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莲】苦莲心

李乔

2025/01/20 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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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很热，分明是中国的北方，气温却瞧着比澳门更甚一筹。

这是王濠镜在父亲家过的第一个夏天，而从今往后、他十六岁以后的夏天，大概也都将在这热得烦闷的北京度过了。

他原本打算今日躲进书房学上一整天，然而停电也会在四合院上演。濠镜只得学着传统北京人端张竹椅和小桌坐到自己小院中央的莲花缸旁，就着水的凉意逃避变成蒸笼的书房。

只是才坐下不久，院子便迎来了不速之客。看见来人，家里安排的佣人倒先嚷了起来：“哟，大少爷，您啥时候回来的？”

濠镜耳朵一竖捕捉到了“大少爷”三个字，晓得来人是母亲自小就在他耳边念着的同父异母的哥哥王耀。没想到搬来这里一个星期没见父亲一次，反倒是先见着了被自己当作“对手”的兄长。

出于礼貌，濠镜缓缓起身，略略低下头让各种称呼在喉头齿间滚了一圈才挑了那恰到好处的词语：“兄长。”

兄长？这个称呼有些出乎王耀的意料，他抬头看着这个比他高出半个头却温和问好的男孩。他被父亲遣来的路上脑袋里转过了不少尴尬的场面，就连被这位来自澳门的弟弟用粤语刁难的情况都考虑到了，甚至为此还紧急学了些粤语脏话以防万一，哪成想这对方只是客气又尊敬地称了他一声兄长。

但作为社交场上的老狐狸，王耀反应也不慢，笑容面具一下子就带上了脸：“兄长？那你便是我的新弟弟濠镜了。今儿我能借你点时间一同饮茶不？”他拎着茶篮的右手微抬，向濠镜表明来意，同时趁机打量了这男孩子一番。

听说他今年十六，但没有少年的张扬锋锐，倒是成熟得多。想起自己十六岁的时候知道有濠镜这么一号人跟父亲闹了个不可开交，王耀的笑意添了几分真诚。

与此同时王濠镜也在打量着这位兄长，初次见面让他瞧得格外认真。

这位兄长比自己大上八岁，今年应当准备本科毕业。他打扮得新潮，留了小辫子在脑后晃晃悠悠；大夏天穿的是白衬衫，被汗水浸湿黏在身上若隐若现地显出他的肌肉线条。濠镜在澳门待得这么些年，一眼就能看出王耀勾起得恰到好处的嘴角是社交假面。但是王濠镜并不在意，对方不对他发难就是好事，毕竟没有人会喜欢父亲带回来的私生子。

可是他的目光瞥向王耀手中的篮子时却微微一滞。茶篮里装得可不止茶碗，里头摆的还有一盘圆滚滚的，新鲜的莲子。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沁出，王濠镜唇角不自觉地抿起：原来这位兄长的刁难在这儿呢。

王濠镜的回忆一下子晃回了自己八岁时的盛夏。小学二年级的王濠镜攥着手里满分的卷子站在麻将室的门外。里头刺鼻的烟雾缭绕，把他挡在了门外，王濠镜只好往里唤着：“母亲。”

然而哗啦啦的麻将声把小男孩的呼唤淹没了，他只好又微微提高了声音：“母亲！”声音似乎还是太小，但足够惊动守在母亲边上的女佣。她低声对坐在上首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的秀眉拧在一起，挥手叫女佣把濠镜带进来。

这一刻房间里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门口。濠镜向房间内的众人彬彬有礼地问好，他用余光瞥见母亲里带着的审视：你最好要说的是件风光事。

于是濠镜拿着满分的卷子展开在她面前。“今天的测验，我拿了……”他微微斟酌了片刻，挑了个更好听的名头，“我拿了第一。”

女人紧绷的神情一下子舒展开，笑意直直攀上了眼角。周围的牌客们也相当给她面子，接二连三地为她喝彩，还调笑着说她把濠镜教得这样好，王家那口子还不得赶紧把他们接回去。

女人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不饶人：“你们这群嘴儿，可别在孩子面前瞎说。”她随手抓了一把当零嘴的白莲子塞到王濠镜手掌心里，把他又送到牌室的门外去了：“濠镜乖，妈妈给你的奖励，自己拿去吃去。”说罢坐回牌桌前，和这群牌友们又开起局来。

小小的濠镜应了母亲的话，乖乖到自己屋子里去了。这是王濠镜第一次获得母亲给的奖励，也是第一次吃到莲子。小男孩兴高采烈地将其中一颗圆滚滚的莲子塞进嘴里，上下牙齿合上将它咬开了——苦味、涩味一齐在濠镜的舌尖炸开，白莲子里头藏着的绿油油的芯在他口腔里兴风作浪，叫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母亲怎么会将这样的东西称作奖励…？小小的王濠镜不解，只是拧着眉头，把那把莲子塞进嘴里嚼得稀碎，混着被染得苦涩的唾液强行咽到肚子里。他无数次地想把这些莲子吐了去，可是这是母亲的“认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这份嘉奖随意丢弃。

至此之后，王濠镜再也不愿吃一粒莲子。所以当濠镜见到王耀把茶盏和莲子一同摆在他面前时，濠镜先入为主地认为王耀早就查到自己的喜好，是要在这儿下马威了。

那王濠镜自然不甘示弱。他眉眼一横，摆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拣起一粒莲子往唇瓣里放。出乎王濠镜意料地，一只手轻轻按下，止住了他的动作。略微粗糙的手指压在王濠镜指尖，王耀顺着划过去将莲子捉到了自己的掌心里：“你这孩子，吃莲子不剥莲心嘴巴可是会发苦的。”说着把手收回来，将白白胖胖的莲子里那条泛着绿意的莲心一点点挑出来。

王濠镜定定地盯着王耀的动作。王耀慢条斯理地将整盘莲子里的心一一抽了去，缓慢的、重复的，在王耀眼里无比正常的动作却让王濠镜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没有人跟他说过莲心是要剥出来的，就连奖励给他莲子的母亲也不曾提醒他，可是现在他却从自己的假想敌的口中知晓——王耀不带任何冷嘲热讽，热切地关心着自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弟弟。

一枚莲子被塞进了他的手心里。王耀笑着的眼眸与他对视着：“试试吧。这样真的不苦。”王濠镜盯着自己掌心里的莲子，顿了两三秒，缓慢地、轻轻地将它放进了唇齿间。脆甜清爽的口感在他的味蕾上跳舞，配着茶水更是解除了暑气带来的不适感。

面对王耀自然流露出的善意，王濠镜突然感觉空落落的，就像是失去了果实的莲蓬。他十六年来被母亲灌输的一切、所相信的一切在这时候突然垮塌了：莲子是脆脆甜甜而非苦涩难当的、抚养他长大母亲对他掌控利用而非无条件深爱、在北京的兄长是友善的而非满怀恶意的。

王濠镜和王耀的第一次会面，就在王濠镜的世界无声地天翻地覆里落下了帷幕。王濠镜本能地回避着王耀，不愿与他拥有太紧密的联系，毕竟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依旧存在着竞争关系。

然而王老先生却不想这样放过他。在这位王总的观念里，拥有血缘关系的人必须相亲相爱，手足兄弟一定得相互帮衬。因此王耀成为了王濠镜的御用家庭教师——并非学业上的专程指导，而是王濠镜踏足北京名利场的引导者。

王濠镜自然有着一百个不情愿，待人接物的事需要他人教导，这显得他这十六年在澳门学的一切都像个笑话。

很可惜，事实就是如此，北京与澳门就是不一样的。

王濠镜说不出这种感觉，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与澳门的分明没什么两样，但是每个人的眼睛扫过他时眼睛里含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王濠镜实在不明白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他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整理了自己的领带一遍又一遍，实在是挑不出自己的什么错。直到他听见宾客背地里的议论：这位王二少爷说到底还是小三教出来的，你瞧他那小家子样。

王濠镜的脸色一点点冷下来，只是因为自己母亲的身份，就要遭着这些人评头论足——有一次就有下一次，有一时就有一辈子。自从他诞生的那一天起，“王濠镜”三个字就永远跟“私生子”绑在一块，无论自己做得再出色，落在这些人嘴里永远只剩下了“小三的种”的标签。他此时此刻很想站出来大声斥责那些议论纷纷的小人，可是王濠镜知道自己不能给父亲添麻烦，也不能惹了别人不快。而接下来响起的声音让王濠镜倍感意外：“所以你们就在我这里诋毁我弟弟？”

直截了当的维护，丝毫不拖泥带水，王濠镜看着抱着手臂站在那的王耀着实惊讶。那位兄长大人笑得眉眼弯弯，字字句句却带着重重的戾气压在那两人头上。

王濠镜怕王耀此举误了父亲的生意，便从拐角的阴影里转出身来，扇子轻敲着掌心，亦笑意盈盈道：“不过是议论濠镜几句，兄长还是莫要动怒了。”

王耀眉尾微挑。他着实没想到这个小弟弟在这和自己一唱一和。王濠镜既然在这里，又为何不亲自反驳这些人的话呢。然而他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把王濠镜拉到身边：“听好，无论王濠镜什么出生，他都是我的弟弟。”

好一派兄友弟恭的景象。王濠镜回握了王耀的手，也顺着话头演了下去：“濠镜不想再追究了，兄长教训几句，他们下次不犯便是。”之后他便拎起扇子轻挥，示意说闲话的两人退下。

卫生间里只剩下了水流的嘀嗒声。王濠镜将拉着王耀的手松开，抬腿就想离开。

“濠镜呀，为什么不亲自反驳呢？”

王濠镜的脚步停下了。要怎么同兄长说呢，对方所言不过是事实，再者这些上流社会的利益链接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为将来的倾倒埋下伏笔。于是他反问着：“兄长又为何为濠镜出气呢，难道不怕得罪了人，让父亲不好做么？”

王耀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答案。王耀受到的教育一直是要在这种情况下维护自己家的面子，无论是什么情况，尊严和骨气一定不能丢。他想起了刚刚那两个碎嘴人的话，“小三教出来的”“小家子气”，现在再看王濠镜的选择，王耀大致也明白那人说出这样的话的缘由。这孩子，大多时候都在选择逃避，放任问题的存在直到时间让其消亡、或是被动地在他人的逼迫解决、又或者是他人出手帮他解决。这些放在他人眼里可不就是担不起大事的小家子气吗？

然而王濠镜确确实实是有能力的、出色的孩子。王耀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头疼。他酝酿良久，最后像王老先生所希望的那样，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为师长的语气说了一句：“濠镜呀，下一次要不要试着为自己说话呢？”

为自己说话？王濠镜张了张口，却一阵哑然。王耀这话说得太直接，说得他的舌尖上就着这话泛起了苦意。王濠镜想起嘴里被嚼烂的莲心，他下意识地排斥王耀的说教，甚至难受得浑身发痒。王濠镜想起那个被奖励了莲子的傍晚，他把卷子展开在母亲面前时。那个时候他是在为自己说话么？究竟是为了自己能有理由向母亲撒个娇，还是为了让母亲把他当做一件珍奇的展出物呢。

也许是和王耀演的那出兄友弟恭的戏码骗过了名利场上的大多数，没有人再敢看轻他。从那时起王濠镜和王耀的关系被莫名其妙地拉近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人被这件事勾连了起来——独属于两人的命运之河终于在这件事之后会流，卷着不晓得往哪边去了。

高三的伊始总是有一场家长会的，王濠镜这一次决定邀请母亲参加。来到北京的话母亲应该就空闲下来了。王濠镜抱着这样的期望，请求母亲能来他的位子上坐下，好好听一次家长会。王濠镜的母亲当时正对着镜子抹着口红，轻轻地说道有空就去。

有空就去——王濠镜听着便知道这事儿是要落空了，却依旧抱着侥幸的心理——他可是要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的呢，他的母亲应当不会缺席这种事吧？他正开着口呢：“母亲，这次家长会我——”回应他的只剩“砰”的一声闷响，母亲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后了。啊，又是这样。王濠镜抿着唇站在那，还是小声地把话说完了：“我会上台发言的。”每说出一个字，他都感受到嘴巴由于苦涩而短暂的麻痹、僵直。

距离家长会没几分钟了。王濠镜捏着自己的发言稿站在教室的最后边，死死地盯着教室里进出来往的叔叔阿姨们，他期望着从里面见到属于自己母亲的身影，他希望自己的座位上能有人落座。王濠镜回忆起了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他永远捏着发言稿站在最后边等着那个永远不会来的人。此刻无数个捏着发言稿的他重叠在一起便变成了这个十六七岁的王濠镜。

可是王濠镜也好想好想有人能听见他的演讲啊，他想在北京过上正常人家的孩子可以过上的生活。本来以为母亲来到北京之后就不必每天为生活陪着牌客们，得了空闲的她就会参与进自己的人生里。可是没有，教室里的位置基本都被填满了，只有自己的位子上空空荡荡。

王濠镜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口袋。他要为自己争取一下——说出来，把自己想要的，说出来。王濠镜的手握住了手机，点开通讯录，拨通了写着王耀名字的电话号码。既然同母亲说了她也不曾赶到，那么再打电话她也不会来的了；而父亲，王濠镜不会去打扰他的，这位父亲总是在忙碌地奔波着。兄长——王濠镜在心底急切地呼唤着。王耀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他的避风港，王濠镜的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彻底地依赖上王耀了，濠镜甚至下意识地觉得无论什么问题只要找到王耀就会解决的——于是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王濠镜的声音颤抖起来：“兄长，有没有空来参加濠镜的家长会？”

说实话，王耀接到濠镜这一个电话的时候心脏被狠狠攥了一下，王濠镜的声音抖得不像话，像是随时都会在电话那头掉下眼泪似的。可王濠镜说出来的却不是王耀所以为的委屈，却是请求自己去给他开家长会。“好啊。”王耀说。王濠镜用这样的语气请求兄长去听所谓的“家长会”，这意味着于王濠镜而言，这次的家长会有着超乎寻常的意义。

虽然得到了王耀的回答，濠镜却依旧做好了兄长晾他一个人在这的准备，毕竟他向母亲提出的请求经常性地在被答应后又被食言。王濠镜又想起王耀给他撑腰的那个时候，兄长说的“为自己说话”，是不是就和这个类似呢，把自己想做的大胆地说出来，是不是也是在为自己说话？于是他的回忆就由此追溯到了自己把那把没剔芯的莲子一点点嚼碎吞咽的时刻，如果那时候自己说出来的话，是不是母亲就会稍微对他侧目一下——以教导他生活常识的方式。

王濠镜的思绪晃晃悠悠地飘着，无数个隐忍的瞬间，无数个逃避着的自己，在夏天空气里搅和，最终变为了一滩看不出颜色的液体，里面漂浮着王耀那句“为自己说话”。但是王耀还是没有来，在班主任宣布家长会开始的时候，属于王濠镜的位子还是空空如也。于是那句话被溶解了，这滩液体一下子浓缩成了一团白花花的莲子，绿色的芯可怖的贯在它的最中间。

……果然，这样突然地提出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王濠镜轻轻吸了一口气，把嘴里弥漫出的苦意咽到肚子里去。然后在老师的示意下拿着他的发言稿走上了讲台，颤抖着手展开发言稿的第一页，念出第一个字。

“报告。”门框被“咚”地敲响。王濠镜刚说出口的话语被就此打断。王耀汗涔涔地扶着门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向濠镜扬起了一个笑：“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王濠镜一下子把发言稿攥得皱巴巴，目光随着王耀走，完全忘记了自己正演讲呢。他的心跳跟着王耀的脚步一下一下地跳，咚咚咚地似乎要炸开烟花。直到王耀坐在了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上，眸光与他相对，王濠镜才恍然回神，勾着嘴角接着念他的发言稿。

怎样做完这个演讲的濠镜已经全然不知了，他只感到自己周身的苦意被阳光般的暖流冲淡、冲散。像是被暖流烫伤一般，王濠镜下台的时候手克制不住地抖。他在路过王耀的时候忽然被扣住了腕子，对方却一句话也没说，轻轻用中指和食指敲打了他的腕骨。

你做的很好——王濠镜从王耀的轻敲里晓得他大概在说什么了，不过还没等王濠镜作出回应，王耀就松了手接着听老师讲课了。王濠镜又到教室后头等着——这时候他的心思全都落在了王耀身上，他盯着王耀扎着小辫子的后脑勺看，看他被汗液浸湿的脊背，王濠镜高兴得险些笑出声。原来也是有人愿意为了他在暑天里跑的汗流浃背的呀，原来自己也能等待一个人的时候等的这样开心呀。王濠镜的大脑晕乎乎，就连家长会的结束也未曾发觉，在王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时王濠镜才把他的心思收回来，只是脸上还浮着薄薄的红晕。

王耀见他这样子忍不住笑，怎么像个小姑娘？随后便伸出手去牵他：“王濠镜，我们回家。”王濠镜也跟着他笑，笑得不像平时那个正经自持的小大人，更有些高中生的气味。于是念高中的少年握上了他兄长的手，迎着蒸腾的热气往家走。

只是夏季的午后气流也变得急躁不安，竟然让积雨云脚底打滑倒下倾盆大雨来。

临时接到王濠镜电话出门的王耀可没带伞，王濠镜这种常年呆在屋檐底下的男孩子更不会记得。更令人难受的是两人又恰巧走在空旷的操场上，这一下直接把两人变成了妥妥的落汤鸡。王濠镜的第一反应却是隔着雨幕悄悄打量王耀，他的心没来由的一阵慌张。只是王耀没发觉王濠镜的异样，拽着男孩子的手就往屋檐下面躲。

积水漫过两人的脚背，啪嗒啪嗒踩起一串水花。王濠镜皱着眉头，他的鞋垫子被踩得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雨水裹住他的脚掌变得黏糊糊，就连衣裳都水淋淋地贴在身子的每一处肌肤上不肯松手。王耀的长头发粘连在一起是不是会更难受呢？如果没有打电话给兄长请求他来听这次的家长会，兄长也不会跟着自己一起淋雨了。歉疚感就像瓢泼的雨把王濠镜整个包裹住，带来了潮湿黏糊的不安感。兄长会为此而感到恼怒吗，会因此数落他几句吗。王濠镜揣测着，略有些惶惶不安。他又想起第一次吃莲子那天，把卷子展开之前母亲拧着眉头的神情，如果那时候说出的是这次淋雨的事情，自己一定会挨数落的。

但是现在是王耀站在这儿陪他呢。这位兄长现在把他往檐下推着，那片仅供一人落脚的屋檐被留给了王濠镜。王耀的后背还在外头被雨水冲刷着——其实濠镜比他兄长高些，只要垂下眼睛就能看见汩汩水流沿着他的小辫子滴滴答答地淌。王耀并不在意，他依旧仰着笑脸同王濠镜讲着话，话题无外乎是今天家长会的内容。王濠镜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囿于自己的失误闷闷不乐。

天晴了。暑天里的雨后更加难熬，阳光倒影在将地面的积水上，热气拍打着那些碎在柏油路上闪着鱼鳞似的亮光的小水花，它们被惊醒，蒸腾而起，将空气染得湿漉漉的。

王耀和王濠镜这时才能从狭窄的屋檐下走上回家的路。湿淋淋的T恤衫贴在两人身上，带来粘腻的不适感。王耀走在前头，捋着小辫挤出几滴水来，滴滴答答砸下来混进了风过时从树叶上滑落的水珠。王濠镜盯着王耀背影很久，被他身上的光晃着了眼睛，于是濠镜微微垂下眼对王耀说：“兄长，对不起。”

王耀没听清，回过头来疑惑地“嗯”了一声。王濠镜只当他不满意，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不是故意想让兄长淋雨的，这雨来得突然，濠镜也没预料到……”王耀笑着拉过他的手，让两人的肩膀平齐着往前：“谁怪你了？”

交叠的手湿淋淋，像是穿过沼泽的蛇，滑腻地缠绕着、攀附着。不适感爬上了王濠镜的脖子收紧，勒得他有些窒息，可蛇的细尾却似有若无地扫着他的心尖痒痒。于是王濠镜一阵颤抖，难以控制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王耀略带疑惑地瞧了他一眼，可因为嘴角噙着笑意，他的眼尾向上挑起——漂亮得不像话，挑得王濠镜心思紧往那飘。所以眼随心动，王濠镜直直撞上了王耀的眸光，在此刻盯着眼睛对于王濠镜而言似乎太暧昧，因此他眼睛往下瞧，落在了王耀的衣服上。

这一瞧更不得了，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体上隐隐勾勒出王耀的肌肉线条，深浅凹凸着描摹出王耀的体态。这原本对于男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模样却在王濠镜的“心怀不轨”里沾染上了欲色，那条引人犯罪的蛇又一次攀上了他的心尖尖，趴在他耳边低语着：去爱他，用你不洁的爱去触碰他，将他卷到你的身边来，占有他成为他替代他，然后这个人就可以永远只属于你了。

“怎么了，濠镜？”王耀的声音将毒蛇驱赶，王濠镜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王耀的腕子，攥得他的手背暴起青色的经络。王濠镜慌乱地松开手，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太罪恶了，他刚刚浮起的想法实在是太肮脏。只是兄弟手足间最平淡而普通的相处而已，他却用自己不洁的爱意为这份感情画蛇添足。

我应该走了。王濠镜想。只要在王耀身边多呆一天，自己这份不伦的情感暴露在他人眼前的概率就大一分。王濠镜蓦然回想起了王耀抱着手臂为自己撑腰的那一天。倘若是这份感情在圈子里传开，那时为自己撑腰的兄长也会被别人非议吧？在背地里被诋毁这样的事情，只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好了。更何况，传统的中式家庭里教育出来的长公子，知晓了这荒诞而离奇的情感之后，真的会若无其事地对待自己一如往昔吗？若是王耀由此对他心生厌恶，王濠镜怕是都无法以兄弟的身份站在他身边了。

然而王耀的心头却狠狠跳了几跳。他很早就发现了，自己从生来就只会对同性动情，也因此更容易发现旁人难以言喻的情感——刚刚他弟弟的眼神不加掩饰地拐了好几个弯，里面混杂着的感情太过繁杂。情欲竟然从歉疚里生长出来，开着名为爱意的花，身为占有的毒蛇从树丛中探出头来，泛着流光的金瞳正死死地盯着他，淬了毒的獠牙闪烁着，让王耀有些不寒而栗。

他硬着头皮把王濠镜从恍惚的状态里唤醒，于是这叫人毛骨悚然幻境一下子碎掉了，王濠镜如梦初醒般的、惊慌又害怕。他的小弟弟似乎和自己抱着相似的情感——之前无数次由于王濠镜而波动的情绪，来源于自己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并不纯粹的关心，两人的爱意似乎披着手足之情的外衣在两人之间悄然而生。王耀不敢确认，他要去试探、去靠近王濠镜，看看这个弟弟的情感是否与他相似。

王濠镜却顾及不上去揣测王耀的心理活动，他的心里蔓延起难以言喻的钝痛占据了他的思绪。至此之后，王濠镜选择逃避，就像最开始他试图回避与王耀的正面交锋那样——他将自己埋进了书山里，只是为了减少与王耀的相见，避免自己暧昧不明的感情暴露在阳光下。

王濠镜的做法确实达到了他的目的，但凡是王耀专程的拜访都会吃上闭门羹。王濠镜只会在家庭聚餐的时候，在笑语盈盈的间隙、在烟雾缭绕的饭桌上，悄悄抬起眼睛来看他的兄长。热热闹闹的氛围里，王耀的笑颜却在王濠镜的世界化作是静止，所有的喧闹在王耀声音的衬托下显得细若蚊蝇。王濠镜的注视总会给王耀带来一些希望，每次他都会以为这是王濠镜向他投来交流的信号——可惜的是，在两人目光相接之时，王濠镜又匆匆地躲开，在宴会结束的时候把自己藏好，不给王耀一点可乘之机。

一拖再拖，日子就走成了又一年，这是王濠镜在北京的第二个夏天，是所有中国孩子们最最痛苦的又最最重要的一个夏天。时间也就晃晃悠悠又来到了六月底，菡萏成群不语仙。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濠镜的高考成绩能把他送进全国最好的两所大学。家里人见了这分数都笑眯了眼，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濠镜的去处。

不过除了王耀，谁也没看见濠镜沉默着进了书房。直觉告诉王耀他得赶紧进去看着这个小弟弟。这是暴雨过后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地、面对面地交谈。

书房的门隔开了王家其他人为王濠镜的去向争执不休的声音，构造了只有王耀和濠镜两人独处的空间。两人面对电脑坐着，填报页上静静地摆着四个大字：澳门大学。

王耀倒吸一口凉气:“你真不留在北京？”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明明那个潮热的雨后天里，王濠镜所表露出的情感，是不会促使他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嗯。”王濠镜将鼠标移向确认。

王耀伸手扣住了濠镜的手腕：“你可以上中国最顶尖的两所大学的。再说，北京念书，离家近，我闲着没事儿也能陪你。而且现在你母亲在这儿，回澳门就只有自个儿了。”王耀并非想对王濠镜的选择指手画脚，一个人的未来是他自己决定的，旁人做不了主。然而他却舍不得，舍不得王濠镜离他十万八千里。

“嗯，我回澳门。”濠镜抽手未果又道，“兄长不必担心，在你没有出现之前，濠镜一直是自己一个的。”早习惯了。十六岁以前的人生听上去是说有母亲陪着，但她的闲暇时间从来不是留给他的。王濠镜从来都是用各种知识把那些孤独的片刻填满。母亲叫他陪着时，他只需要在哗啦啦的麻将或筹码声里杵着，做那件被炫耀的收藏品就好了。

王耀的声音立刻软下来:“为什么不留下呢？”

为什么？因为北京已经有你在了，王大少爷早就在北京扎下根，虬枝已经挤满了这里的名利场，没给濠镜留下一席之地。我只能在孔隙间探出一点草叶尖，窥探一下你的天地。也因为，因为我对兄长抱着不洁的爱意，只有逃离、只有和你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才可以让自己稍微安心些。况且、况且，我不止想做你庇护下的草尖，更想利用在澳门才能做到的事情，变成能与你并肩的人。濠镜唇瓣微动，这几句真心话在他嘴边停住了脚步转而变成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我想……故乡了。”即使是这样一个理由，濠镜也将“家”字吞回了肚子里。他无意识地皱眉，直觉地想到如果说的是自己“想家”一样会伤了王耀的心、伤了这位一直对他充满善意，呵护他的兄长的心。

“那你还回来吗？”王耀见他神情松了手，这是属于他弟弟的人生，所有的一切，让王濠镜自己去选择吧。

应该是不回了。濠镜这么想着，却下意识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走一步看一步吧。”

填报完成，锁定志愿。王濠镜毫不拖泥带水地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去向。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这些年来堵在他心口的难以言喻的积郁终于被抽离了，却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洞。

王耀的心情与他何其相似。一股莫名的急躁充斥了他的内心——来不及了，再不试探出濠镜的心意的话，他毫不怀疑他的濠镜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本以为王濠镜在填完志愿之后便不再躲着自己，这样的话王耀就可以去跟他剖白心意。可是谁成想这孩子依旧是逃避着的，只要跟王耀沾上一点关系的事儿都极不愿过手。

只怕变了心意。王濠镜想。他甚至不敢看王耀的照片。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这样做只会让这份感情更加根深蒂固罢了，可是他不敢赌，不敢赌自己对王耀有多深的爱意。

于是时间来到了王濠镜要走的前一天，王耀再一次拎着茶水敲响了他的房门。王濠镜终究还是开了，先下一切都是板上钉钉，就算再见到兄长一面他也坚决不会改变未来的方向了。

那就，再见喜欢的人最后一次好了。

夏风裹挟着的热浪从荷叶疏影间流过，只剩下柔柔的凉意，于是王濠镜拎着小竹凳放在莲花缸边上，请兄长入座。多像十六岁那年他初来乍到的时候呀，两个茶盏，一盘莲子。只是两人之间少了些暗流涌动，所有的隔阂溶解在了这两年里，甚至——甚至孕育出了被称作爱意的花骨朵。

现在的王濠镜自己知道该怎样剥莲子了，却全然没有两年前面对初次面对王耀时的游刃有余，这几年的相处里不时蹦出来的、像野草般杂乱无章且难以辨认的情感让他在这位和善的兄长面前抬不起头来。

王濠镜心不在焉地把莲子吃进嘴里，莲心的汁液浸到了指甲缝隙，随着风将粘连的湿意带走，王濠镜的指缝变得干涩紧绷，干痒又不适。他微微探出舌绕着指尖轻舔，指头被唾液打湿，苦涩爬上了他的唇，翻过牙墙，躺在了他的舌尖上。

他感到唇舌的干涩难耐，可抬眼时却正正对上王耀的唇。

王耀刚抿了一口茶水，他的唇上泛起淡淡的水光。想要……和兄长接吻。王濠镜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他想让王耀将湿意通过唇瓣渡来，用舌头把干涩拭去；想要王耀柔软而温柔地覆盖住他，让他把难以言喻的情感通过接吻倾诉给王耀听。

王濠镜猛地拿起茶水灌了一口。他要把这个荒诞的念头咽进肚子里，让它在胃酸里被腐蚀得发烂发臭，再也无法占领他的脑海。可是念头太轻，从茶水里浮起来，沿着血管往上漂，又重新盘踞在他的大脑。王濠镜把眼睛从王耀的唇瓣上挪开，舔着嘴唇强迫它变得潮湿，可惜这全然成为了无用功。接吻的欲望变得越发强烈，欲念在他的身体里叫嚣着，尖锐又吵闹。

于是王耀满足了他的愿望，以他所期望的方式。

湿润的柔软附在嘴角，一寸一寸，一步一步，王耀的舌头顺着刚刚苦味的路径爬上了他的唇，翻过牙墙，勾住他的舌尖。

这是王耀第一次接吻，对象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吻技算不得好，却足够让王濠镜大脑宕机好一会儿。于是直到王耀与他分开时，王濠镜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用拇指按上了自己的唇——属于王耀的余温尚在。

王耀却摆出了一副游刃有余的轻松姿态，眯着眼笑着看向他的弟弟。不过谁也不知道王耀心里鼓声雷鸣，刚刚一系列的行为只是他根据王濠镜面部表情的揣测，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如果自己的举动出了任何一点差池，那么从今往后，他和王濠镜的关系就会不复从前。

在王耀“审视”的目光里，王濠镜以一种细若蚊蚋的声音、颤抖着问道：“所以，兄长也是喜欢我的吗？”

王耀悬起的那颗心终于平安落地，他赌对了，王濠镜和他抱有相同的情感，他们的关系能够借此再进一步：“是呀，兄长现在可舍不得你走啦！”

——【后记】——

好热好热。王耀被停电的书房赶到莲花缸边上乘凉。王濠镜今天没回他的问安消息让他烦躁更甚。这个时间濠镜一定起了，难不成忘了？王耀并不是纠结对方有没有回这一条两条消息的人，然而手机荧屏上的数字变为十点时这条消息依旧显示未读很难让王耀平心静气。

他不断劝说自己别总去看，濠镜出不了什么事。越这样想他反而越在意，以至于蝉鸣声想起他都以为消息提示音。哎呦，纠结这么多不如打个电话问问看。他第三次因为蝉鸣而拿起手机终于选择按下通话键，不过机械女声却告诉他：“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下子王耀彻底坐不住了，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对助理吩咐道：“收拾行李，订机票，我要即刻去澳门。”

天气太热太热，把王耀的焦急点燃，烧得他汗流浃背。王耀却顾不得那么多，拎着收拾好的行李就往外冲。他刚刚跨出门槛，助理略带惊讶的声音在院里响起：“呀，二少爷，您回来了！”

二少爷？王耀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助理说的是濠镜。濠镜不是在澳门？他怀疑地抬头，却看到他的弟弟、他的恋人拎着茶篮站在院门口笑:“哎，我回来了。兄长要去哪？”

王耀没回答，撒开行李箱直直跑去搂濠镜。

助理笑着退出了院子，王耀这才把来龙去脉说给濠镜听。听完王耀的荒唐揣测濠镜的嘴角都要翘到眼睛底：“这可不像那个冷静稳重的王先生，是天太热闹得兄长静不下心来看手机么？我一下飞机就告诉兄长了。”王耀这才掏出手机看一眼，濠镜确实早早回了消息，只是自己沉浸在濠镜失联的猜想中无法自拔。

“呀……是、是，天太热了，我急坏了。”王耀尴尬地笑着松开濠镜，打算把自己扔在边上的行李箱先搬回房间里。濠镜拦住王耀晃晃手里的茶篮：“饮茶静下来先吧，兄长现在满身是汗。”

王耀点头应着，拉开椅子叫濠镜坐下。王濠镜从篮子里拿出茶具上好茶，再从里头端了盘还没去心的莲子。

两人说说笑笑地喝茶，濠镜状似无意地拣了枚莲子直往嘴里放。王耀又像之前那般拦他的手，从他指间拿过莲子抽去莲心：“你这孩子，教你去心再吃才不苦呀。”

王耀将那剔了心的白莲子放至王濠镜的唇间。濠镜眼帘垂下愣了两秒，随后嘴角微微上翘勾出一抹笑意，舌尖探出将那莲子和王耀的手指一并卷入口里。他带着力道咬合，令齿痕留在王耀的指间。

王耀惊讶地挑眉，一个“你”字刚刚顶出齿隙，就瞧见濠镜眼睛轻抬与他目光相接。

于是王耀从鼻息间轻喷出一声笑，缓缓将勾了银丝的手指抽出，无意拨弄了濠镜的下唇，然后滑到他的嘴角给自己腾了条道。

王耀压低了身子吻上濠镜，两人唇齿交缠间，那枚被去了心的莲子不知被谁拦腰咬断，滚入两人腹中各一半。

【牡丹莲】苦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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