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4.

加载中……

景元将军空降朱明第二天。
身负向导重任的小工匠干完上午的活，趁着午休时间找了张纸，认认真真参考了一大堆攻略，把朱明上值得吃的喝的玩的看的……但凡值得一去的地方都统统列个单子出来，整整齐齐，条理分明。

怀炎师父嘱咐他好生招待贵客，那就切不能怠慢，丢了怀炎师父的脸。虽然他并不擅长这种事——按说正式下派接度使来招待贵客才是最符合礼待的安排，怀炎却指名点姓要他负责……此番重任落入他手，应星倒不是不愿，而生怕自己不行。
但既然既然要做，就得尽自己所能把事情做好。
他身为工造司学徒，白天还是要来六御工作，得等晚上下班了才能去履行身为景元向导的义务。这本来就令应星有些愧疚，结果景元将军听他如此歉意解释后，却当即笑着拍板决定：那岂不是正好。白天我想睡多久就睡多久，醒了洗洗漱漱，逗鸟浇花活动筋骨，到点儿了，正好巧着时间接你下班。
反而是应星愣住：……耶？
这安排的顺水推舟妥妥帖帖，不像是他招待人家，而是景元反过来在照顾他。如此尊贵一客人，品性却随和亲切得很，仿佛根本没把这种“怠慢”放在心上。

但不仅是这个问题——最重要的是，身为一名化外民，应星实际上……也并不是十分了解他所处的仙舟朱明。
自从他随商船逃亡至此，应星就开始废寝忘食的学习。钻研朱明的工造技术，努力进入工造司成为学徒，偶然被怀炎将军看中收入门下……这一路上他忙忙碌碌埋头苦学，回过神来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将视线从「工造」上移开了。

那些近在眼前的「过去」还历历在目。
可生命仍在继续。朱明繁荣，日新月异。

他身处仙舟朱明，成为了这座繁荣巨舰上的一份子，停留在这处港湾，接触这里的人，参与这里的事，逐渐融入朱明独特的气质与文化。堪堪捡回一条命的少年被悲伤、恐惧、绝望与怒火裹挟，拼命想要抓住一线希望，拖拽着尸山血海艰难前行，却忘记了偶尔停下脚步，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自己所处的地方。
愕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应星，心中竟微微有些动容。
如果不是景元……如果不是怀炎师父安排他做这个，恐怕他还会忽略这些事很久很久。
短生种的寿数短暂，所以需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可人终归不是机器，失去家园的少年心中永远存在一处空洞，难以填补，却也断然不能放弃尝试填补自我。否则，那又与堕入空尘的长生魔阴又有何区别？
他认认真真对着攻略做功课，每在笔记上记下一处陌生的美食美景，人就仿佛从混沌的噩梦中清醒一分。朱明的一树一瓦一吆喝在他脑海中模糊不清地刻画出轮廓，画面鲜明，生机勃发，有点印象，却又不那么清晰；而他即将可以与另一个人一起补全这些朦胧的记忆，让他能够记得自己此刻在哪、在做些什么，而不是在血色的仇恨中蒙蔽或疯魔，直至迷失自我。
那种感觉，竟令重压了自己许久的应星难以言喻地……有些期待。

与人相处，原来可以是这么无拘无束且快乐的一件事。
他拘谨，景元便随和；他紧张，景元便调笑。那种感觉不像是将军在与一名平平无奇的小学徒对话，不端架子，也不惧疏离，就……非常普通的，像是兄长，或是朋友。
——那人光是站在那，一颦一笑都令人心生好感。仿佛他本身就是散发光与热的太阳。
正是出于这一点，应星对这位罗浮将军的好感才愈发膨胀。他真的很善解人意，性格温柔随和、为人风趣，英俊的脸上时时刻刻都是若有似无的轻缓微笑，并不会因为年龄与身份上的的巨大差距带来任何层面上的压迫感或不适。
于是，全工造司最为勤奋刻苦的小学徒破天荒的今日不加班。他看起来心情格外明媚，下班时间一到，小跑着就收拾东西离开，像只久违想起如何飞翔的快乐银色小鸟，扑棱着崭新的羽毛飞出高墙。

——而果不其然，景元遵守约定，已经在工造司大门口等他了。
应星刚出大门，老远就看到阶梯下的景元一身白袍悠闲日常，蓬松白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踩一双拖，看着人就一股子温吞慵懒。
就如他所说，真的像是刚睡醒就来找他了。
景元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回头就看应星雀跃地小跑下楼梯，湛蓝的眼睛里都是期待与光彩，三步并作两步的步伐满是藏不住的轻松愉快。景元见状也忍不住微笑，琥珀色的眼睛笑得眯起，夕照的余晖落入柔和的轮廓，给那头蓬松的白发镀上一层暖洋洋的红。

“下班啦，未来的百冶大人。”
罗浮将军的语调轻松愉快，手上地摊五块钱一把的小破扇子装模作样摇摇，还不忘小小出言调侃。他跟上应星，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并排走入柔美的夕色，地面拉出长长的两条影子。
应星被他喊的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边快步走边小声辩解：“景元先生说什么呢……！百冶是很厉害的人才能拿到的头衔，我才是学徒，可还早呢……。”
“怕什么。也可以当做是个阶段性目标鼓励自己嘛。”
景元却随口满不在乎地笑道。

小向导尽职尽责，准备充分，趁着霞光璀璨月上梢头，领着景元走走停停，逛遍了朱明值得一瞧的地方。
天罡桥边那家串串的底料麻油很香，贺南陵有一家很好吃的蛋烘糕，涿观台能看清整个朱明烘炉的全貌，芷园是个艺术品展馆，犀灵渠上游长着一棵当年某颗星球赠送的荧光杜鹃……来时小小一株，现在几百岁了，一到花期，金粉相间的花簇遮天蔽日。
应星问他还想去哪，景元就悠然自在地笑，说听你的，你觉得好，我便也想去见见。
景元无疑是个足够省心的旅伴。安排都听别人的，安排什么就做什么，不提意见，也理所当然不挑毛病。应星问他什么都是好，跟着小孩后面兴致勃勃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连吃带玩地走到快午夜，两人这才分开，小向导兢兢业业把人送回住处，自己回家，继续抠点时间画最近要用的图纸。

第二天，戏台子做演出，连带着临时夜市一起搭起来，竟是比前两天看着还热闹。
剧目演的是帝弓射星，台上演员弓步稳扎挽弓如月，正是当初火劫之战射断穷桑的情景。那扮演帝弓的青年戏角大喝一声：“孽物，受我一箭——！”后台锣鼓轰鸣，登时一箭破空，雷霆万钧。
台下顿时掌声四起，芸芸众呼：好！
应星看得入神，举着糖葫芦小声歪头问景元：“景元先生，听说仙舟上有人真的亲眼目睹过帝弓司命的神迹？”
“确实有。不过约摸着都在曜青了。”景元也稍稍侧过身子，跟小孩小声咬耳朵。他那串糖葫芦是橘子的，齁甜，吃到现在没吃完。“我也见过。”语气听着还挺得意。
应星的视线本来黏在戏台子上，听景元这么内敛低调地一嘚瑟，顿时睁大眼睛看过来，满脸将信将疑。
景元便笑道：“我不细说。但姑且见过帝弓射箭是真的，确实吓人。”
“……有多吓人？”
应星这头狐疑，台子上就非常应景地“嘭——”地一声，跟着炸飞出去一棵“穷桑”。
又是哗啦啦一片掌声与喝彩：“好——！！”
景元便煞有其事道：“你想想，帝弓还没成神时就能一箭射穿穷桑，斫断建木。”
这气氛可算是烘托到味了。应星听得入了神，缓缓瞪大眼睛小声感叹：“……那岂不是一箭就能炸掉一颗星星。”
“可不是嘛。”景元说，“当时我离得挺近，能感觉那一瞬间轰过去的能量。好家伙那威力，差点燎秃我头皮。”
应星险些被他逗笑出来。

第三天景元犯懒，不想爬起来逛街。应星下了班就去找他，发现景元好像是回笼觉睡着了，躺在院子里的老头椅上咯吱咯吱地摇，旁边的石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残局。见应星拎着吃食来了，就悄咪咪睁开一只眼，一边慢吞吞打呵欠。
“呼啊——……做将军时天天忙的要死，突然闲下来，除了睡觉竟不知还有何事可做。”
景元悠悠咕哝道，却没有起来干饭的意思，而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美美地还想继续打盹。
应星把吃食放下，叉腰，一本正经地道：“您再这样黑白颠倒地睡，晚上可要失眠了。”
那团大白狮子在椅子上蛄蛹了下，含含糊糊地竟要和小孩子讨价还价，丝毫没有点大人的样子：“天气好呀，多睡会儿——”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要他哄着起来吃饭？
应星完全没意识到，此刻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有多微妙……小孩只是非常单纯地，对于叫不醒一个想睡觉的人起来吃饭而苦恼了起来。
他左看看右看看，突然灵光一闪。
“那……这样，我陪景元先生下一盘棋醒醒神？”
老头椅上的人先是两秒钟没有动静，随后突然撑起上半边身子，眯着眼睛探头瞅他。
“来一盘？”景元立刻问。
……居然好像还挺兴致勃勃。

于是一大一小还顾不上吃饭，哗啦啦地真摆弄起了棋子。应星执青景元执红，剪刀石头布决定谁先走。
真是，好久没和「他」下棋了。
前几步开局大差不差，两人落子都毫不犹豫，兵过河左中炮走飞象，你吃我一兵我吞你一卒。景元难以形容地很是有些心情雀跃——说真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和人下棋”这件事感到有趣了。

……毕竟当年和他对局最多的，就是应星。
那时景元所拥有的谋略才智，就已能在棋局上略窥一斑。只是当时他年岁尚小，又有些年轻气盛；应星棋艺也不说多么惊为天人，玩弄他一个毛头小子倒也绰绰有余——虽然也只有不到一年的功夫。
景元的成长是突飞猛进的那种惊人。
以至于后来，应星就不怎么和他下棋了。

你得多找点厉害的老手下棋。百冶有些好笑地看总是执着还想和他来一盘的年轻骁卫：逮着我一个人欺负有啥意思，又长进不了技术。
我又不是为了长进棋技才来找你下棋的……景元被以这样的理由理所当然地拒绝了，没精打采的还不敢给人瞧见，只偷偷摸摸在背后小声埋怨。
这道理景元倒也不是不懂，要怪只能怪百冶这人脑筋死直，不解风情。
景元悻悻，心中不爽，暗暗生气发誓要一星期不理他不懂人心的应星哥。——虽然也没持续多久，两天就因为新刀败下阵来。

现在两人立场微妙颠倒，小小的白发工匠紧盯棋面认真思考，不像那倨傲百冶下棋总爱漫不经心逗小孩。景元盘腿坐那，托着下颌笑眯眯端详人家，还是能从那副认真样里看出点未来大人的影子。这会反倒是轮到景元驾轻就熟，指尖上翻着花样盘那颗吃进了嘴的马，一派悠闲自在，胜券在握。
——可结果却是景元败了。
他偷子，被应星抓了个现行。
不如彦卿好骗，哪怕是小的应星哥也不好骗。景元感叹，要不怎么说工匠眼神儿都好使呢。
于是这盘棋局从应星艰难突围的局面戏剧性地急转直下，终是变成了景元那方溃成一盘散沙。一局囫囵终了，景元拍拍手站起身，笑着叹：“哎——败了败了，属实技不如人。”
应星胜之不武，反倒是有些不服：“您为偷这一子做整个局，偷子不成，局必会乱，根本是没有拿出实力来跟我对垒。”
说到底——怎么还有人专门为了偷子儿去做局下套的！

但他也还是气鼓鼓起身，收拾棋盘，去提已经放了好一会儿的外卖袋子。一盘棋下下来终归是觉得饿了，应星打开食盒，食物都还温热着，袅袅散发出迷人的香味来。
景元把碗筷放他面前一份，自己面前一份，饶有兴味地问：“难道不是会觉得我只会偷子赖步？”
“就别打趣我啦。”应星是有点气——气景元不认真下棋，但他们本就是一盘娱乐，也因此很快就转变了心情变为忍俊不禁：“景元先生您也是将军，运筹帷幄算事运兵，自当是擅长。”
景元哈哈一乐：“没准就是靠着这手偷梁换柱坑蒙拐骗，才打了一手好仗、蹭了个将军也不一定？”
这话说的。景元这一嘴的跑火车反而使得应星愣住，回过神来，甚至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还有自己说自己坏话的呀！
“既然如此，下次再对局的话，请景元先生务必好好和我对局一次。”应星认真道，“到时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景元笑道：“一定。”

第四天。
景元在住处躺了一天睡了个大饱，精力充沛。
于是这次他们走得远了些，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后半夜。一大一小两人各捧着一个奶油蛋筒，也不着急，就借着月色晴好，在静悄悄的小巷子里慢悠悠地往回走。
这几天下来的感觉真忙呀，可是很开心。但应星突然又想起来：景元可不是真的在和他一起逛街旅游。他来自未来，还得想办法解决异状，早点回去呢——
想到这里，应星却后知后觉有点愣住了。
他才意识到，景元并不属于这里，并不是说这次告别了，以后也还能再见……如果他们有一天需要告别，那很可能就是永别。
他们之间的许诺，并不一定会一个一个全都实现。
比如，「再下一盘棋」。
这种忙碌又开心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浮生一隅，黄粱一梦。就算以后可能还会在什么情况下遇见，那个景元也不会记得这段日子。

“……景元先生……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应星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问道。
四天了，这是他们第一次重新谈起这个话题。
那头正在舔蛋筒的幼稚成年人专心致志，听应星这样问，却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反应，只满不在乎道：“怀炎将军没联系你我，想必就是没有吧。我自己也还没什么头绪。”
说是请朱明帮忙调查，但实际上，景元也深知自己穿越回八百年前这件事蹊跷颇多。问题应该还是出在自己身上，找朱明帮忙也只是多个方法多条路，景元并没有期待一定能查明个所以然。
只是目前的状况……确实也没什么好的进展方向。

进展没有归没有，人可还在大眼瞪小眼地活着，日子总不能天天愁眉苦脸地过。心态好到令人发指的神策将军真应了那句“既来之则安之”，确实像是个来观光旅行的闲人——这一天天过的，悠然得不可思议。
应星回过神来咂摸咂摸，总觉得景元好像并不是那么着急回去或是查明原因……整个人充盈着一股接受状况良好过度的洒脱，仿佛根本不担心之后的事。
于是应星忍不住问他：“……您现在还这么悠闲，要是以后回不去了可怎么办呀？”
景元想了想，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把剩下的甜筒尾巴塞嘴里。
“回不去就回不去了呗，能怎么办。”他一边嚼嚼蛋筒，一边答得理所当然：“能做的事已经都做了，做不了想不到的没辙。就算急得大哭大闹团团转，该没办法的事也还是没办法，不如顺其自然嘛。”
——都做啥了？
应星困惑了一秒，但没继续多想。
该说景元将军这是心态好呢还是摆烂王呢……应星有些迷惑，一方面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可又微妙地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那头景元三下五除二解决甜筒，突然又想起什么，福至心灵拍了一下掌：“诶——我们好像差不多又回工造司附近了？”
应星被他一提醒，抬头看了看四周，于是点点头：“这里是工造司附近的居住区。我就住在这附近。”
头一次听到应星谈论自己的事，景元似乎被勾起了一些兴趣——那点私货隐蔽的很好，没有夸张到会把人吓到。
“朱明似乎一直都很欢迎外来的学生学习技术。”他若有所思，佯装好奇道，“你们是统一都住这边？”
“嗯。外来学徒的住处一般都是由工造司统一分配，大致就都是这附近……也有最基础的收费，但很低，属于是一种保障措施。”应星简单解释，“因为学徒也可以在学习期间贡献一部分基础产能，所以只要足够努力，这些产能可以用做学习和居住的费用抵扣……甚至还能剩下很多作为报酬。”
相当于是鼓励学生一边学习一边创造价值，并还能把这种转换为生活成本开销。朱明这一套组合拳做的真不错，景元职业病犯了，忍不住在心里想：罗浮上的外来交流人员不如朱明多，这方面的管理确实也可以吸取改进一下友舟的成熟制度。
景元想到这，一开始的那点儿私货终于掖不住了，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开口问：“哎住的地方还有好远呐，走不动了……巧着你住的地方离这也近，能去你家歇歇脚不？”
“我家……？”
应星一怔。听他询问，反倒表现得有些错愕。
大概是属实没想到，景元将军居然会对他一个小小学徒的住处产生兴趣。
“我家……我住的地方并不是什么适合招待客人的地方。拿来招待景元先生未免太过失礼……”应星踌躇了一下，还是低下头，赧然小声道：“……很……很乱。”
倒是也能想象，毕竟后来的百冶大人独门独院，那么大一个地盘都能让他弄得像个仓库。景元反倒是兴趣更盛，但还是得继续端着装腔作势，欲扬先抑地假大方：“没事没事，我随口一提，不方便也没关系。”
应星听了连忙摆手：“啊，倒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真的没什么特别值得期待的地方……！景元先生想的话，留宿也是可以的。”
“那敢情好。”景元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即从善如流顺坡下驴：“叨扰了叨扰了。”
让景元住一宿倒是没什么。只是要赶紧收拾一下……想起他屋里的乱样，应星脸上有点热。
他想不太通景元为什么会对他宿舍这么好奇，虽然迷惑，但既然贵客提出了这种要求，矜矜业业的小向导便答应下来。
只是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突发接受他人来自己的住处留宿这件事，竟令应星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居住区的巷子幽深安静。两人在小路里七拐八拐，逐渐远离了司内咚咚咣咣的声响，四周入夜便鸦雀无声，仅浅色的灯火微斓：工造司分给外来学生的这一小片街区，竟是个十分合适休息的区域。
可见朱明对于交流生的态度甚好，是表里如一的欢迎。
那位置地段也很不错，距离工造司不远，走路过去不过二十分钟。他们兜兜转转来到一处门院，颇有年头的木质大门没落锁，被应星推开，就展现出里面四四方方一小院。院落五米见宽，水缸衣架绿植台阶俱全，最深处是一小屋，屋檐瓦楞木色朱红，古色古香。

惦记着来应星在朱明的住处看看，原本也只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不可为外人道的小小好奇心。但真被应星有些局促地请进来时，景元亲眼见到这本不被他所知的景象，也还是产生了点难以形容的心情：
独自在异乡求学的小少年，两点一线的，就是在这处落脚的地方和司内两头跑。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他在那里有点伤春悲秋，应星这头却一无所知，忐忑地领着人进来，打开屋门。
“嗯……也没怎么来得及收拾。”应星扭捏道，声音也因为害羞有些变小了，“怀炎师父很照顾我的，他知道我喜静，特意给我找了这样一个单独的地方……我很喜欢这里。”
小工匠的私人房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是因为房间里不出所料密密麻麻堆满了物件——小山一样的图纸，各种奇怪的零件工具，占了房间接近三分之一大的操作台，和差不多能睡下两人、但也有一大半堆满了东西的床……一眼看去这房间不算太乱，也称不上整洁。
主要是东西太多了。

这会儿都已经后半夜了。应星也不多耽搁，挽起袖子就开始收拾东西，起码把床腾出来——往常他就随便睡个角，旁边堆的都是东西；这下又来了个人，不收拾实在是睡不下。
景元见状，也极有眼力见地跟着一起搬——能放桌上的放桌上，放不下的先堆地上。
他曾经在百冶院里过夜，应星哥嫌他烦，不让他住；他就死乞白赖自己收拾，把应星床上的破烂弄下床，自己给自己腾地方：当然过程还是小心翼翼的。
眼下又是久违的为了给自己找地儿睡收拾东西……景元一边搬，一边在心里莫名嘀咕，怎么觉得我哥这破毛病是从小就有……？
“前些年，我的副官提醒我卷宗太杂太乱，提出要收拾一下柜子。”景元把一摞图纸小心搬去桌脚旁，不由得感慨：“……我以为一个柜罢了，能费多少功夫？夸下海口摸了五天的鱼，觉得第六天花两个小时就能收拾完……也真是得了，最后收拾到半夜倒腾出了七个麻袋的废纸，我人都傻了。”
应星在那边立刻就笑出声，听起来是颇有心得：“是呀，有的时候真的是收拾起来，才会意识到小小的一片地方究竟有多能装。”

应星住的地方不大，空间收纳更是寸土寸金。总算是把床给清空的差不多了，景元如释重负吐口气，满意扫了一眼小屋——还剩那大台桌上，也是满满当当都是零件图纸，有画一半的，还有一沓画完了的，摆在另一边。
……看着像在准备什么东西。
“啊，桌上的东西我来收拾。”他就听见应星赶忙道，“那些比较重要……！麻烦景元先生帮忙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弄就好。”
“是最近的课题？”
重要的东西不要擅自乱动，不然人家回头容易找不到。景元深知这一点，于是配合地停下了忙活坐回床上，随口好奇问道。
“嗯……”应星斟酌了一下用词，“算是……准备下周的学徒堂试？”

堂试？
什么？
这下轮到景元愣住，卡住了一会瞬后愕然：“……所以你最近一直需要准备考试？”
老天，我耽误考生复习了——这么多天下来，景元将军头一次在应星面前控制不住，露出了宛若灵魂地震般的冲击神情。他张嘴，又闭上，下意识抓抓头发。

他是真没想到这个。
他把应星下班时间全给占了。
怎么会这样……！怀炎老头明知道这事儿怎么还要安排应星给他做向导——老糊涂了吧！

“嗯……嗯，不过没关系的。”心思敏锐的小孩连忙解释，看起来是在很努力地不想让景元担心：“要做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其实也没有需要花很多时间在准备考试上……”
别人这么说大概率是面对考试干脆摆烂，到了小应星这就变成了陈述事实：他是根本不需要特意为了考试绞尽脑汁。十三岁小孩的小脑瓜里可能塞满了成百上千的创意与灵感，每天废寝忘食泡在工坊里，纯粹只是那种“闲下来就浑身不舒服”“想做的太多了根本不想休息”“不压榨自己根本消耗不掉这么多灵感”的……常人难以企及的程度。

但还是不对。景元原地转了两圈，难得摆出一副郑重的表情。
“那不对。你的时间宝贵，堂试对你来讲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不该就这样占用你本该专心致志准备大事的时间，白白浪费掉工匠的灵感和大好时光。”
——不要这么说，和您一起的这几天我也很开心——更何况您也是朱明的贵客……
应星本来想这样说，直直对上景元认真的眼神，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认真地与自己对视，满心是他，满眼也是他。
……啊。
应星愣神一瞬，又是那种半是紧张，半是心悸的滋味涌上……那种，被重视、被期待、被爱护着的兄长在叮嘱自己一样。
“……可是，”于是他鬼使神差，轻声啜嚅：“可是……景元先生，我并不是讨厌这个差事……。”
这几日的记忆，对我而言并不是困难或负担……
“嗯……怎么说呢。我并不是想暗示你除了工造之外，什么事都不该分出时间去做。”
意识到小孩可能是误会了，景元于是放缓语气，拉着应星一起坐到自己身边，耐心缓缓道：“能和你一起度过这样的时光，我也很是开心的。只是我大致能晓得，能够有这个机会去更多的地方观摩学习，这对你而言一定是不可多得的宝贵机会。”
“……嗯。”应星讷讷小声应道。
“不用把陪我当做怀炎将军交付给你的任务。”景元的表情柔和了许多，轻松笑道，“我们不是朋友么？那就轻松地按对待朋友的方式和我交往吧。”
“和朋友……”应星扭捏了下，还是闷闷试图争辩，“因为是朋友，我才会喜欢和景元先生一起的时间……。”
“那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应星抿起嘴唇。他没有立刻回答，但片刻后还是缓慢地，但并不犹豫地给出答案：“……我会……和景元先生说一样的话。”
虽然不情不愿，但正因为重视，才同样会希望对方能够在一切重要的人生路口上把握机会。
应星并不是不懂。
大人于是笑笑，安抚似的把人肩膀揽到身边，轻轻拍了拍。
“全身心地去准备堂试，我也会全力支持你——等你考完觉得累了，或是想了，我们就一起再出门，看市井人潮，俏瓦青天……怎样？”

小应星，明天夜里有雨，我们起早去山里采菌子好不好？
应星，等你长大……我们就一起翻过那片云海，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
应星哥哥，等我回来，可以也送我一个小花编的花环吗？
应星！不要哭，不要放弃希望，不要回头看，不要——……
应星，如果你还能活着……
我爱你。
我们爱你。

期待。
未来。
许诺。
约定。
只有家人才会无条件地给予的，爱与期待。
景元说，应星，等你漂漂亮亮地完成考试，我们再一起去很多地方玩。
景元说，之后我们再认认真真下上一盘棋。
景元还说，应星，我会等你在未来的某一天，亲手把能够震撼四座的神兵交予我手。

他其实很怕，景元的“期许”也会像曾经他拥有过的那些记忆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就会烟消云散。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就算「说好了」，他也许就会在下一秒突然消失不见。
就像他曾经的「朋友们」。
兄弟们。
姐妹。
父亲。
母亲。
家庭。
故乡。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幼小的孩子在心中哭喊。不要给予我再抢走任何东西了。
「拉勾」没有用，「说好了」也没有用。
我知道孰轻孰重，我知道我此刻该做什么。只是帝弓司命在上，此刻我好不容易拥有了的东西，能否不要在给予我承诺后，就那么快地飞离身边？

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年工匠低垂着头，瞳色黯淡，却还是在片刻后抬起，不再扭捏，也不再推脱，迎上景元的视线平静且稳定的回应：“那……说好了。”
景元笑：“说好了。等你通过考试，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别的仙舟也说不定。”
应星说：“我会做到的。”
景元欣然：“我相信你。”

于是第五天开始，他们之间的日程表又换了一个新模式。
景元这一住不打紧，人就干脆不走了。天天趁着下午热闹去自己踅摸好吃的，买好了，再溜溜达达去接应星下班。两人一起有说有笑散步回家，吃饭，应星就开始继续埋头做工，景元就在院里悠悠闲闲仰着赏花喝茶。两人偶尔闲侃两句，小院不似以往安静，属实伴着茶香鲜活三分。
应星原本也纠结。堂试对他来讲确实重要，但怀炎师父交下来的事情不能不重视，况且，他也是真的很喜欢和景元相处的日子。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喜欢与景元结伴游乐的时光……甚至也包括这种安静、悠闲，虽并没有很热闹，却因多出一个人在那而变得温暖了许多的氛围。
今朝有酒今朝醉。
暗暗说服了自己的应星沉下心来，不再去考虑那些令他情绪不稳的事情。

景元眼看着他专心致志开始全身心投入应试，却不怎么造东西摆弄零件，而是画图纸居多。那摞应星自己收拾的图纸薄薄地起了山，甚至每一个设计都各不相同，有用在民生的，物流的，益智玩具的，武器，后方补给……几乎没有什么特定的主题和共同点。
于是景元忍不住问他：堂试居然需要学徒准备这么多设计稿？
“那倒不是。”应星摇摇头，“堂试也只需要一件作品而已，只是现场才能得知类型和主题……所以平日的灵感积累也是准备堂试的一环。”
景元懂了：属于是有备无患，兵法也讲究这个。
就是这出图速度实在也是……叹为观止。
山。

景元安分守己宅着看小工匠努力，晚上和人一个床睡都不动歪心思半分。顶多是睡相欠佳，醒来的时候要么是他搂着应星，要么是小孩迷迷糊糊拱他怀里……
啊哟。
第一天小孩还知道惊慌失措害羞脸红，匆匆忙忙套衣服夺门而出；后来天天早上醒了这样，反倒是……反正床就那么大也没法子是吧，两个人不知不觉就一起脱敏了。
虽然景元算是假装脱敏。
只是还有两天就到堂试，也算是补救一天算一天。他咬死了自己那点儿道德底线，绝对不许在堂试前影响应星——不对，堂试后也不行，他哥现在才十三那！
什么老父亲心态啊。景元哭笑不得回过味来，自己都觉得莫名好笑：他对应星有信心，但又矛盾地不敢拖着应星让他继续荒废时间。

一转眼，一星期过去。后天算算就到日子了。

涉及到民生与军工技术制造业，朱明的工造司外围并不毗邻闹市与居民区，距离工匠们各自居住的地方也尚且有段距离。景元闲适睡了个午觉，醒了再赏赏桂花品壶好茶……算算时间应星差不多该结束活计了，就不紧不慢简单拾掇拾掇，宽袍大袖一身悠悠闲闲，像个大户人家游手好闲的风流才子，准备照常出门去接人下班。
哎呦，美呀。这心情，也说不上是像接老婆下班，还是接孩子放学。
不过这怪话也只敢心里想想。景元心想，要是说出来要是让怀炎听见，老头没准能当场变脸抽死他。

朱明的地界也没复杂到那么容易迷路，景元被应星带着来来回回走上几次，差不多也就轻车熟路。这块儿不比将军府附近热闹，大多金顶红瓦的都是高墙，小路大路围着一个个院儿，天一黑了，更显得这边安静的很。
确实和罗浮景致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景元走上个一刻钟多，附近也拐熟了，就图新鲜走没见过的小路。他手上晃一把地摊买的扇子，一边溜达，脑子里一边漫不经心就想今晚吃啥：昨天见到的浇汁豆腐看着不错，可惜他猫舌头嫌烫，吹冷了；桂花酒酿圆子今天来两份，好好劝应星告诉他这玩意在仙舟不算酒，未成年也能吃……顺便看看大件买点东西填，那小院不大，但空着也浪费，是不是能同应星里应外合拿公款讹个大桌来放院里……？上头问起，就说贵客指名要的，有大用——等他走了正好留给应星做新的操作台……
心里头盘算着如何怂恿小工匠和自己一起讹公款的景元将军算盘打的噼啪响。却突然回过神来，隐约听见前面拐角不远处似乎有人说话的动静。
这地儿安静，倒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有人说话自是正常。景元本来没当回事，越过拐角的那步还没迈完，却又眼疾手快退回了阴影里，本着顿觉不对的微妙，微微眯起眼睛向深处看去。

……是三四个穿着工造司制服的年轻工匠，或者只是学徒。看着一个个的都年纪不大，按长生种成长的周期特征来看，也不过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那气氛很是奇怪。一群人围着一个，把稍稍矮他们一头的白发小工匠堵在密不透风的墙角里……旁若无人地嬉笑威吓，仿佛丝毫不在乎这种行为会不会被人撞见。

——应星。
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紧缩。
景元错愕一瞬，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被围在其中、显然是弱势一方的少年工匠。勉强还能从围堵中看清他低着头，并不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对视；额前的碎发垂在眼前，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整个人被逼入到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抱紧手中的文件袋。
他立刻警觉起来。总是盈着闲适笑意的琥珀色金瞳顿时晦黯许多，虹膜深处沉淀出些许翳色。

……霸凌？
光天化日的，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

景元没有立刻上前喝止，主要是不想打草惊蛇，打算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神策将军用兵打仗时必要懂得沉得住气，更枉论小街暗巷一番不入流的欺凌事件。他并不迈出那处拐角的阴影，冷静地在不远处抱臂静待，眼中寒意沉积，紧盯那处角落的一举一动。

那三五个围着应星嬉笑的长生种少年看着差不多年纪，为首的站在中间，大刺刺地用手指戳人的胸口，把人戳得踉踉跄跄靠上墙壁退无可退，并大声嬉笑：
“这是要去哪啊应星？工造司的学徒不好好留在司里研究技巧，一到时间就匆匆忙忙急着想走？这么不上进的学徒，你是在给怀炎大师丢脸吧？”
这句刻薄的挤兑一出，旁边的几个少年立刻也开始跟着七嘴八舌地起哄：
“毕竟是个没爹没娘的外来短生种，可能是要靠自己出门赚钱吧！好可怜哦——”
“没钱跟我们说一声呀，请你吃顿饭又不算什么！管我们挨个叫声爹就行啦，爹爹赏你好吃的～”
“就是啊应星，这么久了，怎么还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呀？”
“这么不合群，大家想帮你也使不上力——以后可怎么在工造司里工作呀……哈哈哈哈！”
“嘶……你们说，他该不会还得靠那个才能……？”
“哪个呀，你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啊——”
“难怪一到晚上就这——么忙啊～”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哄堂大笑。

那些不堪入耳的侮辱一句比一句还要过分。而应星被他们吵闹地围在中间，任那些学徒的嘲笑声再大也还是不发一语，只是一直沉默地低垂着头，神情漠然，几乎不给任何反应。
……显然，这并不是应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多次的欺凌行为下来，应星已经学会了如何无视这些学徒的污蔑与恶意。
第一次，应星好言争辩，想跟他们说这是不对的。理所当然并没有为什么用。
第二次，他答应这些少年们的无理要求，想换得一些是本应是说好了的宁静——但仍旧是意料之中并不算数。
第三次，他被扇了一巴掌，并被强迫给这些少年们设计图纸。那些家伙还知道这姑且是上不得台面的坏事，还威胁他不许向怀炎或是其他人告发……虽然他本来也不肯因为「这点小事」就去打扰怀炎师父。
第四次，只是单纯为了满足扭曲的优越心，抓着应星短生种的身份嘲笑了一番。
第五次，第七次，第不知道多少次……沉默的退让之中，身心俱疲的应星堪堪寻得了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如果只是想咒骂，那就给他们骂；如果只是想获得优越感，那就让他们满足。
对于一名仅有十多岁的少年来讲，这种熟练的隐忍堪称是一种残酷。短生种少年此刻正在被语言暴力所侵扰，看起来却是面目漠然，对于如此的诋毁和嗤笑表现得无动于衷。
那并非是极度自信带来的不在乎。
而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下，麻木、自闭式的无动于衷。

这里距离工造司仅一墙之隔，几个黄毛小子穿着学徒的制服，就敢在这么近的地界搞这种令人不耻的行为——
真是丢尽了工造司的脸面。
怀炎是个好将军，但遍及全联盟的问题滋生在暗处，恐怕老爷子多少也是力不从心。就算是景元身处的现在，哪怕仙舟联盟多次提倡本地人不要使用“化外民”这种略显排外的叫法称呼其他种族，也还是能从大街小巷听到人民随口就这样用了——受困于这种潜移默化许久的文化，这也并不是颁布几条法令、抓几个典型，一天两天内就能解决的弊端。
毕竟，就连可以毫无悬念摘得百冶头衔的那个人……实际上也并不拥有统领工造司的政治实权。

景元眉头紧蹙，心中盘算过数条能让这些崽子们吃够一壶的法规和整治条例，冷眼瞧着那些学徒们嘴上爽够了，开始动手动脚。领头的少年揉揉手腕，伸手掐他瘦削的下颌，非要应星抬起头和他视线相对——应星不得不抬起头，似乎是被捏的有些痛，终于微微蹙起眉，表情看起来有些难受。
这种反应显然是让领头的学徒满意了。他凑近那双漠然的湛蓝色眼瞳，一边慢慢抬起手，一边漫不经心地拉长声音：“我是不是教过你，做人要有团队精神和契约精神？我让你今天给我拿来的图纸呢？还没交给我，就急匆匆地想跑？是不是最近给你脸了，嗯？”
“图纸，我带过来了。”
应星却冷不防开了口。
那领头的学徒一愣，原本是扬起来的手扬了一半，听他这么说便于放下了，重重一声切，一把把应星推开撞上墙根，并夺过他手中的文件袋。

那头的景元面色已经阴沉到了一定程度——那一巴掌但凡敢真落下来，他当时就能把这群崽子逮了，直接拎去工造司里问责。

领头的学徒粗鲁拆开袋子，厚厚的一沓图稿就被抽了出来。他粗略翻翻，眼中顿时满是喜色，又似乎碍于面子和威严给应压了回去，清了清嗓子，佯装不耐烦道：“算你识相！我今天还有活要忙，没多余的时间在你身上浪费——早就说过，像你这种没用的家伙就别费劲吧啦地参加堂试了，反正你又过不了，不如跟我打好关系……等我过了堂试，高兴了还能分你口汤喝！”
“就是！没眼力见的东西！”
跟班立刻嚷嚷着，摆着一张臭脸往地上啐了一口。
“早点把图纸拿出来不就完了，还想跑，你一个没爹没娘的化外民能跑哪去？”

乌合之众们的目的似乎达到了，领头的学徒急匆匆收好图纸，急匆匆地就带着人走了——显然得到图纸这件事对他来讲很是重要，以至于连“欺侮瞧不起的短生种”的吸引力都赶不上这份图纸。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了不远处的拐角，而应星始终低着头，只是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许久，才终于像是从这种抽离自身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深深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长长地吐出来。
“——呼——……”
好在他们并没有太过纠缠。应星想，不然一会儿要是撞上来找他的景元先生……

可他突然打了个寒颤，眼前就被淡淡的影子笼罩了。应星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来就撞进了那潭极具温度的琥珀色里——他愣住了。
“景……景元先生……。”
应星显然对他出现在这里的这件事十分手足无措。他磕磕绊绊地磕巴道，双手绞紧衣服下摆，湛蓝的眼睛下意识地闪躲起来，竟隐隐还闪过一丝恐慌。
那情绪反应，竟比他被围堵霸凌的时候还要大。

景元却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平静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并不知晓刚才发生的事，和眼角那颗柔情似水的泪痣一样，白发下温润的金瞳温润，没有半分侵略性可言。
“嘿，来接你下班啦。”
他对着应星坦然伸出手，只是微微笑道，眼睛也猫似的眯起来，举止礼貌，但又恰好处的亲近大方。
“小向导先生，今天一起去哪吃点？”

tbc.

4.

章节目录

阅读设置

4.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