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舟莱德】腐果

李一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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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里试图切开一只苹果。
    对于只有一只手臂的人来说，这种小事都艰难得出人意料。莱昂看着德米特把苹果放在床桌用于放水杯的圆洞里，拾起水果刀、切下去。果肉死死咬住刀刃，切不开又抽不出。德米特里皱了皱眉，转头看向莱昂。
    “啊哇。”
    依旧是没什么意义的沙哑音节，但莱昂理解他的意思。他伸手按住苹果，好教德米特里拔出刀。
    “还需要我吗？”
    红狼摇了摇头。于是莱昂默默收回手，坐回原处。他难以自抑地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德米特总是坐在窗边或酒柜边削苹果，果皮如同炫技一般在刀刃边垂下长长的一条。至于现在？红狼放下水果刀，将果子拿起来，转了半圈，放下，拾起刀，切下去。半边苹果滚下来又被莱昂及时接住，放回桌上。像某种拙劣的滑稽戏。
    只是没有人会为此发笑。
    “啊。”
    莱昂回过神来。德米特握着半颗苹果递到他面前：没有削皮，也没有去核。他用眼神和肢体语言发出询问：要吃吗？
    “……需要我帮忙吗？”
    “……”
    德米特点了点头。莱昂接过他手中的苹果，拾起水果刀。手中的果实上布满杂乱的刀疤，诚实地记录了德米特的挣扎与放弃。他的手抖了抖。
    “德米特。”
    “嗯？”
    红狼依旧无悲无喜地看着他。莱昂抬起头，自德米特里被送到新城以后，第一次直视他那双浅色的略显涣散的眼睛。
    “对不起。”

“我记得你，拉维妮娅小姐。”
    “你好，米拉。”
    “早上好。拉维妮娅小姐，德克萨斯小姐。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阿丽莎和比尔还在睡觉。”
    “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们。”
    斥罪将手中的水果放在走廊窗台上，浅色头发的沃尔珀女孩歪了歪头。
    “那么为什么莱昂少爷没有来，他不想见我们吗？”
    “不……他在照顾德米特里，暂时抽不开身。”
    “哦。”
    她看上去平静得不可思议，但斥罪明白那不是平静、只是虚伪。同样的虚伪曾经掩盖过旧沃尔西尼的血腥，如今也掩盖了一个孩子的敌意与不安。
    “德米特里先生不知道发生在沃尔西尼的事，对吗？”
    “暂时不知道。抱歉，我们认为最好不要现在告诉他。”
    米拉摇了摇头。
    “不用为这件事道歉，但你们能保证你们没有向我隐瞒什么吗？比如德米特里先生已经不治身亡，你们为了让我们安心去其他地方生活隐瞒了他的死讯，之类的？”
    “我们没有。”
    “那我想见他一面。”
    斥罪与德克萨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还不能给你准确的答复，但我们会考虑的。除此之外，我们也希望你们考虑一件事。”
    “是什么？”
    “你们的未来。曾经有一位……值得尊敬的先驱，劝诫我：不要为死人考虑太多。死人就是死了，重要的是还活着的人要如何活下去。德米特里虽然没有死，但他的情况非常糟糕；他要在保证安全的地方休养很久。这期间你们要去哪？是要和他一起留在新城，还是如他委托的离开叙拉古？”
    “我们当然——”
    “你可以慢慢考虑，等见过德米特里以后再给我答复。”
    “哦……”
    女孩抱起胳膊：一种明确的抗拒的体现。
    “请问两位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也要休息了。昨晚没有睡好。”
    “……没有了。做个好梦，米拉。”
    “再见，拉维妮娅小姐，德克萨斯小姐。”

末药将手中的记录本推给两人看。
    “失眠，多梦，还有惊悸的症状。令人意外的是阿丽莎和比尔一直状态堪忧，但米拉恢复得很快。”
    “理所当然。她很清楚现在即使是德米特里也很难看顾他们，她必须振作起来。”
    “原来是这样……对了，德克萨斯干员。你之前不是叫我留心有没有帮派分子来打探这几个孩子或切塔尔多先生的行踪吗？”
    “我觉得他们不敢把手伸到新城，但有备无患。有吗？”
    “只有一位来自罗塞蒂家族的先生，自称认识切塔尔多先生、想问问他近况如何。”
    “罗塞蒂？”
    “他留了名片，背面写了他暂住的地址。给。”
    “……我去会会他。斥罪你想回办公室还是去伺夜那里一趟？”
    “我回办公室。米拉要见德米特里的事，就劳烦你问问伺夜的意见了。”
    “好。”

“……你在为什么而道歉？”
    毫无波澜的机械音自德米特里的终端里传出来，为莱昂的心情再添沉重的一笔。德米特咬了一口苹果，慢吞吞地嚼着。莱昂叹了口气。
    “很多事。”
    “比如？”
    “你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噗。”
    红狼忽然笑出声，未嚼烂的苹果呛进喉咙里，引得他一阵咳嗽；莱昂赶忙拍了拍他的后背。咳了好一会，德米特脸上还挂着笑，夺过桌上的终端继续打字。
    “我知道。但为什么？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从属于贝洛内家族、从属于你的一个人，如果你 还认为你是贝洛内和贝洛内所拥有的一切的主人，那么你确实应当向我道歉。但你不是不要了么？那么，切塔尔多遭受的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真的会感到抱歉，起初你就不会离开沃尔西尼。”
    “你还是怨我。我做什么才能弥补这一切？”
    德米特止住笑，摇了摇头。
    “我当然怨你，但你不欠我什么，也无需弥补。我怨的是你在整个家族最需要你的时候跑去追逐理想。你知道有多少兄弟死在那场乱子里吗？你能说出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吗？即便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你也不能。哪怕你在离开前叫亚历山大去通知其他成员回据点守着、不要与其他家族主动冲突呢；但你没有。对，你甚至不知道亚历山大是谁，不是么？”
    “……”
    “他是索菲娅的丈夫，米拉的父亲；如果没有我，他是最有可能被首领提拔为副手的一个。你不知道索菲娅已经结婚了，对吗？当我把婚礼请柬递给你的时候，你说那天有建设部的重要会议你不能出席。当然了，建设部的官员和家族代表们装模作样地争论两个小时后按早已私下谈妥的方案分割的蛋糕，比家族成员的婚礼蛋糕更有意义。亚历山大死在那场乱子里，或许是被萨卢佐杀的，或许是被罗塞蒂杀的。有什么所谓？当没有人能为他的死复仇的时候，他死于什么又有什么所谓？”
    德米特里缓了缓，随后继续打字。
    “莱昂，你也好首领也好，我知道你们有一个宏大的计划。但那个计划里从来都没有我们。我无法替他们原谅你，我也不相信你能在你所选定的道路上坚持到最后——你连你的家人都不关心，又怎么会去关心与你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隔着老远，德克萨斯便看见一对惹眼的鹿角。
    “瓦拉赫。”
    “德克萨斯。”
    “你来新城区做什么？”
    “看看那只狼崽子近况如何——红的那个，不是蓝的那个。你信吗？”
    “我信。”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你不信，我也没什么其他理由搪塞你。他怎么样？”
    “没死。后半生大概要仰仗莱昂活下去，但目前状况还算稳定。”
    “那就是死了。”
    “……你为什么在意德米特里的死活？”
    “同病相怜吧。”瓦拉赫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我总是告诫自己，要是当时没朝乔万娜开那么一枪，那个狼崽子的下场就是我和罗塞蒂的下场。”
    德克萨斯的神色沉下去。
    “别以为我已经原谅了那一枪。”
    “你也别以为罗塞蒂已经原谅了你的不告而别。”
    “我不欠罗塞蒂的。”
    “那我也可以说刺杀乔万娜是罗塞蒂内部的权利倾轧，不关你事——算了，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德克萨斯。我只想说，罗塞蒂可以收留那三个活下来的孩子。”
    德克萨斯沉默片刻。
    “为什么？”
    “我说过了，和那个狼崽子同病相怜。帮他解决点问题，仅此而已。”
    “罗塞蒂能否保证他们的安全？”
    “风暴的中心是萨卢佐家和贝洛内家；萨卢佐有那个老家伙坐镇，贝洛内的下场如你所见。罗塞蒂受到的影响不算太大。”
    “我会转告他的。要怎么联系你？”
    “我会在新城区停留两天。如果我不在这里，就是在两个街区以外的汽车旅馆；那个方向。至于旧沃尔西尼，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好吧。我现在要去罗德岛驻新城区的临时医院，一起吗？”
    “还是算了。”
    瓦拉赫耸耸肩，扭头向汽车旅馆的方向走去。
    “我怕说错话。顺便，你们真觉得狼崽子会对贝洛内旧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们没那么蠢。”
    “那就好。走了。”

“……德米特，你还是不擅长说谎。”
    莱昂忽然拈起德米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眉头紧锁，神情若有所思。德米特皱了皱眉，没有反驳。莱昂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至少最后一句不是。在新城待了这么久，你是看到了某些东西的； 你很清楚我的理想正在沿着应有的路径进行下去，你知道我能做到——但是你不肯承认。你试图操纵我的情绪、让我陷入自我怀疑和无法弥补的歉疚中。这些情绪的确正困扰着我，并且还将困扰我一生；但我不会再让我的情绪影响我的行动了。你说我不关心周围的人，好，我改。就从眼前的人开始。告诉我，德米特，我做什么能让你开心一点？”
    德米特冷哼一声，手指飞快地移动着；仿佛这个答案他已经在心中描摹了无数次。
    “你回沃尔西尼。”
    “不是这样的，德米特。听我说，现在不要去想家族也不要去想贝洛内，除了你自己以外什么都不要想。现在，回答我。‘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做什么？”
    红狼摇了摇头。
    “一个没有子民的国王是什么？一个没有子民和国王的弄臣又是什么？”
    “是一个自由的人。”
    “……”
    “告诉我吧，德米特——酒吧就先不要想了。医疗部是不会同意的。”
    德米特瞥了莱昂一眼。
    “……咖啡机。除此之外，莱昂，我想打一个赌。”
    “赌什么？”
    “我会证明的。我会证明我可以影响你的情绪，影响到你弥足深陷、无法依靠理智做出任何行动的地步。”
    “你当然可以，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但我是不会和你赌的。”
    “为什么？”
    “你没有筹码。无论你想做什么，最终都会无可避免地伤害到你自己。我不会允许。”
    德米特突然笑出声，粗粝的嗓音回荡在病房里。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要和你打这个赌呢？”
    莱昂一怔。
    “你——”
    “我没有。我不在乎你的意见，莱昂。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别犯你父亲犯过的错误，别做你无法兑现的承诺。”
    “我不会。”
    “你最好是。对了，莱昂。你知道贝纳尔多在拉我入伙的时候向我许诺了什么吗？”
    我不应该反问，这是个明显的陷阱。
    “是什么？”
    德米特在终端上按下几个按键。不确定是有意还是无意，翻译系统没能正确地翻译“家族”这个单词——
    “他许诺给我一个家。”
    德米特的赌局和攻势已经开始了，而该死的他在赌桌上总是会赢。
    “……那个，德米特。”
    我不该开口发问。我早知道答案。
    “嗯？”
    我这是在给德米特递刀子；但这是我应得的惩罚，不是吗？
    “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不会愿意的。
    “如果你想要一个确定的答复，莱昂，很遗憾我还爱你。只是——”
    莱昂看到他按出几个字符：我不能，随后又默默将它们删掉。
    “我不会再让情绪影响我的行动了。”

当然了，清楚如何最直接最高效地爱你的人，显然也知道如何最直接最高效地伤害你。
    莱昂想着，将手中的苹果核甩进垃圾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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