⑶ - 约定的末路 - 文岛 Wland

约定的末路

⑶

一房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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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一声痛快地撕下事务所墙上挂历旧的一页，便立刻被黑色字体大大的“14”吸引了注意力。成步堂眯着眼睛，有点艰难地去辨认日期下面写着的五个小字——“西洋情人节”。

若不是他前些天走在繁华街头，被生活所迫的宣传员强塞下这本难看的日历后他心觉拿到了又不用未免可惜，于是挂在事务所的一面空墙上，恐怕得好几天之后才能意识到又一年的情人节已经溜去。不过，反正也是个与自己无缘的日子罢了。他不失轻快地想，两手抱到头后面，坐在电脑椅上转了起来，因为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不再是会为了这些有的没的感到特别愤慨的年纪了。那个男人的身影从脑海中闪过是极突然的事情。他失去了一瞬间的平衡，等椅子的旋转缓缓停止时，他的心悸也已经平复。

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他就是要问自己，也得不到什么有说服力的答案。他只好想，八成是因为今天在世间来说也是个节日吧。可是不管再怎么定下了“一年中都一起过节”的约定，也没有连这种日子……满大街都是约会的男女，到处弥漫着热恋情侣散发出来的傻瓜气儿的日子都要凑到一起的必要吧？

没有，丁点儿没有。确实没有两个臭男人见面的理由。

成步堂无言地摇摇头甩掉杂念，松开不知什么时候攥在手里的小破手机。等显示着联系人信息页的画面自己消失变黑，他撑着膝盖猛然一下子站起来，伸个久久的懒腰，往放着清洁剂的隔间走去。

上一次打扫事务所好像已经是蛮久之前了。回忆起来的话还是在十二月，庆功会结束后的次日清晨，他赶去车站在晓光中目送那个给了自己太多帮助的女孩登上通向远方的列车，将不久的将来再度见面的约定深深收在心底，等脑袋空空地回到事务所时也就没有再去感伤的闲余，不得不面对要一个人解决事务所里那一片狼藉的残酷现实。他以堆着杯子碗碟和空零食袋的茶几为起点开始整理，等到房间若是不细看倒也还说得过去的时候，午饭时间不出所料早就已经过去了。这对于若是没有上司要求自己也懒得打扫卫生的成步堂来说可以说是十足的酷刑，经此一役，他毫不夸张地感觉大概接下来一年份的清洁能量都一次性被花得一干二净。可惜日子还要过下去，边边角角该落的灰不会少了他的。成步堂心想，既然都不接委托了干嘛自己还非要来事务所，此时他会回忆起把这个地方托付给自己的那个人，就有一阵惭愧袭来。至少，给查理君浇水除虫和一般的打扫工作，他作为后继的所长还是要好好做到。

在这样的二月十四日，没有生意上门，也没有和任何人见面的任何预定，没有比这样一个日子更适合用来打扫的了。成步堂这么告诉自己，然后费力地将吸尘器从橱柜的深处拖出来。

所以，本来意念坚定的成步堂，在接到御剑怜侍的来电时只能因为震惊而大开着嘴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没声了？”通过电话听到的御剑的声音经过处理后有些奇怪，但是还是明显能听出来他对成步堂的态度的怀疑和些微不耐烦。

要说为什么成步堂呆滞到这般地步，御剑主动向他打来电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令他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在十二月底的庆功之夜交换了彼此的私人联系方式，出于各种顾虑，到新年后的那个雪夜为止一次都没有进行过联络，也就是在那个雪夜之后，他们才开始了较频繁的邮件来往外加两手可数次数的通话。并且，无论是邮件还是电话，都是成步堂先主动搭话，御剑才态度微妙地进行回复，若不是因为成步堂是了解他并且体谅他的状况的人，肯定是个人都会觉得御剑太过冷淡，从而疑心可能已经被他讨厌。

一开始，成步堂在擦拭查理君的叶子，因为听说了和植物聊天植物就会长得更好这种谜之情报，正尝试着找出一些话题和查理君闲扯。听到大将军的主题曲响起，他先以为会是真宵偷偷从修行溜出来给自己打电话只为“慰问”下情人节还孤独寂寞的自己，等看到屏幕上显示出来的联系人名，他一下子慌张起来。不习惯私下往来也不擅长闲话家常的御剑怜侍能主动给他打来一通电话，而且是在工作日的大白天……于是成步堂立刻想到恐怕出什么紧迫的大事了，忐忑地摁下通话键后，御剑却传递来了他完完全全不可能有机会想到的信息——是关于今晚是否要见一面。不呆怎么办？不呆才怪了。

“见不了直说就可以了，成步堂。你不是我的下属，我也不是在给你发布命令。”

御剑虽说着这样的台词，隐隐却好像因为第一次主动邀请出师不利而有点受伤。成步堂反应过来，忙冲着手机大喊说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电话对面的人又沉默一阵，半晌压抑着怒火叫他不要突然那么大声。

“抱歉啦，我只是突然有点吓到……”成步堂冒着冷汗放小音量，神奇地发现明明自己的收入并不和御剑挂钩，却还是不知怎的产生一种社畜面对领导的诡异恐惧心理……某个见过很多面的大个子刑警的幻影好像在他脸前飘过，他默默含泪，心里为他双手合十。此时成步堂觉得脑袋里面被大大小小的问号填满，因为，他们理应就是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一天见面的呀……自己想过之后毫无疑问得出的结论居然被御剑的突然袭击狠狠推翻，他实在难以理解，想不明白御剑在考虑些什么，只能两手把手机端在耳朵边上，犹豫地开口了：“但是御剑，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啊？”

“什么问题？”

“就是……”他极力不让自己咬到舌头，“为什么想要在今天见面？”

其实成步堂心里也知道，毕竟对象是御剑怜侍这位大人，曾亲口说过自己不在意什么节日，说不定根本没察觉到这一天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就算察觉到了，大概也会觉得无关紧要，和他的出行活动之间没有任何冲突。

只是在不到一周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御剑略微先他一步走着，穿过一盏一盏路灯投下的苍蓝色的光，那时御剑曾告诉过他，接下来蛮长的一段时间自己都会变得很忙。他提到过被限制而暂时无法作为检方出庭的事情，似乎上面的调查花了一个多月终于结束，因为实际存在的证言引导问题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也只是那样而已，很快重新得到了再站上法庭的资格。成步堂听了后毫不掩饰地为御剑感到高兴。对于自己的好友他感到已经没有什么担心，但当时的御剑看上去却绝不是喜悦的样子。分别之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看来又要变得寂寞了，然后抬头望向不管是月亮还是星星都不存在的纯黑色天空。御剑接下来应该还会继续前进，在已经得到修正的道路上笔直地走下去，那么他自己呢？

他本是做好准备大概几个月都很难再找御剑约饭的，然而自那之后还不到一周，明明应该公务繁忙的本人却给他打来电话，实在很难不让他觉得是出现了异常。如果真是有什么困难，希望能够与其分担是自然的，成步堂这样想着，心里预测种种御剑可能的回答，但御剑再开口比他想象中要快很多。

“没有什么特别的，正好下班之后空出来了，估计小律师还冬眠不愿醒，所以帮你一把让你告别家里蹲走向社会罢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这……”果然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个什么日子，成步堂咬牙切齿决定无视那多余的坏话，“不是才说最近会变很忙吗？”

“确实是一直在忙，只有今天有些闲余，和生意萧条到事务所都懒得去的你不一样。”

“……”就非得损人几句才觉得心安啊？

成步堂听见对方长出了一口气，电话里传来椅子吱呀一声，于是想象到御剑是正坐在办公桌前，放下了笔向后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御剑问他：“所以呢？今天晚上可以见面吗？”

这问题来的理所应当，毕竟他自顾自地问了这个问了那个，到头来还没给御剑最初问题的答复，属实不该。他这时，又将视线挪向了事务所墙上的那本挂历上，依然是黑色字体大大的“14”。西洋情人节，他想，然后不知怎么发泄胸腔里谜一样的烦恼感觉，只好在心底大大哀叹一声。

“正如你所言我闲得很呢。告诉我见面地点吧，六点我们在那里汇合。”

一得到回答御剑便果断得很，留下一句“详细地点邮件发给你，那先这样”就不由分说摁了挂断键，成步堂则听了一会儿嘟嘟声，才缓缓将手机从耳边挪开。

在那之后时间过得很快，他重新投入进清扫事务所的工作中，等到终于一切都完成，再次确认时钟，是五点二十分左右。

御剑大概想到成步堂没有车，要他蹬着小破自行车赶路实在也太刻薄，所以每次选择见面地点的时候都尽量离成步堂的事务所很近，当然，成步堂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一定是这么想就是了。他看差不多可以出门，最后环视一遍大大地变得整洁的室内，虽然疲惫但成就感高昂，顿时觉得一切都很美好而且即将变得更加美好，便抓起沙发背上他那件白色外套穿在西服外面，熄灯锁门离开了事务所。

如他所料，外面的世界现在是属于情人们的。逆转市里，店家们不知为何在情人节的气氛营造上格外下足了功夫，让恋人们更加沉迷于他们的爱情之中，也让独身汉更加觉得没有容身之处。成步堂前不久才生出的正面心情随着他在街头行走就慢慢消失，像是碎成地面上落着的爱心纸片大小的一片一片，被冷风刮去了，好不凄惨。

御剑发来的邮件里只写着他们要见面的地点，与事务所隔了两条大路的商业街，御剑会在那里的喷泉前面等他。

说到购物地，成步堂一般会首先想起高菱屋，只可惜依据他的财政状况来看，那显然不是他可以常去的场所，只是因为陪女高中生去看大将军的小剧场他才有那么几次机会在里面小小消费。他自己需要买新的衣服或者办公用品时基本都会选择去那条商业街，所以对那里绝不陌生，御剑所说的场所他也立刻能在脑海中捕捉到。

时间将近六点，二月的天已经变得昏昏暗暗，商店街里格外节日气息浓重，灯光金粉交织，从巧克力店大敞的门里飘出甜得让人发晕的气息，成步堂弯腰驼背，是这条街上唯一无法融入气氛的人。喷泉在商店街中心，他走到近处就已经发现存在感过于强烈的御剑怜侍。那人坐在喷泉旁的长椅上，今天也是一成不变的黑色长风衣和里面贵族一样的套装，虽然连背影都散发着威压感，但还是能看到有路过的女孩频频回头张望。不知怎的，成步堂发觉这件事后忽然有些来气，大步去到长椅跟前站定。御剑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很是全神贯注，甚至没有察觉到有谁已经在自己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了，等到有细长的影子出现在他阅读的那一页上，他才抬起头来，视线所至之处，脸有点小臭的成步堂在那里，单手捏着他的那本书，扭着手腕把书转给自己看，辨识上面的内容。御剑缓缓反应过来自己手中的书刚刚被唰地抽走了，那影子原来是成步堂伸出胳膊时投射下来的。

“这边灯光花里胡哨还老爱闪，真亏你不眼睛疼还能读得那么认真……话说，怎么是英语的书啊？”

成步堂大学时学莎士比亚，多少懂点英语，但四年不用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书上的词汇难度对他来说也有些超过。本还想看看御剑读的是什么内容，结果终究是无力自己去探究了。御剑伸出手，他就顺从地把书原样还了回去，御剑接过之后从口袋取出书签在读到的地方夹好，不紧不慢地把书收进公文包里，然后站起来。那是什么书？成步堂难掩好奇地问了一句。御剑回答：也许该读的书。

“那走吧，去店里。”

“啊，对哦。说起来除了在这里见面之外你还什么都没跟我说过，今天的安排到底是什么？”

“虽然不好意思，但我也是连续工作后实在没什么精力组织多余的活动。是以前跟上司去过的一家酒吧，我还挺中意。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异议。”

御剑的话揭示出他现在的确是有些过劳的状态，成步堂因此心头一颤。不久前的初雪之夜，他想过可能当时的御剑很累很想放松，自己的贸然出现或许会让他感到不适。然而，到了这一天，御剑清清楚楚告诉他自己很疲惫，却还是在难得早点下班的日子想到约自己见面，而不是赶快回家休息。成步堂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感觉一半开心一半难过：意识到自己的地位进阶到御剑如此亲近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优越感席卷了他，同时，御剑的模样虽然被灯光映得看不明晰，他还是能注意到那种疲态，这使他想象一拳把身边的御剑打飞，精准落在御剑家里御剑的床上，这一拳还能直接夺走人的意识，等御剑再醒来时，一定就能轻松一些了。走在成步堂并肩位置的御剑当然无法料到此时身边人的脑内到底在进行怎样危险的妄想，他虽然精神并不饱满，但似乎心情不错，成步堂和他对视时不由得觉得，一切也不是那么糟糕，还是会变得更美好的。

御剑说：“很好。就在不远处，很快就能到了。”

御剑的话不是假的。

他说的那家酒吧就在这条商业街上。成步堂时常光顾这条街，却神奇地从没有注意到过一次酒吧的招牌。一前一后地，他们登上楼梯，来到二楼，酒吧不大起眼的入口就出现在两人眼前。

即使是在这样人流庞大的日子，酒吧还是很冷清，可能因为还没到客人纷纷上门的时间，或者真的是因为店太隐蔽没被人发现才会如此。

走进去时，外界的热闹在一瞬间消失了，成步堂一时有些不大适应。店里只有昏黄色的温柔灯光，萨克斯曲低低地从扬声器里流淌出来，一面华丽的酒柜前面是这家店的吧台，大约三四十岁的酒保大叔正陪着唯一的一个客人聊天，意识到外面进来的人后，短暂地将注意力从面前哭倒的社畜身上转向他们，大概是认出御剑有些眼熟，笑着问：“今天选包间吗？”随即，御剑用那种生硬的语气回复道：“拜托了。”

酒吧并不大，有两个小包间，御剑没有犹豫径直走进里面的一间，像是对这里十分熟悉。他们坐下，有刚刚在外面没有见到的另一位年轻酒保走进来为他们服务。御剑开了车所以选了无酒精的饮料，成步堂也不怎么是希望喝醉的心情，不过难得来一次酒吧，就选了菜单上排名靠前的一款低度数鸡尾酒，另外点了店里的轻食，毕竟时间是傍晚六点，不管是花了半天打扫的他还是一直都很辛苦的御剑，都不应该饿着肚子谈话。

他们一边干杯，一边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偶尔成步堂也无心去延续话题，他们便会陷入沉默，但这沉默却并不让人觉得有什么尴尬。成步堂喝着自己的鸡尾酒，缓慢地让自己的胃被填充到一个舒服的程度，觉得早先盯着日历看时的任何烦躁都在此时和稳的空气中烟消云散。

然而在对话的过程中，他们却聊起检察局。

成步堂心目中检察局的形象模糊，硬要说的话，像那种社会上名声远扬的行业顶尖精英公司，里面装满了各种达人但无一不是个性奇怪。御剑颇感无语，不晓得他们公务员到底在成步堂心里算是什么样子，恍惚间有一些事在他无意间从他嘴唇之间漏出来，回过神来，话题已经扯到那边去了。

那是关于检察局二月例行的年度大会，主要为了总结一年的评定并评选年度最佳检察官和年度最佳刑警，每年都要浪费一天的时间待在警察局里，对他来说实在无趣。几天前，他在工作中路过茶水间，偶然听到有其他检察官的闲聊，内容大致是说评奖的检察官已经确定。不用多解释，他们口中的人就是御剑怜侍，说的话也自然不会好听。

“这么说……你就是今年众多检察官中表现最为出色的那个吗？”成步堂听到这里，拇指食指摸着下巴，喃喃地说。

“如果你是想因此取笑我的话，还是烦请省了吧。”

“怎么这么说。虽然看来你是真的不在意这个……年度最佳检察官的奖项，但是它实际说明了你很优秀啊，这无论是谁都否认不了的。”

这话，成步堂是发自内心的。御剑比他进入司法界要早好几年，无论是经验还是硬实力都居于他之上，是一个强劲的检察官。虽然曾经有一些迷惘，但现如今囚禁了他的东西应该已经消失了才对，在这之后，御剑一定会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成步堂是这样相信的。然而，听了成步堂的话之后，御剑却露出在法庭上时那种看不起人的脸。

“一个刚刚被作为杀人犯审判过、还接受了不正当行为的处罚的检察官？那些至今还在背后嘲笑我的人，把我放上这种位置，也就是为了拿玩具一样的奖杯来戏弄我罢了。”

“那些人就是在胡说八道！”

“从天而降的火花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挥散。不过，这也是我的个人问题。”

御剑说完，收下了沙拉盘中最后一个小西红柿。看来他是没有再继续谈论这个的意愿了，若是如此，成步堂自然也没有死缠烂打下去的意义，只觉得一口气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吞不掉也出不来。

那之后他们一样交换零碎的闲话，天已经变得全黑，他们就离开酒吧。到头来，这间酒吧果然还是没什么客人，最开始来时坐在吧台前那个哭得稀烂的社畜早就睡得呼呼作响，酒保则不住擦拭着玻璃杯，好像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消遣。御剑披着他的风衣走进夜色里，仿佛从哪里来便要回到哪里去，成步堂还是心有不甘似的小声道：对于你的烦恼我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而御剑默不作声只管向前，从反应来看大概是这想法有些太过自以为是。本以为这就要告别，为情人节当晚这场过于普通的聚会画上句号，离他几步远的御剑却忽然折回来，在他面前站定了。

“成步堂，还有件事情。”

御剑在梦幻的气氛灯光中表情看起来不甚清晰，成步堂有点发呆，刚刚险些没来得及停下脚步撞在御剑身上，想问问怎么了难道说身体不舒服，御剑就先他一步有了别的动作。

他将公文包抬起，用单手有些笨拙地解开自己包的扣子，然后从隔层取出了什么东西。在成步堂的视角看来，本来光线也就不好，有什么被拿出来的时候，御剑那本谜之外语书还将其挡了个严严实实，所以一丝丝都没能提前看到，不过他也没等太久。御剑又有些费力地系好包扣，终于将他取出的那个东西放在手掌上，向成步堂递了过去。那是一个看起来像紫色，在正常灯光下恐怕是深蓝色的小盒子。设计很简单，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但还是能明显看出是一个用来装首饰一类物品的盒子。像是知道成步堂一定会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做，御剑补上一句：“这是礼物。”

“礼物？给我？为什么？”

太多的疑惑让成步堂一时间只能呆呆发出这样的声音，却在御剑直勾勾的注视下只好先把手放在盒子上面，表示自己姑且已经接受。

“今天是情人节。”

“我还是没明白你送我礼物的理由……话说原来你知道今天是情人节啊。”

“之前见面时你有提到关于小学时，我曾和你约定了但却没有实现的交换礼物的事，这算是……对那的补偿，以及这段时间对你的谢礼。”

“你在说什么……之前就有告诉你没有对我感到愧疚的必要，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帮助到你的事情，不管是补偿还是谢礼我都没理由要收。”

“不管你怎么说，我很感谢去年那时你相信了我。”

“那个案子你在事后给了我委托费的哎。”

“那就当做是今天这个节日的礼物收下吧。”

“不不不，即使你这么说，我也没有准备可以和你交换的礼物啊！况且在这个节日我和你交换礼物算个什么事……”

“够了，成步堂。”

御剑变得强硬的语气让尚处于混乱之中的他倒吸一口凉气，略有些语无伦次的争论也就这样到此为止。御剑见他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闭上了嘴，也收回略有些恐吓意味的瞪视，并沉下了肩膀。

“看到这个的时候，我想起了你。无关其他任何事，我想让你收下，你也只要收下就好了，仅此而已。”御剑低声说道，“那一次你说和我吃饭喝酒很开心，和那是一回事。对于我来说，像这样和你见面也并不是……令人不悦的事情。”

那个礼物，等回家之后拆开看看吧，虽然不觉得你过几天还会想起它，不过留在身边总有一天也是能派上用场的。

他走出了三米多远，忽然回过头来侧着身子向成步堂说了句：“情人节快乐。那么，之后再会了。”御剑那种无论何时都一本正经的语气，在此时甚至给人以一种错觉。再会也许很难实现的错觉。

成步堂远远眺望他的背影淹没在夜晚之中，又凝视着手中轻盈，但在心里却沉甸甸的盒子。他把盒子收在外衣的口袋里，这才转身踏上回去的路。他在这个晚上已经没什么多余的气力，还好所处之处离能够落脚的地方并不远，他选择再次跨越两条大街，回到自己的事务所去。他很是庆幸这一天他努力过了，最后让自己得以避免在事务所睡觉结果睡梦中被灰尘闷死的命运，虽然说那个廉价沙发硬得让人腰疼，但还是姑且能踏实睡到天亮。他在路上大口吸好几次寒气，每一次都慢慢地用嘴呼出去，观看路灯下自己呼出的雾的白色，以及白色散去后什么都不剩下的半空之中。因为目光没有指向前方，他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等他到达事务所，二月晚间的气温已经将他冻了个透心凉，是那种让人皮肤发痛的冷。上楼后他解锁大门，打开灯，决定为自己泡一杯热咖啡来缓缓身子。可惜没有在事务所留换洗衣服，否则这一身仿佛浸了水又凝固得梆硬的西装就也能想想办法了。

等待水烧开的时间里，他看向被他自己暂时搁在办公桌上的那个盒子——来自御剑的“情人节礼物”。可能是时候该确认一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了。成步堂做了许多猜想，但一个都无法肯定，最终认识到考虑那么多还不如直接打开自己亲眼看看来的实在。他站在桌前，捧起那个小盒，用大拇指轻轻一扳，盒子的上盖就掀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上面用钢笔很漂亮地写着：“满盈感谢之情”。是御剑的字迹。他移开卡片，从那里小心地取出两个小巧又闪着光的东西，漫步走到整理仪容用的等身镜前，手里摆弄了一阵子，顺利无事地将它们戴了上去。

现在，向日葵设计的两个袖扣就在成步堂的袖口闪耀。这便是来自御剑的礼物。

成步堂本身对花并不了解，所能叫上名字的花也只有两种而已。可能女高中生多少都会对这些有点兴趣，他想起去年没有委托上门的某一天，他坐在那台大屁股电脑前面发呆，而他的助手真宵双手捧着厚厚一本魔法书般的《花语全解》，在沙发上晃着腿看得不亦乐乎。那时那女孩听说成步堂对花那可怜兮兮的知识量后，发出了怜悯的声音，然后特地为他翻出他知道的那两种花究竟都有些什么含义，其中一种就是向日葵。

向日葵是向往光明之花，象征着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若御剑看到这对袖扣后真的是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那还真是令人开心的事情。

无法掩饰地对其产生正面感情后，成步堂却觉得心里一阵乱糟糟的，可能是太累了吧，于是又细心地把它们摘下来，像原来一样放回盒子里保管好，那张卡片也同样收了进去。

御剑到底考虑了些什么，是以怎样的一个心情为他挑选了这款不知有多巧完全符合了他个人喜好的袖扣，又是有怎样的考虑将其送出，他不明白，只能单纯认作是来自御剑真挚的好意。但是，临分别时的那声“情人节快乐，再会了”像是某种咒语一样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让他本应纯粹的喜悦中掺入了别的困惑与烦闷。

成步堂把盒子轻轻合上，挠了挠头，然后转身去顾烧开了的水。

纠缠着他的那种复杂情感，是一时间他还无法解决的东西。现如今的自己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或者说是他和御剑之间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他也想不清楚，无法寻找到那个异变的起点究竟在何处。算了，前路还长，总归不是该这个晚上想破脑袋去考虑的事情。成步堂在心里劝自己。

是啊，前路还长。理应如此的。他和御剑的未来还会持续到无限远的地方，在刚刚起跑不久的地方出的一点小问题，根本不足为惧。

和御剑的再会，也不会那么远。

可惜，这个晚上的成步堂怎么也没有想到。

现实没有再舍得给他去思考的时间，很多事情就像暴风雨般朝他们席卷而来。十天后，一位少女造访了他没开张已久的事务所，望着她那似曾相识的身影，他就隐约产生了一种预感——有什么即将发生的预感。他因机缘巧合时隔两个月再次站上辩护席，而红色的身影仿佛理所应当地出现在他的对面。在谁都没有做好完美的觉悟的情况下，命运的审判就那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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