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希望之光

破晓

原力敏感戒律牧

2024/12/25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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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贤人什么话也插不上，但年迈的伦太郎还是很感谢对方听他说了这么多。
「毕竟，现在想要找个能听自己说心里话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他认真地又打量了一遍面前这个年轻人。
「也许索菲亚是对的——虽然自从和飞羽真断绝了来往后，我就坚信自己不会再被那些往日的幽灵左右，但真的再次看到这张脸时，还是会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过去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在真理之剑宿舍里温暖的炉火前，和现在再也不会见面了的老朋友们一起讨论那个自己喜欢的姑娘。」
说着这话的同时，伦太郎拿下了壁炉架上装在木质相框中的那张北区基地的大家褪色的合照，逐个拂过上面的每一个人影，在飞羽真和贤人的身上稍作停留，最后停在芽衣的脸上，眼泪再一次落下。
然而就在他们伤感的时候，别墅的防御警报被入侵的米吉多触发了。作为剑士，贤人本能地就掏出了自己的雷鸣剑，霎时电闪雷鸣，金色的雷霆划破了黑暗的夜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扫清了进犯的米吉多们。
现场的所有人包括贤人他自己都很是惊讶——他自己只是没想到暗黑剑把他拐到这条时间线时帮他把武器也给带上了，而且在这么个背景下它居然还能正常使用。其他被索菲亚安排在宅邸周边以防万一的剑士们则是因为第一次看到圣剑发挥出的力量。而伦太郎此时才发现这个年轻人并不“只是长得像”而已，他“本身就是”富加宫贤人。
——那这个贤人，他是否还处在黑暗世界中，不断寻找着如何同时拯救世界和飞羽真的方法？
——如果是这样，自己必须告诉对方，封印圣剑这条路看似可行，但终究还是死路一条，得到的只会是这个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绝望地等死的世界。
他大步跑向了那个正要把雷鸣剑收起来的年轻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突然剧烈的运动给他年迈的身体带来的负担让他喘起了粗气，但这并不影响他仍中气十足的声音：「不可以的！封印圣剑是不可行的！」
贤人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没容他解释，伦太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用麻绳固定住边缘的乱糟糟本子，塞到了他的手里。他瞥了一眼封面，上面写着《永夜的秘密》，正是那本不久前他才听说的故事里，飞羽真给伦太郎带来了厄运的笔记。
「在那道被封禁的阳光被释放后，它就变成了一本普通的笔记——也不能说是普通吧，毕竟不管是写下它的飞羽真，还是它上面所记载的内容，都不能用“普通”来形容。嗯...应该说是“它已经没有了威胁”、又或是“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而变得“没什么意义”了。」
贤人一边听着他同伴的讲述，一边翻阅起着手中的笔记，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它揭露了这个永夜的本质，那道封存其中的阳光既是证据，也是奇幻力量在现世中的一种表现。如果不是我的疏忽和勇次郎的鲁莽，它并不会以这样骇人的方式展现出来，甚至对其加以研究还可能对我们的现状有所帮助——但已经过去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伦太郎垂下了眼帘，花白的睫毛遮蔽了他大半个眼睛。
「也许现在说这个太迟了。但结合我自己近来的经历，在研究它的过程中，我逐渐理解了当年的飞羽真。那种失去挚爱的痛苦和悲伤，那种自己对此无能为力的懊恼与悔恨，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但比起他，我的情况或许还是要好上一些的——至少芽衣和勇次郎自始至终都没有背离我，对离去的他们，人们也只会缅怀他们的好，不会有人对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他们说三道四。
贤人确实没有诅咒我们，他还是那个他，尽管他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也一直都是那么地为人着想——啊，抱歉，在本人面前这么说好像有点怪怪的？」
「再次见到故人确实会让人感慨良多。」瞥了旁边年轻的贤人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挤出了一个微笑，眼中多了些许期许。「你接下来就要去找他了吧？」
也许还有改变的机会。年迈富态的水之剑士不禁这么想道。
「嗯。」盯着伦太郎的眼睛，贤人微微颔首。
「那你必须得准备些厚实暖和的衣服了。」
「啊？」
贤人甚是诧异。现在正值仲夏之时——虽说这个时间线一直都处在黑夜之中，但温度和季节交替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早晚也许会感受到些微凉，但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冬天那个地步。然而伦太郎还跟他着重强调了“厚实”和“暖和”。
「——到那里你就会明白的。」从鼻孔呼出长长的一股气流，他继续说道。「那是芽衣告诉我的“拜访飞羽真的注意事项”中最为重要的一条。」

※※※

看出了贤人的疑虑，担心对方不把自己的忠告当做一回事，也为了避免再有不必要的遗憾发生，实在放心不下对方的伦太郎便亲自为贤人准备了一身行头。当然，因为事出突然，他给对方的都是他自己的衣物，从体型上来讲或许不太适合，但也总比没有强。
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伦太郎的好意，背着这一大包的衣物，贤人便出发前往了神山奇幻书屋。在这条时间线里的那个地方，除了由于疏忽打理，在数十年的时光侵蚀下，书屋的招牌和外墙变得残破不堪，在这个算得上是市中心的地段里显得格格不入外，周围的环境和贤人印象中的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特意观察了附近行人的着装，基本都是夏装。再看看手里伦太郎为他准备的那些衣物，说是冬装，但比起平时人们出门会穿的款式，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为滑雪或是攀登雪山而准备的装备。这让贤人更搞不懂他那本来就有些莫名的嘱咐了。
『在接触到书屋的大门之前，一定要先做好防寒准备。』
说是那么说，但这些衣服他要是从别处穿着过来的话，这天气他大概会闷死在半路。在这就地换的话...就算无视掉周边的路人都向他投来的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好不容易全副武装后，那闷热也立马就让他有了窒息的感觉。
——但这些疑虑和抱怨，以及附近热闹的街道、周边往来嬉戏的人群，都在他接触到书屋的门把手时，全部一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冰冻荒野——天色阴沉黯淡，大雪纷纷扬扬，寒风如嚎叫的狼群一般从耳边呼啸而过，卷起层层灰白的雪雾，天地都混为一体，哪怕是伸手可及之处，视野依然混沌不清。
那间在现世的书屋不过是进入奇幻世界的入口——虽说两个世界看似在老早之前就被合并了，但根据飞羽真的手记，实际上他做的不过是奇幻世界的内容物搬到了现世，那个空间并没有融合进来，而是独自变成了现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世界。
顶着狂暴的风雪，贤人踩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前行着。他不知道飞羽真会在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不，就算他知道，然而在这片搅糊了天地的暴风雪中，他根本分辨不出东西南北。现在他仅仅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在前进。
如果不是伦太郎的坚持，他要就穿着本来的衣服闯进了这个地方，光是这几步路，他都觉得自己要被冻死了——很难想象从前芽衣是怎么跟飞羽真讨要稿子的。
不过事实并没有他想象的可怕。
没走多远，贤人就找到了那座和神山奇幻书屋在外观上一模一样的小屋——它实际就在眼前，但这极寒的天气和极低的能见度在心理上给人施加一道无形的枷锁，明明就那么几步，却让人感到仿佛跨越了天涯海角。
他试着推了一下小屋的门。
门没有上锁，屋里也看不见人影。与贤人自己所熟知的书屋相比，这屋内的构造做了一些更适应这个环境的改造。
为了抵御外头那不讲道理的寒风，墙体加厚了不少，还有符文的加护。屋内空间因此被压缩了一些。一直被当做北区基地传送门的那块地方被一座以乱石和泥浆堆砌的壁炉给取代了，那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张木质长桌，上面堆放着用于写作的笔墨与大量的纸张。底下则放在几摞与桌子高度相当的大概用于参考的书籍，以及好几个里面还有些许液体残留的空酒瓶。看来飞羽真把他写作的主区域挪到了这里。
他从前作为主桌使用的那形似澡堂前台的桌子和中心原本最为显眼的奇幻世界微缩模型已经没了踪迹，换成了一张简单的吃饭用的桌子，上面还摆放着没有收拾的餐具。原主桌两侧印着书架图案的帘子后的真书架上现在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烈酒，过去作为一个书店而在周围摆满的各式各样图书的各式各样架子现在撤掉了许多，剩下的那些书架上虽然还是被书塞得满满当当的，但书籍的类型和原先一个大部分内容是面向青少年和儿童的书店相比，换成了更像是南区基地禁书库里会收藏的那些厚重、古老又危险的典籍与卷轴。
屋子里很乱。桌子上，书堆上，架子上，地上...空酒瓶随处可见。或多或少都写了点字的纸张也撒得到处都是，有平整的，有揉成团的，有摞成堆却倒塌的，也有铺开被当做地毯上面印满了脚印也毫不在意的。
随手捡起了一张纸，他发现上面写了一个仅有开头的故事。然后他捡起了第二张、第三章张... 一边捡拾，一边阅读，一边整理——许多都是飞羽真写下的故事，有的只是开了个头，有的在高潮的进行中戛然而止，有的则在临近结尾处忽然划掉了一大段并且没有了然后——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每个故事都无法到达结局，它们都中断在了毁灭的兆头出现之时。
不知不觉得地，贤人便把所有散乱的纸张都收集了起来，甚至还给它们做好了分类，又更进一步地把整个房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就像他在自己的时间线里，每天帮飞羽真打理着书屋做的那样。
看着已经变得整洁的原店面，贤人的目光投向了原主桌背后的那扇通往里屋住家区域的门——在他的时间线里，那里是他们甜蜜的小窝，见证了他们无数次的亲密接触。那么在这里——好奇带领着他的脚步，缓缓地推开了那扇门。
因为墙壁的加厚，这个本来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加狭小了。里面靠着门这一侧的墙边是一张简陋的床铺，就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没有多少舒适可言。
剩余的空间则堆满了厚重的皮质封面书籍、古老的羊皮纸卷轴、大量装在各种型号的玻璃罐子中的草药、粉末、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标本。一些展开的书卷上标有注脚，或是意义不明的涂鸦。一张几乎隐藏其中只露出些许操作空间的桌子上摊放着一本同样也是皮质封面、有着烧焦和撕扯痕迹的、大得出奇的书籍，写着没有结局的故事的纸张从它摊开的页面中滑落，散落在地上。
在这些看似杂乱无章东西的缝隙中，勉强能够看到地板和墙壁上似乎画着许多复杂的魔法符号，随手捡起的羊皮纸上也写满了各种法术的研究笔记。就这些东西看来，比起一个小说家，或者说剑士，这房间的主人更像是个正在研究某种法术的巫师，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把这些散乱的页面通过某种仪式的方式融合到那几乎只剩封皮的大书里。
但就这个状况看来，很显然他失败了。
咽了口唾沫，好奇再一次牵引了贤人的脚步——正当他蹑手蹑脚地进一步检查桌上的东西时，外面的房间忽然传来了些许动静。

※※※

裹在褪色的红色披风中的老者，肩上扛着几只束缚在一起冻得梆硬的羊腿，拄着拐杖踩过自家门前厚厚的积雪，看着屋里闪烁的灯光以及那半掩着的门，心想这是来客人了。想必是真理之剑那帮不知好歹的家伙派来“请求”他帮忙处理肆虐的米吉多的吧。
今天外出的时候忘记锁门了，真是便宜了那帮家伙，让他们有机可乘了。
重重地推开那道虚掩着的大门，对屋中的闯入者发出了第一次警告。把扛着的刚从现世某家倒霉餐厅冷库里撒泼耍赖搞来的、够他吃上好一阵的几条大羊腿重重地坐在地上，发出了第二次警告。扫视着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子同时故意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闯入者所在的里屋，这是最后的通告——然而却没料到吃惊的人竟会是他自己。
随着那个好心帮他收拾屋子的闯入者缓缓地转过身来，对上他的视线，飞羽真以为自己早已和贤人的尸骨一同埋葬在了后院的心，在这个时候竟然再一次感觉到了它的跳动——这是造物主给他开的何等玩笑？面前这人居然长着那张和他魂牵梦萦、永远无法忘怀的人，一模一样的脸。
「...贤人...是你吗？」
年轻的闯入者错愕地望着他，手里拿着被他随意丢弃在地上，根本称不上是小说的废纸，被冻得发红的丰满嘴唇微微张着，似乎在寻找着能解释这情况的语句，但在老人的眼中这是在向他索求亲吻。
还未等对方给出任何反应，一身老骨头的飞羽真丢掉了手中的拐杖，健步如飞地冲上前去，以一双沾着血水荤腥的手，一把将对方拥入了自己同样腥臭的怀中，不由分说地就以接近啃噬的方式，如饥似渴地掠夺着那双如樱桃般殷红饱满的唇，并欺身把对方压到了他那张满是霉味的破床上。
闯入者呆滞地任由对方侵略自己的身体，好一会后才回过神来，挣扎着试着推开身上这劲比他还大的老头。可他的这些动静似乎让对方变得更加兴奋，如钢丝球一般扎人且带有难以描述的异味的胡须刮擦着他的脸和脖颈，不安分的手甚至开始撕扯他的衣服。情急之下，在裤子被完全扒下来之前，他抽出了雷鸣剑威慑住了对方。
「——这不可能！」
看着闯入者手中那把完好无损的雷鸣剑，再看着那张让他无比迷惑的脸，飞羽真不可置信地、歇斯底里地大吼道。
他抬手抓住自己的太阳穴，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撞在墙上跌坐到了地上，缓缓抬头凝视着对方在昏暗的灯光中依旧闪亮的暗金色眼睛。
「你...真的是他？」
这真是个不好笑的玩笑。轻哼了一声，飞羽真自嘲地笑了起来。但那人确实就在自己的面前，以他印象中最美好的模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也并非绝无可能。
想起了回归了圣剑形态的暗黑剑前些日子异常的律动——虽然它作为世界之锚耗尽了几乎所有的力量还惨遭破坏，但它的残响还是把不知道哪个时间线的贤人给带到了这边来。
只有这种可能了。毕竟这个时间线里的贤人，属于他的贤人，已经连灵魂都不复存在了——不可能再以任何的方式活过来了。
飞羽真冷静了下来，扶着墙自己爬了起来。
「我不管你来自哪条时间线，但...你会做饭吗？」
「...会倒是会。」对上了老者深邃的黑眸，年轻的剑士一脸困惑，紧握着雷鸣剑的手稍稍放松了下来。
「我现在快要饿死了——就当做个你是贤人的自我证明，帮我这个老头子做顿饭吧——食材就在门口，屋子的结构和设施估计你也摸清楚了。」
望向玄关处有些化冻了而渗着血水的冰鲜大羊腿，贤人缓缓地舒出口气，无奈地答应了对方这个算不上离谱的要求。

※※※

一边用屋里简陋的工具和贫瘠的佐料处理着食材，贤人一边观察着老飞羽真的举动。他点燃了屋子里的壁炉，好让这尽管有着厚实墙壁和防寒符文的加护仍让人感觉透风的房间变得再暖和一些。然后他从书柜里抽出了一本相册，一屁股坐进了餐桌旁靠近壁炉一侧的宽大摇椅里，就着跃动的火光，直接翻到相册的某一页，轻轻地抚摸着里面这边的贤人最后被留下的已然泛黄的笑脸，眼里流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原谅我刚才因为过分冲动而做出的那些失礼的行为。」他忽然说道，手指再一次拂过照片上爱人的脸颊。「毕竟亲眼见到这张脸，可比思念中的感觉要强烈太多了。」
贤人把腌制好的羊腿架到火炉上，听到飞羽的话语眉头轻轻蹙起，没有说话。他没有怪罪这位老者，对于他刚才那些冒犯的行为，说实在的，他其实是说不上讨厌的——因为他也是飞羽真，即便他已经垂垂老矣、满脸皱纹、容颜不再，步履蹒跚、浑身污垢又颓废丧志，但...即便如此，神山飞羽真身上仍有一股气息让他依旧着迷。
也许，无论如何，富加宫贤人都会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只是刚才...有些太突然了，以及他心里存在的另一个飞羽真，这让他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那是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羊腿已经开始飘出了香味，贤人拿起炉边的烧火棍拨弄了一下柴火，忽然感觉这乌漆嘛黑的棍子拿在手里的感觉有些熟悉，和拿着黄雷的感觉很像。「在有幸走出暗黑剑的黑暗世界之前，我在大家的眼里已经是“死”了的状态吧——为什么那一次我的死亡你能够接受，而用暗黑剑的这一次...会让你变成...这样？」
“啪”地一下合上手中的相册，飞羽真与来自异世的贤人对视着，他的眼中还有光，他的眼中也还有着与过去的自己一样的梦——是那样地美好，又那样地遥不可及。
「这其实很简单，从和伦太郎的接触中你应该也感受到了其中一部分的原因。」低沉的声音从老头的喉咙中响起。「第一次你“死”去的时候，尽管悲痛，但你的心、你的意志仍与我们同在。但——」他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眨了眨眼，抑制住了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第二次，至死他都是背离着我的——我们离心离德，过去的约定全都成了空话。更何况封印圣剑的行为，让他在自己和所有人之间都产生了一道不可逾越鸿沟。最后他在黑暗之中，背负着全世界的骂名，在无人理解的孤独困苦中悲惨地死去——唯独这份痛心让我无法忍受。」
「于是我选择了这个。」飞羽真拿起壁炉架上暖好的酒朝贤人晃了晃。
「还有和他一样的孤独。」然后又蹲下身，从炉中挂着的羊腿上切下一大块尚未完全熟透还带着血丝的肉往盘子里一放，摇摇晃晃地走到餐桌前，享用起了自己的...呃，晚餐？嗨，管它呢！这条时间线里只存在晚上，每一餐都理所当然的可以是晚餐。
确认肉烤熟后，再撒上一把调料，贤人也为自己盛上了一盘，坐到了飞羽真的对面。
用餐期间两人都相当沉默，整个过程中只有咀嚼、吞咽还有饮用饮料的声音。
待到酒足饭饱后，飞羽便蹒跚着走到自己的书桌前，铺开一张全新的草纸，坐着犹豫了一下，还是执起笔，开始写起了故事。也许是因为见到了贤人，今天的状态感觉似乎还不错，也许，是也许，能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见他进入了状态，贤人也不打扰他。默默地收拾完毕后，给自己热了杯羊奶，披着飞羽真给他的毯子，坐在了炉火边上靠着窗户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对方写作的侧脸，恍惚间，好似回到了自己时间线里的书屋，等待并期待着作为第一个读着看到对方写下的新故事。
然而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飞羽真涂掉了前面句子里几个感觉不太妥当的字，忽然疯狂快速潦草地写下了几行字，又迅速地把它们全都划掉，愤怒地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钢笔一把摔到桌子上，被甩出的墨水如雨点般落到了纸面上，留下了一串黑色的斑点。稍微喘了几口气，他又神经质地捡起笔来塞回到笔帽里轻轻地放回案头，用手掌执拗地擦拭着纸上的墨斑。
无法清除的污渍让他焦躁地在桌子和壁炉之间来回踱步，一会翻弄书桌旁堆放的书籍，一会又蹲在火炉旁挑弄着里面的柴火。在他着反复的动作中，贤人注意到那根烧火棍上...好像有几个模糊不清的符文，就像索菲亚给他展示的，损坏的黄雷一般——那该不会就是下落不明的烈火吧？
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疑问，飞羽真扔下了手中的烧火棍，再次走到书桌前，把那满是墨渍和炭灰的手按在了桌上。
「没错，它确实是烈火。」他淡淡地肯定了贤人的猜想，但对自己这么使用火焰剑残骸的方式并不以为然。
「你已经看过了吧，在帮我收拾屋子的时候，那些全都没有结局的故事。还有...里屋的那些东西。」
贤人仍坐在椅子上，凝视着炉火，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给你讲个伦太郎他们都不知道的、关于那些未完成的稿子的故事吧。」
壁炉中炽热的炭火忽然爆出“啪”的一声脆响，几颗零星的火花飞溅到了外围的石板上。与此同时，屋顶上的一大块积雪因为屋内积攒的热气，顺着屋檐倾角，滑落到了地上。

※※※

飞羽真散落在房间里的手稿也不全都是未完成的故事，尤其在里屋的那些，相当一部分是他对存在于奇幻世界里的法术的研究——尤里时常会使用的清除记忆和治疗的法术就是来源于此，化身为剑的他在与奇幻世界深度联结后逐渐便习得了这些。
魔法，或者说奇幻力量，是奇幻世界奇妙又美妙的重要因素，也是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为它的守护者，流苏的收藏里自然是少不了这方面的知识，从他那里继承了这些的飞羽真，也不免开始对它们进行了深度的研究。而其中他最为感兴趣的，便是那些可以让生死边界变得模糊的法术——仅剩骨头仍能拥有自我意识并继续活动的远古龙，仅有灵魂却也一直相伴在索菲亚身边的上条和隼人两位前辈，都是这类法术造就出来的结果。
也许它们也能用在贤人的身上。飞羽真不仅一次这么想过，这想法也促使他在研究魔法时不自觉地就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从而在自己的房间里留下了许多与之相关的笔记——不管是以哪种形式，只要他回来了，只要他在自己的身边，即便是在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世界里，飞羽真也会想办法让一切都变得好起来的。
实施这类呼唤灵魂、抹除生死界限的法术最为重要的一环，便是于施法对象密切相关的东西——沾有对方浓厚气息随身物品会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但构成对方身体本身的任何元素，毛发、指甲、皮屑、骨头等等，从来都是最好的选择。而他手上正好拥有富加宫贤人的尸体——完美的施法材料。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以雷鸣剑的尖端，在地板上将他通过精密的演算获得的重要符文蚀刻在地板上，再换上火焰剑在其周边加以修饰，一点一点地绘制出他理想的图案。温柔地抱起他用了点小伎俩从现世警察那边搞回来的，贤人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法阵的中央。又在法阵的几个重要节点上点燃了几根预先用自身的鲜血刻满了长串咒文的特制蜡烛，飞羽真开始了咏唱。
他低语着富加宫贤人的名字，一次，两次，三次...直至面前的法阵上、贤人的尸体上升腾起墨绿色的烟雾，在半空中旋转，缓缓地挣扎着描绘出模糊的身影。飞羽真的嘴里诵唱出只有奇幻守护者才知晓的失落的古老语言，烟雾形成的人形在咒语的引导下变得越发清晰，法术似乎即将成功——却在施法者欣喜地等待着它成型的时候，就要描绘出那张脸的烟雾忽然消散，而作为媒介的腐烂尸身在一片幽深的青色磷火中燃烧殆尽。
「——不！！」
这个寄托了他所有希望的法术失败了。
绝望地凝视着留在地上焦黑的魔法图案与贤人只剩余烬的尸骨，飞羽真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能让这个他自认准备充分的死灵法术失败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施法的对象还活着，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而剩下的，飞羽真望向了窗外的夜空。他的灵魂已为暗黑剑燃烬，不复存在了。
至此，飞羽真才万分不舍地将贤人仅剩的灰烬装进他自己雕刻的小盒子里，埋葬到了守护者小屋后的空地里。曾经的他手持无可匹敌的力量，自信地认为自己的行动能够为世界带来改变。但此刻他一直坚守的信仰变成了空洞，发誓要守护的誓言也成为了谎言。
点燃了那本将他们三人联结在一起的绘本，引出露娜最后剩余的这点力量，飞羽真把奇幻世界剩余的美好融进了由贤人制造出来的被阴影庇护着的世界。顷刻之间他脚下的土地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奇幻世界褪去了过去的守护者为其披上的梦幻纱衣，变成茫茫一片宛如白纸的世界。
在一棵长满了丑陋的人头树瘤的古树下冰封的沼泽中，飞羽真找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在过去两千年的战火中，早已变得残破不堪的全知全能之书仅剩的封皮。

※※※

「......那是！」
贤人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毯子从他的肩头滑落，飞羽真则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你在我房间里看到的那个。」他有些不舍地摩挲着刚刚自己写下的半截作品，心里还在犹豫着它的去留，手上已经在上面抓出了褶皱。
「在这本创世之书的牵引下，毁灭与创生不过世界轮回的一环，是不断相互抗争的天平两端。但这平衡早已坏死，天平一直在向毁灭倾斜。」飞羽真忽然转过身来，抬眼望向了他年轻的异世爱人。「——你知道问题的所在吗？」
「...为了阻止因争夺全知全能之书而起的战争，它被拆成了许多部分...」
贤人微微蹙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飞羽真的意思。但要他来表达，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一直以来他们的认知都是避免让所有圣剑和奇幻书聚集在一起，但在他真实的经历里，那个飞羽真带来了改变的未来里，聚集在一起的圣剑凝聚了力量，连接了星辰，奇幻书在露娜的引导下汇聚出的奇幻全能更是带来了奇迹——奇幻守护和真理之剑坚持了两千年的守护方式，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上一任连接世界之人，也就是露娜的前身，你知道她最后怎么样了吗？」
「她...」贤人想起了流苏先生最后跟他们讲起的故事。「她拆解了全知全能之书，自己也因此消散了。」
「不管是她还是露娜，她们的本质都是全知全能之书的化身——如果比作人类，一个人把自己的肚子剖开，再把里面的五脏六腑全掏出来扔得到处都是，会怎么样？」
「...会死。」贤人用力地握住了手中的杯子，沉重地回答道。
飞羽真点点头，仰头往自己的嘴里倒入酒瓶里所有剩余的酒，过快地吨吨灌入喉头的液体漫溢出来，沿着他的嘴角濡湿了他如毛毡般的胡须。
「露娜算是这个“垂死之人”为紧急自救而造就出来的分灵之类的吧。」抿了抿被胡子遮蔽的嘴唇，飞羽真随手就把空酒瓶扔进了壁炉，粉碎的瓦片中残余的高度数酒精激起了一团如宝石般亮丽的火焰。
「我们都知道复原全知全能之书便可获得伟大的力量，但无论是米吉多还是上任真理圣主，他们都只想利用它，以自己中意的方式给这个世界带来毁灭，以至于让我们一直都误会了这份力量。」
「...至少父亲和上条先生还是希望用他来创造理想世界的。」
「那又如何？」飞羽真忽然干笑了两声。「已经太晚了——自斯特利乌斯撕下第一份书页起，这个世界就已经开始了从根源上不可逆转的毁灭——它已经苟延残喘了两千余年，它已经撑不下去了。」
「你是说...就算圣主和斯...米吉多都安分守己，世界也会毁灭吗？」
飞羽真没有直接肯定他的说法，而是把话锋又转到了连接世界之人的身上。「要救那个内在已经被掏空却还苦苦支撑着的人，你会想到该做些什么？」
「...想办法帮她把缺少的部件补全。」
「而我，就是被找来做这个的人，但——」
飞羽真踱到了被贤人整理过的书架前，找到了他那些被收拾起来的废弃稿件，随手抓起一叠，扬起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泛黄的纸张如飘零的落花般再次铺满地板。见此状贤人慌乱再次俯身拾起它们，而飞羽真则仰天自嘲地大笑了起来。
「五十年了，我完全写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创造不出能够修复那本该死的书所需要的部件！」
贤人止住了拾取的动作，蹲在地上，盯着手中已经拾起的稿件——说来他在阅读这些故事的时候，有相当的一部分让他总感觉又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就像他曾经在黑暗世界里经历的那些一样。
他僵硬地转头望向了飞羽真，对方朝他勾起了嘴角，苦涩地干笑了几声。
「你发现了吗，你在黑暗世界经历的那些，有不少是我写不下去的故事——到头来，我才是那个让你痛苦，让你孤单地死去的人啊！」

※※※

飞羽真冷静下来后，拿上几瓶酒，带着异世的贤人打开了屋子的后门，一眼就看见了这个时间线中的他安睡的地方。
灰白的石头墓碑上似乎曾经刻着很长的墓志铭，但在这极端的天气数十年的摧残下几乎都被磨平，如今能认出的只有几个疑似组成墓主名字的字母，单看它们，甚至拼不出任何可读的音节。墓旁堆放这无数种类各异的空酒瓶，混着泥巴和积雪，好似一道围绕这座坟冢筑起的小小城墙。
说来，这个贤人是来自哪个时间点的？飞羽真喝了一口酒，假装不经意地用眼角的余光不断地去扫正在给这个时间线的他自己扫墓的年轻人。这可真是一副奇景。
这个贤人知道许多亲自接触过暗黑剑后才会知道的东西，但他拿着的是黄雷而不是月暗。是在黑暗世界中，还未被绝望压垮、仍坚持着使用雷鸣剑与伙伴们一同战斗的时候吗？有这个可能，但他的眼神给飞羽真的感觉又像是来自更后面一些的时间点。难道说——不，这怎么可能呢。他自嘲地笑着。像那样的未来——正准备给自己灌酒而举着酒瓶的手僵在了半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贤人在墓前忙活的身影——对啊，为什么不呢？
「...飞羽真？」
察觉到了对方盯着自己的强烈视线，贤人转身回望了他，却发现对方好似灵魂出窍了一般，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又摇晃了他几下都没有反应，可又在贤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炽热的光芒。这一下让他的心跳瞬间加速。
「告诉我，关于你的时间线是什么样的，所有的一切。」
注视着对方满是渴求的眼神，贤人舔了舔在寒风中变得干燥的嘴唇，咽了口唾沫便开始向面前的飞羽真娓娓地讲述起自己和另一个飞羽真的故事，那个由约定与信任交织而成的，充满了爱与希望的奇迹篇章。
「...................」
听罢，老飞羽真沉默了。他单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久久地坐在雪地里，任由纷纷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身上。对比自己和那个飞羽真，是他还不够坚定，是他没能够让贤人相信自己能够创造未来。
听故事时不自觉就点上的香烟，叼在嘴里没来及吸上几口，就几近燃尽，还差点点燃了他油腻的胡子。不过也多亏了这小小的骚动，让陷入了呆滞的他重新回过神来。
「我很高兴啊。」
他笑了起来，同时还挤出了一些带着说不上是苦涩还是欣喜的味道的泪水，划过他满是褶痕的脸，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哽咽。
他很高兴能听到还有那样如童话般的完美结局，但同时也有些嫉妒那个时间线的自己。仿佛为了排解心中的压力，飞羽真揉捏起了一直被他握着的，身为剑士的贤人粗糙又不失柔软的手。
片刻后，他忽然灵感一闪，拿起了多年来一直挂在腰间却几乎无缘使用的随身笔记本，又不知从哪摸出了根碳条，窸窸窣窣地就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的文字。
『我原本以为他来自万千个等待着救赎、我却无法使之触及结局的故事中的一个，还自以为是地准备了许多说教的话语，打算在他的面前耍着帅说出这些话，劝解仍在黑暗中寻求答案的他，乃至劝解那个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另一个我——不要相信暗黑剑让他看到的那些就像我写的没有结局的故事一样，无法获得延续的未来。
无论道路会将他们引至何方，我都希望他们能够走出一条与我们不同的道路，而非一再重蹈我们的覆辙——万万是没有想到，他竟是带着童话色彩过于浓厚、以至于我都没有想象过的答案前来，为时间在五十年前就已经停滞不前的我，带来了新希望的萌芽。
也许，我还能够走出一条与他们不同的道路，写下另一个美妙的结局？
也许，是时候续写那个我曾经为之努力过，却在不断的自我厌恶中逐渐放弃了的故事了。』
「你在干什么？」画下句点，飞羽真满意的朝本子点点头合上了它，又抬头望向了在雪地上鼓捣着什么的贤人。
「唔...算是某种...翻译练习？试着用别的语言写出有你感觉的句子。」他笑着回答。
「哦？那我得看看有没有那么回事了。」
打着趣，飞羽真把头凑了过去，随着上面写着的一个一个的音节从自己口中以细微的声音蹦出，飞羽真藏在枯萎的杂草从中的嘴弯出了一道柔和的曲线，由衷地笑了起来。
『Whatever’s coming I’ll stand with you.』
他忍不住伸手，以指尖划拉开这些文字下方的积雪，像是在回应对方一样，也写上了一句。
『Of course,I will.』
看着他写下的几个无比简单却有力的词语，贤人眨眨眼，抖落了睫毛上薄薄的积雪，连连呼出的好几口白气如仙境的雾气缭绕在他的身边，两人对视，他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宛如雪地中的精灵。恍惚之间，飞羽真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他的光中之光。
长舒了口气，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或许他还有那个力量去决定自己这个故事的结局。

3.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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