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 【苏英】绸缪

【苏英】绸缪

05

林恩-Lynnsky

2024/11/16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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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黑白尾翼的飞镖被投掷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稳稳地钉在对面墙壁上的镖盘里，但并未正中红心。
身着白大褂的心理医生走过去拿出飞镖，放回一边的盒子里。病床上的人视若无睹，抓过一只飞镖又丢出去，依旧投到了红心区外。
5-19A号病房里这个乐此不疲的小游戏已经持续了一上午，在此期间病人一直未发一言，埃德尔斯坦医生由着他去，勤勤恳恳地帮他捡飞镖。理查德进来换药时，正好看到亚瑟抬手扔飞镖，这一次镖针甚至直接撞上了墙。
金发的beta突然掀翻了盒子，飞镖哗啦啦散落一地。护士吓了一跳，而罗德里赫并未动气，弯下腰来继续收拾残局。
亚瑟低头把脸埋在双手里深深地吸气，哑声说：“……抱歉。”
“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也是情感宣泄的一种方式。”罗德里赫说，“不管怎样，很高兴您还能对这个世界有所反应。”
理查德听得胆战心惊。这次埃德尔斯坦医生的态度似乎更加直接了，可他以前见这位病人时也不是这样的啊？
他心有余悸地换完药离开了，病房内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您还想继续玩吗？”医生问道。
亚瑟摇了摇头。
他垮下肩膀困乏地倚靠在枕头上，把被子扯到胸口。
“你没必要对我用那么多敬词。”他又开了口，声音勉强恢复平常，“当然……如果这是你的个人习惯，就当我没说过。”
这下轮到罗德里赫摇头了。
“这么看，我可以直接称呼你亚瑟，而不是柯克兰先生了？”
“……嗯。”亚瑟应了一声，“当然可以。”
医生走到窗前拉开一点窗帘。
“亚瑟，我听詹姆斯医生说，下周你要做最后一次复位手术了。现在你感觉如何？”
“感觉么，肯定比刚来时好多了。还是要感谢你们妙手回春。”
这个beta面对心理医生的态度也比对待兄长要友好多了，但友好之下仍然隐藏着不适应和疏离，只不过是礼貌和教养让他没有把这些明显表达出来而已。
一个遭遇大难但思维十分清晰的beta。罗德里赫想，这位柯克兰先生清醒之后可比当初他躺在床上意识模糊时不坦诚多了。
距离斯科特·柯克兰离开医院已经过去一周，这一周里罗德里赫一直在观察他这个不坦诚的病人。然而除了那天的突然爆发，亚瑟再也没在他们面前显露自己的情绪波动，甚至还玩起了飞镖。也就是刚刚他才失控打翻盒子，但很快就又像蜗牛缩回自己的壳里，哪怕那外壳已经脆弱不堪。
念及此，心理医生决定做个试探。
“亚瑟，出院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出院？”亚瑟愣了一下，绿色眼睛稍稍睁大，随即反应过来尴尬地咳嗽。
“我、呃……应该是回家休、休息一段时间吧。如果没有什么后遗症，我就继续上班。”
“还是做原来的工作么？”
“嗯，当然……我也只能做这个。”
罗德里赫笑了笑。
“其实挺有意思的，你是律师，而你的兄长是一名警察，就好像你们是刑侦律政世家一样。”他在病床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下，看到亚瑟的神情后又解释，“啊……只是我个人的感慨罢了，如果冒犯到你很抱歉。”
“冒犯倒不至于……”亚瑟说，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反而是，你抬举我们了。我们可不是什么世家，否则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他也自嘲地笑了。罗德里赫注意到他使用了“我们”这个人称，他继续安慰并引导对方。
“什么下场呢？事情总会变化的，不管是好是坏，终究是在变化的。”
亚瑟似乎本能地又想摇头，视线飘忽不定落在对面，脖颈又僵直了。
这个心理医生知道他和斯科特之间的各种关系，无论是脆弱的前任婚姻还是纠缠的兄弟血缘，乃至于上礼拜他匿名举报了兄长的那档子破事，他都一清二楚。但令亚瑟困惑的是，他从来没有直接问过自己有关兄长的一切，哪怕刚才也只是做出了一点试探，却并没有深入话题。
这或多或少让他对这个温和的beta医生有了些许好感。临床心理科室齐聚了各种各样的心理病人，但氛围总是令人舒适的。这里的omega护士是全院最多的，医生也都是普通的beta和善解人意的omega，很适合饱受创伤的可怜人暂时歇下，再慢慢恢复元气。
金发的beta垂下头揉了揉眼睛。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飘渺，“抱歉，我描述不出来。”
他回避了这个话题。罗德里赫并未追问下去，又闲聊了几句，抱着飞镖盒子准备离开。亚瑟望着他。
“不，我和理查德要去查房，诺拉在护士站帮忙。”医生笑道，“待会儿可没人帮你捡飞镖。”
亚瑟悻悻地缩了回去。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躺在床上绞着手指，回忆起他终于恢复清醒那天早上，依稀听到的罗德里赫与斯科特的谈话。
他自己的实际状况如何当然是自己最清楚。事实上早在离婚前半年，他就已经出现了一定的抑郁倾向。当时他去私人医生那里做了心理危机干预，但效果微乎甚微。医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压力源正是他那个alpha丈夫，亚瑟疲惫地支撑了半年，最终还是听到了那根弦崩断的声音。
他主动提出了离婚。Alpha差点就发狂，如果没有法律保护，亚瑟丝毫不怀疑斯科特能把他绑回家去关一辈子。看他那种眼神就知道，看他那种alpha的样子就知道他脑子里都塞满了什么阴暗的想法。
……那种alpha。
现在他又把他们送上了绝路。举报那件事被罗德里赫识破并没有什么，亚瑟下意识就相信他暂时不会把这事告诉斯科特。
如此一来他又孤身一人了。快节奏的生活骤然放松，伴随身体的疼痛和阴魂不散的焦虑不安。亚瑟躲进被子里再度睡去，就算在梦里也会泪流满面。
查完房后罗德里赫去了实验室。早上他安排几名病人做了心理实验，其中就包括亚瑟。现在结果已经出来，科室其他几名医生正在讨论着。
一直以来罗德里赫对亚瑟用的是循证疗法，但这次他采用了精神分析的箱庭疗法，让他在沙箱里凭自己的想法摆弄各种小玩意。亚瑟一开始不明所以，随便放了几只玩具就不动了。罗德里赫也没说什么，找了个借口离开把他晾在实验室。而后监控的医生发现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亚瑟摇着轮椅对架子上的那些道具仔细观察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他开始往沙箱里摆放道具，井井有条得让医生都惊讶。最后呈现出的是一个类似餐厅的场景，亚瑟对着沙箱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又把摆好的道具全都打乱了。
好在他们还有录像。罗德里赫看完了全过程才开口：“那是一个咖啡厅。”
“是这样吗？”医生诧异道，“咖啡厅是商业场所吧，我们原本以为像他那种情况，会更渴求家庭一点。”
罗德里赫摇头，表情似有触动。
“我们要对他们负责，就不能带着预设看待他们。所以我才更提倡实证分析。”他淡淡道，“之前我对他的alpha进行过访谈，他们结婚前经常在一家咖啡厅约会。”
“您刚刚说的是‘他的alpha’。”医生说。
“没错。没有生理上的标记，但心理上他们早就被彼此套牢了。血缘和婚姻的双重关系加深了他们的联系，而出于性别和性格的不同，他们始终无法磨合。先生们，您能想象到一个beta在如此在意某人的情况下，却要把他从自己身边推开这种事情吗？”
医生尝试分析：“嗯……目前来看这个病人目的性相当强烈，很少做不利己的事情。他很会自我防守，但涉及到那个alpha时他就变得具有攻击性，这可以用人类的‘护短’心理解释。可是他的前后行为逻辑也始终是矛盾的……因为他是beta，他很重视对方，又认为对方留在自己身边得不到幸福，才会这样做？这可是一种明显的利他思维了。”
罗德里赫没有回答。他看着那个沙箱，近乎喃喃自语：“……笨蛋先生们。”

亚瑟一觉睡到傍晚，睡醒时肚子快要饿扁了。他睡眼惺忪地按铃，有点奇怪理查德今天怎么没来喊他。
已经进入秋天季节，天黑得越来越早。他行动不便只能躺着或坐在床上，勉强够到床头的灯开关。一开灯他就看到门口站了个陌生男人，差点直接叫出来。
他瞬间绷紧身体，也没出声警惕地盯着对方。
陌生人好像也被他突然开灯吓了一跳，看到是他之后竟松了口气，一步上前满脸堆笑对他点头哈腰。
“哎……打扰了打扰了，是……亚瑟·柯克兰律师吗？”
亚瑟依旧盯着他没动。这人应该也是beta，已经谢顶胳膊夹着公文包，体型微胖裹在一看就很昂贵但还是不合身的西装里。见亚瑟不接话他也丝毫不尴尬，嘿嘿笑着搓了搓手指。
“柯克兰律师别来无恙，啊，您也应该不记得我了，没事儿！哎——咱们上上个月还在希尔顿酒店见过……”
亚瑟歪了一下头，藏在被褥底下的手捏紧自己的硬壳本诗集。
对方还在絮絮叨叨：“今天我来呢也是看望您的，还做个中间人，帮那边老板给您带个话。上帝保佑您，这次可真是死里逃生！但人嘛只有一次生命，对吧，那边的意思是，您看能不能——”
“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金发的beta将视线移到门口，嘴角若有若无藏了一丝笑。
埃德尔斯坦医生还是一身白大褂，但内里是整齐的黑色西装三件套，光看袖扣就比那个beta身上的价位高出不知多少倍。而且他打理了头发没有戴眼镜，神色匆匆看起来好像下班了就要去出席什么重要宴会。
没了镜片的遮挡，平时温文尔雅的医生整个人的气质都锐利起来，眼神像鹰一样紧锁对方。
“这里是我的科室，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他重复了一遍问题，“如果要探望病人，请您明天提前预约。”
对方还想挣扎一番，目光落到医生的铭牌上突然愣了一下，随即哭丧着脸叫道：“抱歉！先生，抱歉！”直接落荒而逃。
亚瑟放松身体，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罗德里赫看对方背影远去，确认他不会再来了才回过头。
“抱歉是我的疏忽。”面对病人时他反而略显疲惫，“下午理查德去皇家玛丽医院培训了，诺拉在路上，待会儿就来照顾你。”
“那家伙是奎安特药业的人。”亚瑟说，“但是他为什么那么害怕你？”
罗德里赫摇头。“我是这儿的主任医师，他不怕我，那我就要叫保安了。”
“不。”
亚瑟说着，艰难地撑起身体坐直了，但绿眼睛里似是有光亮，说话声音也变得颇有底气。
“不，你跟他说这里是你的地盘，但他没有反应；他是在看到你身上的东西以后才感到害怕的……那是什么？铭牌？”
“铭牌。”罗德里赫看起来并无不悦，“我该称赞您吗？不愧是警察的伴侣。喔……是前任伴侣。”
他又恢复了使用敬辞。气氛骤然紧张，安静的病房里金发beta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主治心理医师，又仰起头笑了。
“埃德尔斯坦……我就说我听过这个名字。”他轻声念道，“我刚刚做律师那年，律所接了个国外财产转移的大案子，当事人就跟你一个姓。虽然当年我经验不够连案子的边儿都碰不到，那种大场面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了。来自中欧的大家族，我记得这个词是德语吧？”
“的确。但我是奥地利人。”
罗德里赫似乎想要推眼镜，抬手才想起来自己没戴眼镜，只能失笑。
“好啊……这样才有点意思。”亚瑟说。今晚他有点不正常地兴奋，一瞬间居然让他的姿态有了种捕猎者的影子。
“你的隐私和我无关，但那些有钱人，他们只想让我闭嘴，最好永远消失。”
他靠了回去，双手交叠看窗户外漆黑的树顶：“你们不是对我跟斯科特那些破事最感兴趣吗？我可以都告诉你，但你得拿信息来换。”
“您也要问我问题吗？”
“如您所见。”亚瑟回敬他。
罗德里赫终于叹息。他几乎很快就同意了这个看起来莫名其妙的要求，但到走廊里打了个电话。
“我本来要去开会。”医生还向他解释，语气恢复轻松，“不过正好那个会议也很无聊，显然你这里更需要我在场，诺拉还招架不住你这种态度。平时你做案子也是这样的么？”
亚瑟看起来无所谓地很，但听到这话已经开始悄悄地搓手指了。
“要吃点什么吗？你睡了一下午。”医生问他。
亚瑟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罗德里赫去食堂拿来一份简餐给他。
他吃相斯文，但吃得很快，还把饭盒扫荡得干干净净。饱餐一顿后他又陷入沉默，之前那点针锋相对的气势也柔和了不少。
他低头按着眉角，向医生提出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之前在走廊里，你为什么那么快就知道那家伙放了信息素？”

罗德里赫挑眉，随即意识到他在指哪件事。
他第一反应是“原来您那时候就已经恢复清醒了？”，专业素养让他没有冒失地问出这个问题。一个思维无比清晰敏锐的beta。他想，不愧是从业已久的律师。
“我觉得，我有必要告知你当时的情况。”罗德里赫说，“实际上接手你这个病例之后，我也对你的前夫做了心理评估和问卷调查，结果……有点出人意料。
“我认为你的深层压力源之一就是斯科特·柯克兰，而横亘在你们之间的一大障碍就是性别差异。他是一名典型的alpha，但对你的关注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对普通beta的，哪怕你是他的前任伴侣，这种感情也是不符合常理的。所以我提出了异议，他可能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普通beta来看待。
“但交谈过程中我也失态了，言辞不当引起他动怒，这里我表示抱歉。我们都知道，beta没有性腺体和信息素，对信息素的感知也很迟钝。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和alpha或者omega结合的beta，反应就会比一般的beta快……那么一点。”
话已至此，他终于轻声叹气。
“我曾经……和alpha相处很久，所以十分熟悉alpha的信息素模式。当时看年长的柯克兰先生那种样子，他肯定本能地释放了信息素来威慑周围。”
亚瑟的眼睛微睁，显然没想到是这种原因。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平时他还是闻不到信息素的气味，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但他也能隐约分辨出那些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与情绪波动。尤其是斯科特，他只要翘个尾巴，不出几分钟亚瑟就能嗅到那股子威士忌的味道。
他晃了晃脑袋，接受了这个解释。
“所以……你也是有……？”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小下去。
“差不多吧。”医生语焉不详，“现在我是一个人过。”
他在说谎。亚瑟看着罗德里赫没有镜片遮挡的眼睛想。那双眼睛是极其稀少的昳丽的紫罗兰色，但因为此刻波澜不惊而显得像一潭死水。
出于尊重，他没有追问下去，也轮到他被询问了。
“你是怎么想到要做一名律师的？”医生问他。
“……我？”亚瑟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神情再度变得不自然，“我啊，呃、嗯……好吧，其实我不是科班出身。”
突然被提问到职业相关令他猝不及防，说话也磕磕绊绊。
罗德里赫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亚瑟只好垂下脑袋，用极小的声音飞快说了一句：“我大学学的不是法律。”
“那是什么专业呢？”
“是文学。我大学学的是文学，本来我是想着去做个编辑什么的。”金发的beta说，重复用词的模样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双手握拳放在被子上，身体也逐渐紧绷。罗德里赫无声地注视着他的变化。
“所以，后来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吗？”
“啊……差不多吧。”亚瑟说，“跟我的……家里人有很大关系，家里人……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家庭情况，埃德尔斯坦医生？我说家里人的时候主要就是指我的母亲和兄弟，喔，在当时‘兄弟’这个词对我而言当然不包括斯科特那个混蛋——混蛋……”
他的语速越来越急促，匆匆忙忙地说着到最后不得不停下来闭着眼喘息，再度把脸埋在手里，摸到了额头上的冷汗。
“亚瑟，亚瑟。”罗德里赫喊他，“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你的手在抖。”
亚瑟摇摇头，抱住手臂缩起肩膀，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神直直地盯着床对面的折叠床。
那里曾经睡过他的某个兄长。
医生不再询问下去了，起身按铃喊了小护士过来，在门外叮嘱：“照顾好他。”
他停顿一下：“他刚刚出现了应激反应，不过不太严重。我去打个电话，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先稳定他的情绪并立即联系我。”
诺拉乖巧地点头，端着托盘进病房去了。
医院外风雨交加，黑黢黢的天色显得走廊灯光惨白。罗德里赫把手插在口袋里，拐了个弯走到窗台边。他拿出一直在通话中的手机按亮屏幕，没有打招呼便开门见山道：
“奎安特药业派人来找他让他闭嘴，您刚才也听到了。先生，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他是关键的证人，但首先他还是我的病人。
“我不是好事之徒，不喜欢把鼻子探到别人的碗里。但是您离开了，他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多少。柯克兰先生，我只能再问您一遍——
“你们的家庭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会让亚瑟对这个概念避之不及？”
电话那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响起alpha低沉的声音。
“离婚。”斯科特·柯克兰淡淡道，“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因此与我分离。”

作为一个来自于精神分析学派起源地与弗洛伊德故乡的临床心理医生，罗德里赫一直相信人是由他们的过去编织而成的。
他不会对柯克兰兄弟之间的乱伦耿耿于怀，因为他知道过去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得他们走到如此地步。事情已然发生，过去无法改变，而他的任务就是找到那些纷繁复杂的线头，耐心地理清它们，像是一层层拨开某个病人自缚的茧，又像是织起花环佩戴在他的头上，鼓励他：人生而无罪，你可以很好。
审查期间斯科特没有事情干，给他讲了一个漫长但并不复杂的家庭伦理故事。出轨的alpha丈夫，离异的omega母亲，带走家中的两个年幼的beta孩子并把他们抚养成人。
与此同时，小护士诺拉蹲在病床边，用消毒毛巾擦拭那个金发病人汗津津的手心，那里被他之前攥握成拳时划出深深浅浅的印子。
你想不想听故事？他对温顺的omega护士说。
没等诺拉慌慌张张地起身，亚瑟突然像是被按下了开关，飞快地说起他过去的经历。他说得又多又杂，颠三倒四好像要一股脑儿地把这段时间没说的话全都倒出来，不眠不休不吐不快。他咳嗽着揉着通红的眼睛给护士说他的妈妈。
“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样子了，只知道她叫玛格丽特。”斯科特说，“亚瑟给我看过照片，很美。他宝贝得不行，我觉得他有点恋母。”
“妈妈很漂亮。”亚瑟闭着眼睛说，“她可能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性，所以会招惹麻烦，照顾我和大哥很麻烦……我有没有跟你说我的大哥？抱歉。”
“我有一个大哥。没错，最年长的长子，没印象。我他妈两岁不到就被老不死的带走了，你觉得我会对他们有印象？”斯科特冷声道，“亚瑟也一样，一点也记不得我。”
罗德里赫提醒：“有研究表明一些婴儿在一岁时就已经能够记事……”
“他妈的，闭嘴。”
“……我不想提到威廉，我已经很久没跟别人说到他了……啊，好像我也很久没去看他了。”亚瑟说，“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让他失望……我让他们都失望了。”
“由于工作关系我还是能见到他几面的，不过他知道我跟亚瑟搞起来了，出来以后肯定要打断我俩的腿。”斯科特用一种空白的声音说，“……如果他能出来的话。”
“**妈妈死了。**”亚瑟的眼神空洞，“我们住在东区河口，那里一直很混乱。小时候如果有陌生人靠近妈妈，我就会大声哭闹，威廉就会去叫警察。她没法再婚，摆脱不了那个alpha，发情的时候还会想着他……她被永远地困住了。但她不该……不该是这种结局……”
“那是一起误杀案件，一个omega被卷入了当地黑帮纠纷，omega当场死亡。”斯科特说，“那会儿omega权益保护法也没现在这么完善，案子不了了之，亚瑟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受了刺激要学法律。我？我他妈当时念警校呢……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如果有可能，那天我不会让威廉出门。他已经找到实习工作了，他是帝国理工毕业的，帝国理工啊，出来他就是建筑师了……害了妈妈的家伙一命换还一命，可是他呢？他呢？！我已经没有妈妈，他也走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啊……”
“……捅了三十七刀，人也是当场死亡，判了无期徒刑。前几年亚瑟一直劝他争取减刑，老子觉得没戏。威廉奔着报仇过去的，现在的人都不吃同态复仇这一套了。你会不会觉得老子冷血？那可是咱们的亲哥……呵呵。”
我甚至不记得我的妈妈长什么样子。Alpha在电话那头轻声说。
***可我还是遇到了他。***
透过他们的描述，医生和护士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多年以前朦胧的那一幕，隔着湿冷的雨夜和破碎的过往在他们面前重新鲜活起来。那个失去母亲和长兄没多久的年轻人，瑟缩着推开酒吧的门，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浓烈的烟酒味吓得后退半步。他惊惶失措，眼睛也哭红，逞强般地给自己点了一杯烈酒。虽然不是omega，也像绵羊入了狼窝被alpha觊觎。男人紧盯他的猎物，看到他凌乱的金发在灯光笼罩下散发柔和的光圈。
金发的beta被酒呛得咳嗽，回头灯火阑珊处，撞进那片林海一样苍茫辽远的深绿眸色里。
咔哒。
多年以前，红发的alpha拨弄了一下没有打着的打火机，无所谓地笑笑，指间拈了一支烟，凑过去靠近一动不动的年轻人。
“借个火？”
“……好啊。”
亚瑟·柯克兰小声说。
房间里重归寂静，没有人再说话。房间外不远处的走廊，罗德里赫轻轻敲着窗台听电话那边说话，神情晦暗不明，有如窗外被风雨席卷的树影。
诺拉小心地抬起头，看到亚瑟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泪痕。

[i]以玫瑰之名而歌唱
在夜晚的平原上
所有的花园
会苏醒过来，变得肥沃
歌唱，歌唱，再唱一遍
白鸽回到了血迹斑斑的家

以玫瑰之名而歌唱
在沉默的游廊上
波浪和它的回声天际
穿越沙漠，带来雨的好消息
穿越过夜晚蓝色的屋顶
微风把它带到了
每一个地平线[/i]

“……怎么不读了？”
斯科特诡异地静默了一瞬，啪地一声合上厚重的诗集。
“不念了。”他嘟囔着，要把诗集摆到床头柜上，“这[notes=[伊朗人][斯科特读的这首诗名为《前序》，作者是伊朗诗人穆罕默德·雷扎沙夫·卡德卡尼，被誉为伊朗现代诗歌的最后一位诗人。]]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亚瑟奇怪地看着他，从床上翻了个身轻巧地捉住他的手腕拿过书。斯科特本能想阻拦，念及他还在康复期不敢轻举妄动，僵着身子看他趴在自己身前伸手，露出白净的手腕和小臂。
鼻尖掠过似有似无的玫瑰花香。
亚瑟拿到诗集翻了几页，发出嘲笑成功破坏了这种略显旖旎的气氛：“嘁，就知道你看不惯这种诗。”
“知道你还叫老子读？”
“看你浑身难受我乐意。”
斯科特作势要揍他——门口传来敲门声。
“该去复健啦，亚瑟。”护士理查德小声提醒他们。
他有点不好意思进门。最近斯科特一个大alpha一直堂而皇之地在病房里晃悠，屋子里到处都是alpha醇厚的气息，把懵懂无知的beta圈在他的场域里。
不过看亚瑟的反应……或许他知道也说不定。
亚瑟趁着斯科特不注意往嘴里塞了一枚百香果糖，还拿走了斯科特口袋里的烟。等他哥反应过来要继续揍他时，亚瑟已经下床跑出老远了，出去差点撞到查房的罗德里赫。医生还没跟他说话，又有个红发男人追出来从他面前经过。他挑眉看这对兄弟远去的身影。
“医院里禁止吸烟！”亚瑟在走廊里笑着说。
“医院里还禁止大声喧——你他妈看着点路！”
到了复健室亚瑟就老实了，说话也变得小小声：“我最近就是有些瞌睡……”
和蔼的复健师笑眯眯地看他。
“这可不行，柯克兰先生，这个时期你必须每天保持运动量，这样才不会落下后遗症。”
斯科特追了上来，听到这番话虚虚地捏着亚瑟的耳垂。“听到没有？别成天懒成猪了。”亚瑟把他的手扒拉开。
“年长的柯克兰先生也要一直督促他，千万不能惯着他。”
“噢。”斯科特蔫了。厚脸皮如他也经不住这种“关照”，亚瑟侧目而视，从这个角度看alpha就像蔫头耷脑的大型犬一样。
正如他所说，看到这家伙吃瘪他就高兴，哪怕自己同样被批评了。亚瑟神清气爽地踏上复健运动器材。
每次复健之后他都会出一身汗，天气渐冷，复健师叮嘱他小心着凉，给他披了一条毛巾毯。斯科特本来在旁边玩手机，见状不由自主地上前。
他反复告诫过自己不要老是想着亚瑟身上有什么味道，反应过来时已经在吸鼻子了。
他妈的更像一条蠢狗了。亚瑟无语地望着他，趁着复健师没说话赶紧打了个招呼拉他就走，路上诘问他：“你感冒了？”
“没有的事！”斯科特说，“你是不是用香水了？身上一股味——”
“鼻子坏了左转三楼去耳鼻喉科。”亚瑟不再理他直接回病房了。乍一看他健步如飞的样子，根本想象不到几个月前他还是身受重伤动弹不得。
可他还是有点烦躁，斯科特被苏格兰场放出来等待调查结果暂时没事做，不知道受什么刺激就一天到晚的凑在他身边，他想找个由头把斯科特挡在外面都找不到。于是他把主意打到护士身上。
亚瑟坐在床上装模作样地看书，斯科特在对面的折叠床上收拾东西。秋冬时节他把换季的衣物都拖过来了，但刚才去复健室还是忘了给亚瑟带外套或毛毯。他的这个弟弟本来就体质差，平时换季如果不看着点很容易就感冒。
理查德探头探脑地推门，对斯科特说：“亚瑟有个检查报告出来了，在三楼要家属签字，您去取一下吧。”
Alpha一走，病房里顿时充满快活的空气。
亚瑟没有零食吃了只能喝白水，端着杯子拍拍病床让理查德坐下，理查德连忙摆手：“我待会还有活儿呢——亚瑟，你把他支开有什么事啊？”
“还是老样子，你能帮我带点毛线和编织针过来吗？具体款式和钱我待会给你。”亚瑟问他。
“噢……啊？原来你会织东西啊！”omega护士顿时星星眼就差鼓掌了，“好贤惠！”
“什么玩意？”亚瑟把眼睛一瞪，不但没有不怒自威的效果，反而显得他只是在嗔怪对方，“能吗？不能就走。”
“能是能……但是我觉得啊亚瑟，不管你要做什么东西，肯定都会被前夫哥看到吧，又不是零食偷吃一口就……”理查德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抿着嘴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看他，看得他浑身发毛。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谢谢啊。”
亚瑟嘴上逞能，打发走护士之后躺倒在床上发呆。
不能当着斯科特的面做那些事，的确是个问题。他又翻了翻手机日历，悄悄地叹息。
他给斯科特发了个短信就出去到主任医师办公室，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交谈。
“……这样下去对母体和胎儿都不利。夫人，躁郁症固然严重，但首要的是解决最直接威胁到他生命的问题……”
“……”
遮掩的门被打开了，拖出狭长的嘎吱声。亚瑟无声地站在门外。
办公室内的几名医生全都转过头来看他，罗德里赫推了推眼镜。
“是风……”亚瑟尴尬解释。
但同时他也注意到，只有一名背对他的女性没有回头，扎起的白金色头发下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
“您稍等一会儿。”罗德里赫对他说。
亚瑟只好帮他们关上门，无所事事地靠在窗台边看风景。他很久没出过医院了，最远的脚程就是跟斯科特去隔壁楼看望安格斯。之前他还会偶尔下楼遛弯，但自从某次在门诊部遇到（被斯科特认出来的）河口黑帮成员，斯科特说什么也不给他下去了。
见鬼的alpha控制欲。他不止一次想找医生抱怨，都被他忍耐下去了。在亚瑟看来，他还犯不着大动干戈把这种过于隐秘和私人的事情闹到台面上来，好像显得他很蛮不讲理一样。
不过现在他又有求于医生，最好还是说点实话，毕竟罗德里赫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糊弄……亚瑟正盘算着，眼角余光瞟到离他不远处有人低垂着头坐在轮椅上。
灰白色的头发，瘦削的身形，还有遮盖的毛毯——是他对面病房的那个omega。
或许是他的视线停留时间过长，omega似有感应般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
亚瑟一惊，察觉到自己的失礼，抱歉地对他笑笑。
可那个omega反而一直盯着他看，看得亚瑟相当不自在，心里也生出异样。
他收拾了一下情绪还没出声，就看到omega居然勾起唇角嘲讽地笑了，嘴唇张合吐出几个模糊的单词。

金发的beta垂着脑袋站在办公室里，姿态就像乖乖被老师批评的小学生。罗德里赫左右看看，两个alpha正在横眉冷对，并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
最终还是红发的alpha冷淡开口：“那位先生怀孕了，又是病人，情绪不稳定可以理解。要是我家亚瑟冒犯了，请你原谅。”
他虚扣住亚瑟的后脖颈往下按了按，亚瑟顿时在心里龇牙咧嘴：斯科特这种样子一点也不像在跟人道歉啊！
果不其然斯科特的话锋一转：“但是亚瑟的性格吃软不吃硬，如果不是被冒犯到，他根本不会动弹。你有时间在这里瞪我们，不如想一想刚刚你的omega到底说了什么。”
对面的女性alpha稍稍掀动眼皮，像看弱智一样看斯科特。
这话说得亚瑟就差翻白眼了，连罗德里赫都不忍卒听出来打圆场：“好了，您二位先歇一歇。”
“您先去急救室吧，卡特这时候需要您陪在身边。后面有什么事情我会通知您来的。”他对女性alpha说。白金色头发的alpha不置可否，轻声念了句“叨扰了”便拿起包离开，声音也脆生生的冷若冰霜。
罗德里赫转向那对“难兄难弟”。
“斯科特·柯克兰先生。”他严肃地叫了alpha的全名，“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里是医院。请先回去等一下吧，我有话跟亚瑟说。”
被下了逐客令的alpha看起来一点也不害臊，跟打了胜仗似的雄赳赳气昂昂走出办公室。
亚瑟的脸都快被他丢尽了，都不敢直接看医生。
“你的脸红了。”罗德里赫提醒。
“啊我知道了！那家伙就是那样很烦啊！傻逼alpha!”
亚瑟终于没忍住直接骂出来，后知后觉他还在医生面前，斯科特可能还没走远。
他连耳朵根也变红了。罗德里赫看他这副无地自容的样子一声叹息。
“所以刚刚卡特说了什么？你才会被激怒，让他受了刺激进了急救室。”
“我真的没对他做什么。”亚瑟小声说，“真的。”
罗德里赫安抚他：“我们当然知道你没做什么，你看，你的兄长也都相信你，一直帮你说话。”
亚瑟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的确没做什么，甚至还没说一句话，那个名叫卡特的omega就对他笑了。
“是你啊。”他轻声说，“被alpha圈养的beta。”
金发的beta一瞬间大脑空白，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对方面前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绿眼里却异常平静。
“……有时间说我，不如好好想一想您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他不卑不亢道，“您说是吧，omega先生。”
他笑起来，身影和面容因为逆着光而模糊不清。
“……然后他就看着我不说话，一直不动弹然后就晕过去了……”亚瑟继续小声解释，“我以为他只是普通心理疾病……我真的不知道他有心脏病，不然我也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罗德里赫默默地注视他。
他注意到后来斯科特回敬alpha时，使用的句式几乎和亚瑟当时对omega所说的一模一样。
停顿了一会儿，他还是喟叹道：“疾病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性别也一样。上帝，有时候我真不希望我的病人们因为这些而互相攻讦。”
亚瑟顿时坐立不安：“我知道……呃，我的意思是，我会向他道歉的。他不会有事的吧……？”
“医生的职业道德让我无法告知你其他病人的具体情况，不过我向你保证，你与他的发病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所以还是有关系的了……亚瑟欲哭无泪，说到底那个omega没什么大错，他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而产生负罪感，可实际上他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了。
好在罗德里赫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下一句问话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你刚刚来办公室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看起来，是需要瞒着你兄长的事情？”
亚瑟深吸一口气，后脖颈被斯科特触摸过的那一小块皮肤仿佛在发烫。
“这个月的三十号，就是他的生日了。”他说，“……我想准备一份礼物，但可能要借用一下你的办公室……嗯……就用几次，我得……先别告诉他。”
罗德里赫有些惊奇地看他。
这似乎是第一次，他在这个beta的脸上看到名为腼腆的神情。
他已经三十岁了，容颜依旧俊秀，即便之前的那些磨难也无法将他折损。但此时此刻beta的眉眼神态却是温和的，没有锋利的棱角而如同冬日暖阳，寒冷里暂缓一缕跳动蓬勃的热度。
医生情不自禁弯起嘴角。
“当然可以，先生。”
亚瑟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下一秒他把这口气提起来了。
“不过生日这件事，肯定是当事人自己最清楚了。”他听到医生这么说，“之前你应该也送过他礼物，这次他会提前想到吗？”
“呃……以前我的确给他送过生日礼物，去店里打包好就行，就是挺公事公办的。有时候我上班忙也想不起来，他还抱怨我来着……”
察觉到自己可能越说越发散，亚瑟连忙把话题拉回来：“这次，嗯，其实我想自己动手做一份礼物……也算感谢他这段时间照顾我吧，这个情分我肯定是要还他的，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你真的这样想的吗？”
听他说完这一通废话，罗德里赫轻描淡写又意味深长地问。
亚瑟噤声。
“我换个说法吧。亚瑟，你知道给一个alpha送礼物意味着什么吗？”
亚瑟迟疑了一下，才摇摇头。罗德里赫轻轻敲击办公桌面。
“六大性别理论里，有一种观点是从生物学出发看性别。这一学派把我们的本源看作兽类，认为原始本能驱使我们的日常行为。Alpha凶猛好斗，争强好胜，就像草原上的公狮子，而在获胜之后，他们都会得到相应的奖励：金钱、权力、地位、声望……还有配偶。为此，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在社会中展开竞争。”
听到配偶这个词，亚瑟的身形明显变僵硬了。
“但是我不赞成这种观点。”罗德里赫简单干脆地说，“我认为人类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不会被生物本能完全控制。相反，平时我们的很多行为，都是有迹可循的。”
“你的兄长，兼前任伴侣，应该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对omega不怎么感兴趣的alpha。这里插句题外话，口头逞强往往是无效的，最重要的是看他接下来如何行动。而你应该有那么一点意识了，那个alpha一直留在你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根据我的观察，你也已经做出了很多回应，不管是积极还是消极的回应，他都会照单全收。现在，你决定送他亲手制作的生日礼物，相当于给了他一个信号。Alpha接收到那种信号会有何反应，想必你早就清楚了。
“所以我该说你们是一脉相承的勇敢吗……明明人心叵测最难琢磨，你们却在日积月累里打磨成一片冰心。”
心理医生的叹息有如云烟，最终消散在金发beta颤抖闭上的眼前。

“在alpha看来，因为无法标记，beta永远也不会属于他；在beta看来，因为无法标记，alpha永远也不会是他一个人的。在他们看来，他们都无法拥有彼此，无法并肩前行。”
“这或许是生物学上的事实，但，我时常能看到一些alpha和beta义无反顾地在一起，如同风雨行舟，哪怕前途未卜，哪怕未来会充满争执、怀疑和痛苦……”
“……在一起的那些时光里，他们总是很高兴。”

斯科特出门差点直接撞上迎面而来的亚瑟，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扶稳了，嘴里依旧没一句好话：“跑什么跑？赶着去食堂抢饭呢？”
然而亚瑟失魂落魄的，本能反手握着他的手臂才没跌倒。斯科特察觉到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亚瑟回过神，努力扯了扯嘴角，“我就是有点担心对面那个……omega。他怀孕了……”
“又不是你怀孕，管那么多干什么。”斯科特不耐烦地把他拖进病房。亚瑟终于稳下心思，随即开始小小地挣扎。
“放开——我自己会走路！”
“等你把腿里的钢钉都拆了再来跟老子说这种话。”
亚瑟立刻弯曲膝盖在原地蹦了蹦，以实际行动证明他现在能跑能跳，十分健康。
斯科特的面部表情难得抽搐，手上不仅没松开反而抓得更紧，看似凶狠对他发话：“过来吃饭！”
饭后斯科特问他：“医生找你还有什么事？”
“哦，他说我从明天开始要定期去他那儿做心理复查。”亚瑟面不改色地撒谎，再看对方时只望见那双眼里的深绿。
他看得太深，亚瑟一时间忘记避开他的视线。
最终斯科特只是不以为意地耸肩，并没有追问下去。他回到折叠床边，从整理好的衣物中拿出一件毛衣外套，比划了几下要给亚瑟披上。这回亚瑟没有挣开。
他忙着看视频。这几天霍华德一直在向他报告案子的进展，法院也通知他方便之时就去作证。亚瑟有时间就翻出相关新闻报道和法律视频看，被斯科特问到就毫不留情地回敬他：“我又不像你那么闲，我还是要充电养家糊口的。”
他说的倒是实话。这番事故折腾下来，即使NHS报销了一部分费用，手术和住院治疗还是花了不少钱。尤其是亚瑟恢复清醒以后听说是斯科特帮他垫付了相关费用，他就更不乐意了。在他眼里斯科特一直是个穷逼，没离婚的时候就经常找他要钱，现在他们各过各的，他哪来那么多钱缴费？
斯科特在被停职审查后就显得更加游手好闲，这会儿见他捧着平板静音看视频，红毛脑袋就凑过来了。
“在看什么？”
简直没话找话。亚瑟不理他，斯科特看到视频标题是讨论奎安特药业股价的。
身边一阵悉悉索索，斯科特不知从哪摸出一副耳机线，插在平板上又把右耳的耳机塞在亚瑟的耳朵里。
亚瑟一惊，下意识地缩脖子，还没质问他做什么，眼角余光看到他戴上了剩下的一只耳机。
“……”亚瑟张了张嘴，不再出声继续看视频。
他们一起看完这个视频，亚瑟在备忘录上记了几个股价波动的关键节点，又跟该药业的人事变动和交易信息联系起来，全神贯注也忘了摘耳机。斯科特左右瞅瞅，打开音乐app点了一首歌。
亚瑟扬起眉毛，视线没有离开屏幕继续做着笔记。
他们并排坐在床上，一边一只耳机一起听歌。斯科特注视他弟弟的眉眼，轻声道：“亚瑟？”
亚瑟没有反应。他本来也该没有反应，那只受伤的左耳，据爱德华大夫估计要到半年后才能恢复听力，或许还会有一定的后遗症。现在他的注意力集中，能听到的耳里有音乐声，几乎听不见兄长在身边说什么。
他这种低眉顺目的样子真的很乖。斯科特想，如果收敛了爪子和牙齿就好了，他就会把他领回家去慢慢养，揣在怀里使劲儿揉，亲吻他舔弄他把他弄到泪眼汪汪。就算没法标记也没关系了，他们还有血缘关系，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血缘关系，任何人——哪怕是他们自己都没法拆散的关系。
这种近乎病态的想法又要使他发狂，心里的猛兽暴躁不安地刨着地喘着气。他盯着他脸颊边垂下的一缕金色短发看。
“……你还记得那个日子吗？你知道你都在做些什么吗？”alpha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嘶哑。
“蠢货，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小蠢货。”
“你在说什么？”
亚瑟皱着眉问，伸手就要拿下耳机。
音乐声里他老是听到斯科特好像在他旁边叨叨逼逼，混合略显嘈杂的耳内噪音更让他烦闷，作势要摘耳机，被斯科特一把抓住手腕。
那一把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反正把他弄疼了，亚瑟嘶了一声，拧着眉头骂他一句：“你有病啊。”
斯科特松开他，自己好像也没想到似的，看着那截手腕上被他握出的痕迹发愣。
亚瑟直觉斯科特这种状态有点不对劲，但转念一想alpha本来就是变态生物，也没细想下去，甩了甩手腕继续干活。
他很快就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后悔不已：斯科特悄悄拉过他的手腕吹了一口气。
“我次……”亚瑟差点就骂出声了，扭头强迫自己心平气和地注视这个狗男人，语气真诚：“你有病吧？”
Alpha也许不全是变态，但这家伙是真的狗！
这时候斯科特反而相当坦诚：“吹吹就不疼了。”
“得了吧你以为你是神仙教母哄小孩儿呢，还吹吹。”亚瑟嗤之以鼻，“起开！我要睡觉了。”
他关掉平板电脑，音乐停止了，斯科特也收起耳机。
“洗完澡再睡。”他紧追不舍，“你今天出了汗必须洗澡。”
亚瑟瞅着他，很怀疑他会不会在自己洗澡的时候做出什么非分之举。
看出他心里所想，斯科特难得退了一步：“……我到走廊去？”
“倒、倒也不必，太夸张了。”亚瑟说，“说老实话，斯科特，我只是觉得你最近有点太兴奋了，可能需要泄……个火。”
话一落音他就看到斯科特脸上最后一点表情都消失了，但回想起之前心理医生说过的话，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今天的事儿正好提醒了我，你是不是……对omega没兴趣啊？”
斯科特慢慢眯起眼。
亚瑟最怵他这种样子，简直跟大型动物捕猎之前弓起脊背蛰伏下来一模一样。然而今天罗德里赫的话提醒了他，细算起来他们离婚将近有半年，可根据他平时和斯科特的接触，他可以肯定在他们分别的时间里，对方没找过一个omega。
这可太不正常了，简直违反alpha本性。亚瑟原本的想法是让他滚去跟omega过日子离自己远点，做他的ao神仙伴侣去，但现在看来问题好像没那么简单。
他这边还在自以为是地努力思考，斯科特快被他这个蠢弟弟气死。
质疑他对omega没兴趣等同于质疑他不举，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把这只小蠢货掀到床上去让他见识一下他妈的自己到底对谁最感兴趣。
Alpha磨着牙尽全力按捺住那种暴戾的欲望，对他露出一个假笑。
“你他妈……”
他不由分说抓住beta的细胳膊，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脱了他的外套。
“……完全就在胡说八道。”
斯科特咬牙切齿道，直接把他推进了浴室又在外面关上门。
浴室里静默了一会儿，响起亚瑟弱弱的声音：“……原来你是选择性择偶啊？”
“快洗！！！”alpha怒吼，“再废话老子日你！”
……又过了一会儿，浴室门打开一条缝，颤巍巍探出一只手。
“毛巾和内、内衣……”
斯科特把衣物都甩在他手上。

亚瑟在浴室里足足待了一个多小时，好好反思了一下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到最后斯科特以为他要闷死在里面就差破门而入了，他才裹着浴巾热气腾腾又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
一出来他就看到红发alpha盘踞在他的病床上，占了小半个床面对他怒目而视，差点又要缩回去。
但他也深谙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道理，做好了心理建设慢慢往床那边挪，飞快地拉开没被斯科特压到的被子就要钻进去。
“等等。”斯科特喊他，“你不吹头发啊？”
他没提之前发生的不快，只是脸色还是阴沉的，亚瑟见他这种样子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也不知道alpha忍得很辛苦，额角血脉隐约跳动，看到他水滴沾湿的发梢和同样湿漉漉的眼睛，身体和心底某处一直躁动不安，连信息素都在叫嚣。
……更别提他刚刚从浴室里走出来整个人都红扑扑的，又露出白净的臂膀和小腿，斯科特的眼神都直了。
不能吓到他，不能让他感到伤心和害怕，不能在他面前露出自私丑恶的样子，alpha生来就背负原罪，和beta在一起已是艰难磨合，偏偏那个人还是他同父同母的手足胞弟。偏偏是他。
他以为自己终于捕到猎物，却最终自投罗网不断沦陷到地狱。
“哦……噢，我忘记了。”亚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帮我吹吧。”
斯科特没反应过来，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说让你帮我吹啊！现在让你吹吹你怎么又不干了？”亚瑟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了，声音却明显得外强中干，“刚刚洗太久……我没力气了……”
然后他惊悚地发现面前的alpha突然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把干毛巾丢在他的头上揉了一把。
“行，帮你吹。”
亚瑟捂着脑袋低下头，整个人热得像在发烧。
几秒之后他在吹风机的轰鸣声中大叫：“别吹乱了啊混蛋！！”
“放心，你的头发平时够乱了。”
有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斯科特肆无忌惮地乱揉他的金毛脑袋，触及被水浸润后变得柔软湿热的发丝。亚瑟盘起腿一动不动的，也不再作声任由他揉。
恍惚间吹风机的热风带来一缕花香。
他眸色一深，把吹风机关小了一档问道：“你刚刚用的什么洗发露？”
“你失忆了？还不是你买的那套，你一直都喜欢那套的味道，花枝招展的。”亚瑟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
他被照顾得舒爽，头发逐渐干燥说话态度也懒散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想什么，以前你偷偷换我香水的事儿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斯科特揶揄道，并没有注意自己此刻的神情已然带上了笑意。
吹好头发后他继续帮亚瑟梳头，视线不经意间又落到他的脖子上。斯科特一愣，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
总是这种地方，总是这个地方。
他肖想了无数次，伤害了千百遍，可这里就是什么也没有。
现在这个beta早已对他放松了警惕，背对着他坐在他身前，安静地垂下脖颈如同湖边休憩的天鹅，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照料。他完全可以一口咬下去，对方也不会挣扎和反抗多少，咬下去深入到他的血肉里，他也能理解……他多日以来压抑的欲望和疯狂都能有着落。
只能在他身上……只是在他心里。
Alpha像是被虚幻魇住，对着一无所知的beta悄悄张开嘴，露出牙齿。
咬下去，咬下去，他就会流血……
血流满地的路面上，血水混合雨水浸染冰冷的身躯，终于看向他但毫无光亮的绿色瞳孔。
斯科特一个激灵猛然停下，咬紧牙关浑身僵硬地盯着面前的人。
“……我说你啊。”
许久以后，亚瑟·柯克兰的叹息声响起。
“是不是快要失业了真的很闲？”他用熟悉的语气抱怨道，宛如他们很久以前朝夕相处时的一点一滴，“弄好了把吹风机收起来，帮我到浴室拿一下身体乳，我觉得身上有点干。”
见斯科特并没有动弹，他就要恼怒地转过身来，被按住身体。
“……行。”alpha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奇怪的模糊咕哝，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悲恸，还是欣喜。
亚瑟看着他哥同手同脚地走进浴室，有些后怕地摸摸凉飕飕的脖子。
他又不是傻瓜，斯科特一副憋坏了的急眼样子，他就算没有及时闻到那早就混乱不堪的信息素，也该反应过来这个alpha刚刚对着他的后脖颈发呆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关爱alpha身心健康，从我做起。
自我开导了这么一通，他好心情地伸手去接斯科特手里的罐子，又被拦住了。
“……”亚瑟瞪着他，心说你他妈不会又要犯病吧。
“你不是说你没力气了吗？”斯科特说，“要抹哪？”
……最终亚瑟放弃了跟他争辩，自暴自弃地卷起衣袖随便指了几个地方。
斯科特打开罐子，亚瑟用的身体乳是淡淡的茶香，混合蜂蜜的甜味爽利又沁人心脾。他没想到会是这种味道，忍不住又吸了一下鼻子。
“红茶？”他哑着嗓子问，挖了一勺身体乳抹在亚瑟的小臂上。
“请问罐子上大写的‘绿茶’两个词是被你吃了吗？”
“我没怎么见过你喝绿茶。”
“噢，这么说吧，用在洗护用品上香味还是不一样的。”说到感兴趣的东西，亚瑟又放松下来托着下巴摇头晃脑，“红茶身体乳的气味对我来说太浓了。”
斯科特随意答应几声，帮他抹匀乳膏又拍了拍那片皮肤。
他上手很快就熟稔，涂到下半身时亚瑟却胆怯了，僵着腿干笑道：“这边我自己来吧……”
“你觉得你浑身上下有哪一块是老子没碰过的？”斯科特不理他，强硬地拉直他的小腿摆在床铺上，“松开，怎么这么金贵。”
亚瑟左顾右盼，脸上本来快要消退的热度又回来了。
他再度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很奇怪啊！这种事情绝对很奇怪啊！他妈的一个跟他结婚九年又离婚现在还觊觎他身体的alpha给他抹身体乳这种事情算什么啊！？
……这个alpha还是他的哥哥……
“大腿还用抹吗？”斯科特问他。
“……不、不用……谢谢啊。”亚瑟结结巴巴地说，不用看斯科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现在肯定脸红了。
蠢透了。他简直想掩面而逃。
可他不能逃，alpha的目光沉沉又灼热地望着他，真的很像那些凶猛又安静下来的动物，在下一秒动作之前，他不会知道对方到底是要将他撕碎还是把他含在嘴里舔舐，但此时他只是望着他。
空气一时间陷入难以言喻的暧昧。斯科特动了一下，侧过头去准备合上盖子。
“等一下……”亚瑟微弱道。
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手上握拳又松开，在斯科特投过来的目光里，有些羞恼地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你是不是忘了这里？”
Alpha的呼吸微快瞳孔也放大，显而易见地难以置信愣在原地。
“这里啊。”他听见beta小声地说，“这里也要抹的，我都有颈纹了。”
斯科特朝他呲牙，亚瑟一下子闭嘴了，眼睁睁地看着他胡乱点点头，抹了少许身体乳涂在他的脖子上再匀开，被工作打磨粗粝的指腹搭在喉结上。
只要他再用力一点，虎口往前探一点，他就可以用这个姿势掐死自己。亚瑟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他们全程没有说一句话，难得默契又安静地完成这一次身体护理。斯科特再度绕到他身后触碰后脖颈的那片皮肤，能够看到那里有几条浅淡的伤痕。
这次事故后亚瑟身上留下了不少的伤，但这几道旧伤，全都是他咬出来的。
一瞬间alpha就要往后倒退几步，下意识地抬手又闻到指间留有余香。
没有玫瑰的气味，没有花朵的芬芳，只有茶叶悠长淡雅的味道。
于是鬼使神差地，斯科特慢慢俯下身去，低头在亚瑟的肩膀和脖颈边嗅了嗅。他嗅得很小心，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吸鼻子的声音，但亚瑟只要稍稍往旁边侧一下头，就会碰到他的脸庞，还有因为俯身的动作而垂落下来的红色发梢。
亚瑟又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任由他闻，抬起手悄悄触碰到斯科特扶着他肩膀的指尖。他们的手指留有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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