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游】思亲

现在与未来

思青令人老

2024/12/31 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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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龙吟当今风头正盛有二人，一人是堂堂掌门赵思青，曾经的天下第一剑；而另一人则是他的师弟，专好四处对决的剑魔顾听雷。此二人姓名故事虽然都在茶余饭后被说书先生津津乐道，却少有什么人把他二人说在一起。也是，乐意将英雄侠客的故事挂在嘴边的人，也难能有机会真正见一面这神话中人，更不知他二人之间种种瓜葛。

总有人是有这种殊荣的，比如自在门的小少年。少侠请了赵思青千里迢迢上三清山一览，好巧不巧在赶去会面的路上见到了曾经有一面之缘的顾师叔，机会难得，他当然要问顾师叔是否要一同上山。本以为自己这师叔是个冷冽性子，只打算与他客气两句，没想到这次却相当顺利地说动了对方。

于是中秋节前，少侠领着一黑一白两个大侠，驾鹤高飞上山。他师门众人早早便已在山门候着，各人都是性情中人，又都是少侠的长辈，一番问候，很快熟络起来，只有顾听雷不怎么说话，站在赵思青身后，配合着他的话时不时点头。

二人暂时被安置在了客房。用过午膳，少侠兴冲冲领着赵思青腾云驾鹤，登高望远。师叔？他不太熟，也没来由地不知怎么搭话，反正师叔总会跟上掌门。 少侠自是想尽主人之谊，全程陪护，不过夜幕降临，明月高悬时，赵思青还是温言将他劝走：“我们便不打扰中秋团圆宴了。”

少侠坚持：“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既然在龙吟门下学过几招，又得过掌门和袁公提点，你们怎么算不得我的家人？更何况你们是客……”

“那又如何？你们自在门团聚，我和师兄去了怕是让你们不那么自在。”顾听雷声音仍冷冷，如同此时吹过的夜风。少侠无来由打了个寒颤，犹犹豫豫点了头。

赵思青看他瑟缩样，笑笑宽慰：“无妨，你便放心去。我与听雷也是团圆，与你们分开更为妥帖。”

顾听雷别过头去，轻哼一声。少侠快速眨眼，心中了然，交待一句晚食会送去他们房间，果断溜之大吉。

“听雷……”赵思青看着少年身影消失，刚唤自己师弟一声，正打算提议接下来的安排，顾听雷已经靠将过来，拉住他袖口，不等他再说什么就带着人轻功飞起，几个起落就到了少侠白天带他们去过的一处孤峰。

说是一处孤峰，是因为自在门所在的山头旁多的是这样的孤峰，各个都像是从云中伸出的手指般纤细一根直指苍穹。各处山壁陡峭，云雾飘得极高，只最上方短短一段露在烟霭之外。顾听雷落下的这处，最上方是一处简单修缮过的平台，台角一颗矮松，松下一截石椅。月光倾泻而下，四周的薄雾都染着银光，宛若洒着星屑的纱幔。顾听雷松开赵思青，赵思青叹口气：“你提前说一声要去哪，我倒是可以自己走。我本来也想提议来此。”

他走至台侧，在崖边立住；顾听雷留在他身后，倚靠松枝。他们同时抬头望向空中明月。 纵然繁星满天，也夺不走最盛的月色半点风头，千万星辰都显得黯淡，身下一片云海却因这月光愈发仙气飘飘，翻腾间卷过山巅。赵思青张开五指，似雾云气自他指缝拂过，卷着圈飘走，像一团被吹起的蒲公英的种子。他想到他曾在仙居原的蒲公英海中驻足，无比欣慰地想过龙吟子弟正如这一颗颗绒球，自门中洒向世间，使侠义在每一个角落扎根。他闲逛几月，时不时看见点什么，听说些什么，就像偶然看见墙头一处缝隙中盛开的蒲公英，令人欣喜。便是掌门，他也做不到知晓每一个弟子的去处，但这种不可知的相遇却为每次久别重逢更添几分珍重。

山顶空气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吐天地间少之又少的道义真情。四周极静，赵思青心思愈发沉淀，思绪发散，目光松松追着刚刚逃走的那团雾气，正对上顾听雷泛着月光的深黑双眸。那雾气被他师弟挡住，扑在他发间消失了。

“师兄，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同赏中秋月是何时吗？”顾听雷冷不丁开口。

“上次……若不是在关外那次了？”赵思青一怔，随即浅笑，目光转移望向天际，“想起来倒像是上辈子的事。”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少时的游历现在回想起当真恍若隔世。在抵达分水岭前，没有人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无法回头的路。自师父去世，师兄弟二人的一部分似乎也随着陪葬，过去与现在间生出了嫌隙，不得不令人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刻。

但若就事论事，刚刚学成出岛时，有些时候，赵思青是和顾听雷结伴同行的。

恰逢一年中秋，两人刚刚过了雁门关。少年总是有几分鲁莽的，当时倒真没想过怕对面辽人，仗着一身武功，竟敢在夜晚行走于荒漠之中。

顾听雷记得清楚。关外不远处有一大湖泊，形状酷似月亮，因此得名月亮湾。既有雅名，边关民众一番添油加醋，又硬生生让它多了很多美好的传说。彼时他师兄提议，既然是中秋，此地又有月亮湾，不如于中秋夜在湖边饮酒作乐，共赏明月，也称得上不负佳节。

于是他们提前买了几坛炮打灯，中秋夜从暂住的村民家溜出来，在湖边找了个地方潇洒。

大漠的夜风寒凉，一轮圆月高挂漆黑天幕，除此之外只见一些薄云几点碎星。耳边除却风声，还有微弱虫鸣。清冷月光受了些遮蔽，堪堪把周围灌木泥沙照亮，寒风拂过时，湖面波光粼粼，岸边芦苇在水波间投下破碎的阴影。

如此凄冷之地，不免让人怀念起一路走来时的热闹与故乡的温暖，若是独自一人，想必已愁思百转，但此时此地，此处是二人做伴，倒让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将这种萧然好生品味片刻。

更何况有酒。炮打灯恰如其名，酒性之烈，饶是二人一路喝惯了各方佳酿，又有内力傍身，数碗下肚，此时也有些微醺。滚烫的感觉从胃里烧至脸颊，赵思青自顾自再添了几碗酒，终于被顾听雷拦下。

“师兄，你脸都红了。”那个时候的顾听雷劝道。这炮打灯太过拉口，他欣赏这酒的烈性，但又觉得不太合他的口味，浅尝辄止。他停了，却见赵思青一碗一碗下肚。他师兄酒量极好，也不怎么上脸，但就这样面上也现出醉酒的微红，顾听雷觉得是不该让他再喝了。

赵思青耸肩反问，“剩下这么多，岂不是浪费？”但他看来也是歇了继续喝的念头，放下酒坛，以手撑住额头，仿佛在思考。

顾听雷见他听劝，也不再言语，沉浸于属于关外夜的孤寂中，突然见赵思青起身抚剑，手指轻轻一顶，利刃出鞘。他剑走游龙，在湖边淤泥中飞快划过数十道。

顾听雷好奇凑上前，只见泥中密密麻麻剑痕龙飞凤舞交织出一首诗。道是：

阴云影下寒风起，

冷月无声归路迟。

待到明月重圆夜，

故人相逢话别情。

他小声念出，听得赵思青感慨：“倒是此时才体会到你我已离家太久太远。俞是前行，俞是聚少离多，团圆奢侈。”

顾听雷虽然也有些想念谪仙岛，但听了这话内心少有得意，兴冲冲答：“既为龙吟，自然是要以四海为家，为大义自然要舍掉些小情。”他倒是省却半句话，总归是师兄在旁，此刻便勉强称得上团圆夜。

少年人便是愁也不太长久，更不必提饮酒后变脸比吟诗不知快上多少。听了这话，赵思青面上几分惆怅隐了去，转而一笑，打趣他师弟：“这么说，你也不想师父？明日我便写信回去……”

顾听雷一急，脱口道：“想是想的！但他老人家也不用我们操心！”

“倒是如此，我们不在，应该是给他省心了。”

少年剑客过来拍师弟的肩，脸上笑容更盛。顾听雷躲了一下，没让他得手。

这一通打岔，把刚刚酝酿起来的那点愁绪和蜂拥而来的大漠寒凉搅碎了。赵思青似乎想起些什么，收剑回鞘，随手拎起没喝完的那坛炮打灯，手腕一翻，坛子打着转飞出去，酒也撒入湖里泥里。赵思青沉声道：“还有永不复返的英烈沉眠于此，我之牢骚不提也罢。敬各位前辈！”

顾听雷心头一热，依葫芦画瓢，先为最后那坛炮打灯开了封，给他和师兄各倒了一碗。二人举杯对月敬忠烈，剩下的全部撒入这片不知染血几尺的土地。

饶是已有醉意，赵思青看起来却没受什么影响。一饮而尽最后的酒，他将酒碗丢在泥沙里，轻巧跃上一棵枯树枝头，又认真欣赏起眼下景色。夜风吹起他一身青白袍，吹散浓墨般的长发，那高高在上望远的样子倒有几分像遗世谪仙。顾听雷看着那背影恍惚一瞬，当下也有模有样地跃上另一棵树顶，也开始换个角度赏景，却忍不住偷偷瞄向师兄那边。

顾听雷总觉得他师兄喜欢端着。就说刚刚逗他时明明是乐不可支，赵思青也没大笑出声，一言一行更像那些酸腐文人，一点也不像快意恩仇的江湖好汉。

顾听雷还时常觉得不服、不甘，但自从赵思青于那个胡闹的阅剑大会一战成名，他这点小情绪都被他埋进心底。

那个时候，刚巧师兄弟打了赌，分了两道比试谁先到达下一个目的地。顾听雷赢了赌约，但赵思青赢了天下的尊敬。等赵思青姗姗来迟，也只是轻描淡写解释了几句，一点也不像刚成为天下第一剑的人。顾听雷惊喜交加，与他又比试一场，还是不敌。

唉。他师兄成名，长的也是龙吟的脸面，他还能如何。

比剑赢不了，其他小事能不输则不输。于是赵思青要上树装风雅，他也能行。他们占了两棵树的树梢，都在树梢呆了许久，呆得顾听雷有些不耐烦，哈欠连天的时候，终于听见赵思青出言提议：“听雷，我们绕湖走走吧。”

月亮湖边蒲苇丛生，芦花擦过他们的外袍，也留不下一星绒絮。只要将些许内力覆于衣衫之上，使附来之物弹开，就能省很多清洁的时间，这还是赵思青先开始使的小招数。天地冷清，最后几只秋虫细细叫着，有气无力，不知为何又开始比试较劲的年轻人们一点也没听见，满耳只有轻功疾跑带起的风声。不知你追我赶跑了多久，赵思青侧头看着与他齐头并进的顾听雷朗笑出声，身形急转，脚尖轻点水面，最终稳稳落在了湖中不知谁留下的破木舟上。顾听雷迟了一瞬跟过去，跟着师兄在湖中搅出些涟漪。

星云月影碎在了涟漪里，顾听雷的疑问也止于了赵思青的笑声中。他师兄真的很少这么笑，今夜这般也许是醉意太浓。

赵思青再次感慨：“真不知当年谪仙太白是否也在边塞畅饮过烈酒。”

顾听雷觉得有些莫名：“师兄很喜欢炮打灯？”

“这一路的酒各有各的好，风景人物也是如此。”赵思青随意地坐下，倚在船头：“听雷，你觉得呢？”

这一问，顾听雷答得毫不犹豫：“和师兄一路行侠仗义，剑荡群魔，自然好。”

“好，的确好。听雷，我们刚刚一起在芦花里绕湖不止三圈，”赵思青顿了顿，总是挂着老成表情的年轻俊脸上又为师弟挂起一个笑，“今后伏魔除恶之路，愿你我同行，共勉。”

顾听雷当时没有听懂赵思青这句话的前因后果，只当他师兄醉了不太清醒，没有追问。他此时问赵思青是否还记得前尘旧事，只是在又一个离家极远的中秋夜想起了师兄随手写就的诗句，顺便也想起来前几月重返关外时听见的闲谈。他们说，若是有情人一齐绕湖三圈，便是此生都不会再分离的。时隔数年，他才明白那是师兄又一个小小调侃。

他曾经以为那样共赏夜月把酒言欢的日子总有，以为看师兄以剑为笔，进可道破天下不平，退可抒怀于天地间的时光总会持续下去。少年不懂，到了如今的岁数，回忆里的恣意轻狂已经变得模糊，只唯独一人脱出朦胧的画面，清楚站在他眼前。

顾听雷凝视站在崖边的赵思青。

“你还记得。”

赵思青转过身面对他，温和道：“自然。喝了那么些炮打灯，怎么会忘呢？”

他嘴角上扬，复又望月道：“此处离天不过咫尺，只可惜三清山上没有湖泊。”

顾听雷淡淡道：“没有湖泊，有云海。”

“那听雷与我绕着云海走走如何？”

顾听雷默然，赵思青知道他同意了。他一拉顾听雷手腕，脚尖轻点，已经带人掠入云雾中。

他们果然绕着三清山周围的云海凌空而行。云雾缭绕，饶是二人速度不慢，也没翻起什么浪花，乳白色的云气被不断划开，在他二人经过后又飞快合拢。

赵思青一开始拉着顾听雷手腕，只是轻轻扣着，为了保持二人相对距离。即便许久不见，师兄弟间默契依旧，很快找到了彼此的节奏，顾听雷落后赵思青一步左右，配合他速度行进。

不稍时，赵思青手一松，放开了顾听雷。师弟自然是不必他带着的；他以为这样牵着不仅有些别扭，还相当多余。他松手的时候，耳边风声变得锐利了些，赵思青随心回头看了一眼，还未完全转过身去，顾听雷的手就扣了回来，紧紧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手心有些潮湿。

赵思青怔了一瞬，下意识想挣开，第二个念头又强行压下这种冲动，随顾听雷去了。

事到如今，纵然二人都不太在乎自己江湖名声，但到底不是徒有虚名，至少轻功十分扎实。就这样空中漫步，与他相连的顾听雷的确不需要他多出些什么力气，但赵思青逐渐感到有些疲惫。昨日晚上与顾听雷重逢起，赵思青一直有些心绪不宁；他极好地掩饰起来。今日早早随少侠上山，先是被跟来的听雷惊了，随后又是一天种种安排下来，身子也许不累，精神已经倦了。他掩饰住那一点点力不从心，若无其事地引着顾听雷往低处落。

中秋时分夜雾重，山顶的雾更冷。终于落在一丛草坪上的时候，赵思青察觉自己头发上沾了不少湿气，衣服也有些濡湿。他不动声色，撤回刚刚一直和顾听雷交握的手，理了一下耳侧发丝。

顾听雷看他再次主动放手，眉头轻轻动了动，最终只是顺势双手抱臂，有些狐疑问：“你怎么会湿了？没用内力护着？”

“咳……这般用法还是太奢侈了些。”赵思青搪塞过去，“我回屋擦擦便是。今夜甚是尽兴，听雷你早些休息。”

他转身要走，顾听雷不给他走。他师弟伸手一拦，厉声逼问：“昨天我见你就觉得有些奇怪。你怎么了？我们不是早就镇压了三绝剑，你现在有什么省着内力的必要？”

赵思青内心挣扎一瞬，想着要不然说一句已然习惯糊弄过去，出口还是迟疑着说了实话：“……之前镇剑的时候，受了些反噬。”

他以为顾听雷又要暴跳如雷，却看见自己师弟用一种不悲不喜的目光静静打量自己。他的话落在赵思青耳中，如树影间落下的月光一样分明：“我还以为你又要扯个谎瞒过去。师兄，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

赵思青叹了口气。他不太想又与顾听雷这般交谈，但是话已至此，他知道自己也说不出他爱听的什么，只答道：“这只是我的私事，没什么必要宣扬。况且现在也已经处理妥当，平时并不太碍事。”

顾听雷抱臂而立，全身写满了三个字，“我不信”。赵思青以为他会与自己再这么对峙一会，再撂下几句话拂袖而去；没想到顾听雷没让他等，强硬又牵起他外袍广袖，一眨眼回到了少侠之前指给他们的客房。顾听雷径自进了赵思青的那间，把赵思青本人也塞进去按在座椅上，先拆了他身上外袍，又从哪里翻出来毛巾，直接上手给人擦头发。

顾听雷板着脸小心抓起他耳畔头发的时候，赵思青忍俊不禁，在顾听雷看不见的地方勾了勾嘴角。

自在门的中秋团圆宴十分愉快，不过少侠心里惦记着两位龙吟的前辈，没敢一醉方休。自家家宴已至尾声，他特地去客人们的房间察看情况。这两位在他心里都有相当份量，唯恐怠慢。

走到他安排给赵思青和顾听雷的院中，少侠看见放在庭中石桌上的食物完完整整，不像是有人碰过的样子。两间屋内都没有灯火，像是屋中人已歇息。

“难道不合口味？”年轻人诚惶诚恐，放轻脚步，无论如何打算先把吃食收了去。正在此时，他耳朵微动，听见赵掌门的房间里有些人声。心中一喜，他几步靠近刚要敲门，却因入耳的只言片语生生停了脚步。

“听雷，之前说的……其实若你能回岛，是最好的。云星毕竟是你的弟子，应当由你亲自教导。”

“你这个掌门，只做个摆设？”

“……我自然是要尽责，只是你回去，云星逍遥也安心些。”

“只是这样？” 屋内沉默了片刻，少侠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不能怪我无耻偷听……谁会不好奇？他暗戳戳地想。

“我也希望你回去。”还是有人打破了沉默。赵掌门柔声叹气，又补充着：“这次回去，我不打算再离岛。”

室内又安静了许久，少侠心急如焚，恨不得闯进去求顾师叔快点开口说点好听的话。可惜急了半天，仍未听到后续，门却在他旁边被推开了。顾听雷未踏出门槛，就在门口拧眉盯着他那一副听墙角的鬼祟样。

少侠尴尬笑笑挠头：“我来看看掌门与师叔需不需要些什么，哈哈，饭合不合口味……”

赵思青缓缓从顾听雷身后走了出来，跨进了院子。他好像从来就不介意被少侠偷听，仍然一脸平静。不过走出来的掌门竟然没穿外袍，少侠更是尴尬……决定立刻打个哈哈遁走。

他溜入夜色前，赵思青适时开口道：“一切都好，不必太担心。”

待听墙角的走了，顾听雷终于从赵思青身后走出来，从桌上拎起一壶酒，转身回屋。赵思青从善如流，拾起面对面摆着的两只酒杯，就这么又回屋关上房门。时已至此，话已至此，除了杯中物也吃不下别的了。顾听雷瞥见赵思青手上成双的杯子，略有诧异：“你昨天才说不喝。”

“平日如此，现下突然有些怀念当年的味道。”赵思青伸手，轻巧执起酒壶，为二人斟酒。

“当年？当年我们何时来过三清山，何时用过这般精巧的杯盏？”顾听雷凑近嗅嗅清亮的液体，又刻意辛辣添了一句，“你那后辈送的恐怕是他师门的好东西，师兄当年难道就喝过？”

“的确不曾。”赵思青眸光低垂，对上自己在酒中模糊的倒影，举杯饮尽，才道：“只是当年也有听雷相伴罢了。此后年年月圆，却不知是否还有此种良夜。”

顾听雷眉毛抖了抖，脱口而出：“自然是有的。”

他立刻察觉失言，但既已出口，干脆说得明白些：“我与你一同回岛。”

话藏了这么久，对听雷来说已是很不容易。赵思青不掩饰带了一丝调侃的笑意，顾听雷看了去，有些恼火，又生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不过重逢两日，心中淬炼过如无风海面般的情绪又掀起层层浪。如今的顾听雷不至于让它如海啸般掌控自己，只是走在涨潮的心海边，免不了湿了衣裳鞋袜。

屋内昏暗，也无人开窗掌烛，只有赵思青银发竟像是借了那一点窗外月辉微微发光。顾听雷余光瞄着师兄，饮尽了自己面前的酒，醇香入喉，嘴中满是清浅花香，回味无穷。这酒不是桃花雪，如他先前所说，怕是自在门自己鼓捣的花酒。那分明是桂花幽幽香气，山上到处都不见，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这酒不仅清甜爽口，又合乎时令，用心良苦。三清山主人家如此好客，等少侠下次再来拜访谪仙岛，也需想个恰当的回礼。还有，这次回去，我还想给岛内弟子捎些礼物……”赵思青笑意不减，商量般看着顾听雷。恍然间，似是少时的话语再次于耳畔响起：“听雷，你说我们带些什么礼物回去给师弟、师妹们？”

他答：“照顾好你自己，对他们便是最好的。”

赵思青微微侧头：“那要如此说，你随我回去更应是最好的礼物。”

乌发落雪，白驹过隙。多年间彼此只是一个曾在无数个夜里孤独面对的名字，一丝多年前流连的月光，一缕数年间也未冲淡的思念，魂牵梦萦，挂在心头。可佳节又至，二人相对，发现苦闷忧愁、天下大义割断的时间，此时又微妙地相连相交。许是少时玩笑话一语成畿，绕湖三圈，永不离心；既是同道共勉，终是殊途同归。

顾听雷静静地端详着杯中再次斟满的清酒，似乎终于看透了其中的波光流转。他抬头望向赵思青，面上全是坦然，“不敢当。掌门这么久不在，门人思亲自然也是思青。”

话毕，他一饮而尽，对往事和未来都已看得透彻。问过本心，也问过眼前人，再无犹豫，心思澄明。

赵思青笑着应：“何以见得？可是他们把我赶出来的。赶出来，来寻你的。”

顾听雷也笑，一边摇头：“师兄，是我先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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