家表达十二分感谢，试探着敲敲房门。
“哥？”他小声喊。
房门咯哒一声轻轻开了。刃站在那里，听见门开，稍稍回头瞥了一眼，见是景元，金红色的烛瞳又淡淡收回去。
他看起来已经痊愈了，穿着整洁干净，是已经拾掇好了，随时都能出门的状态。手上持剑一柄，却没有鞘，只是粗糙用绷带绑起。
“换衣服。”刃拿剑柄指指茶几，状态很是平静。“该送你走了。”
……啊。反倒是景元微微怔住。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茶几上叠的方方正正的云骑常服，——他昨天没拿，于是就还是摆在那里，没有人动。当时是因为恐怖组织提供的袍子穿着舒服……偷了个懒。
好奇怪。景元突然感觉到了一点点本能的抗拒。
 
从他莫名其妙摔到那栋漆黑的大厦开始，对眼前的情况一无所知的少年就无比想念仙舟想念同僚，满心满眼都是回家，在外面奔波得心力交瘁。可真到了刃兑现承诺准备送他离开的那一刻，舒适的衣服美味的食物也好，有趣的游戏安稳的环境也罢……甚至是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总是冷冷清清、对他并不友善热情的男人的存在，他居然已经不知不觉就适应并亲近上了，甚至在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时感到了一丝抵触。
来到此处后短短的几天，这里……这些人，他所经历的这些奇特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体验。
他确实产生了名为不舍的情绪。
 
但该回去还是要回去的。哪怕这里并不是八百年前他所处的时代。
景元不易觉察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还是乖巧点头说好，抱着他的天蓝色常服换衣服去了。
 
刃抱着剑，靠在角落闭目小憩。他听身后窸窸窣窣传来穿衣服的动静，一会儿金属配件也都扣好了，少年脆生生的嗓音就在喊他：“我换好啦，哥。”
刃睁开眼，从墙边起身的同时放下手臂。小云骑低头看自己有没有穿戴整齐，胸甲手铠都戴好，抻抻衣摆跺跺脚，半大个头像郁郁葱葱一棵树苗，上面生机挺拔，满是迎春新芽。
真漂亮。
他看了一会儿景元把自己拾掇利索了，于是平静道，“嗯，走吧。”
“且慢哥！”
他刚迈出一步，年轻的小云骑就立刻拔高了两截音量——小孩儿一脸郑重严肃的，杏核眼瞪老大，琥珀眸子晶亮，仿佛会发光。
似乎是刚才换衣服那功夫，脑内风暴之后做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
“哥，我可以听你的安排乖乖回罗浮。”景元一本正经道，“但我也有要求！”
……神他妈的倒打一耙，回罗浮不是你提的吗？
星核猎手的神情显而易见凝滞了一瞬，金红色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打结了的困惑。
“……什么要求。”
“我想先去某些地方。”有门儿啊。景元大着胆子道，“而且希望……哥你能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然而听闻后半句，刃的神色显然阴沉了下来。墨色长发的男人气息肃杀，这会儿终于又有些面对尸山血海时的低沉冰冷了，房间内的温度气压堪称瞬间降低。
……景元突然又有点而怵。就像他第一天被刃拿剑指着的时候，胆寒到小腿转筋。
“免谈。”恶名昭著的通缉犯冷冷道。
倒是不意外，毕竟这人也是个正儿八经被悬赏了那么多个零的恐怖分子。景元咽口唾沫，趁机丢出杀手锏：“如果哥你不答应，我就……”
你就？刃拿锐利的眼刀瞥他。
个小兔崽子，小时候就一如既往的难缠，总还惦记着要从你身上套点什么走。
“我就——我就让你手机变砖。”小孩儿心一横，挺起胸膛，双手叉腰，破罐子破摔赌他妈的一把：“或者上交罗浮！”
 
“………………”
“……”
房间里诡异地陷入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沉默。
 
景元心口突突直跳。他也知道这威胁简直幼稚到家了，完全是毫无根据地跟着直觉想要赌上一把。说实话猎手管他想干啥呢，刃要是真不想理他，直接一刀把人砍死在这啥都没了——然而他眼看着刃微微睁大眼睛，墨色额发后的眼神先是错愕，然后是迷惑，最后变成了一点……五味杂陈。
像是在看小傻子。
景元计划通，但他有点红脸红脖子。
……我也知道丢人哪！他在心里尖叫：可没办法它看起来就是有用呀……！
 
事实上，景元确实又赌对了。
他赌的就是在不触碰底线的情况下，刃几乎可以无底线地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于是星核猎手颇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妥协开口道：“……你说。”
 
*
 
经过此番拉扯，景元为自己争取到了三个要求的权利。第一个便是：他不想直接回罗浮，他想在回去的路上先绕路去个地方看看。
身为云骑军，他们并没有大把的时间离开仙舟自由闯入星海，就算能出个远门，大概率也是跟随命令出军征战。景元年纪尚小，从军年龄也还不久，更是没有什么星海巡游的经验。
倒是也可以理解。刃想。随便他吧，反正都答应了，不过是绕个路，带他多在宇宙里看看。
这臭小子，事儿可真多。
 
“你想去哪？”刃认命地问他。
于是景元满怀期待地，向他报了一个星系和星球的名字。星核猎手听闻后，却在一瞬间没能控制住错愕的神情，下意识地看向景元。
太明显了。景元甚至都注意到了刃超乎寻常的愕然情绪。烛瞳似乎被风声剧烈撼动几番，光影明明灭灭间，甚至能从那双向来死寂的眸子深处读出某种动摇。
……刃的喉头动了动，发出的声音都有些微妙的情绪起伏。
“你去那里做什么？”他慢慢一字一句地问。“……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不过是一个已经被步离人毁灭了的荒星。”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景元向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居然是「想要去那个星球亲眼看看」。
那个星球。
「应星」的故乡。
已经荒芜了几百年的空壳星球，只剩下被洪荒磨灭的零星痕迹。就算是他，在加入星核猎手已如此之久的时间之中，也没有产生过“回去看看”的念头。
拖着此等屈辱的长生之躯苟活，丰饶孽物无颜以对覆灭的故土。他甚至下意识地回避接近故乡的念头，工匠应星已然死去，而背负罪孽丑陋地苟活于世的「刃」仅是残缺躯壳，没有任何颜面可以直面那片死去的土地。
 
而景元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想亲眼看看。因为那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的故土。他回不去了，机会难得，我想要替他看看。等回去了，还能告诉他我曾瞧见的样子。”
“……已经八百年了。那颗星球未必还是当时的样子。”刃喃喃道。
“还是得眼前为实嘛！”
星核猎手似乎有些烦躁地蹙起眉，“……那里不会有你想见的任何事物。”
“没关系，”景元却坦然道：“我也知道八百年的长度足够让很多痕迹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啦。但那不妨碍我还是想去看看……毕竟回去罗浮之后，恐怕我也没有什么时间还能像这样忙里偷闲地跑出去了呢。”
刃欲言又止，下意识地垂下眼睛。
他的额发本就长可遮眸，这样情绪复杂地低下头，更让人读不出他现在的表情。
景元眨眨眼睛，本来还在等他回话。他盯着沉默不语垂着头的猎手看了一会儿，突然从心底泛过一丝抓不住摸不清的疑惑来。
但那丝蹊跷又实在是过于飘渺。景元还来不及搁心底抓住它，那头刃似乎已经从沉默之中考虑好了，抬起头来，表情恢复到了平常的冷淡与平静。
“荒星的生态没有考察数据，也许会比你想象中的危险。”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稳。“临走前去萨姆那一趟，让他给你挑一把趁手的武器。”
啊——景元下意识一个激灵。
他一下又想起刃递给他的那把，沾着黏糊糊血肉手感的刀来。小云骑后脊背发毛地爬过一瞬，用力抚平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于是忍不住嘀咕：“可恶，就是不知道我的佩剑丢哪去了……那可是应星送给我的，可好用了——……”
那头刃顿了一下。他听到了景元的小声抱怨，于是抬手，很随便地揉了揉那头翘翘的白毛。
 
上路的第一件事，上缴手机。
刃绷着脸，本来没多在乎移动终端的一老头，被小兔崽子闹的，不缴不给上船。景元悻悻交了人质，心里就开始盘算下次要是再讹人得拿点啥讹。
他们出行的方式是小型光梭，和仙舟的建木科技树不一样，星核猎手偏好的是另一种机械成就的极致体现。庇尔波因特风格的小型光梭性能优越，节能减排，速度够快，流线优美，配置物科幻感十足，还能独立进行一定程度的跃迁。
换句话说，非常适合有钱有闲的人出门浪。
 
景元再次直面了一次星核猎手这个组织的有钱程度。那小型光梭豪华顶配砸到脸上，内室五脏俱全，风格简约大气，看着就让人头晕眼花，晕晕乎乎地就被刃拎上船去，丢在座位上。
刃说：“安全带扣上。”
景元说：“哦……啊？噢噢……啊啊啊、啊啊啊啊————！！！”
跃迁程序启动，曲率压缩，激烈的抛背感让景元的哼哼在三秒后变成一溜惨叫。
 
行星不似一直处于巡航状态的仙舟联盟，大致上会按照固定轨道运行，坐标位置相对稳定。等到眼前的空间不再折叠，气喘吁吁的景元半条魂儿终于连滚带爬地追上身体清醒过来；他惊魂未定摸摸胸口，无意中一抬眼，巨大的乌红色星球就突兀撞进视线，外部环绕着滚滚的血色云带，仿佛一颗死气沉沉、又在苟延残喘着的肉块活物。
？！？？
隔着厚厚的玻璃，景元终于亲眼看见这颗血色浓厚的星球的同时，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住了。
渺小的光梭还在匀速靠近巨大的天体，相比之下，光梭划过的轨迹渺小的如同彗星。乌红的大气云带仅是一条就宽达数千公里，肉眼可见在缓缓沿着赤道方向滚动，还能隐约看清散落各处的紫白闪光，证明这颗星球上的风暴活动极其强烈，怎么看都不像是适合着陆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
仅仅八百年，一颗荒无人烟的星球为何就能蜕变成如此凄惨的模样？
 
刃就坐在他旁边，眼看着曾为故土的这颗星球呈现出如此汹涌却惨烈的死态，也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走吧，坐稳了。”他说。光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突破那层浓厚的大气，试图降落到曾经的地层上。“一会儿的震动会有些强烈，别吐光梭里。”
 
*
 
光梭流星似的撞入血红的大气，一头扎进了浓郁厚重的乌红云层之中。
先进的巡航工具运行稳定，外部的激烈摩擦与热量生成几乎都被光梭的防护模块隔绝开来。他们在大气层俯冲了大概一分二十秒，就从云层之中穿梭出来，勉强能在昏暗无光的遮蔽下看清一些大地的景色：与云层如出一辙的红色荒漠，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生物存活的迹象。
 
“这——……”
景元自打跃迁来到这颗猩红死寂的星球前，就已经震惊到失去了所有言语。
他只是扒着玻璃死死盯着外面看，琥珀色的眼瞳中满是震惊，以及难以掩盖的，汹涌的，空白的迷茫。
他断然没想过，自己面临的竟会是这样的一副地图绘图。
很难形容那种心情究竟是何感觉——作为云骑军的一员，他不是没听过、见过教材与历史上描述过的星际战争，作为概念，也尚且模糊地知晓一部分关于“战后”的惨状。强大如联盟，也曾在无止境的战争中失去过圆峤，苍城等仙舟；但它们的离去并没有给后人留下留下特别直观的痕迹——无形之中，看不见的损失就会被概念化，从而令人无法完全地感同身受。
而这颗荒芜了几百年之久的死行星，却还沉默地于寰宇中运行，宛若一尊还能伫立数百亿年的墓碑。作为浩瀚宇宙中小小的一颗天体，这里本也生机勃勃过，如今却如同星间地狱一般地存在于此。
 
这太直观了。
经历过侵略，争夺，压迫，奴役的痕迹。
少年云骑眼前的一切，除了血色还是血色。
而星核猎手静默不语。
 
他们的光梭幸运地找到了足够平坦的地面着陆。
这里的地表也呈现出一种矿物质的深沉黑红，仿佛是曾经发生过在这里的种族灭绝留下了鲜血淋漓的罪证。刃操控光梭对此地的大气做了简单的分析采样，抛给景元一个生命维持头盔。
“戴好。”他说，“想出去的话可以，大气成分没有特别强烈的毒性。只是氧气含量太低，没法呼吸。”
景元讷讷应了。他没敢说其实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他的预想之中，只是来了，落地了，在想象中宛如戈壁一样壮观的自然景象中拍几张照片。如果应星想知道，他还可以在回去之后和他讲讲……
可就他目之所及的这一切，他甚至难以开口转述给应星哪怕一个字。
 
甚至等光梭开了门，还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在等着年轻的云骑。景元扣好头盔，小心翼翼跳下地面，那种似曾相识的黏腻触感便又出现了——和刃丢给他的那把刀一样，潮湿，柔软，黏稠。景元一惊，下意识抬起一条腿，分不清是血是肉的黏稠物就粘在他的鞋底，拔出一串淅淅沥沥的黑浆来。
“——……”
景元倒吸一口冷气。琥珀的瞳孔都跟着放大。
他戴着头盔出门，因此并没有在打开舱门的第一时间就通过嗅觉分辨出这是什么；而是等到他的双脚切实踏上“地面”，才意识到目之所及的整个地表并非是覆盖着红色的沙石，而是被宛若浆糊般的血、肉、排泄物……等满满地覆盖了一层。
难怪……难怪此地竟寸草不生。
那些红色铺成的肉地毯似乎还活着。仔细看去，甚至还能发现「它们」正在微弱地缓缓蠕动。
而星核猎手随他之后下了光梭，剑已亮刃，剑锋无声切入地面，刺穿一块细微蠕动着爬向他脚边的肉块。
“前面……曾经是一个普通的城镇。”
面对此等地狱恶景，刃却似乎没什么反应。他拔出支离，轻轻甩开脏污，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轻声说。
“用你自己的双眼亲眼见证之后，就离开吧。”
 
那句话很快也飘散在了腥味的风中。景元望着他的背影愣住，又忙不迭跟上刃的脚步，喉间似有千言万语，吐不出，也咽不下。
“这……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景元终于张口，但食道忍不住涌上一股灼烧感来。他忍下了，一面有些急切地跟进刃头也不回的步伐，一面下意识去拉他的衣角——
他抬头看了一眼墨色长发的男人。不同于景元，刃没有戴任何护具，整个人就这么暴露在了腥咸恶臭的空气之中，面无表情、机械般地向不远处深红色的废墟接近。
“步离人曾经将这里当做牧场。”刃低沉的声音缓缓飘来。“人类……是他们用于饲养器兽的饲料。”
 
饲料。
撕裂，咀嚼，迸发。牙齿碾碎骨肉的声音咯吱作响。如此普通寻常的用词放在智慧生物与同族身上，瞬间就沾染了血色变成一片炼狱。
景元紧紧跟着他，面色仓惶地吞咽喉咙，喉头又是涌起一丝反胃。
 
刃还能保持一定的冷静，只是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地继续叙述事实。
“人被器兽吃光，而步离人的饲养实验失败了。这里就被步离人放弃掉，变成了现在的这幅样子。”
在景元的印象里，星核猎手头是一次对他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
而且他似乎对这颗荒芜的星球历史了如指掌。刃苍白地勾起唇角，但眼瞳中显然没有任何笑意。
“你所看到的这些，不过是生命力过于旺盛的器兽由于食物不足，变成肉糜也还在苟延残喘地互相吞噬的场景罢了。”
——这里并不是“荒芜”的星球。景元毛骨悚然意识到这一点，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战。他们甚至可以说，是一路踩着活性低下的器兽们走过来的……
 
“你想来，所以我带你来了。”
刃低声说。他带着景元，踩过一路黏糊糊的血肉毯，终于在一栋低矮的废墟前站定。他伸手轻轻推开腐败的门，老门吱呀一声，露出黑洞洞的内里。
星核猎手的声音深处隐隐有着一丝叹息。
“但……他是不会想要听你讲述这些的。”
曾经的美好仅存于记忆，而不存在于任何尚存的遗迹之中。该记得的仇恨，应星会牢牢记得，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而该记得的美好，他也小心翼翼珍藏于心，一笔一笔数的清晰。
 
“我……忘记了很多东西。”
星核猎手……仙舟工匠……百冶应星，恍惚地，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
“可唯独我该憎恨的……绝对不会忘记。”
 
“你——……”
可你又为什么知道？景元急切想要问道，却在刃踏入房门后猝然收声。
他怔怔看着星核猎手的身影消失在阴影之中，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是安静且麻木地追了上去。
 
不止一次了。景元想。这个男人总是让他觉得熟悉。可仔细搜索记忆，又似乎找不到什么和他相似的印象。
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反反复复出现的熟悉感若有似无地悄悄提醒着他，男人似乎对此地了如指掌般地深入，上楼……停留在一处空荡的桌面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落了灰的，似乎是相框一样的东西。他仿佛完全不嫌弃沉积在玻璃表面的老灰。拇指拭开厚重的灰面，几张已经褪了色到几乎看不清的脸出现在了灰层之下了……似乎是张全家福。
他看着那张照片一会儿，没有回头，直接递给了景元。少年怔住，有些犹豫不决地接过，还是忍不住也仔细看了看。
“如果你想给他讲，就记一记这张照片吧。”刃说。“……回头描述给他，他大概会开心的。”
 
就在刃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景元几乎是意料之中地在相片上看到了那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应星。
 
褪了色的相片上，一名少年对着画面的方向灿烂笑着，身后似乎是他的父母亲人，身边则是他的兄弟姐妹……相纸上湛蓝紫的眼珠颜色已经褪色成了灰，那少年的面相比起他所熟识的人也更加年幼，可仍然能清晰地分辨得出，这就是应星没错。
景元捏着相框的手指甚至已经开始发抖了。他猛地抬头，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刚想急切开口，余光却似乎意识到那半塌的衣柜深处有东西在动。
 
也就是那一瞬间，景元身为军人的本能就已经先于意识，脱手就丢下相框，拉动身体行动猛地扑了过去。
背对着人从而迟了一拍的刃也吃了一惊。蠕动着的器兽肉块久未进食，嗅到活人的馨香，终于是迫不及待扑向猎物——那一瞬间景元甚至幻感到了碎肉们的湿热与腥臭，微弱地腐蚀与啃食皮肤的触感，与铺天盖地被蒙住视线的黑；下一秒他就被扯着领子甩了出去——支离一挥间，血风裹挟着万钧的杀式，将肉糜们轰飞了个稀碎。
同一时间飞出去的景元咣地一声，也拍在墙上，灰头土脸又滚到了地板上，头盔玻璃跟着裂了几条缝。他甚至被摔得半声痛哼都没发出来，喉头发烫发甜，头晕脑胀地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强压着一直以来想吐的冲动，狼狈地想要爬起来。
“嘶——哥……！！”
景元呲牙咧嘴着惊惶抬头，正对上一双黑暗中怒火冲天的烛瞳——他本来正紧张着，却被刃显然压抑着怒火大步走来的架势给吓回去了，一把被揪起领子，跟个小猫小狗似的提溜起来。
 
“你干什么？”星核猎手厉声质问。
他哥动真火了。头一次看见刃发怒的小孩怂了，缩着肩膀，脑袋瓜子还嗡嗡的疼，于是向来伶俐的嘴皮子也卡壳了：“我……”他磕磕巴巴道，“我，呃，下意识就……”
刃紧蹙眉头，拎着人，瞳孔里仍然是隐隐怒火。
景元懵了。他甚至一时有些搞不懂刃为什么生气，只得走投无路弱弱撒谎：“我不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只是本能而已，身体比脑子先行动了。
刃强压怒火，声音也比平时还低沉三分：“……你知道我不会轻易死。”
景元拼命隔着裂了的头盔捂耳朵：“我知道……！！我知道……”
“那你干什么？”刃这回拔高声音，怒气不降反增：“我用你给我挡什么自以为是的刀，臭小子？”
“……但也是会痛的呀……”
景元欲哭无泪——事发突然，他作为云骑经验尚少，突发情况应对的确实不够好，应该拔剑去挡而不是拿肉身去顶；可他明明是在做好事，回头却被他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鬼门关前晃荡了一圈还惊魂未定着，实在是有点委屈。
“我不想看你再变成那样了——……”景元捂着脸，几乎像是蚊子呜咽，稀里糊涂地小声咕哝道。
血肉模糊地蜷缩在暗处慢慢复原，就像他们一路踩踏过来的器兽肉体似的，不成人形地吞食疼痛和孤独。不要那样，不要变成那样，年轻的云骑只本能地这么想。……他不想再见到刃变成那样，他很难过。
尤其是，上次刃就已经因他而伤，这次如果出事了，又会是因他的任性而伤。
 
然而刃却因此怔了一下。
被他拎起来的小猫崽子拼命捂脸道歉，委委屈屈的，看着好像还挺害怕他发火。刃这才冷静下来，他慢慢把人放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
“……伤到哪了么。”
景元这才敢抖抖簌簌抬头，摸摸自己脑袋腰背胳膊屁股，龇牙道：“没，除了撞得头有点疼——嘶……”
还是他哥扔他扔的。
 
*
 
刃没再骂他。景元的维生头盔撞坏了，此地便不宜再久留。两个人于是回归无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
 
只是那相框在混乱之中不知道被景元丢到了哪里去。景元对此有些焦虑，趁着临走前匆匆又找了一圈，没能找到。要么是摔进看不见的角落了，要么是混乱之中被器兽肉糜吞了去，最坏可能是八百年下来，脆弱的纪念物禁不起折腾，坠落地面的同时粉了身碎了骨……总之是有缘无分，死不见尸，景元无可奈何，只得不情不愿跟着刃离开了那处废墟。
反倒是刃，对于弄丢了那张照片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
他只闷不吭声，急着把人弄回光梭上去检查。
 
他们回到光梭，在隔离仓严格按照执行标准清洗消毒，刃把少年拎走，扒了衣服检查有没有落下伤势，检查结果是脑袋上磕出一个肿包。这会儿光梭开了个巡航定速，冲破乌红的大气，离开血肉地狱般的星球回归太空，直奔仙舟罗浮的玉界门而去。
抵达目的地只需要不到二十分钟，于是刃就抽空给他上药。景元乖乖听话地给他哥摆弄，下巴垫在沙发背上，能感觉到那人缠满绷带的手指轻缓撩起白发，露出撞得发红的头皮，往上喷消肿止痛的药剂。
刃给他喷药，伤处蛰的疼，景元就咬着牙根嘶嘶抽气。表现得很可怜，泪眼婆娑的，主要是为了夸大成分博得他哥同情，上完药后能少骂他两句。
而刃却并没如他所想，再骂他第二轮。
他只是用指尖在小孩的头皮上摩挲，轻但仔细，细细摸他有没有被碎掉的玻璃划破的伤口，或者其他撞到红肿的部位。摸到撞伤的地方时有点钝痛，景元就忍着疼龇牙咧嘴，但其他地方就轻轻柔柔的，有点粗糙，有点凉；指尖掠过发根时，还能顺着颅骨传来一些沙沙的细微声响。
他能感觉得到刃的手指确实不稳，似乎没有办法做十分精细的操作……甚至只是撩开他的头发，都会微微有些发抖。
但动作仍旧小心翼翼，轻的堪称温柔。
 
……他盘着腿乖巧坐在刃面前，看着墨发男人静静给他处理伤势，突然难以言喻地感到一股难过。就像是一块小石子在肉做成的心中滚动，无法忽视，但确实也好像无能为力。
少年薄金色的眼睛黯淡地垂下，又抬起。好像暗暗做好了什么决定，只等着最后开口。
 
窗外映射进来的蓝白色光芒愈发显眼了。刃给他上完药，景元就从沙发背上窜下地，三两步小跑到窗边去看外面。巨大的玉界门已近在咫尺，仙舟罗浮千年翱翔，八百年后也仍傲然腾飞。
 
“哥。”
景元扒着窗子看了一会儿，没有回头，只是突然叫他。刃收拾完药箱，淡淡抬眼看他一眼。
他们的旅程就快要结束了。
银狼那边仍然会尽所能尝试查清景元会穿越至此的原因，但终论最后，未来的罗浮将军还是要交还回联盟，由联盟来自行商议解决办法。
“哥还能答应我两件事的，对吧？”景元一边看着窗外巨大的蓝色图腾，一边问道。
刃说：“不去别的地方。”
景元说：“嗨，你先听我说嘛。我先问个问题？”
光梭已经距离界门近在咫尺，于是自动降速，缓缓开始往入关的港口行驶。
少年骁卫神色平静地回过头，与猎手那双不闻喜怒的金红烛瞳对视。琥珀色的眼瞳深处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认真。
 
“——哥，你就是应星，对吧？”
 
第二个要求，是一个提问。
他向本人求证，堵在心口盘旋已久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手心竟都开始细细地溢汗……景元甚至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起来。
哪怕他所认识的应星，并非是能够存活至八百年以后的长生种。
哪怕他所认识的应星，并没有这样一双镌刻着烛火的金红双瞳，与墨色发丝。
哪怕他所认识的应星并非冷漠寡言，他双手灵巧，擅于锻造，并不会剑……
星核猎手「刃」与他所知的工匠应星，明明有着如此之多的不同。
……或者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设想与接受，那名本应在历史长河上熠熠生辉的短暂的星星，会以如此残破的姿态存活至今，永别他所骄傲的冶炼一职，沦为丰饶孽物，成为银河宇宙间一个声名狼藉的通缉犯。
对他而言尚且空白的八百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景元在心中反复盘问自己良久。我也许是弄错了，也许是误会了。……
可他无缘无故对自己的照顾与关注。
他如此了解属于「应星」的过去。
以及，他终于将这句疑问问出口后，刃一瞬间别开的视线，片刻后又移回，也没有说出任何否定这句猜测……笃定的话语。
 
刃，或者说是应星的遗骸，面对少年景元直白的求问，最终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沉默以对。
他无话可答。
而那沉默已然证明一切。
 
景元紧握双拳，冰冷地松开，又攥紧。许久之后，他才打破了弥漫的寂静，像是满不在乎一般轻松地搭话：那哥你知道……现在这个时代的我还活着吗？”
“……嗯。”
刃应道。他不多说，态度很是平静。
景元于是敛起一些为了缓和气氛的笑意，试探着继续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刃沉默着，似乎是在斟酌用词，片刻后慢慢答道。
“神策将军。人心所向。”
他哥没有说谎，诚实地回答了他。景元看得出来，哪怕刃给他的答案听起来是如此匪夷所思的不现实，那也一定就是事实了。
即将离别，星核猎手面对他的此刻，坦诚且直白，没有任何避而不谈的意思。那是他所能给予年轻人最大的诚意。
被诚恳坦白了的小云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光梭已经就要进入停泊的界港了。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突然说，“……哥，我现在还来得及反悔吗？”
 
“……？”
刃的表情浮现了些淡淡的困惑。
他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表情有些凝重地看他，皱起眉头。
 
景元轻轻咳了一声。他已经在心中做好了接下来的决定，于是心一横，干脆顺着自己的心意全都给倒出来。
“……仙舟……是我一定要回去的地方，那里是我的家。但这里并不属于我。”
他说，一字一句的，看似有点惆怅，态度又很是平稳坚定。
“你说我成为了巡猎令使，神策将军……我从来都没敢想象未来的我居然也能担此重任。毕竟我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在星河间做个无拘无束的巡海游侠嘛……”
景元笑了几声。
虽然并不是对这样的未来不满。
但……
“如果我的未来也会这样一心一意全数献给罗浮，在这短暂的荒谬时间里，我是不是也可以再任性一下，多停留在星海间一会儿呢？”
只是，为了能在不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再多注视你一眼。
 
他提出了第三个愿望。三个愿望，竟又都与他有关。
……刃的喉间微微动了动。
“这会儿又不怕自己是被挟持的了？”他平淡问。
“你都送我到门口了，就别提这茬了嘛……”突然在这时候被拆台，景元不免哽住，尴尬着晃动身体别开视线。
他还是有些忐忑。怕他哥反悔，说话不算话，怕他哥总想藏着掖着不给他知道，怕他哥这次铁了心要离开他，把他丢下，丢到遥远的八百年后独自一人。
而这一颗悬着的心，在刃开口的瞬间轰然落地了：
 
“随你便。”
刃最终只是这样说。
“你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
 
他说完，收拾好医药箱站起身，只是平淡地转身走开。墨色的发尾扬出一缕柔美的弧。
一分钟后，光梭从玉界门的大门口掉了头，再次直奔浩瀚的宇宙深处而去。
 
*
 
“回来了？”卡芙卡见怪不怪看一大一小回来，好像完全不觉意外。她优雅地端着咖啡杯听广播，一边笑着问他们。“嗨小朋友，宇宙好玩吗？”
刃说：“嗯。”看似也并没有什么反应。
景元则一头雾水地：？
合着……合着别人都没觉得他要走，都觉得他肯定还能回来是吧？景元挠头。
他前脚刚落地，银狼骑着会拖尾特效的代步小工具就也来了，嘴里嚼嚼泡泡糖，含含糊糊说。
“喏，回来的时间正好。来消息了。银狼说，“从分析的结果上来看，出现在这家伙身上的问题并不是什么时空穿越。”
 
突然说到正事上，在场人的三双眼睛都移过来，往银狼脸上看。
少女倒是仍旧一脸稀松平常。她在虚空的操作台上敲敲点点，投影屏展开来，铺开成一份分析报告。
“很简单的道理——”她耸肩道。“叔你对于「自己小时候曾见过未来的神策将军景元」这件事，有什么记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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