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野生野】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LuciferM-

2025/04/06 07:26

加载中……

“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中，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暴雨。”

凌晨两点三十二分。

许同生再次被噩梦惊醒。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由分说砸向玻璃，清脆响声裹挟着骤降的温度，从四面八方直奔暖意尚存的空旷房间。

喘着气头脑发胀，许同生抬手抹掉额头鬓角生出的汗液，喉结频繁吞咽，调整呼吸将跳动过快的心脏渐渐平复。

爆炸，又是爆炸。

儿时的记忆像把刻刀，细致地雕出那场几乎困住他十八年的旧梦，所有的人和物，丝毫不曾消退，甚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久不衰地折磨着他。

直到遇见沈野。

袖口夹紧的笔帽，不知情时虾的免疫，以及对犬类动物本能的恐惧，每一次的巧合都过于骇人，令许同生心惊胆战，又激动不已，反复的试探使内心疑虑一降再降，失而复得的喜悦难以抵挡失忆带来的悲伤，连天的噩梦绑架了他的情感，愧疚被无限放大，将他完全吞噬。

沈野是何夕。自打萌生出类似的猜想后，这五个字刀削斧凿般嵌进脑海，在每一个午夜梦回埋下执念。

许同生缓过劲来，起身倒水，冰凉透顶的液体刺激着他从混沌中醒过神，站定在飘窗前，望向敲击窗户的水珠，想起梦中追赶他的雨云。

那是一片森林，没有尽头，没有人烟，只剩阴沉的绿色与世隔绝。浓雾弥漫，高悬的云朵对他穷追不舍，连成线的小雨打碎心中寻找方向的罗盘，让他迷失在茫茫林海中找不到出口。

逐渐销声匿迹的雨势唤回他的思绪，韩氏集团的门口依然没有新收获，许同生借助室内外光线的不同，看见天际一隅翻出白肚，朝霞的红慢慢涂抹、晕开，后知后觉时间的飞逝，他又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北浔的天近来有些反复无常，七八点稍有些阳光，还未照上身，太阳便翻脸，无情躲进地平线下，未来两天更是阴雨连绵，城市拢上一层灰蒙蒙的纱。

张玉兰的案子适才结束，难得过几天安生日子。到点，许同生挂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踏进火调处的大门，迎面撞上为案件做收尾工作的毛茂，他正跟蒋理就物证该如何整理归纳的问题展开一番你来我往的斗嘴和争辩，全然没注意旁边略显憔悴的许参谋。

“吵什么呢，物证摆了满满一桌，给它们开大会呢？”不明所以的许同生站在几步之外的距离，视线悄然落到堆得满满当当的办公桌面，轻声询问。

其余两者，一人一个物证拿在手，两双眼睛同时投射过来。毛茂率先开口。

“没，他在跟我探讨归纳技巧，这不刚聊完，马上就收起来。”

躲在蒋理身后的胳膊抬起来顺势戳了戳后背，前者心领神会，两人对视一眼，火速整理摊在桌上的物证袋，从一号开始，逐个往收纳箱里装。

蒋理边收还边抽空偷瞄许同生，发现他的注意力没从那些东西上挪开，有些不解，拿起装有热水器零部件的袋子时，许同生的眼神这才有所变化，熬夜诞生的倦意瞬间烟消云散，眉头微蹙，黝黑深邃的眼眸噙满凌厉严肃，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生怕猎物消失不见。

“等一下，那个是张玉兰案子找到的热水器零部件吗？”快步走近，按住蒋理收拾的手，接过物证袋拿近了仔细研究，似是想到什么，眸中神色又惊又喜，以研究案子为由顺理成章拿走物证，毛茂和蒋理没有过多询问，只默默对视一眼，继续专注做事，按编号把其余物证统统塞进箱子里。

一旦牵扯到十八年前的旧案，许同生就像打了鸡血，亢奋、废寝忘食、执着到近乎癫狂的地步，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火调处，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而萦绕在心间的浓雾却没有这么容易散去，要想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许同生深知自己任重道远。

夜晚的火调处万籁俱静，办公室里仅剩一盏台灯在努力站岗，面前这个眼睛都快钻进电脑屏幕里的男人终于把资料发给做检测的同事，随后泄力地靠在椅背上揉搓又酸又涩的眼睛。

直觉告诉他，已经接触到冰山一角。

起身下班前把最后一口凉透的咖啡喝掉，缺乏睡眠加上长时间工作使他越发憔悴和困倦的身体并不乐观，如果不是对比结果还需要一段时间，他肯定守在火调处寸步不离。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好在许同生已经习惯。

“到时候出结果你通知我一声，谢了啊。”夹着手机掏出家门钥匙，许同生叮嘱同事并且强调这份资料的重要性，得到对面肯定答复后道谢并挂断。

趿拉着拖鞋往室内走，漆黑房间影影绰绰有活物动弹，许同生警觉，胳膊一抻准备摸索趁手的武器与入侵者斗个天昏地暗，下一秒亮起的灯光和映入眼帘的布景让他带着丝丝笑意的唇角凝固，回忆顷刻间如潮水般涌来，爆炸恍惚间重现，点燃许同生敏感脆弱连接着愧疚的神经。

“Surprise——生日快乐！”突然出现的沈野脸上挂笑，内心正为自己这个创意打满分的时候，自然忽略了许同生僵硬的身躯和抿紧的唇线。

“谢谢啊。”声音低沉，带着轻微的颤抖。

窒息感和巨大的悲伤将他拽进挣扎了十八年都没能上岸的过往漩涡，愤怒紧随其后，占据他情绪的主导，尽管面上不显山露水，许同生还是越过沈野去摘墙上贴好的气球和英文字母。

沈野察觉到许同生的不对劲，赶忙凑上前阻拦：“哎，干嘛啊，我跟椿儿弄了一个下午呢。”

许同生又摘掉一个气球，抽开手，转身看见靳椿端着蛋糕，上面插着一支蜡烛正在燃烧，微弱跳动的火光彻底点燃许同生的怒气，他头脑发热，毫无顾忌地指责：“你明知道我不过生日的！”

“不是的，同生，我们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双手没空，靳椿想拉他解释也无济于事，只能放下蛋糕去道歉。甫一靠近，就被许同生受伤气愤的眼神看得噤了声。她跟他是发小，自然知道他心中那根刺深埋血肉，牵筋带骨，轻轻触碰就会掀起一片阵痛。

“我……对不起。”靳椿道歉，旁边的沈野却看不下去，他上前拉住靳椿往身后护，语气没了先前的礼貌和亲切，同样染上怒意，揪着许同生的衣领仿佛下一秒拳头就要砸在那张惨白却坚毅的脸上，“我知道你因为十八年前的事情心里有疙瘩，但是人要向前看，不能总困在过去，你父母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过生日的想法是我提的，你别把气撒在她身上，椿儿关心你，为你准备了这么多惊喜，不领情就算了，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脾气倔不是一个人的专属，许同生是个刺猬，不愿低头处在劣势，拔高音量不咸不淡地回怼：“所以我说了谢谢啊，有什么问题吗？”

“行，好，爱过不过，不过拉倒！”沈野气急，拽下墙上Happy Birthday的字母H，丢在地上，拉着试图劝架的靳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摔门声将三个人办案时建立起的情谊一并摔碎，沈野气冲冲地指着刚才出来的方向，嘴里没一句好话。

“你说他抽什么风啊，至于发那么大的火吗？我们又不欠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靳椿对此很头疼，俩炮仗一点就着，如今闹成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好，她只能暂时安抚面前这个炸毛的家伙。

“行了，他本来就因为那件事心里有阴影，我们今天还火上浇油，确实欠考虑。”抬手拍拍沈野的背替他顺气，“你也别生气了。”

唉声叹气，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的沈野已经趋于心平气和，又瞥了一眼许同生家的方向，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心里没底道：“你说这小凶许不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吧？”

顺着视线一并看去，厚重的大门阻隔开他们彼此的关心，靳椿眸中映出无奈，摇摇头：“不知道，从来没见他哭过。”

沈野眉梢轻挑，不可置信：“真的假的，这么坚强？”

靳椿看他，品出点其他的东西：“怎么，你小时候爱哭啊？”

沈野移开视线，转身下楼，嘴上反驳：“怎么可能，我泪腺不发达，不会哭。”

水流声充斥着整间浴室，许同生赤身露体站在淋浴喷头下接受温水的洗礼，过去和现在的片段交织，在脑海中不断闪回，他闭眼，沈野那张满是怒气的脸就会浮现，接着是靳椿道歉时的失落神色。

冷静下来后，许同生被道德和人性催生的悔意自责包裹，他应激状态下诱发的愤怒使得来之不易的友情溃不成军，沉重的过去时时刻刻在蚕食他的精神。什么都不说，只靠自己，不允许他人的靠近，把自己缩在一枚小小的茧里，竖起屏障隔绝外界。这么多年，真正能令他敞开一角的除了靳椿，还有疑似是何夕的沈野，两人如今因他的气话倍感受伤，被迫站在心门外，无法深入柔软真实的栖地，彻底疗愈他千疮百孔的内心。

许同生抹掉脸上不知是情到伤处的泪水还是淋浴倾泻的温水，擦干身体换好睡衣，湿着头发走出来。

屋内的布景有些杂乱，气球沉默地躺倒在地，字母被扯得歪七扭八，唯有那个已经燃到底的蜡烛还在不遗余力地散发光与热，星火灼烧了许同生的双眼，他木讷地坐在桌前，任由那点火光缓缓熄灭，蛋糕安静摆在那里，像是无声的控诉，又昭示着朋友们的关心。

当塑料小叉破开奶油钻进面包里，许同生张嘴卷入口中，不算甜腻的动物奶油化开，侵占味蕾，面包柔软味美，近乎一半都进了许同生的肚子。

他接受了朋友们的好意，吃掉了胡乱作祟的负面情绪，四舍五入过了他十八年后第一个生日。

临睡前，许同生在黑暗环境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惨不忍睹的墙面，少了一个H的Happy此刻却完整地贴在上面。他在沈野和靳椿走后，注视着那一排字母看了许久。开心。他们只想让他开心，这是朋友间最崇高最盛大的祝福和希冀。

所以待怒气消散，他便将字母默默拼回去，希望自己能尽快找到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从而放下过去，真正开心起来。

这晚，许同生再次梦到那片森林，还有那朵穷追不舍的雨云。出乎意料的是，浓雾变得浅薄，沉重的绿色也明亮许多，雨势不像以往那么猛烈，万物都柔和不少。

他难得睡足了六个小时。

突如其来的案子跟北浔的天气一样令人捉摸不透，沈野到达案发现场时看见早已忙于工作取证的许同生，两人视线相对，都在为昨天的不欢而散继续怄气。

诡异的氛围弥漫，就连迟钝的毛茂都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不敢吭声。

由于房间不算宽敞，大火几乎把里面置办的东西都烧了个精光，环顾四周灼烧留下的黢黑痕迹，沈野绕了一圈，最终站定在距离许同生不远处的台阶前率先出声：“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去，沈野好整以暇地立在他面前，同样戴着口罩。四目相对，许同生竟生出些对方已经原谅他昨天无理取闹的错觉。

无理取闹？许同生蹙眉，心里略有不爽，索性移开视线继续工作，秉持着公私分明，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把目前观察到的证据一五一十说给他听：“首先这个密室在防火层面有很大的问题，烟感报警器被建材包裹，灵敏度很低。第二，没有明显的逃生通道和标识。第三，使用的道具都是易燃材质，还有醇类易燃液体。”

“没了？”沈野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他身上，专注，认真，甚至带上了那么点探究。

许同生没回他话，倔强赌气的成分明显，惹得沈野低头轻笑出声，无奈又生气，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大步流星离开现场。

会议室里众人根据已有的线索进行简单的分析，许同生提出的一些意见和看法以往还有沈野默契地接茬，如今两人闹矛盾，给许同生捧哏的人都没有了，说完话就迅速冷场。

火调处的同志们隔着会议桌与刑侦队的同志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互使眼色，谁都不难看出现在水火不容的对峙场面是什么情况，可惜他们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道领导与领导间的矛盾，闲杂人等最好不要参与，否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比如送现场检测报告到警局开会前的半个小时，蒋理正准备烧水泡咖啡，翻箱倒柜发现局里存货比兜里的钱包还干净，索性趁着会议还没开始，去一趟附近的咖啡店，途中碰到面色严肃，心情一看就不好的许参谋，多嘴问了一句喝不喝咖啡，不等许同生回答，就被紧随其后的沈野敏锐捕捉并且阴阳怪气道。

“哎，你看许参谋这张好像谁欠他八百万的黑脸能喝咖啡吗？不怕他说出来的话挖苦死你们啊？还有你瞧瞧，这眼圈已经够黑了，你是想他喝完明天给你们火调处当吉祥物搁门口站岗招手吗？”

张嘴想辩解的蒋理眉头微皱，觉察出不对劲来，不是，怎么感觉不像是骂他反倒是在阴阳怪气我呢？

“不劳沈队长费心，喝完我挖苦的对象肯定不会是我的同事，或许另有其人也说不定。”许同生故意扬起一抹嘲讽的笑，越过沈野继续往会议室走，临了还不忘给蒋理留句话，“生椰拿铁，少糖，冰的。”

蒋理应下，准备开溜，被沈野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胳膊，小同志不明所以地看着沈队长，发现当事人的目光就没从许参谋挺拔高挑的背影挪回来。

“那个……沈队？”蒋理伸长脖子一探究竟，入目便是沈野那张神色复杂的脸，他从对方眼睛里窥探到一丝气愤，以及咬牙切齿的烦躁。

沈队长不会要打许参谋吧？蒋理慌神，盘算着如何替领导解决这猝不及防的灾祸。

“别买冰的，要热的，最近下雨降温容易感冒。”沈野轻飘飘留下一句叮嘱，不知是对谁，随后放开蒋理的胳膊，径直往会议室走。

表情有片刻的石化，蒋理揉了揉耳朵，恨不得把那句不知道是对普罗大众还是对许参谋的关心挤出去。

生椰拿铁见底，许同生只觉胃里暖意升腾，他时不时地瞥一眼对面切换到工作状态的沈野，从蒋理嘴里得知热咖啡的前因后果，心里郁结的烦闷消散了些，谈不上是什么感觉，可能这就是沈野认为的示好？毕竟他们都不像是能拉下脸来求和的类型，只能拐弯抹角。

“我提议——”毛茂在沈野让大家发表建议的时候火速抢占先机，“不如我们亲自去体验一下，还原犯罪的全过程，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话音刚落，许同生就跳出来持反对意见：“不用这么麻烦，让老板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复述一遍就可以了。”

“怎么不用啊，现场有很多只靠推理得出结论而被忽视的东西，诸多案件在重演的过程中，会发现之前没有发现的细节盲点，难道许参谋不知道这一点啊？”沈野想也没想就接茬，动作迅速的好像时刻惦记着怎么把自己刚才受的气全部撒回去。

被人反将一军，许同生心里那点不耐又开始作祟，刚想回怼，沈野忙不迭打断他，截住话头。

“当归，把老板叫来，问他点事儿。”

询问完有关店铺和剧本杀的情况后，沈野着手安排参加人员的同时，眼睛不自觉偏向对面那个不动如山的身影。

“我一个，椿儿一个。”

“蒋理，毛茂，你俩也一起。”

“行了，人齐了，走吧。”

刻意漏下谁，大家一目了然。

热咖啡积攒的好感瞬间烟消云散，许同生咬咬牙，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站起身就往外走。

幼稚啊。忙着做记录的靳椿忍不住叹气，作为目睹全过程的局外人，她对两位好友的拧巴和别扭有了新的认识。

一比一还原的密室，致人死亡的剧本杀游戏，眼下众人身处由五边形为基础设计的空间内，有了凶案的加持，布局构建所营造的诡异氛围瞬间充斥着整个大厅。没有窗户辨别白天黑夜，没有流通舒畅的空气，完全封闭式的蜂巢，除去天花板亮到刺眼的嵌顶灯外，通道内以及其余五个单独的密室都被颜色各异的霓虹灯包围，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

分配角色时，许同生不假思索选定死者于凡的身份名牌。

沈野伸出手将东西递到半空，悬停不动，甚至都没过多地看他一眼。

站在身后的家伙忍不住翻个白眼无声吐槽，拿走名牌紧贴左胸。

为了高度还原当时的情况，五人按照顺序依次站好，一号和五号相邻，沈野和许同生互相嫌弃，只顾着低头读本，半点要搭话缓和关系的想法都没有。

直到扩音器里示意他们按照要求开始游戏，两人依然一动不动，暗自较劲，像两座石墩，互不理睬，却又永远隔着一道不远不近伸手可触的距离。

“干嘛啊，还玩不玩了？”其他人因为上下级的关系不敢吱声，靳椿恰好就是山穷水尽处浮现的柳暗花明，扯开尴尬氛围的幕布，调和两人因为怄气已经殃及池鱼的关系，“快点拉上。”

沈野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伸出胳膊，临门一脚又给自己挽了个尊，只放出食指凑数，眼睛看向一旁，静静等待。

许同生虽然是扎人的刺猬，但在面对靳椿时，会收起武器，亮出柔软的肚皮，妥协地伸出食指轻轻勾住那根细长带有枪茧的指节。

面对此情此景甚是满意的法医小姐扬起微笑。

游戏很快开始。

转圈时谁都没有看向彼此，余光闯入的身影却难以忽视，勾缠的手指因为力道太轻的缘故有些分开的趋势，许同生下意识弯过指节，若无其事把即将滑出触碰范围内的另一根手指再度勾回来。

沈野察觉到了。

他鬼使神差地投去视线，精准对上许同生望过来的眼睛，四目相对，又纷纷心虚地向别处错开，两个人沉默不语，缠绕的食指没有丝毫松动。

随着倒数暂停，他们各自找到对应的密室，按照剧本的要求进行不同程度的解谜，等待门上指示灯的亮起，才算成功。

对于经常需要逻辑推理能力的职业来讲，火调处的同志跟刑侦队的同志不相上下，聪明的脑子面对算不上深奥的谜题几乎是信手拈来。

不多时，游戏进程已经过半，前三轮相安无事，第四轮恰巧是案发时间段，沈野叮嘱其他人仔细研读剧本，确保不会出现差错。

倒计时响起，沈野第四次与许同生牵手已经不再出现排斥反应，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伸出手与之相握，掌心源源不断传递的热度悄无声息点燃由愤怒滋养的杂草，一路烧进心里，把残存的埋怨炙烤成灰，被放下芥蒂后的亲密接触一扫而光，那点怄气的心思早已飞出九霄云外。

沈野似乎忘记他在跟许同生冷战，从一根手指的纠缠到若无其事的掌心相贴，沈队长的眼里满是对工作的尽职尽责。

倒是旁边愁容满面的许参谋，故作思考地低垂着脑袋，目光紧紧攀附在那双交握的手上，厚重、结实、温暖，与印象中孩童时期稚嫩小巧的手掌大相径庭。他想起幼年与何夕经历的欢乐时光，他们形影不离，互相帮助，本能依赖，眼前闪回的过往令他恍惚，画面好似重叠，又撕扯开裂。

已经有多久没有跟他亲密无间的相处过了？许同生想，已经十八年了。

儿时的单纯情谊经过时间的发酵，淋上执念，不知不觉间变了质，原本的感情失去纯真，阴暗的渴望就会爬满神经，许同生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好像疯了，只因幼年那层亲密外衣的倏然回归，轻轻拉一拉手就仿佛打开了什么上锁的开关，想要更进一步的触碰。

保持许久的社交距离被打破，邪念就容易一发不可收拾。

压抑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许同生努力专注于当下。

站定在密室里，理智逐渐回笼，环顾四周时发觉事情的蹊跷，根据案件情况来看，他身为于凡，此刻应当是在隔壁真正的案发地点而不是其他任何一间没有危险的密室里。

利用对讲机跟老板沟通，得到的答案与实际情况不符，许同生皱眉，脑海里萌生的疑惑来不及细想，眼前顿时陷入黑暗。

另一边沈野同样发现了进错房间的问题，与老板核对信息后准备随机应变。甫一靠近那幅遗像，观察现场被水淋湿的桌面和地面，思维发散的瞬间，屋内灯光熄灭，沈野恍惚听见阵阵犬吠，吓得他浑身僵硬，杵在原地不敢动弹，本能地向最信任依赖的人寻求帮助。

“老许老许，你在哪儿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许同生听到对讲机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面传来求救般的惊呼。

是沈野。

急促，害怕。沈野没了先前的从容不迫，语调拔高，惊慌失措透过对讲机扩散，迅速挑起许同生担忧的心。

“沈野？你怎么了？”

“沈野！说话啊！”

“沈野，你等我，我马上就过去。”

对讲机一片死寂，无人应答。关心则乱放在此刻的许同生身上再适合不过，他受了刺激恐慌跟着发作，瞬间席卷全身，无形的大手掐住他的脖颈，窒息感争先恐后涌上喉头，痛苦再次找上门，鞭笞着他十年如一日煎熬的内心。

爆炸场面历历在目，死亡如影随形，不论沈野是不是何夕，他都不能失去。

敲门的动作堪称粗暴，着急忙慌地拉扯门把手，纹丝不动的屏障压制他想出去救人的冲动。

不久，电压恢复，密室内重获光明，电流声滋滋响，沈野冷静下来，宕机的脑子也重新运作，为刚才的行为感到后悔，按住五号键打算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镇定开口：“没事，就是随便喊喊。”

蹩脚理由掩盖爱面子的心，全然不提刚才下意识寻求保护的依赖本能，沈野努力调整语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游刃有余，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

“怎么，担心我啊？”

许同生沉默，激烈的敲门动作也随之停止，得知沈野安然无恙，他泄力似的靠在门上松了口气，幽蓝色的灯光倏然亮起，照在脸上，覆盖额头因急躁而生出的汗液。好在密室是独立的，没人会看见。

“你刚才到底怎么了？”忍了又忍，许同生最终还是问出口。

沈野轻啧一声，眼眸微转，试图寻找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没事，就是想看你是不是还生气呢。”

“是挺生气的。”许同生回答，同时不忘继续解谜。

对讲机那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沈野在房间里绕了一圈仔细观察，闻言启唇酝酿措辞：“我都不生气了，你还惦记着？”

破开谜题找到谜底，门上白灯亮起，许同生没急着出去，站在门边，声音不大不小：“惦记什么？”

“生气的事儿呗，不然还能是什么，阴阳怪气？没好脸色？还是你觉得我跟椿儿欠你一句道歉？”沈野所在密室门上的白灯也成功点亮，他推开门往外走，“道歉没门啊，我们又没错，生日礼物倒是可以给你补一份，许参谋要不要啊？”

尾音上翘，明显带着调侃意味，听得出来沈野心情缓和许多。许同生没回答，指腹摩挲着门把手，担忧的心彻底落地，打开门走出去。

“你们俩什么情况，这么慢。”眼尖的法医小姐看见许同生出来后，沈野同一时间回头，目光灼灼，不难看出密室里应当是发生了些什么，否则就凭这两个人的脾气秉性，很难在短时间内迅速和好。

“遇到点问题。”收回视线，沈野全然不提许同生还有汗液残留的额角，自顾自地摸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小包纸巾递过去，话却是对着所有人讲，“我们好像进错房间了。”

靳椿看在眼里不说话，顺着他的问题接茬：“所以按照原来的顺序，走进‘悲’室的应该是高雅芮？”

“那于凡为什么会多走一个房间？”毛茂疑惑地快把剧本盯出个洞。

“再来一轮。”

以行动派著称的沈野二话不说就去拉许同生垂在身侧的手，擦汗的家伙动作一顿，攥紧纸团没去看总是扰人心绪的罪魁祸首，默默用剧本转移注意力，掌心牵握的力度较之前相比，似乎重了。

其余众人目睹这一切，眼睛不由得瞪大，两位当事人也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对同事们来说有多大的冲击。

毕竟吵架冷战到拉拉手和好，他们只用了一个游戏的时间，属实罕见。

第五轮根据倒数站在各自的密室门口，靳椿等人先行一步，沈野和许同生没急着走。

“刚才问你那事儿决定没有？”沈野又借力拽了拽他。

许同生看他一眼，抿唇好像很为难似的：“也行。”

随后便松开手，快步朝‘悲’室走，留下个背影给沈野。

“想要就说想要，什么叫也行？！”忍不住高声喊了一句，沈野无奈地收回视线，走进属于自己的那间密室。

难伺候，太难伺候了。

剧本杀游戏随着意外并未发生而告终，他们这一趟出乎预料的顺利，却也从中发现诸多问题。

踏出店门的时候，阴沉的天早已乌云密布，温度骤降带着寒气咄咄逼人，潮湿混在空气中，舔舐每一寸肌肤。北浔又下雨了。

一辆车刚好把他们五个人载回去，众人冒雨跑进市局行政大楼，不同的淋湿程度让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沈野和许同生去找人拿干净毛巾，蒋理和毛茂正在烧水，还听从沈野的安排去隔壁李当归的抽屉里翻找感冒冲剂，靳椿一个人被勒令呆在原地坐着。

市局管理后勤事物的同事带他们去警务保障室里拿了五条干净毛巾，沈野还得寸进尺地问了句有没有雨伞，得到否定的答复后灰溜溜地回来发毛巾。

许同生刚把东西递给靳椿，转手去拿自己的，沈野见状，自然而然地将手里那条挂在他脑袋上。有些重量的毛巾压扁了原先沾了雨水仍然略显蓬松的短发，他还不忘顺手揉搓两下，揩去一部分水渍。

“擦完记得都喝一杯感冒冲剂啊，预防一下。”许是因为年长的缘故，加上职位，沈野自动认领了“大哥”的身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所有人。

坐在办公桌前默默擦着头发的许同生一双溜圆黝黑的眼睛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叮嘱关心的背影里有成熟稳重的姿态，伸手把水甩在李当归调侃的脸上又暴露幼稚大男孩的性格。他鲜活的灵魂寄居在躯壳里，照亮了蜷缩在黑暗角落的许同生。

一如十八年前一样。

蒋理把冲泡好的感冒药端过来，沈野回头递给许同生，猝不及防撞进后者怀念克制的神色中。那是对方鲜少会流露出的表情，许同生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

眉头下意识蹙起，沈野心里莫名冒起酸泡，被他刻意忽略。目光偏移，不自觉落在许同生眼尾处，一颗自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额角流淌至此，好似泣泪。

指腹擦过时，许同生眨着眼有些错愕。沈野迅速撤回手，语气平常地解释道：“有水，没擦干净。”

“谢了。”许同生答，抓起毛巾缓缓蹭过脸侧，挡住眸中升腾的晦暗不明，掩盖他因触碰而颤栗的身体。

那一瞬间，许同生好像明白长期困扰他，变了质的情感是什么。

直到回家，洗完澡，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椅上呆呆地望向黢黑无星的夜空，许同生还没缓过神来，粗糙指腹磨蹭过的地方仍然聚着一小团火，呈燎原之势，烧得他颧骨绯红，半晌退不下去。

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许同生想了许多，过去、现在、将来，思绪像程序乱码，形成催眠的音符，令他逐渐被困意席卷，整个人身子一歪，迷迷糊糊倒在狭窄沙发椅上，枕着扶手沉沉睡去。

梦中他再次踏足那片森林。头顶乌云长久徘徊，挑衅般掀起狂风暴雨，大肆破坏才生长出的嫩绿枝叶。原先轻柔的雨点如今化作石子，每一滴都砸得他生疼，偌大的树林中竟无任何能够支撑他藏身的地方。许同生孤零零站在风暴中心，任由锋利如刀刃的飓风在他身上留下各式各样的伤痕，死亡仿佛在耳边低语。

他被一阵敲门声唤醒。

不知何时睡着的人起身，看了一眼时间。十点半。他睡了一个半小时之久。噩梦侵袭带来的烦躁让太阳穴突突直跳，许同生揉着眉心走去开门，他不知道这个点会是谁来访，本能地扭动把手。

“小……你睡觉呢？”门外站着的落汤鸡欲言又止，雀跃的神色瞬间僵住，“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许同生的困倦和疲态在见到沈野的瞬间得到缓解，烦躁却更甚。他看见对方浑身上下几乎被雨水浇了个遍，而手里拎着一个包装精美干干净净的礼盒袋。

不难猜出是什么东西。

“案子有进展了？”侧身让出位置，许同生揉着酸涩的眼睛，语气平平，“进来吧，外面下着雨呢，等会着凉了。”

“还在审呢。”得到准许的人看出他的乏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有些懊恼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不明所以地许同生见他迟迟未动，投来疑惑的眼神。

纠结片刻，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沈野很快说服自己。进屋后隔绝门外寒气，礼物袋随手放在勉强被称之为茶几的桌上，把雨水完全打湿的外套褪去，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放哪儿合适，许同生见状，伸手接过，拿到卫生间丢进脏衣篓里，顺手牵走一条毛巾。

“我给你说，这礼物……”话刚出口，沈野就被毛茸茸的东西盖住脑袋，接着是一双手动作轻柔地擦拭那些裹挟着寒意的水渍。

沈野瞬间哑巴了。

碍于身高差的缘故，沈野只能从毛巾缝隙里窥见许同生细长的脖颈和松松垮垮的衣领，白皙的肌肤几乎占据他全部的注意。自觉有些超过，难得赧然一下的沈野想做点什么来掩饰，便抬手去抢夺毛巾的使用权。

掌心附上许同生的手背，一热一冷的温度相触，两个人皆是一愣。沈野反应快，轻轻拍了拍，解释道：“我自己来就行。”

许同生停顿几秒，低声“嗯”了一下，松开手。

待把自己耳朵都搓红才肯罢休后，沈野挎着毛巾朝礼物袋扬扬下巴：“送你的，选了好久。”

精美包装一层层剥开，里面是一款深蓝色的瓶装安神香薰和特意定制的摆件——一只抱着苹果的刺猬。

极力隐藏的负面状态被戳穿，沈野一直在关注许同生，失眠的事情在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看着礼物半晌没说话的人小心翼翼将东西收回礼盒中，压抑不断翻涌的哽咽，喑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谢谢，沈野。”许同生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没骨气，眼泪不打招呼就快要从眼眶落下。

沈野露出宽慰温暖的笑：“小事儿，要实在不行，我还有别的办法。”

“不用，这可能跟……”想要解释给他听的许同生顿住，斟酌片刻，依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跟单纯的噩梦惊扰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主要是心理问题。

“跟你的心结有关系？”沈野接话，径直走向他架起摄像机的飘窗前，“所以你才会一直关注韩氏集团。”

许同生垂眸坦白：“嗯，十八年前的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过不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谁都没有再接着禁忌话题继续谈论，沈野轻叹一声，识趣地闭上嘴。

看向窗外没有丝毫减小的雨势，许同生突然问淋成落汤鸡的家伙：“你等会还要回去吗？”

“局里明天再去，家肯定是要回的，不过得等雨小一点。”扯过身上那件深灰色内搭，雨水太强势，连带着里面的衣服也不放过，因此滋养的潮湿从毛孔趁虚而入，令沈野多少有些难受，“你这儿有多余的换洗衣服没？借我一套。”

酝酿半天的话被当事人自己说出，许同生拧紧的眉头瞬间多云转晴，一片明朗，当即转身去衣柜里翻找一通。

尺码适合，袖子略长，衣服堆在沈野怀里，许同生多嘴问道：“要不要去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

“也行。”半点不见外的家伙得到房子主人的允许，立马钻进浴室，片刻后又探出个脑袋，“哎，小凶许，帮个忙。”

闻言，许同生走近，瞥见沈野已经褪去衣物的上半身，大大小小的疤痕遍布，是当警察这些年来的荣耀勋章。许同生无法想象他那些伤疤的背后都有着什么样的经历，但他的坚强、正直和善良铸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永远且无止境地吸引着许同生的靠近。

从小到大，从一而终。

“怎么了？”

“你帮我给毛茂打个电话，告诉他小蒋手机没电了，二十分钟后回去。”

许同生拨号的手一顿，狐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自己没跟毛茂说吗？”

“没来得及，毛茂提前回去整理案发现场的物证了，人小蒋还在队里传报告，我来找你之前寻思顺道送他一下，结果中途有事耽搁了，他就自己打了辆车走，叫我帮他给毛茂传个信，说堵车可能会晚点到家。”

“我刚准备打电话呢，手机好巧不巧最后一格电苟延残喘，不等铃声响两秒，它就自动关机了，这不离你家近，我就过来了。”沈野解释的时候还伸出手帮他点了拨通键，讨好地笑道，“许参谋人美心善的，帮帮忙。”

“哎你……”关门声打断许同生未说完的话，他无语失笑，跟对面接通电话的毛茂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挂断后，浴室水声即刻占满整间屋子，连许同生的耳朵都未能幸免。

他撑起下巴听着水声与雨声的交融，心思不知飞向何处。最初的烦躁消散了些，沈野的出现令他从噩梦的后遗症中解脱，被潮湿笼罩的身心也有片刻的温暖相拥。

许同生感受着呼吸的平缓，心跳的律动，在雨夜里找到一丝慰藉。目光悄然落在礼盒上，哪怕没有拆开，他也能闻到其中香薰的气味，应当是阳光熨烫过的青草和泥土的清香，跟沈野给人的感觉一样温暖。

自从明了情感的归处，许同生的心理问题非但没有减轻，还偏向严重。他的渴望和索求无法宣之于口，压抑克制更容易在偏执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他希望沈野拉住他，别让他堕进黑暗。

水声很快停止，对许同生灰暗心思全然不知的沈野慢慢悠悠从浴室走出来，头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衣服倒还算合身。

“许参谋，有吃的没？饿了。”把这当第二个家的某人凑到沙发椅后，双手搭上垫着毛毯的靠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光顾着给你送礼物，饭都没来得及吃，看在我这么在乎你的份儿上，蹭一顿饭不过分吧？”

许同生仰头逆着光与他对上视线，眼尾细纹堆叠，弯弯唇角：“不过分，应该的，你想吃什么？”

要说许同生因为逆光角度看不清沈野的表情，那么沈野低头借着环境光却能够清晰看见许同生眉眼弯弯的模样。发自内心的笑容轻轻松松击中心神，第一次近距离观赏他的样貌，眉清目秀，郎艳独绝，沈野不动声色咽了咽口水，慌忙抬头，不敢再去对视，他开始有点招架不住许同生眉眼带笑的亲近。

“都、都行。”他磕巴道，“上次那个拌面就挺好。”

起身朝厨房走，许同生完美错过沈野的精彩表情：“面条好像还没补货，我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食材，简单给你做点。”

“好啊，客随主便，我给你打下手。”沈野认为自己不能不吃不喝，索性屁颠屁颠跟着许同生一并进厨房，“虽然我不会做饭，但是洗菜还是没问题的。”

冰箱食材不多，西红柿、小葱、火腿以及一盒鸡蛋，家里大米也还库存充足，许同生若有所思，决定给沈野做碗火腿蛋炒饭和西红柿蛋花汤。

“沈野，帮我把西红柿和小葱洗干净，鸡蛋打两个。”食材在手，许同生转头征求沈野的意见，后者点点头，放下毛巾撸起袖子就要大干特干。

找到平时不怎么光顾的米桶，许同生添置足够一个人吃的量，开水淘米，抽空不忘关注旁边专心洗菜的人。他们各司其职，无端生出一种已经共同生活几十年的错觉。

许同生何尝不希望幻想成真，如果他们曾经没有分开，没有那场意外，而是真真切切拥有几十年，会是一件多么美好幸福的事情。

“看我干嘛？”偷看被当场抓包，沈野弹弹手指把水甩在许同生出神的脸上，唤回他怅然若失的灵魂。

用笑掩盖悲恸，许同生摇摇头：“没什么。”

沈野不是傻子，他能读懂许同生悲伤至极的眼神。他只是吃味，为什么许同生看向他时常常在怀念，在克制，在透过他凝视另一个人，次次搅得他也跟着心神不宁，总想一探究竟，但又深知，许同生什么都不会跟他坦白。

答案往往藏在不能宣之于口的话里。

于是，沈野没再刨根问底，而是退到一边，把厨房让给许同生大展拳脚。

百无聊赖的人没有离开的打算，靠在门框上静默看着许同生熟练地切菜炒饭，视线流淌过身体各处，两人之间没有交谈，互不打扰，嘈杂纷乱的大脑顿时安静下来，他开始审视自己内心某种隐秘滋生的情感。

怀疑、自省、愕然，此前数次被刻意忽略的东西即将呼之欲出，沈野拧紧眉头，眸中暗潮涌动，下一秒便被许同生一个响指唤回神智。

“沈野？”

“嗯？”

“叫你半天了，想什么呢，这么认真。”凑近询问，许同生语气里满是担忧，鬼知道他盛好饭转头看见沈野一脸“好像大事不妙”的表情有多惊慌。

这回轮到沈野不自在了，他摇摇头，扯出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没什么。”

“你脸色不太好。”许同生回答，准备上手抚平他褶皱的眉头，伸到一半又觉不妥，紧急刹车，“别是着凉了吧？”

“没有的事，我好着呢，老许。”瞥见对方迟疑的动作，沈野目光移向别处，看见厨台上已经完成的蛋炒饭，当即动作快过思考，侧过身直奔夜宵而去，“可能是饿了。”

经由许同生之手做出的蛋炒饭是美味的，蛋花汤是暖胃的，但是一张桌子两个人紧挨着坐，这顿饭沈野从没吃得这么坐立不安过。许同生自己不饿，偏偏又要看着沈野进食，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像是要把他盯出两个窟窿来。

“老许……”沈野欲言又止，想提醒他，但许同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识表露出的无辜模样，让他硬生生把话咽回去，活像只心思不纯的猫咪，张嘴咬你一口还要软着调子喵喵叫两声跟你扮乖。

他败下阵来，欲拒还迎地接受了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沈野觉得自己很不对劲，许同生也很不对劲。

饭后许同生被沈野按住，后者收拾碗筷迅速钻进厨房，给自己留个平复心情的时间。

磨蹭片刻终于洗干净手走出来，沈野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许同生，估摸着对方应当是这些天没休息好的缘故所以异常疲倦，眼底的乌黑过于明显，衬得他整个人都像朵缺水枯萎的花，蔫儿蔫儿的耷拉着。

耳边是窗外不停歇的大雨，眼前是安静熟睡的许同生，没有臭脾气和严肃神情的加持，更显温顺柔软，令沈野想起曾经吃过的某种水果，撬开坚硬的外壳，里面的果肉鲜嫩甜美，非常可口。

他靠坐在飘窗边缘，双手交叉环抱胸前，视线不由自主扫过眉眼，鼻梁，最终停在那张平时喜欢吐出些呛人话语的薄唇上。

……非常可口？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人顿时回神，悬崖勒马似的屏除那些搬不上台面的杂念，抬手羞愧地捂住眼睛，轻声叹气。

完了，彻底完了。沈野腹诽，有些欲哭无泪。

他好像对好兄弟有点不正当心思怎么办？

愁苦烦闷的情绪萦绕不散，沈野看着罪魁祸首思考解决的办法。许同生原本舒展的眉头蹙起，脑袋轻微晃动，似是做了噩梦。沈野狐疑，起身走近些查看情况，刚一弯腰，伸出去的手还没触碰到眉心，就跟惊醒的许同生来了个近距离的四目相对。

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和尴尬了。

“那个老许啊，我不是……”

许同生忍不住伸手环住他的脖颈，默默地把脑袋埋进沈野温热坚实的颈肩，截住他想解释的话，瓮声瓮气地开口：“让我靠一下，就一下好不好，沈野。”

这副脆弱敏感的模样沈野根本拒绝不了。

任由对方紧靠着，他没回答也没拉开距离，心脏抽得生疼，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攥紧，让他窥见许同生万千痛苦中的沧海一粟。胳膊悄然绕到后背贴着，抚摸安慰，轻柔地拍着，俨然一副哄小孩的架势。

“做噩梦了？”

“嗯。”

“是关于十八年前的事情？”

“嗯。”

“还是很自责？”

“嗯。”

沈野早该料到的，那场事故给许同生心里耕种的阴影有多严重，影响到正常生活，人际交往，方方面面都在它的笼罩下，令其痛不欲生。

“那不是你的错，许同生，没有人会责怪你。我知道心里那道坎儿很难跨过去，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有我，有椿儿，我们都会陪着你。”抬手附在许同生后颈，沈野偏过头把人从颈肩里扒出来，“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放过自己。”

“可是……”许同生迟疑。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十八年前的事情是意外还是人为，你心里有个答案，我们会帮你，这件事会水落石出的，你会得到令你满意的真相。但现在，你已经被这件事折腾的生活受了影响，频繁梦魇，彻夜失眠，身体超负荷运转的话，你还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去调查这件事？”把道理掰开揉碎喂给许同生，沈野希望他能暂时放过被人性道德束缚住的自己，先让自己睡个好觉。

“这有点困难。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像之前说的，这件事过不去，它的存在时刻告诉我不能松懈，而且我没办法不去想，一想到他们都死在我眼前，我就……”许同生为难道，眸中隐隐泛起水光，“对不起，沈野……但是我会尝试的。”

“好吧，那我们换个方法。”知道他是个倔脾气，一时半会很难改，沈野并不想给他太大压力，但看到他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也算是个好的开始。

“什么办法？”

沈野笑眯眯地抬手盖住他那双漂亮黝黑的眼睛：“哄睡歌谣呗。”

“什么？”许同生惊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一秒他就听到低沉清脆，缓慢悠扬的调子响起。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沈野的音色算不上华丽，是普普通通的大白嗓，传进许同生耳朵里却如同天籁，那份随着声音而来的温柔和心安很快令他紧绷的精神得到有效的放松，身体不再僵硬，心绪趋于平静，痛不欲生的苦难短暂失踪，他泡进温度适宜的水中漂浮着，仿佛落进一个安全感十足的怀抱里。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唱到末尾，沈野学着儿时父亲哄他睡觉那般，带有私心，不动声色地靠近许同生，在遮挡住眉眼的手背中心，同样是许同生眉心的位置，轻柔地印下一个吻，又害怕自己急促跳动的心会因为距离过近被发现而快速抽身，手也一并收回。

隐秘不宣的心动藏在朋友关系做掩护的外衣下，沈野希望他知道，又不想他知道，比起被拒绝，他更害怕得到另外一个答案。

“好了，仪式完成，你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做个好梦。”沈野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表情都无懈可击。

随着光明重现，沈野那张充满活力和热情的脸映入眼帘，许同生发觉他们之间相隔一拳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已经越过社交距离进入亲密距离，只要他肯不顾一切，就能轻松吻上曾经肖想过的禁地。

但他不敢。

至于沈野在那段黑暗时间里除了唱歌还对他做了什么，许同生隐约有所猜测，但不确定。起初视觉感官被剥夺，许同生陷入黑暗时还有些心慌，想抬手去抓沈野的胳膊寻求庇护，指节动了动，最终还是放弃，紧紧攥着身下的毛毯。

声音率先钻进耳朵，缓慢、柔和，化作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摆在他的面前，流进他的咽喉，传递的暖意直通心底，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变成一块夹心巧克力，里里外外都是甜的。

所以当他敏锐察觉到歌声由远及近，眼眸上的掌心温度攀升，身前的呼吸也重了几分，他心里突然蹦出一个答案。

明明眼下有机会破罐子破摔问个清楚，许同生却迟疑犹豫了。

他不敢赌。

“真的假的啊？就这样？”眸中神色溢满认真，许同生有些不太相信，“你别是诓我的吧。”

努力装作不关注，心思呆在可控范围内不去多想，许同生花了很大的毅力，他变得更加心力憔悴。

“真的，不信你明天早上看情况，今晚要是还做噩梦睡不着，我请你吃饭。”沈野微微直起身，唇角带笑，说得信誓旦旦，好像真有那么玄乎似的。哪怕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一套，不过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听说这招哄脆弱敏感的小孩儿很有用。

“你说的，不许反悔。”许同生来劲儿了，这个白吃白喝的机会可不能丢，伸手露出小拇指作势要跟沈野拉勾盖章。

沈野愣了一下，被他幼稚举动逗笑了，但还是乖乖伸出手跟他拉勾，拇指相碰完成约定，明面上嘴巴絮絮叨叨吐槽颇多：“幼不幼稚啊许参谋，多大岁数了还玩小孩子的东西。”

许同生乐不思蜀：“不幼稚啊，我觉得挺好的，这多有仪式感。”

“行行行，你说了算。”没忍住揉乱了许同生那头顺毛，手感极佳，又故意捧着对方的脸哥俩好地叮嘱，“以后有什么事别自己憋在心里，找椿儿，找我都行，跟谁说不是说，是吧。”

“别老让我们那么担心， 一天天米饭都得少吃两碗。”

本来还挺感动的，硬生生让他最后两句话说得没忍住笑出声，许同生抬手握住沈野的手腕，揶揄道：“沈队不是更喜欢吃泡面吗？”

“啧，怎么回事，安慰你呢，严肃点。”沈野报复性地掐了一把许同生的脸，火速收回手。

不料当事人眼疾手快，一把握住腕骨不给他机会逃走，转而张嘴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算作回击。

“哎，你怎么打不过还咬人呢。”来不及跑的沈野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腕上多了一道牙印，撇嘴抱怨，“属猫的啊，随便逗逗你就呲牙咧嘴的。”

“不是你说我记仇小心眼吗，沈队，刚好坐实一下。”嘴巴嘀咕着，又忏悔自己是不是咬得太狠，许同生看着红彤彤的印子，鬼使神差凑上去吻了吻，像是安抚道歉。

沈野没料到这出，吓得他动也不敢动，两只耳朵迅速爬满绯红，装模作样看时间，然后找个理由抽回手，免得自己心猿意马。

“……时间、时间不早了，我爸还等着我回去呢，谢谢你的干衣服和夜宵。”

“外面这么大雨，真的要走？”许同生话里话外明晃晃的邀请砸得他有些晕头转向。

沈野望向窗外，大雨倾盆，回去多半又会被淋成落汤鸡，不过许同生肯定有伞，他想。

于是当他准备张口询问的前一秒，许同生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先一步开口：“我的伞坏了，没有多余的。”

“……”

故作可惜地挠挠头，显出自己的进退两难，沈野摸摸鼻尖，掩饰内心雀跃，留宿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却又在瞬间因为想到沈一而偃旗息鼓。父亲每晚都会等待他回家，贸然通知自己的临时起意肯定会惹得父亲不悦，担心他的安危是小，冲过来教训他是大，于是艰难抉择后，沈野最终放弃留宿，叹气道：“这会儿我爸估计还搁家里等着呢，没法不回去，但还是谢谢你的好意，老许，下次吧。”

许同生的心情从巅峰跌落谷底，以肉眼可见的灰败，唇角挂着勉强挤出的笑意点点头：“没关系，刚才是我唐突了，没考虑到伯父，那什么，你快回去吧，时间确实不早了。”

欢快愉悦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他们纷纷从甜蜜的温柔乡里苏醒。当想象的乌托邦倒塌，人们终究是要回归现实。

“路上注意安全。”许同生送沈野出门，犹豫再三，还是找出那把“坏了”的伞递给他，眼神躲闪有些心虚，“别再淋湿了，真的会感冒。”

望着手里没有任何质量问题的伞出神，沈野又愣愣地看向他，刹那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身、心与大脑如同被电流穿过，一切变得明朗，此前所有怀疑和猜测的东西都得到了准确的答案。

许同生看见沈野脸上表情的变化，正纳闷，眼前的身影倏然靠近，按着他的后颈在原先偷偷摸摸亲过的地方再度印上一吻。

没有阻挡，正大光明，不带任何情欲，只是单纯的高兴。

“谢了，老许，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淋雨。”

亲完就跑，沈野溜得飞快，许同生都没来得及抓住他问这个吻到底算什么，人就已经没了影。

无奈进屋，靠在门上摸了摸眉心，他搞不懂沈野究竟是什么意思，脑袋里又在想什么，但唯一能确定的是，沈野肯定多少对他也有那种心思。

此前的种种迹象都能证明。

想通这一点之后，许同生也不再去纠结另外那些有的没的，只觉得经历这一晚，浑身乏累，索性关了灯爬上床安安静静地躺着酝酿睡意。

不知是沈野那法子有用，还是心理暗示，亦或者是那个吻帮了大忙，总之今晚，许同生睡得格外沉，没有失眠，没有噩梦。

梦中那朵对他穷追不舍的云变了样，不仅结束降雨，还抖落一身灰，亮出洁白无瑕的本体。随之而来的是狂风骤停，天朗气清，整片险些被摧残致死的森林又重新恢复生机，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次日许同生睡醒，发觉压在身上十八年的潮湿几乎褪去，他的愧疚转化为牢牢抓住沈野的动力，这次不会再让机会和在乎的人从手中溜走。

当他拉开窗帘，北浔的雨早已停了。阳光透过窗户懒洋洋地洒满半个房间，照在许同生身上，暖意一点点入侵，不多时便烤热了他的血液，驱赶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花了十八年走出那场大雨带来的潮湿，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唤回沉浸的许同生，他低头翻看消息，唇角忍不住上扬。

沈野：早啊，睡美人，昨天有没有做噩梦？睡得怎么样？

想也没想，他缓慢敲下一句话发过去。

许同生：多亏王子的吻，睡得很安稳。

窗外是艳阳高照，屋内是柔情蜜意，许同生闭着眼感受北浔的春天。他不再孤单。

昨日死，今日生，历经千千劫，爱会重逢于未来。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