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中心向】主角

浅海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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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30公子中心向】主角
Summary：一位名为伊里奇的小说作者为了写公子而取材的故事。
公子中心，时间线为neta的最终战的二十年后，包含很多对于女皇、愚人众、冬妮娅与丝柯克的捏造。发展很慢，不适合需要预警的人阅读，往下翻阅默认您看过这条。全文约2.3w字。

01
黑云与灰雪覆盖了世界的边界。
天与地的交接处变成了一片铅灰色。松木聚成的森林被这股堕落的力量污染，已然无法担当生物的保护伞。雪狐和团雀仓皇逃窜，但还是被无数由云层中伸出的手追捕囚禁。它们不断挣扎，可只能发出刀片般锋利的啼鸣。
风变得更加强烈了。云层翻卷，嘶吼着席向不远处的冰雾花花园。当它将手伸向那片浅蓝时，一团异色却从其中闪现——那是一位乘着雪橇的青年。青年的身前是两只覆盖着外骨骼、有着银色竖瞳的蓝黑色狼兽，从不行善的动物为这个人拉起了雪橇。他橙褐色的头发被帽檐压住，却仍旧能够显出发梢的卷翘。即使是在这种巨大的危机中，青年也不显慌乱，只淡然地驱动着手上的缰绳。
两只圣骸狼兽跑得气喘吁吁，似乎是极端惧怕天空中的云层，它们不敢停止，只能拼命狂奔。
黑云找到了猎物。它们俯身挤压下来，用碎屑凝聚而成的利爪抓向这对主从。狼犬玩命地挪动四肢，但在这片巨大的云朵下，它们跑出的距离显得太过短小。
坐在雪橇上的青年笑了。
在这首奏鸣曲的音量到达顶峰时，他单手撒开缰绳，凌空一抓，强烈的水元素力便在他的手中凝成了一柄水刃。
——而后，他轻轻一挥。
灰黑的云层被拦腰切断，一切消失得那么快，仿佛刚才的热烈只是一场美梦。
狼犬继续奔行，只因雪橇上的人并没有让它们休息。若说它们之前还在以浅薄的智慧反抗奴役，那么现在已经将顺从写入了本能。
雪橇和人影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辙痕和爪印也被新雪覆盖。冻土中只剩下以冰霜自卫的花朵——此刻，它们卸下了包裹身躯的外壳，在这片荒原孤独地盛开。

02
“你千万不能像现在这么写——只把自己当成武器的人是当不成时代的主角的。武器有很多，但是使用它的人才最重要。像是手枪需要有人扣下扳机，刀剑需要人将它们举起……缺失了‘信念’的作品很难获得共情。”
至冬出版社的编辑挠挠头，他举起桌上的咖啡，用手擦去杯底的水渍，啜饮一口，对着窗外的防灾公告板叹气。
“我建议你以‘人情’为基底，创作一个围绕愚人众和女皇——咳，前代七执政的故事。前任第十一席的人设不就很好吗？青年才俊，在二十年前的战斗中留下了骇人的功绩……你可以在这里进行一些艺术加工，比如说他是因为感情上的问题才消失的，尽量给读者带来一些新的体验。作品中最好能融入对于‘边界’问题的延伸……举个例子，十一席基于某些混乱的感情消失，最终都是为了提瓦特的边界继续稳定。他虽然有缺点，但是选择了国家和社会。这样，人物的动机和冲突就能立起来了。”

伊里整夜没睡，清晨的阳光从窗台洒落时，他将手下的笔稿揉成了团。这已经是他写的第三版人设了，不过无论怎样构建，他都感觉自己笔下还差些灵感。
他摇晃着发木的大脑，伸了个懒腰。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就算再困，他也需要趁这个机会出去一趟。他必须购入足够多的生活用品，来抵御不知何时又会到来的灰雪的侵袭。
等穿上雪靴，踏出温暖的家时，一股凉意从脚掌侵袭到了他的脑门。伊里奇只能紧紧还算厚实的外套，忍耐着这习以为常的寒冷——自从二十年前他刚刚出生时开始，这种气温就已经算温暖了。
他是作家，脑子里少不了这样那样的历史资料：气候变化是那一次波及全境的战争导致的。那场大战让普通人第一次知晓“深渊”——天空的力量，也得知了人类曾经被无数次轮回所约束的命运。幸运的是，最终，天地回正，时间的河流又开始流动，提瓦特撬开莫比乌斯的枷锁，重新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篇章；不幸的是，这场战争对于普通人来说没什么好处。剥开了遮蔽双眼的灰色幕布，人们投向天空的视线自然也没有了保护。深渊的力量开始侵袭提瓦特这个小世界的边界，黑云和灰雪成了它们力量的化身。
伊里奇已经是第三次因为灰雪搬家了，多亏上一本书成了他的成名作，他的收入提高，这才能够搬到首都。当然，如果有人问起他的出身，他一定还会说：一个叫做海屑镇的港口小镇，那里很安静，靠近祖国的边陲，现在已经因灰雪而消散了。当然，如果对方想听的话，他还会悄声说一句，那也是那位第十一席的故乡，再讲几句带有口音的家乡方言。
伊里奇一边拿取这周所需的面包，一边暗戳戳地想，难道责任编辑是觉得自己跟那一位“公子”出身同乡，才故意提出以这位执行官作为主角的建议？只是，他远离海屑镇已久，况且一位二十年前的人物，就算他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兴趣了解他的呀。毕竟就连他这种同乡也不是在海屑镇的风声中听得这人的故事的，而是某次搬家之后，在附近服务中心的图书馆中看到的。那本《愚人众旧事录》中写道：

我在壁炉之家长大，生来属于愚人众。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公子大人手下工作时的经历……他是一个看起来过于阳光的人，虽然在正式工作中冷静沉稳，但这种锋利却不大会表现在平日的生活里，他与下属们历来算得上亲近，就连只是暂时分配在他手下的我也被一视同仁。某次，我们以一杯火水打赌，我使了一些在同僚间练出的作弊小手段。不过，即使我赢下赌局，也并不敢提出什么放肆的要求，毕竟，在这次的游戏中作弊已经是我为数不多的大胆了。我只问了简单的小问题，他就在那时提到——他来自海屑镇。

海屑镇……伊里奇数数找零，漫不经意地回忆着。当时他看到这一行，心中一惊，居然有名人和他出身同乡，说不准两人可能还出生于同一家医院。不过，他很快就将惊讶抛诸脑后，毕竟这位执行官现在已经成为历史人物，早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死还是活。
而且，十一席那时候才多大？按照现在的法律，那位写传记的老兵没准都要被抓去拘留——以让未成年人酗酒作为原因。
伊里奇嗤笑一声，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马车来回穿梭，街道上人群熙攘，负责市政环卫的清洁人员正在打扫脏污的广告牌，这让他们露出了崭新的颜色。至冬图书馆——上面这样写：每次放晴时一定会开放；至冬博物馆——馆藏众多，新增设了展馆，收藏了真实的神之眼，前代女皇认证。
文化宣传部的人怎么不直接说服前代冰之女皇自己站在橱柜当个文物展示呢？一定比这要吸引人的多吧？伊里奇冒犯地想。
他可不像父母一样由衷地认为前代七执政领导的战争是正确的。从结果来看，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一天的温暖，也不明白什么是没有灰雪的时光。家国情怀、公德，说到底，愚人众有这种东西吗？纸质资料能够粉饰这群人，但只要稍微对现在的情况做点儿思考，就很容易看出问题，现在的生活根本不是新至冬人——至少自己想要的未来。
不过，伊里奇转念一想，前代女皇也有点儿可怜，她拥有力量，却得被人类束缚，只能变成新至冬的武器。魔神能活多久，大概是永久吧——她得永久被自己曾经领导的人民“使用”下去。
伊里奇抬头看看天空中的云朵，又环顾四周，那过于显眼的标识牌再一次闯入他的视线。他叹了一口气，基于生活的压力，他最终选择跟随标牌的指引，走向了不远处的建筑物。

03
伊里奇在门口走了数个来回，咬牙跺脚。就在一个小时前，突如其来的灰雪袭击了首都，虽然灾害程度不如边陲地区严重，但这变故还是足以将他困在博物馆中。更让人烦躁的问题是，四周空空荡荡，现在博物馆内只剩下他和一位奇怪的老讲解员。
这位讲解员看上去有些阴郁，他有一只瞎掉的眼睛和一个可怕的、从额角划到鼻梁的伤疤。伊里奇参观的每时每刻，他都皱着眉头，用尖锐的眼神扫视这位作家，如同防贼一般看护其中的展品，这让伊里奇感觉很不舒服。他只是为了取材，基于相同的目的，他完全可以转头走向隔壁的图书馆——正当他这样想时，灰雪来袭的警报声与提示声响了起来。
那位讲解员如同弹射一般起跳，将门和窗户锁起，阻止了伊里奇的离开。对方甚至顺手关上了灯，似乎是为了节省一些能源。
伊里奇再次开始烦躁地踱步。
“年轻人，留着点体力吧，灰雪不会这么快就停下的。你得学学如何像兔子躲避雪狐一样躲避灰雪，这之中最重要的是耐心。”
伊里奇发现讲解员提着一盏小灯向他走来。这种氛围让他感到紧张，但为了面子，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后退的步伐，努力站得更直。
“我从出生那年就开始面对灰雪，没有人比我更有耐心。”他沉声道。
讲解员挑起眉毛，审视地看了伊里奇一眼。伊里奇没有在意对方的表情，继续维持自己有些强硬的人设。
“没上过战场的人总会说出这种话。”讲解员嗤笑一声。
伊里奇正欲反驳，就听见对方继续说：“很少有人在放晴的第一天来博物馆，毕竟灰雪往往会反复。不过，看起来你只是个被生活困扰的年轻人，你是作家吧——没有灵感，想要取材的那种。”
伊里奇一惊。讲解员挑眉，示意他向下看——为了展现自己的不好惹，伊里奇特地将袖子挽了起来，这让他胳膊上蹭花的油墨展露无遗。
伊里奇有些懊悔，不过既然已经被戳穿，他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又怎么样？这与你毫无关系。”
“你还是太年轻了，愿意把喜恶都展示在脸上。”讲解员提起手边的小灯，缓步走进了靠近内侧的房间。当伊里奇又即将开始嘟囔时，他大声喊，“你不进来看展品吗？不知道灰雪还要持续多久，如果你愿意贴在门口等，我不会拦着你。”
伊里奇本不想理他，但对方说得对，不看白不看，谁知道灰雪什么时候会停？反正，就算灰雪一直下到了下周，他也不会分给对方一点儿面包，绝对不会！
一想到这，他便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他们一起走到最近的展品前。伊里奇凑上去看，这就是广告牌上宣传的“神之眼”。他对此并不陌生，在义务教育的图书中，这东西的照片不算罕见。
附近的展板并没有写明此物的来历，伊里奇咬咬牙，还是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天上发的。你上过学吧？”老讲解员挑起一边的眉毛，上下打量着他。
“我是说，这东西在来到这里之前，是谁的？怎么得到的？”伊里奇耐着性子问。
“捐赠的。现在只要有特定的激发条件，人人都能用元素力，这东西就成了个装饰品。不过，依旧有很多人觉得只要神之眼离开了主人，主人就会失去自己心灵的一部分，即使女皇解释过来由，这东西还是很少被放在橱窗里展示。喏，你看，这枚神之眼还在发光，说明它的主人现在活得好好的，如果有一天它不亮了，我还得给他到墓地献一束花去，当然，这需要我比他活得时间长才行。”
蓝色的水元素力在这枚素银镶边的神之眼中流动，泛着柔光的晶体映照着主人的生命力依旧旺盛。伊里奇凝视玻璃柜中的展品，又简单打量了一下讲解员，发现自己看不懂对方眼中流露的神色。他还没来得及再问，对方就先一步离开他，走进了更加靠近内部的展厅。
到底谁才是游客啊——伊里奇内心想。
但他还是快步跟了上去，以免对方想要讲解但缺失了对象。只不过，相比之前的神之眼，接下来的展品都有些平平无奇了。老讲解员没有任何想要出言解释的样子，这让伊里奇感觉到了无聊和烦躁。他们很快走到了展馆的尽头，面对着一片空旷的，还没来得及悬挂展品的墙壁。
“没了？”
“没了。”
“就这样？！”得到确定的伊里奇提高了音量。
“我也没说过你一定会在这里找到灵感。”
老讲解员将小灯提走，泰然自若——伊里奇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条被对方愚弄的结论，他正欲揪住对方的脖领讨个说法，一阵风声便传入了他的耳朵，那声音像极了尖锐的怒号。
伊里奇几乎立刻意识到，博物馆的窗户被吹来的杂物破坏了——如果不迅速找到灰雪入侵的地点，他们今天都会有很大的麻烦。
他自认年轻且富有魄力，但身边的老讲解员如同捕猎状态的豹子般向前冲去，在伊里奇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找到了那被石块砸裂的玻璃，迅速用胶带和发泡药剂将缝隙填满了。
处理完这一切，老讲解员揉揉自己的肩膀，缓步朝着伊里奇走来。
直到一切平息，伊里奇才觉得自己的手被冷汗浸湿了，如果现在有灯的话，一定会被对方发现他惨白的脸色——万幸的是，小灯中的灯芯在刚才的混乱中被灰雪的吐息淹没，一时半会无法点燃。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之前。”伊里奇努力控制自己的喉咙不再沙哑。
“呵呵。”老讲解员蹲在橱窗下，似乎在摸黑寻找着什么，“你心里早就有猜测了吧，作家。”
愚人众。
伊里奇默默想。
“还好，这里有剩余的灯芯和灯油。”这位老讲解员——他曾经是愚人众的老兵，掏出打火机，重新带给了这个小房间温暖。暖光映照在伊里奇的脸上，给了他的脸颊一些血色。经历了这样的突发情况，两人算是重新认识了一遭。
伊里奇的动作缓和了一些，放松过后，他在一旁的地面上坐下。开始了惊讶之后的搭腔。
“呼，愚人众，看到你的脸，我就应该猜到是愚人众……你当年跟在谁手下？队长、仆人、还是……”
“‘公子’，‘公子’达达利亚。”讲解员回复道。
这回答和肾上腺素一起让伊里奇提起了精神。
“公子……太好了。我正在写的东西就关于这位公子，能不能现在来个采访，简单的，我之后可以付给你报酬！”
老讲解员回望他的兴奋，自己却没什么表情，半晌后，他才说：“这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经历而已，没什么值得付钱的。如果有这个资产，不如去做点让现在的人幸福的事情——”
伊里奇被这个回答哽了一下。老讲解员并没有给他辩驳的理由，他只是继续说：“你想听什么？”
“呃……我知道，这位第十一席是从基层升上来的，他性格直率，赏罚分明……”伊里奇回想着编辑带给他的资料，“在二十年前的大战中被派到璃月地区，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他是女皇的利刃，之前也有着出色的功绩，是愚人众历史上最年轻的一名执行官……”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敢保证，与我同期的雪奈茨威齐中，我是很幸运的，因为我从那里一出来就被分配到了‘公鸡’大人的手下。”
老讲解员将目光投向了他，伊里奇却觉得，他在看自己身后很遥远的地方。
“那时，公子大人与我是同期的加入者。我曾听说过他将先遣队的成员全部打败的故事，但当时我还觉得，与我们这些从小就受到训练的人相比，他一定不会适应军营里的生活。可不久之后，和我站在一个队列的人成了‘讨债人’……再一段时间，公鸡大人亲自将他带走了。随后我们被宣布，一位新的执行官已经诞生。公子大人成为执行官时，公鸡大人将我分配成了他的第一批亲兵。在执行任务的间歇，我和那群人……沙威、弗拉德、娜蒂亚，还跟他一起玩过一种名叫‘麻将’的璃月游戏。”
伊里奇回忆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书，心中暗道：又是麻将……这位“公子”究竟是多喜欢这些娱乐活动？不过，老讲解员并没有让伊里奇的设想持续很久，他倚靠在展柜的侧面，继续说。
“不过，哈哈，执行官们都不是普通人……他们究竟算不算人呢？说实话，我年轻的时候，还妄想过自己能够得到‘神之眼’，可以被神明注视，不过我努力了很久，也并未得到认可。你可不要擅自把这人想象成一个平易近人的普通人，我那时也这样想过……甚至在牌桌上，我还赢了对方几局。这是不是说明，公子大人——执行官们也不是那样特殊呢？这样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回旋了很久。不过某一天，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那是一次针对旧贵族的清洗活动……年轻人，你不知道什么是旧贵族吧？这种听上去只在一百年前有的东西居然在三十年前还存在着一些。那次，他仿佛是为了测试自己的实力，要求我们都只在城堡外蹲守逃出来的守卫，我们照做了。可直到一小时后，我们所在的位置也没有一个人跑出来。大家都感到了不安。这时，公子大人终于出现，告诉我们任务已经结束，可以收队回家了。我们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听从了对方的指示。直到第二天，我才听见一些传闻……故事的结局你应该可以想象。旧贵族城堡中不乏拥有先进火力武器的守卫队，可这群人见到执行官，却连反抗都来不及就尽数消散了。”
老讲解员将手伸进兜里，摸出一支烟。他想要点上，却又犹豫地看了看自己正在颤抖的手，最终还是将烟收了回去。
“如果只是这些，那么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或许执行官们只是一群比普通人强了一些的普通人……但，如果你曾经目睹那深渊中奔涌不断的兽潮，和污浊的、神秘的力量的牵引，感受过那些呓语和在脑海中徘徊不断的声音，你就会明白，能在那种情况下跳进地脉洪流、杀死诸多怪物，并且顺利活着度过那场战争的人有多惊人。我就是在那次的战斗中瞎了这只眼睛，是我的同伴帮我挡住了致命一击。当我从尸体的山间苏醒时，看到了他从地脉中归来的一幕——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位公子大人的眼睛并非过于深邃，而是早就沾染了某些不能言喻的东西。或许他展露的性格并非假象，但是，那藏在他躯壳中的、他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伊里奇一时间无言。他顺着老讲解员的叙述想象，却发现这人似乎离他的脑海越来越远。十一席和执行官的部分被揉碎拍扁，与鲜红的、紫黑的血花或污泥融合，缠绕进他脑子里的资料里。他变成了一摊红、褐、灰交接的东西。
一阵光芒亮起，险些刺伤伊里奇的眼眸。
老讲解员缓步走到了窗户旁，眺望蔚蓝色的天空。
“你运气很好，女皇回到了首都……灰雪被祂驱散，天空已经干净了。”

04
城市中飘散着温暖的雪花。
伊里奇大口喘息着。他贴向小巷的墙壁，伸出手，触碰空气中的一片莹白，这是前代执政官降下的神力，祂让寒冷的冰晶外包裹了一层温暖的外壳。 
在灰雪天气结束后，老讲解员很快从过去的故事里抽离，回到了那种与他相看两厌的状态。无奈，伊里奇只能投降般退出了这座博物馆。令人愤怒的是，老讲解员在他离开后就将门栓插上，仿佛今天不会再有新的游客般下了班。
伊里奇扒着窗口，敲敲玻璃，颇有一副对方不回应就将玻璃敲碎的架势。这般，那位前愚人众才重新回到门口，隔着这层屏障问他：“你还有什么事？”
“最后两个问题——”伊里奇高声问，“那本《愚人众旧事录》的作者是你吗？还有， 如果我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位执行官……或者愚人众之前的事情，应该去找谁？”
伊里奇刚想威胁对方“如果你不说，我就一直在这里敲玻璃，敲到你神经衰弱为止”，老讲解员回答得意外地干脆：“不是我，我不会讲故事，也没有写作的兴趣。兴许是沙威写的。如果你想要知道其他的，那就去……嗯，附近的孤儿院试试吧，或许那里会找到你想要的人。”
伊里奇想要继续敲玻璃，就听对方说：“劝你别再敲了，这算国家资产。”那人的语气中露出了一丝狡黠，“我刚才已经报告城市治安管理组织了。说博物馆外有人打算恶意破坏展品……按照我的经验，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那个可恶的家伙……
不过，如同老讲解员所说，至少现在，仓皇逃窜的他没有遇见治安局的人。暖雪越下越大，它们温柔地触碰伊里奇的眉头和鼻尖。他想摘掉自己的帽子，让头皮透透气。
他对那个愚人众老兵给的线索半信半疑，但也一时半刻不敢回到图书馆所在的中心区。幸好他平日里参加过出版社举办的读书类慈善活动，去过附近的几家福利院。其中一家距离他现在的位置还算近。
他左思右想，半天也没能品出哪一位老师比较像那位讲解员的“前同僚”，直到走到孤儿院的门前，他才想起需要掸掸衣服上的灰土。这座名为“温暖之家”的福利院有着橙底白字的门牌，大门的外框上雕刻着向日葵的纹样，一位工作人员正在门口清扫灰雪留下的痕迹。
见对方迎上来的目光，伊里奇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编好来由。他犹豫许久，就在工作人员的眼神愈发狐疑时，孤儿院内传来了一个女声。
“伊里奇先生？”
出声者拥有橙褐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梳着简单干练的短发，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一些皱纹，却不显得衰老。伊里奇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这才想起这位女士是“温暖之家”的投资人，当时也是她极力邀请，出版社才选了伊里奇作为本次的嘉宾。
这位女士给伊里奇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伊里奇曾经疑问为什么她会选择自己，而不是选择一些教育类的作者——众所周知，他们很擅长给孩子们做活动。这位女士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回复道：“我觉得他们更需要在这时多接触自己喜欢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对未来产生希望和兴趣的价值，远远大于接受定向和规则。而且，我已经答应了孩子们，给他们办一次有趣的活动——答应的事情就要好好做到，许下的承诺一定要完成。这是我的信条，也希望成为他们的办事准则。”
那次的活动很是顺利，不过，这位女士走得匆忙，没有参加活动结束后的宴会。温暖之家在很多城市都有分院，因此伊里奇错过了与对方深入沟通的机会。
没想到，这位女士竟然还记得他。
伊里奇跟随这位冬妮娅女士前行——冬妮娅是这位女士的名字，而非她的姓氏，不称姓是她自己要求的，她希望这整座建筑没有太多隔阂，就像在这里，所有孩子都会称她冬妮娅女士，而她会称呼大家昵称一样。伊里奇的目光透过玻璃窗，院子里已经有许多孩子出来玩耍了，这种温暖的白雪不会冻伤大家的手指，所以他们起劲儿堆起了雪人。
“伊里奇先生是临时决定行程的吧？”冬妮娅笑着问，“您看起来像正走在去采购的路上。”
伊里奇一愣，意识到自己还带着面包袋，心里想的正经理由顿时失去了作用。
他只能含糊地说：“是……是的，我确实正好路过这里，想来看看孩子们。”
冬妮娅女士用那让人看不透的目光注视了他片刻。
“我想您一定不介意待会去活动室给孩子们一个惊喜。”
果然……“冰川冷，雪原寒，撒谎的舌头全冻烂”并不是一句充满黑色幽默的童真歌谣，而是教导人们不要撒谎，否则会很快遭到报应的教学纲要。
伊里奇点点头，为自己的谎言承担了“罪责”。
他们很快走到了接待室，说是接待室，实际上这只是冬妮娅女士的办公室。她请伊里奇在柔软的待客沙发上稍作片刻，自己则去准备起了茶水。
等待是个无聊的过程，为了打发时间，伊里奇便在这间办公室中走动起来。展示柜里摆放着许多奖杯，有歌唱大赛的、球类运动的，还有一些合照，这些合照一看就是从福利院离开的孩子们寄回的。办公桌上放着几束花束，其中，势头最好的是一束向日葵，这应该是这两天刚刚摆上的。除了这些，桌上只有些办公用品，还有一封已经贴好邮票的信件，从邮票的数量来看，收件人似乎住得很远。
伊里奇正准备坐回沙发，却发现信件下压着什么东西。他一个激灵，将那东西从信件下取了出来。
那是一块怀表，它拥有漂亮的表链和手工抛光的素银外壳。上面镌刻的标记十分精巧，由蓝黑相间的花纹组成了一个如同花朵的对称图形——显而易见，它来自愚人众。
“伊里奇先生，红茶需要蜂蜜还是……”
听到推门声的伊里奇匆忙将一切恢复原样。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冬妮娅女士眼中是否显得过于刻意，但此刻他实在震惊。他假装自己在欣赏对方办公桌上的向日葵，又走到窗户旁，让自己去看楼下玩闹的孩子，而不是冬妮娅女士的眼神。
他回复道：“蜂蜜就好，谢谢您，女士。”
拿着茶壶的冬妮娅在办公桌上为伊里奇调好茶水。她瞥向信封，目光没有多做停留，将茶杯递给了伊里奇。
“说起来，我记得，您的上一本书将前代女皇当成了灵感来源？”冬妮娅的口气轻松愉快，“冒昧地问一句，也是替这里比较年长的、喜欢您作品的孩子们问个问题，您的下本书打算以什么人作为主角呢？”
伊里奇后背僵硬，他总感觉，这位女士已经把自己看穿了。他想要将话题轻松跳过，可转念一想，自己的调查确实没有必要隐瞒，如果能得到冬妮娅女士的帮助，那么会比他暗中摸索容易得多。
想通这些，他的心也因可以摆脱这有些不道德的窥探而放松了些。
“呼……很抱歉，女士，我看到了您放在信封下的东西。我的下一本书，打算用愚人众的执行官——您应该知道，那位第十一席——当成主角。有人告诉我，我能够从孤儿院得到线索……来温暖之家是个意外，不过，我想要给孩子们惊喜的心是真诚的。”伊里奇将帽子压在胸前，低头欠身，“如果您能够帮助我取得一些灵感，我将不胜感激。”
冬妮娅将茶杯放在一旁，接受了伊里奇的行礼。她与伊里奇对视，笑意不减：“我猜您应该是从博物馆附近过来的……这是您的纸袋告诉我的信息。”没等伊里奇回复，她便继续说，“我突然想到，应该告诉您我当时对您印象深刻的原因。第一个理由是，您是一位著名的小说家，写出了许多人爱看的作品，您足够知名；二则是……我能听出来，您带着一些乡音。而我也来自那个地方——海屑镇。”
冬妮娅转过身，从信封下取出那块怀表，将它平放在桌面上。伊里奇突然意识到，他接下来可能会听到什么意料之外的内容，他的心怦怦直跳，下意识压低了自己的呼吸。
“您说的那一位执行官我再清楚不过，原因很简单——他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位同乡人，他更是我的血亲……我的‘哥哥’。”

05
戴着红色手套的女孩和妈妈一起，寻找着因顽皮跑出家门的亲人。
这已经是男孩失踪的第三天了，她们都很担心，在那无边无际的黑色森林里，男孩是否遭遇了他不能处理的危机。
女孩看向自己的手套，她的哥哥是戴着与这副手套配对的红色围巾出走的。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她想，只要这副手套还在，就一定能够找到哥哥。因为妈妈在编织手套时，有半只手套的毛线，用的是编织哥哥的围巾所剩下的那半团。
她是个听话的孩子，所以她只是这样相信，并不会因此为焦急的母亲添乱。
没想到，那副手套最终发挥了作用——因为它被带刺的荆棘勾住，女孩和母亲发现了一条隐藏在荆棘之后的小路。
在那条路的尽头，她们发现了神色茫然，满身伤痕的男孩。

“这就是哥哥产生变化的契机。”冬妮娅与伊里奇在待客沙发上对坐，茶杯冒出的白气徐徐升起，为空气中增添了一丝甜意，“这与愚人众无关，但如果说印象最深刻的事的话，我只会选择这一件来讲……我不能欺骗自己的心。”
“不，您要知道，作家这种生物，会在许多神奇的事情上产生灵感。”伊里奇挺直腰板，神采奕奕地回复，“您说的这些远比书上或者报道中的事情有趣得多。”他感到自己说错了话，“我的意思是，这在故事层面很有趣，您知道，小说中的人物不能是个平面，有拥有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感情才是最好的。”他用上了编辑常说的话。
冬妮娅笑了笑。
伊里奇乘胜追击：“您刚才说的是‘变化’？您能够具体说说是什么方面的吗？”
“很多，甚至是打架的套路。不过，您也知道，或许他那几天在狼和熊的利爪下艰难求生，学会了一些旁人不甚了解的招式也很正常。”她开了个玩笑，“我们还是说说他成为愚人众之后的事情吧。我想您应该更想了解这个……如果是二十多年前的我，一定会说，‘我的哥哥会做饭、打扫，很厉害’，现在的我也依旧想要说这点。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不过我认为，人一旦获得了权力，就可能产生许多不可预知的变化。但哥哥很长一段时间，在我们眼中，也只是‘哥哥’。如果让我举个通俗易懂的反例，那您可以想想现在报纸上报道的议员丑闻。我可以说，阿贾克斯……‘达达利亚’他并非如此，至少在‘家人’这方面，他做得很好。照顾弟弟妹妹，孝顺父母，关心哥哥姐姐……来自各地的礼物一直没有中断过，每次新年，除了遇上紧急任务，否则一定会回到家里帮忙大扫除。那也是我在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
冬妮娅握住茶杯，暗红的茶水映出了她的面容。
“我大概是在他成为执行官的两年后才知道他的官方身份的，当时的我对一切都感到不放心，于是，他跟我约定，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这看起来只是一句哄小孩的话，但他真的做到了，他在信里不光说自己到了哪里，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还会附上一些小物件，有时候是一朵干花，有时候是海螺或御守。我好像随着他的信一起环游了世界，也仿佛窥探到了他工作的一角。虽然那些……可以被称作血腥或者邪恶的事情被如数隐去，但我能从其中看出许多危险。比如有次，信纸周边有淡黄色的印记，那次的信件也晚到了几天。当时我还不是很明白，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信纸上沾了血，黄色的印记是用溶剂抹去的效果。还有一次，他的字迹潦草得过分，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学会写字的孩童书写的。在收到那封信的下个月，我又收到了针对上个月笔迹的解释——他的胳膊因为一些意外受伤，只能用左手写下那些令人遗憾的字体，他为此道歉。”
 冬妮娅走到了窗户旁，她凝视着楼下的欢腾，说道：“那时我总是显得很担心，每每寄信都要添一句‘一定要注意安全’，其实我想写‘如果很危险的话，哥哥就辞职吧’，不过，我犹豫再三，总没有写出那句话。哥哥总是告诉我们，如果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就要努力争取。他一向讨厌平淡无聊的日子，我也没有立场让他再次回到平凡。”
讲到这里，她转过身，拿起了桌面上的怀表，利落地按动怀表的卡扣。一时间有些安静，伊里奇甚至能听到秒针发出的嘀嗒声。
随后，冬妮娅收起怀表，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微笑：“伊里奇先生，看来剩下的话得等会儿再说了。五分钟后就是孩子们的活动课时间，他们一定很期待您的到来。”

小孩子不好糊弄，尤其是一群尚有真挚梦想的小孩子。
伊里奇感觉自己穿得有点多，本来在教室举办的活动课，在众多孩子的攻势下变成了室外课。冬妮娅女士没有阻止，反而笑眯眯地答应了他们的想法。这就辛苦了伊里奇，他只能擦擦汗，一边和孩子们堆雪人，一边回答他们关于故事的问题。
一群对问答抱有渴求心的孩子们心头的疑惑不止于生活。比如，有些孩子会问：为什么我们会被抛弃？另一些会疑：大人口中的星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还有一些会说：书上说的，战争将人们带向美好的一天——那么我们现在的生活真的算美好吗？
很多话题伊里奇难以解答，这时候，冬妮娅女士会前来解围：许多原因艰难且复杂，甚至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即使如此，你会用什么样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呢？
有的孩子半知半解，决定继续加入玩雪的行列；有的孩子陷入思考，半天无法言说；有的孩子立刻给出反应——正面或负面的猜测，有的则说，冬妮娅女士，您不想解答的话，可以告诉我们的！冬妮娅对此都不作评判，只将一把雪塞向他们的领口。孩子们作鸟兽散，又开启了新的雪仗之争。
几小时后，活动课也终于告一段落。一些孩子累了困了，就先由老师们带回了宿舍，还有一群经精力过于充沛的孩子正留在操场，誓要做出一个世界上最大的雪人。
“辛苦了，伊里奇先生。”
冬妮娅走到了伊里奇身边，手上不再拿着揉成光滑团样的雪球。她又变回那位优雅且睿智的、有着从容目光的女士，收起了那不经意间露出的狡黠。
“不知道您参加过这次的活动，有着什么样的感受。不过，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冰与雪共存是至冬的常态，它们也会成为许多人的童年记忆。在海屑镇时，冰钓是我父亲留下的家族传统。小孩子精力充沛，难以理解坐在冰面上垂钓的乐趣，更愿意去玩雪。哥哥曾是如此，但他期待钓上大鱼，也喜欢父亲讲述的英雄故事，会逼迫自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去找他时，他被冻得腿都麻了，却倔强地不肯回家。但是，在加入愚人众之后，他却意外地享受起冰钓来，和父亲不同，哥哥总是能够钓到大鱼，我也会和弟弟们一起缠着他，想要见证大鱼上钩的一刻。不过，让小孩子和鱼比耐心可不是一件好事，我们坐不住，鱼总是被吓跑，害得哥哥一条鱼都没法钓上来。我们玩累了之后，就裹在他的大衣里，互相倚靠着睡去……那次，哥哥悄声将我们叫醒，告诉我们，现在冰层下有条鱼正在逐渐逼近，我们有机会见证这条鱼的出水，前提是，我们需要噤声。
“我和弟弟们捂住彼此的嘴巴，动也不敢动。哥哥用目光赞许我们，他将大衣脱给了我们，自己却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他凝视着冰面凿开的洞——我们的冰钓没有浮标，完全凭借钓鱼人的经验。那条鱼很难缠，它数次游来，贴着我们的脚下，却都只是轻轻地触碰饵食，以作试探。哥哥像是没感觉到寒冷，只与鱼做一场有关耐心的较量。太阳即将下山，饿了很久的鱼决定咬饵，而哥哥不急，直到确认鱼将钩吞下，他才开始拉动鱼竿，一点点地将猎物拉出水面。那条鱼真的很大，我想，大概是有我一人之高了。鱼在水下挣扎的力气是很强的，尤其是在垂死时的挣扎。哥哥神色轻松，但我们都被吓个半死，生怕哥哥被巨鱼拉走，所以，我们三人扔下了哥哥给的大衣，冲了过去，抱住他的腰和腿，试图匀给他一些力量。”
不远处，孩子们相互协作，将雪人的头推上顶端，却因为某些地方缺失平衡，圆圆的雪球滚落下来，四分五裂，引起了阵阵惊呼。在一顿争执后，他们重新堆起雪球，分出了另一些人去加固雪人的身体。冬妮娅凝望他们，露出笑容。
“那条鱼出水的瞬间永远会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哥哥并没有责备我们在关键时刻的帮倒忙，相反，他表扬了我们，以帮助他拉钩作为理由。可兴奋之后，我们实在太累了，于是，他轮换地背着我们，又拖着一条大鱼回了家。最终的故事应该可以想象，我哥哥完全没事，但我和弟弟们回去就生了大病，害得他被母亲埋怨了好一阵。”
冬妮娅叹了口气，无奈道：“他一定不适合教育行业，现在想想，很多时候，他都是在溺爱我们。不过我认可他的理念——为孩子们营造一场梦。并且，保护好这个梦，让他们在需要做梦的时候学会做梦，在忠于别的事情之前，先忠于自己。这也是我想干这行的理由，不过我没做老师，而是做了投资人，这更轻松了些……我大概也不适合做老师。”
伊里奇像是顺着冬妮娅的话潜入了那些记忆里。
十一席的面容模糊，可是后背宽阔。他的右手拿着锋利的剑刃，左手却戴着有些老旧的手套。面向敌人时，他将右手扬起，面向家人时，他将左手伸出。这些究竟算不算他的面具呢？伊里奇突然想，每个人都会在面对不同时刻时带上不同的面具，这就造成了一些独特的反差。他又想起那位老讲解员说的话……或许，这些都是真相。
“我知道您是写通俗文学的……嗯，希望我可以将它们称为‘爱情小说’而不显得冒犯。”冬妮娅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如果您要以哥哥当做主角，我想，爱情的部分是从我嘴里听不到了。”
伊里奇如梦初醒。他急忙对冬妮娅道谢，并且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写出有损这位执行官形象的故事。
冬妮娅却摇摇头，继续说：“我并没有限制您创作的意思，文学作品一定是有虚构的部分的，不管您是以哥哥为原型，还是以哥哥为噱头，我都不会阻止。正相反，我还挺期待您对他在这方面的描写。毕竟，哥哥在大众眼中，总是一个神秘莫测，危险而遥远的人。我很好奇他在您眼中有着什么样的印象，而且……”
这位女士俏皮地眨眨眼。
“他不会介意这点的，一定。”

06
伊里奇从温暖之家走出时已是夜晚。并非遇到了麻烦，而是这位作家灵感爆发，他借用福利院的纸和笔，记录起今天的事件来。聪慧的投资人为伊里奇留下了充足的空间，她只说自己要出门寄信，就拿起怀表走出了办公室，直到傍晚才回来。不止如此，她还热情地邀请伊里奇和孩子们一起吃晚饭，解了大作家的燃胃之急。伊里奇这才知道，原来福利院的许多员工都曾经是愚人众，他还和一位名叫柳德米拉的女士聊了会儿天。
当伊里奇出来后，太阳已经下了山。
伊里奇抱着面包袋，将那叠纸塞进口袋里。那是他今天的创作精华，他作家的灵魂正在燃烧，回去之后，他一定要熬夜赶稿，飞速提交大纲。他愉快地迈开腿，感觉自己的步伐都变得轻盈了。凭借今天得到的灵感，足以创作出一位极具人格魅力的主角。
他哼着歌前行。首都比起其他小城，浸没于黑暗的时间更晚些，不过，这里也依旧没有什么夜间的娱乐。街上行人寥寥，原本就稀少的人影随着步行时间的增加，正逐渐接近于无。现在，陪伴伊里奇的只剩下不多时便会熄灭的路灯。
暖雪逐渐停止，或许旧至冬的女皇也临近安眠。
气温回归原貌，变得冷冽异常。伊里奇只能紧紧大衣，加快步伐。只要能够回到位于东区的家中，那么一切的麻烦就能迎刃而解了。
黑暗带来的不止沉静，风如同拆迁机械，开始划伤首都的房屋。这片区域的住户早已因区域规划搬走，街道上沉默地堆砌着许多杂物。一路上，伊里奇路过了玩偶、木桌还有破败的瓷质餐具，颇有一丝恐怖故事场景的气质。
伊里奇对这条街道不算熟悉，也并不陌生，毕竟早上来时经过了这片场所。他擦擦鼻子，心里想着，这倒是很适合当做场景资料。毕竟这里有破败的都市、冷冽的雪夜，还有……
镜子？
他停了下来，揉揉眼睛，努力凝视前方——
哦，确实是镜子。上午他从这里路过，当时看到了这面破碎的全身镜。
但是，镜子里，现在在他背后的是什么？
风声停止了，他的鼻尖嗅到了一股腥味。这不同于海鲜市场中海水的咸气，其中带着一股鲜甜。
空气如同凝胶般将他包裹，他的肩头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那瞳孔凝视着镜中的伊里奇，与他对视，又从其上裂开了一道缝隙。裂缝如同它的嘴巴，深不见底的孔洞中传出黏腻的声响。
伊里奇想起与灰雪相关的传闻：有时，即使提瓦特的边界守护者们驱逐了黑云和灰雪，城市中也依旧会留下属于深渊的痕迹，时不时会发生的失踪案大多数就由于此。
伊里奇想要呼救，可惊厥的腹膜无法输送空气，他险些忘记呼吸。
就在他即将被吞吃的一刻，那怪物的身上突然出现了数道切痕。随后，它因这些痕迹而变得四分五裂。那些散落的肉块与地面碰撞，发出玻璃般的脆响。它们尽数碎裂，变成了细微的灰白粉末——就像刨冰，顺着风飞走了。
伊里奇险些跌坐在地，他颤抖到抱不住手中的纸袋。
刚刚是谁救了他呢？他抬起头，努力聚焦多次，才看清眼前的人。那人拥有一头银白的长发，即使不去看她腰侧的剑，伊里奇也能够从那张脸中认出她的身份——前代尘世七执政之一，旧至冬的冰之女皇，或者称她为“新至冬的武器”。
“谢谢您……您、您是那位……”
他面前的女性偏过头，凝视着不远处的黑暗。伊里奇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隐藏在其中的两双银色竖瞳。这次他没有再遭遇危险，那两双眼睛很快隐去，黑暗重归寂静。
“刚刚的眼睛是……”伊里奇颤颤巍巍地问。
“它们不属于城市。”前代女皇淡然道，“不过，也不会有什么威胁。”
伊里奇一愣，说实话，他只是下意识地发了问，并没有想到这位魔神会给自己解答问题。他这才放心了一些，并开始敢于用目光打量对方。他原本以为，魔神会与人类有着更本质的不同，比如从气场就能让人感到压力，但实际上面前的女性并没有带给他压迫感。不如说，如果她的身份并非前代冰之女皇，或许伊里奇只会觉得她是一位平凡的普通女性。
银色头发的女性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她向地面看去。伊里奇才发现，自己的纸稿不知什么时候散落一地。他还没作反应，这位魔神就利落地捡起地上的纸张，随手整理，交还给了他。
“呼，再次感谢您，前代七执政大人。”伊里奇赶忙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这附近已经安全了。伊里奇·安德烈维奇·格拉乔夫。”
“您认识我？”伊里奇讶道。
银发的魔神很快解释：“我知道所有至冬人的名字。放心吧，那个生物并没有杀掉任何人。”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它没有机会。”
没想到前代七执政竟然这样平易近人。
听到她的安抚，伊里奇满脑子都是这种荒谬的想法。或许是今天的奇遇太多，他现在就想要拿起纸笔，在随便的什么平面上疯狂书写记录……等等。
伊里奇突然想到，他上本书的主角，正是一位骄纵任性、不顾大局的女性角色——好巧不巧的是，这位主角，正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实力可怕的魔神。
伊里奇垂眸，他正在心中祈祷对方最好不知道自己是个小说家，就听对方说道：“你这次的书，打算写第十一席？——我很期待你的新作品。”
他感觉自己的后半生完蛋了。
“前代七执政大人，您知道的，小说这种体裁，是存在着一定形式的艺术加工的……”伊里奇表情尴尬，“作者或许并没有针对任何人……”
“我明白。”银发的魔神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解释，“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其中而感到愤怒，只是单纯在期待你的新作。不好意思，刚才看到了你的纸稿，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为你提供一些第十一席的经历……你是至冬的孩子，因灰雪而来的怪物或许会给你的心灵造成伤害，这算是我个人的补偿。”

07
伊里奇从未想过的结果出现了。
他的面前正是现在已经变成景点的旧至冬宫，指甲盖一般大小的雪片不断飘散，寒风呼啸，吹得他左右摇晃。伊里奇掐了掐自己的脸颊，他能确定这一切不是梦。他正回首打量四周的一切，身体却突然被两道人影穿过。伊里奇吓了一跳，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下楼梯。等他终于冷静下来，定睛凝望，才发现那有个他还算熟悉的身影——他在资料中看到过这位名叫“公鸡”的执行官。而在这位执行官身边的是一位戴着兜帽的、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
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伊里奇向前跑去。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两人身边，终于看清了兜帽下的脸。
这张脸……十一席……是第十一席！
伊里奇顾不得震惊，就听见对方说：“‘公鸡’大人……不，今天之后，我或许可以称呼您为‘普契涅拉’先生了，被一手带大的后辈不断追上，您似乎感到了焦急？”
“哈哈哈哈，”公鸡看上去并不生气，“阿贾克斯，不断挑战的内驱力是使你进步的基石，现在作为你的上司——不，长辈，我给你一些提醒。你是女皇麾下的士兵，其他执行官也是，在某些方面上，你们是一样的。只不过，你要记住，在一些共同的愿景被实现前，没有人会允许其他人对着那一位露出獠牙……而且，或许你在之后会有一些其他的看法也说不定。”
“阿贾克斯”没有回复，公鸡却继续道：“阿贾克斯，抬起头，往上看看。”
不知道阿贾克斯有没有听从公鸡的指令，伊里奇倒是跟着公鸡的话抬起了头。他看到旧至冬外围包裹着冰做的外壳，衬得内壁晶莹剔透。未到顶层的位置有一片露台，由于风雪对于视线的阻碍，他无法看清那里。
“那露台是一座花园，女皇的花园。”像是心有灵犀般，公鸡解释道，“阿贾克斯，之后，你将踏进那片距离顶点不到半层的区域，那会是除却女皇寝宫之外的，至冬的最高点。你要明白，正如我们抬头观瞻，看不到花丛之内的景象，也同样，我们并不知道是否有人会望向我们。在成为执行官后，希望你谨记——观望的法则也是愚人众的法则，虽然同僚的视线并不会带给你我丝毫疼痛，但我们终究不在宫殿的顶点。”
“您也知道，我对这些一向没有兴趣。”十一席开口，寒风将他呼出的热气吹散，“成为第十一席之后，我会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来继续我的生活。不过，针对您刚刚说的话——假如某天，站在那里看着您的人是我，也希望您依旧不要对这种视线感到灼痛。”
“哈哈哈……看到你这样放松，接下来的典礼，我倒是不担心了。”
公鸡不再说话，就这样，他们以匀速的步伐走入至冬宫。
看到两人将大衣交给侍从，伊里奇突然意识到，今天或许是这一位执行官授封的日子。十一席的头发梳理的十分整齐，发尾亮晶晶的，一定抹上了发油，这让它们看起来不再拥有那种稍显稚嫩的弧度。他所着衣物的款式要比之后的着装华丽许多，胸前是几串鎏金绶带，就连靴子都坠着颜色明显的宝石。
公鸡示意少年弯腰，亲自替他整理好稍显杂乱的衣领。他的神色如同一位即将目送孩子远去的慈父。阿贾克斯并未拒绝，但眼神中也无过多的感谢。公鸡向侍从们颔首，雕刻有花朵与茎叶的金色大门便为他们展开。
阿贾克斯没有犹豫，迈步走向那灯火通明的大殿。
公鸡拄着拐杖，在少年三步之后，也抬起了脚跟。伊里奇自然跟随他们一同进入典礼。
低沉悠扬的进行曲是这次典礼的陪衬。准备仪式结束后，“丑角”皮耶罗为阿贾克斯带上由功绩换来的勋章，并给予他今后的面具和代称——“公子”达达利亚。少年表现得处变不惊，但瞳孔中还是透露了兴奋之色。
军乐团的演奏尚未停歇，不待少年打量所得之物，大殿的二层突然涌入了一股寒流。那一瞬间，除却演出者所有人都将手置于胸前，低头行礼。幸好这只是投影，否则，伊里奇将成为人群中最显眼的一员。
“十一席。”皮耶罗接着说，“在伟大的冰之女皇面前，立下你的誓言吧。”
刚刚成为“公子”的少年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些不一样的神色。
伊里奇想起在旧宫外的场景，他突然将一切联系起来——或许，这就是这位执行官“内驱力”的体现。他一向没怀疑过十一席的忠诚，但确实不知道这忠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伊里奇正打算换个位置仔细观望，便看到女皇的目光朝这里投来。
一股让骨血冻结的寒意涌上他的脑海，即使这只是投影，伊里奇依旧停止了呼吸。过了几秒，他才大口喘息，让肺中的空气再次循环。他不敢再看，他感觉这与那位在风雪中拯救他的魔神并不一样，不如说，这才符合他心中对于魔神的想象。
十一席也与他一起低下了脑袋，但与伊里奇不同，在惊讶之后，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种饱含兴奋的笑——还没等伊里奇平复心情，身边的十一席便说出了宣誓词。
“我在此发誓，永远效忠于女皇。”少年单膝跪地，将手置于胸前，“我会成为猎犬，将胜利取回，以甜美的战果填满女皇的餐盘；我会成为风雪，席卷世界上每一个角落，为敌人带来冷彻灵魂的寒意；我会成为利刃，忠诚地完成一切任务，将女皇的恩赐洒向这片大地……”
年轻的执行官再次抬起头，他眼中的感情收敛，取而代之的则是海般的深邃和平静。
“女皇大人，我是否有幸在这次的典礼上领取我的任务？”
银发的魔神睥睨众人，未有人敢在这时代替她做出指示。
“第十一席。”魔神抬手，将力量赐予面前的年轻人，她回过身，腰间的利剑闪出一道亮眼的银光，“前往北部的雪境，将邪龙的一切抹杀殆尽吧——你想要的一切，终会在未来得到——我承诺你。”
那枚独属于至冬的红色邪眼正在十一席胸前闪闪发光。

08
“紧急停车！齐克林公爵有令，紧急停车——”
伊里奇正站在白昼之星中——它是至冬最长，也是提瓦特大陆里程最长的一班列车，从东南向西北，属于它的铁轨几乎横穿了整个至冬。这班列车是至冬最新动力系统的实验载体，投资人为第九席的“富人”潘塔罗涅。就是这样一列只乘载富商政要的动车，却在经过最后的站点不久便被拦截。来者高声呼喊指令，却迟迟不提理由。
杯中的冰块因刹车的惯性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正在靠窗假寐的第十一席睁开眼睛。他拿起披风，走向了车厢连接处。
伊里奇不知道这位“齐克林公爵”是谁，但铁路是至冬的血管，是这个巨型机械组织的重要一环，除非身份特别，否则不可能有胆量做出这种事。伊里奇跟随执行官的脚步踏出车厢，直面无尽的风雪。列车旁，数名穿着制服的人员正高举武器列队，为这片雪原增添了一份肃杀。
“立刻回到车厢中，否则我们有权向你开枪！”
即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伊里奇也仿佛能听见机械部件摩擦的声响。刚刚成为第十一席的少年并不慌乱，他将自己的徽记掏出，随手向前一丢。
“愚人众第十一席，‘公子’达达利亚。”少年开口发问，“我有权询问停车理由。”
“……”接住徽记的士兵并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不作掩饰，那么一个人的态度是能够从五官的动作中看出来的，这位士兵的轻蔑让伊里奇觉得奇怪。
半晌后，士兵才回复：“执行官大人，齐克林公爵有令：前方一公里内，任何人禁止靠近。请大人稍安毋躁。”
“我需要的是具体原因。”执行官的眸子和声音一样沉静。
士兵举枪：“您无权过问齐克林公爵的……呜！”
他大叫一声，只因他眼前的少年抬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我强调一遍——我需要停车的具体原因。执行官代表女皇的意志，还是说，在你的眼中，齐克林公爵的命令，比起女皇的意志更重要？”
士兵不断挣扎，他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并不凶狠的少年出手如此迅速，他作为北部领土拥有者的家仆，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首都的屠戮意志。
直到窒息昏迷的前一刻，少年才放他自由。士兵不断地咳嗽，险些将肺部呕出。
“公爵……公爵在组织……猎杀邪龙。”士兵喘着粗气，“为了……为了安全，才……”
邪龙？这不是第十一席的任务吗？伊里奇想。
得到回答，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去，似乎没有兴趣因为某些僭越斥责对方。伊里奇无视了身后隐藏在风雪声中的咒骂，他随着少年的脚步踉跄而行，不过，他们并没赶上战斗开始的一瞬。远方的龙啸声与枪炮声响起，大地震动，冰元素力带来的寒冷味道在空气之中蔓延。
他跟随十一席朝天空望去。
巨龙挥动翅膀，从天空之中降下冰柱，作为元素生物，它拥有格外突出的暗红骨刺，看上去充满威严。齐克林公爵的手下的队伍正在地面，操纵属于他们的巨型枪械——枪炮的力量就是铁拳的力量。不只如此，这群人之中不乏拥有神之眼、能够驱动元素力的成员。近距离观察这种程度的战斗，对于伊里奇来说还是第一次，虽然现在的人通过特定手段，都能够使用元素力，这是因时代而来的变化——可在那时，这些人都是世界的佼佼者。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不断响起，枪炮将空气绞成龙卷。雪橇费力旋转，火与铁在那些人的手中聚合、分散，又飞上天际，追逐着那只龙——这真的是人类范畴的战斗吗？过去的世界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呢？伊里奇恍惚地看着天空，那些光芒简直是要将极夜变成极昼。
十一席不再向前。
伊里奇想要看看他隐藏在暴雪中的表情，但此刻，画面却如同被橡皮擦去般变换了颜色。当他再次睁眼时，便出现在了盈满元素力量的洞穴前。
十一席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的身上多了许多种颜色，其中最为扎眼的便是红色，那是血的颜色。他缓缓走出洞穴，倚靠在岩壁上，随手抹掉某些看起来像是生物组织液的黏着液体，掏出了外套内的粗制卷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了这种止痛恶习。在他的胳膊上，利爪造成的伤口粗放而显眼，皮肉外翻了，或许需要外科手术才能愈合。
伊里奇向洞中望去——刚刚看到的，需要巨型机械和神之眼持有者共进退才能对抗的巨龙的尸体正在一旁堆砌。伊里奇这才明白，它们应该是巢穴之中的龙嗣，这古老的家族从此失去了繁荣。在这位强大的冰元素力的宿主死亡后，暴风雪终于停止，雪原的天空由阴转晴。第十一席将手举起，他指尖的圆球如同琉璃，在阳光的折射下闪耀微光。
“回去还得汇报一下有关旧贵族的事……”
棉絮般破碎的内容物正在其中飘散，那是龙的眼球。

“十一席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丑角皮耶罗站在花园中，将刚刚的影像收回。
伊里奇这才意识到，他看到的一切，都来自这位统括官幻化出的切片影像。第十一席这次的任务并非无人监管，正相反，如同公鸡所说，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之中。
伊里奇顺着皮耶罗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银发的魔神站在露台前。
“您与岩之神约定的谈判日就快要到了。”皮耶罗轻声道，“如果谈判顺利，到那时，距离解除您烦忧的日子也该不远……或许，是时候清扫一批旧时代的象征了。”
望着遥远的天际线，银发的魔神轻轻点头，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白得近乎透明。
“鲸天座……”魔神喃喃，让人听不清她的语调，“生于光芒，走向混沌，如果无法颠覆时空……”

“这是否符合你的心意？”

有声音从身后传来，伊里奇终于回到了现实，回到了那个他前去取材的雪夜。
他有些迫切，却不得明言原因。
“前代七执政大人，感谢您的慷慨……请问，我是否可以提出一些问题？”
魔神首肯了他的请求。
“首先……我想与您确认，在成为愚人众之前，阿贾克斯只是一位普通人，对吧？”
她很快回答：“如果你是指出身，那么是的。”
伊里奇皱起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他神情痛苦，甚至显得有点抓耳挠腮。
他解释：“虽然在书写一个人时，我并不需要完全了解这个人，但现在，我对他有了很深的好奇……他可以是一位实力强大，异常可靠的使者；可以是一位看起来过于温柔的哥哥，或者说——拥有童心的守梦人；还可以是一位野心勃勃、边缘耀眼的利刃……可他作为达达利亚、公子、哥哥、上司、下属或者敌人、伙伴的时刻，到底哪个才最接近他的本我？对一个人来说，真正的自己也不好判断。我想问的只是您的个人观点……您说他生于光芒却走向混沌，这种评价，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魔神沉默半晌。
星星拖着尾巴划过提瓦特的深夜，它们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为命运的代表，却被赋予了一些全新的含义。
“我曾经问他：‘提瓦特被纷争追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将由提瓦特来追逐纷争。星星不再昭示人类的命运，你身上的枷锁也已经被打碎，即便如此，你依旧要走上那条充满混沌的道路吗？’——你认为，他是怎样回复的呢？”
伊里奇一愣。
“我……我想不到。”
“他说……”银发的魔神缓声道，“‘或许这条充满混沌的道路本是我的选择’。”

09
“请您过目我的大纲。”伊里奇将稿纸递过，精神满满地喊道。
这音量让咖啡馆里的人纷纷侧目，编辑见他少有的自信，便也被这态度感染，战战兢兢地打开纸夹，仔细认真地阅读起来。
不过，生活并不会像作者掌控小说的剧情一样完美。
编辑皱起眉头，举着咖啡，找回属于自己的主场，不断地对伊里奇的大纲提出疑问，指出需要的修改。咖啡馆中逐渐恢复了往常的氛围，伊里奇却被编辑的五连斩劈中，痛苦地捂着胸口。几小时后，他捧着满是注释的纸张，一口气喝完咖啡，走出了咖啡馆。
一位穿着厚实大衣的青年与伊里奇擦肩而过，走入了这小小的空间之中。
青年一边感慨这里的温暖，一边悠悠地摘掉兜帽。他橙褐色的头发在空气中打卷，锋利的下颌也终于在摘掉围巾后显露出来。青年拉开椅子，将背包放下，坐在了一位黑发女士的对面。他对服务生招呼完来份咖啡套餐，这才对着对面的人打起招呼。
“好久不见。”青年露出笑容，“您还是像之前一样，丝柯克师父。”
被称作丝柯克的黑发女士冷淡道：“希望你学会不要对曾经遭受不死诅咒的人用这样的句式。”
“哈哈哈，抱歉，下次我会记得的。”
“你的神之眼去哪了？”
“哦，您问这个……”青年说，“应该是捐去博物馆了。”
“没想到你还有这个闲心。”丝柯克端起咖啡，“对你来说，我们这次有多久没见了？”
“三个月左右吧。”青年思考着，“十天前，我为了收信，离开过那里一次。按照提瓦特的时间推算，现在应该是……”
“六年。”丝柯克看向窗外，她缓声说，“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前了。”
“这样吗……看来时间的流速又不同了。”
“是啊，在深渊之中，时间是一个暧昧的定义，它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变化，这是你十四岁就明了的事情。”丝柯克淡淡道，“那是被世界抛弃的地方，也是被时间遗弃的场所。你已经变成历史人物了，阿贾克斯。”
“历史人物？就算按照现在的流速计算，自从我决定前往深渊后，也不过过去了二十年。怎么说我现在都应该算个青壮年吧？还能在历史的河流里摸爬滚打一段时间。”
“是吗？但很多人都不这样认为。”
黑发的剑客对青年解释了自己刚刚坐在不远处听到的、那对作者和编辑的热烈讨论。青年听得饶有兴味，笑意不减反增。他看向依旧坐在那里，仿佛透过窗外观望远方的编辑，却发现对方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
青年道：“看样子这场讨论很辛苦。我应该知道那位作者，冬妮娅之前随信寄过他的作品，书名是叫《北国执政官》……我只简单翻过一遍，哈哈，不知道女皇大人是怎么看待这本书的。”
他将书从背包中取出。丝柯克接过它，简略翻阅了几页，便送还给了对方。
“我对爱情小说没兴趣。”丝柯克说，“但我会在游历时注意一下，毕竟第二部你是主角。”
“真没想到我还会成为主角。”
“我以为你会欣然接受自己成为焦点。”
“不，师父，这并不一样。”青年说，“‘人情’总是小说里最重要的、最引起人共鸣的东西，驱策主角的力量往往也来自这里。我是享受瞩目，不过，倒没期待过引领整部小说——这太虚无缥缈了。”
“如果不是知道你的性格，那么我会觉得你是个有自知的人——其他不说，你这次为什么突然回到了至冬首都？我还以为我们师徒下次见面，会在世界的某处黑暗的角落。”
“在往更深处去时出现了问题，保险起见，我顺着灰雪的潮涌走来了。”
“我就说为什么昨晚感受到了圣骸兽的气息……应该不止我一人发现了，前代冰神也知道是你，不去打个招呼吗？”
“女皇大人属于新至冬，适合与向日葵们待在一起。”青年玩笑道，“作为‘向往’深渊的旧日遗民，还是不要和她扯上关系比较好。”
“有时候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自知。不过，单就这点来说，我还算欣赏你，如果没有独行的信念，在沾染深渊的力量后，早就应该死去了。”
窗外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载满物件的货车从街道上穿行而过，车灯边的铃铛发出独特的声响。
“送冬日要到了啊……”青年喃喃。
“那是什么？至冬国的特殊节日？”
“送走冬日，迎来春天，众人在稻火旁围坐，让肉类的香气萦绕屋内，并与家人团聚——大概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日子，有女皇大人坐镇首都，想必近来很长一段时间，灰雪都不会侵袭村镇了。”
“看来这样的节日与我无缘……姑且问一句，你在深渊，重新见到那只魔鲸了吗？”
青年点头。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头巨兽正于其中畅行。它拥有血红的瞳孔和尖锐的利齿，是弱肉强食的好手。
但它逃避一般绕开了青年，朝着远处奔行而去。
“看来你已经超越那家伙了。”
“说到这，丝柯克师父，有兴趣与我过上几招吗？”
女剑客望向腰间的双剑，她犹豫半晌，最终叹了一口气。
“本来想拒绝你，不过，如果错失这次机会，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再次相遇。到那时，或许我已经垂垂老矣，而你还正值壮年也说不定。”她将目光收回，“我会在首都待上一周，这期间，我都住在中央酒店。”
“一周？真是难得的长……”
“你就当我是为了适应褪去永生的身躯，适应普通生活而采取的措施吧。”丝柯克再次举起咖啡杯。
“哈哈，普通的生活……很难想象，对我自己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五年了。”
“才五年而已。”丝柯克说，“当时间的比例尺足够长时，五年也不过弹指一瞬。”
“是啊，一瞬之间……我的妹妹已经变得比我年长了。”
屋外的铃铛又响了起来。
“要回家去看看吗？”丝柯克的声音打断了空气中的沉静。
“父母那边就算了，他们肯定无法接受我现在这副年轻的模样，有哥哥姐姐们在，家中的事情应该不用担心。冬妮娅……狼兽昨晚闻到了那块怀表的气味，待会买点慰问品，顺道去看看她好了。”
“她倒是能接受你的样子。”
“这点确实让我欣慰。”
咖啡见底，印有金色矢车菊花纹的盘子在灯光下反光。
“我会定期去博物馆看看你是否还活着的。”
丝柯克收拾东西，起身离开。她的随身物品不多，看上去只是一位前来旅行的游客。
青年挥手对师父告别，他的餐点此时才悄然送上。
他对侍者道谢。
沙发上的编辑突然惊醒，他收拾好桌上散落的纸张，起身离开，如此看来，今天大概没有要再次见面的作者。咖啡馆的门开开合合，不断有新的顾客来到这间小店。小小的空间内气氛热烈，随着人员的增加，甚至变得有些嘈杂。老板认出了熟客，开始与他们攀谈，大声聊起不久前有技术进展的“灰雪驱散器”。青年坐在座位上，他并未彻底融入氛围，却与周遭异常和谐。
他喝完咖啡，吃掉餐点，放下钱后背起背包，笑着向老板打听起最近新开的烘焙屋。热心人当他是刚来到首都的旅者，还为他倾情推荐了纪念品商店和餐厅。青年只笑了笑，没有额外解释，道了谢便转身离开。暖雪又开始倾泻而下，如鹅绒般包裹这座行人密布的城。
青年抬起头，望向那片制高点。
新至冬已经不一样了，只要购入门票，谁都能登上旧宫的露台。
他将手放在胸前行礼，风便裹着暖雪轻抚了他的面庞。
“感谢您的祝愿。”他道，“也祝您送冬日愉快。”
而后，他走向街尾。
广场上，街头乐队聚集起来，明明未到节日，成员们却站在一起，仿佛只为了歌颂这温暖。有人将公共钢琴擦净，用柔软的指节按动黑与白，弹奏起至冬的传统曲目。
“在荒原之上，我能看到，”
“鲜花与朝露，鸟儿与蟋蟀——”
“丝绸般的，青草低语，”
“我浸没波涛，热爱选择，”
“我终究会回到金色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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