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伊甸园（上）

秦彻乙女（短篇一发完合集）

宇宙不下雨

2025/01/22 00:57

加载中……

“ 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一、天外来客

我生活的地方是个垃圾场，巨大的垃圾场。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养了只小猫——准确来说，用垃圾场里随处可见的垃圾拼了一只。我给它找了双绿色的眼睛，周身涂上黑色的油漆，唯独四只爪子涂成白色，据说这样外貌的猫叫“踏雪寻梅”。它的尾巴总是耷拉在地上——没有找到大小合适的材料，后来也懒得添上了。

好在它不是一只真正的小猫，不会对自己完全不能移动的尾巴产生任何疑惑，依旧每天开开心心地咪咪喵喵跟在我脚边，用冰凉的机械脸颊蹭我的脚踝。

也是它闻到了秦彻，咬着我的裤脚一路把我拉到最高最大的那座垃圾山背面。

【外出守则  第一条：不要在太阳落下以后出门。当你离开安全屋活动，请确保自己处在阳光下。】

那座垃圾山背面没有阳光，我从来不去那里。仅仅是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都让我错觉有些黏稠的液体流到了眼睛里，从眼眶与眼球之间的缝隙中穿过，一路抵达我的大脑、脊髓，与血液混在一起。恍惚中我的意识如小船飘摇在狂风巨浪中，我本人，似乎也变成了一条船。

我的小猫还在叫，它冲着阴影更深处一团东西执着地叫着，不断用脸颊蹭我、用舌头讨好地舔我，希望我能把那团东西带给它。

“乖。”我挠挠它的下巴，“现在不行，天快黑了。”

第三天，我用捡来的零件拼凑起一辆遥控车和一个还算牢固的爪子，把我的小猫心心念念的东西带到了阳光下。

那就是秦彻。血迹遍布全身，胸膛几乎没有起伏，手指向内紧扣着什么东西。我试图掰开它们，但主人的意志让它们比钢铁还要坚硬，最后我只能把爪子裹上布去擦他满是血迹的手，终于看出那似乎是只乌鸦。

在打了三针镇静剂、止痛药和抗生素后，他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不再是一副随时都可能睁开眼把我一拳打晕的凶悍表情。浑身肌肉也松懈下来，乌鸦啪一声掉到地上，我遥控着爪子把它抬高到眼前，发现它是只机械乌鸦，翅膀用一种我没见过的合金铸造而成，上面留着深深的三道指印。

小猫兴奋地扑上去，对着乌鸦就是一顿狂舔，还试图把它衔在嘴里。

【安全屋守则  第三条：每天出门前请先通过正门上的猫眼观察门外，如果能看到阳光，可以外出。如果看不到，请立刻远离正门。不要打开窗户来观察阳光是否存在。尽可能保持安静。二十四小时后猫眼会自动解锁，重复直至你可以通过它观察到阳光。】

秦彻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把他带到我家的第十八个小时，一片温热的昏暗中我从小憩里睁开眼，大脑疲惫不堪，身旁床上传来略显虚弱但均匀的呼吸声。

像每个早晨一样，我打开了猫眼，向外窥视。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被阳光照亮的一小片裸露空地，而是黑暗。

猫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机关已经锁死，无论能否看到阳光，二十四小时后它才能再度被启用。小猫还在睡觉，准确来说在休眠，我只有每天早上要出门时会把它激活。楼上的病人还在沉睡。

我想在这里安静地度过一天应该没问题。

踏进楼上卧室时，秦彻正在床上挣扎。双眼紧闭，但双臂和双腿都在不停扑腾，表情狰狞，像是在和空气中我看不见的敌人搏斗，床板砰砰作响。

【尽可能保持安静。】

我一手刀敲在他颈侧，秦彻的身体在空中短暂停滞了两秒，随后安静下来，又躺回床上。

接下来一整个白天我都重复着这个过程，到了晚上，他挣扎的动静更大，我再难控制住他，但意外发现他听到我的声音似乎会安静一些——在我忍不住呵斥他：“安静！”的时候，他眼睫轻动，随后垂下头，似乎真的听到了。

于是我对他说了一晚上的话。我说我是怎么找到零件组装小猫、遥控车和叉子的，怎么每天每天在这个巨大的垃圾场游荡但见不到一个人影，甚至找不到出去的路，怎么躺在歌姬身旁晒太阳，最后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抱着他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自哪里，你来的地方也有很多垃圾吗。

他和我的小猫截然不同，温暖到近乎炙热，庞大到我可以轻而易举在他怀里蜷缩起来，就像我的小猫睡在我怀里。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被疲惫打倒，我轻拍着秦彻的背，慢慢蜷缩起来。

【外出守则  第四条：如果你有同伴，外出时请确保你们时刻在一起，能触摸到对方或者是以其他物理方式确认其存在。我们十分推荐手牵手的方式。外出时看到任何和你的同伴相似的人，不要长时间注视，请立刻确认你的同伴本人还在身边。如果是，立刻一同快速返回住处。如果不是，请独自返回。返回途中不要和你的同伴交流，直至你们都已经进入安全屋并紧闭门窗。】

秦彻可以出门的第一天就问我，我是如何把他救活的。

我告诉他，地下室里有一整套简陋又完整到不可思议的研究设备，虽然不难看出主要作用是研究物体的辐射波长，但是也有一些仪器可以用，它们和我的慷慨奉献培养出了当时秦彻需要的所有：一节肋骨，完好的肺，大量的血液和一节指骨。

那些仪器对能源的需求高得惊人，为了救活秦彻，我一口气耗尽了前三个月攒下来的所有能源。这也导致他现在不得不和我绑在一起在这个垃圾场寻找可用的能量源，电池，能量压缩固块，或者是从中可提取能量的别的什么东西。

秦彻对于外出探索没有任何异议，对于我出门前一定要确认外面有阳光这件事很是疑惑，对于我们一定要手牵手走在一起非常不满。

我们僵持了近乎一整个白天，最后我实在不耐烦了：“你留下，我自己出去。”

“你好像一只害怕老鼠的猫。”他嘲讽我，“外面有什么？”

“未知是最恐怖的。”我回答他。

“从完成手术起我就在监测你的大脑，杏仁核亮得像灯泡，眼睛动得要从眼眶里飞出去，同时你的脑电波频率快且振幅高，简而言之，大脑十分混乱。但我开始和你说话后，这些都减弱了，你变得十分安静。”

秦彻微抬起下巴，以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抬头看着他那张英俊但眼神欠揍的脸，不满地伸手强行摁住他的头。他似乎没防备，身体一踉跄，头低了下来。

现在我们额头抵着额头，谁也不比谁高。

“我给你看了我知道的所有守则。”我说，“来吧，回忆一下，我们当时的情形适用哪一条？”

【安全屋守则  第五条：你和你的同伴（希望你有）会在房子里听到奇怪的声音，无视它。如果你有同伴，可以试着和ta说话转移注意力。注意，此时你们的交流也应当是面对面的、通过发声器官交流。】

秦彻没有说话，但那双红宝石一样的双眼微微合了一下，我知道他在回忆，并且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我不记得你，你也不认识我。除非我们都失忆了，否则目前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个声音。”

“你听到了那个声音。”我逼问他，手下力道加重，强迫秦彻越来越靠近我，“你当时不能发声，但我在和你说话，所以你一定程度上摆脱了那个声音。你听到了什么？告诉我。”

秦彻忽然笑起来。他的嗓音低沉平稳，音色优雅磁性，摸上我脸颊的手却触感粗粝炙热，像是过热的枪口抵在我脸上。

“除非，我们都失忆了。”他放慢语速一字一句重复我的话，眼里闪着嘲笑的光，嘴角的弧度愉悦又揶揄。“你太急躁了。”

我不知道他的前一句是什么意思，但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语气太急躁而渴望让秦彻抓住了我的需求，就像猫被抓住后脖颈。

没有谁想一直生活在这个望不到边际又要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垃圾场里，我不知道是谁留下了哪些准则，在一次夜晚出行后我方才意识到遵循它们是有必要的。但是，谁知道呢，也许眼前这个已经挣脱我钳制的男人是太过孤独而产生的幻觉，也许自那个夜晚后我就一直做着平静生活的梦。无论怎样，直接听到了那个声音的秦彻都是我必需的。

“难道你想一直待在这里？秦彻，和我一起逃出去吧。”我立刻放软语气，试图让自己听上去更可信一点，“安全屋正常运转提供两个人的生活资源绰绰有余，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是我保证不会那么轻松。这里也没有其他人。”

已近黄昏，夕阳在我们眼前竭尽全力地燃烧着今天最后的光线，秦彻的目光终于动了，他扫视着随处可见的各种废弃零件：“你有独立组装一只机械猫的能力，难道没有试过……”

我打断他：“试过。受到了不明干扰，在那东西出现之前，我放的东西电路就烧毁了，无论藏在哪里都一样。”

秦彻眯起眼，审视的目光刀一样刮过我的全身。我迎上他的目光，猜测着他可能说的话。

显而易见，秦彻不相信那些守则，自然也不愿意遵循。要让他听话，我要谨慎地给出更多情报，用好手里的牌。

但我比他多的不过是在这里更长的生活时间，最坏的可能是他让我自己来验证那些守则。谁知道呢，他看起来那么凶，眉毛总是压得那么低，几乎要把眼睛盖过一半去。

“梅菲斯特。”

“什么？”

“它叫梅菲斯特。”秦彻又重复一遍，说着一使力把我拉进门。

他挑起了眉毛，我这才发现“凶”是他的眉骨太低带来的视觉错觉，虽然他脸上也确实没什么表情就是。

“你叫它乌鸦，它会不高兴。”

我长呼一口气，砰砰直跳的心脏速度放缓：“你也会不高兴。”

秦彻用我给小猫准备的备用零件和能源修复了梅菲斯特。这两个小家伙自开机后看到对方就黏在一起，好像连体婴儿，甚至我把它抱起来时它会大声不满地咪咪叫。

“好吧好吧。”我把小猫放下来，眼睁睁看着它又箭一般窜出去尝试给梅菲斯特舔毛，梅菲斯特也十分纵容地露出了自己有毛的部分，“没良心的小东西。”

它们使用的主脑和部分元件类似，或许是因此产生了一种亲切的“同类”感。

秦彻在洗澡，浴室水声哗啦啦地响。我无所事事，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的菱形格纹发呆。

这座房子被守则称为“安全屋”。一楼是客厅、厨房和小小的杂物间，二楼是两个卧室、书房，卫生间有两个，分别在一楼和二楼，此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用水主要由管道和蓄水池供应。窗户由我从未见过的墨黑色特殊金属制作而成，完全不反射光线，能吸收和储存太阳能，是日常生活能源的主要来源。它很安全，只要遵守守则，似乎可以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

我来到这里时，客厅的茶几上摆着几朵塑料和钢铁做成的鲜花，楼上卧室一间有两个并排摆放的枕头，衣柜里各式衣物有两种不同体型，另一间卧室落满灰尘，书房里有很多不同的笔迹，来自两个人。

秦彻洗澡前还在问我，怎么里面有两套女式浴袍——“都是你的？”

“前任房客的。”我说，“你……我先给你找块毛巾擦擦算了。”

这里曾经有两个人一起生活，关系十分紧密——更准确的说法或许是亲密。但她们已经不见了。

“有没有墨镜？”秦彻穿着灰色家居服出来，额发湿漉漉垂下来，水迹滴滴答答一路蔓延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他已经率先坦白：“我不喜欢太阳光。”

我坐起身， 把手里已经叠了一半的纸狼放在一边，摇摇头：“没有适合你的。”

秦彻眉毛一挑。

“有女式的墨镜，”我说，“对你来说会有点小。低头。”

秦彻又眯起眼睛，形状完美的微笑唇冷淡地下垂。真是奇怪，他不喜做温善的表情，看上去冷酷甚至暴戾，但嘴角却好似天生地微微上扬。

我猜想秦彻以前是一位脾气称不上温良的上位者。他很讨厌我命令他，还很讨厌肢体接触，但乐于见到甚至享受一些小小的“反抗”，否则在逼问时他恐怕会毫不犹豫把我掀翻在地。

“我要摸你的头骨，给你改眼镜。劳驾。”我说，“或者你想自己动手？”

二、歌姬

我每天外出，主要目的是在这成片成山的垃圾里寻找可食用的能量剂，用可用的零件组装一辆车探明这片垃圾场有多大。在秦彻来之前，我已经升级了我的摩托车三次，速度一次比一次快，走出的路程一次比一次远。

垃圾场的边界该是一片海，安全屋净化系统里的海水指明了这点。至少，也该看到另一个安全屋。

每次跨上摩托，被发动机轰鸣着飞快推向前方，我都会眯起眼，假想自己是只海鸥，向着遥远的蔚蓝海边进发，然而映入眼帘的永远是被太阳暴晒、被各式古怪液体腐蚀到开裂的土地。即使登上高处，目力所及是同样的景色，望远镜的镜头里只有单调的蓝色海洋，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机械零件和铁皮罐头、废弃的仿生人肢体在风里呼吸，细而哀怨的声音鬼魂般游荡在这片终日没有波浪的死海。

秦彻的到来掀起了些许浪花，但也带来了一些新的问题。现在摩托车要另加一个座位，这要求更大功率的发动机和更多的能源。我还必须重新平衡负重和速度——本来已经调试好了。

但秦彻也是个好用的搬运工。以往遇到一些大件但能通过修复继续使用的，我只能想办法拆解成小块或者用小车慢慢运，但现在秦彻可以直接单手拖走，我唯一要确保的是连接的爪子或者绳索足够牢固。

他的动态视力、听力也极为优秀。几百米外一些轻薄衣物或者空掉的食品罐头被吹落的声响他听得一清二楚。

某天早上起来时他甚至告诉我，他听到外面有歌声。

“在太阳升起之后传来的，”他说，“很优美的歌声。”

“哦，”我含着满嘴绿色的能量剂，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那棉絮一般的口感，含糊应他，“应该是歌姬。”

歌姬——我是这么称呼她的。她在一座很小的垃圾山的边缘，下半身消失不见，上半身的一双胳膊也不翼而飞，脸上的皮肤大片大片地剥落，下面的机械血管和各类微小的电子元件清晰可见。

“远道而来的朋友啊——”

秦彻拧起眉：“她很喜欢唱歌？”

“她只能唱歌。”我纠正他，“现在她应该是在问你的名字。”

“他叫秦彻。”我转头对歌姬介绍，“大概一星期之前来的。”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喜庆热闹的乐声在辽阔破败的垃圾场里回荡，我笑了笑，示意秦彻和我一起蹲下。“站着有点累。”

秦彻颇为惊奇地瞧着我，还是依言蹲下了。

歌姬全身上下只有主脑功能尚且完好，视觉器官和听觉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我测试过，她的左视觉器官能分辨物体颜色、形状，右视觉器官对明度更敏感。

“相当于她的左右眼分别发挥了视锥和视杆的大致功能，但没有整合。“秦彻沉思道，“能发出声音，发声模块现在应该没问题。言语脑区模块？”

我点点头：“我修复了她的发声模块，但是脑区修复需要解剖大脑，还要找到合适的模块组，条件不够。”

歌姬悠悠开口：“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秦彻的眼睛定在歌姬身上：“她不能动。”

“嗯。”

沉默在我们之间心照不宣地蔓延开来。

守则上说太阳落下时必须要返回安全屋，但是歌姬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记忆完好、思维敏捷、反应迅速，夜晚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丝毫影响。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歌姬喃喃：“她是怎么度过夜晚的呢？”

我们俩一齐蹲在只有上半身的歌姬面前，她没有给我们任何回应，残败的脸上是一个白色的、凝固的微笑。

“宝宝睡吧，宝宝睡吧，外面天都黑了——”

歌姬哼起摇篮曲——这意味着她现在不想说话了。

我示意秦彻把工具箱放下，从里面拿出干净的毛巾。

“等一会儿。”我说，“好久没来，我擦干净。”

“真善良。”

“明明是夸奖的词，你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嘲讽。”

“不用客气。”秦彻给我递过来又一块干净的布，“我从不吝啬夸奖。”

我无声地笑笑。

我是被歌姬的歌声吸引来的。一个阴惨的下午，太阳有气无力。记忆里那时我刚来到这里没几天，在垃圾堆里跋涉时听到了一个欢快的浑厚男声。

“I'm singin'in the rain, just singin'in the rain”

“What a glorious feelin', I'm happy again”

“I'm laughin' at clouds, so dark up above”

“The sun's in my heart and I'm ready for love”

循着声音，穿过仿生人废弃肢体和各种噼里啪啦作响的家用电器堆成的小山丘，穿过被不明液体覆盖的小路，消失不见的太阳在一个身影背后放出万丈霞光，她的身体随着乐声微微颤动，周遭的阳光似也和她一起随乐声起舞。

雨夜，人们总是用它来表达惊悚、悬疑或者是伤感。虽然没有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但我轻而易举就在大脑中搜索出不下10部以雨夜为高潮的电影，这部影片里雨夜却是在唱男主角收获爱情的兴奋、激动，也预示着此后演出的成功。

一首很美的曲子，但和这儿格格不入。

歌姬也和这儿格格不入。这里遍地是废弃仿生人的肢体、部件和重要元件，各种型号、各种功能都有，拼起一个仿生人轻而易举，但在秦彻之前，她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还能运行的仿生人。她背部的皮肤是特殊制作而成的，可以吸收、转化太阳能，虽然完好的表皮不多，但也让她勉强活了下去。

“她很友善，只是不能说话。爱干净，废了好多功夫，一句一句地找对应的歌词，反复尝试，花了好几天我才明白，她想让我在有空的时候帮她擦擦身上。”

我拧干毛巾上的水分，把皱巴巴又黑乎乎的毛巾丢到秦彻拿着的箱子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好了——秦彻，我们回去吧。”

秦彻不知何时又戴上墨镜，我瞄了眼身后的太阳，有些惊讶：“太阳快要落山了，你的眼睛连这个程度都接受不了？”

墨镜下，秦彻的眼睛大概是朝我这边瞟了一下，很快又收回去了。

“你刚才背光站着，”他说，“太刺眼了。”

凌晨一点，我睁大眼看着黑暗的天花板，毫无睡意，窗外传来轰隆、轰隆的遥远声音，不仔细听像是天边滚过闷雷。

我知道，那是“它”的声音。

“它”一般遵循着固定的行动周期，以60天为一个循环。每次经过，安全屋附近的垃圾都会少一点——这是我偶然翻到几年前住户拍下的照片时发现的，大门西侧垃圾组成的山脉，原本有三座，现在还是三个，但三个都缩小了，其中一个缩小的尤其多。

清理垃圾，像是……清洁工，倒也很符合在垃圾场的情景。

我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仔细聆听房屋细微的震动和那隐隐约约的、像是巨人脚步声的声音。如果这真是脚步声，那么“它”的体型十分庞大，甚至应该庞大到在很远的地方就能一眼看到，但是这几天我带秦彻在外晃荡，他一点没发现不对的地方。

我曾尝试通过测算“它”在一个晚间行走的距离来倒推这里有多大，但是这儿垃圾多得堆成山，我则是住在群山之中的小小蚂蚁。“它”每次经过都像一场地震，山崩地裂，泥土飞溅，我熟悉的山路会随之发生改变，有时多，有时少，有一两次门口垃圾堆到我连门都推不动。

更重要的是，我前后几次测算出的数据并不相同。这像是个时而工作热情高涨夜行千里，时而敷衍了事脚步都懒得挪的清洁工，又或者是两个甚至多个不同的清洁工。

为表诚意，我也告诉了秦彻这些发现，期待他能提出些我尚未考虑到的角度。

很遗憾，他没有。我只能感觉到他的攻击性更强了些，虽然不是针对我。

“你也听到了。”

秦彻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我猛地回身，鼻尖正好撞上他的胸膛。

“你……”我捂着发痛的鼻尖，“你又听到了？”

秦彻无所谓地点点头，看我还捂着鼻子，眼睛微微弯起来，不知是嘲讽还是关切：“这么疼？我去冰箱给你找点冰块？”

我摆摆手，拉着他在床边坐下：“不用。”

屋外的声音愈发近了。

“你很害怕它。”秦彻率先开口，“不是胆小。你和它直接接触过。”

“是的。”我顿了顿，“但我不知道它的样子，我看到了幻觉，我觉得……我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四条腿的马。”

【安全屋守则    第二条：你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请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请牢记自己的外表。请牢记自己有且仅有两条腿、两条胳膊、一个头、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我误打误撞跑到了歌姬身边，发现她竟然还活着。”

我还记得那天。我在夜晚离开安全屋，接着就出现了幻觉，认为自己是一匹四条腿的马，身后有大型猛兽在追捕我，我拼命向前跑，周遭都是尖利变调的笑声和哭声，鲸鱼燃烧着从天空坠落，猴子展开翅膀飞上天空，黑色的高塔忽远忽近，塔尖刺破我的眼睛，女人的尖叫高亢而凄厉，直直朝身体最深处钻。

我跑啊跑，直到经过歌姬身边，混乱的思绪刹那间清醒了过来，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污秽的双手。一秒钟前我竟然在用它们奔跑。

歌姬绿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像是书里描写的，夏夜萤火浅淡的光。她看着我，随后那点光消失，又出现，仿佛真是燥热空气里轻盈飞舞的萤火虫。

我浑浑噩噩地伸出双手，抱住她，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如山岳震动般的巨大嗡嗡声和轰隆轰隆的脚步声一直萦绕在耳边，我的思绪也始终难以集中，但再也没有幻觉出现。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安全屋的，睁开眼时，我趴在客厅地板上，茶几一脚还在变形，像是软体动物，戳一下，凹出一个坑。

我戳了好几个坑，头一沉又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总算有了点力气，四肢并用爬到冰箱吃了点东西。

那之后，我才开始遵循“守则”。

床头灯在黑暗的室内划出一小片隐秘的光亮，秦彻垂眸，我配合地伸手到他面前，任由他拿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研究：“你没有去研究歌姬。”

我看得出来，秦彻一直在思考关于歌姬的事情。

既然歌姬能在外面安然度过夜晚，那么我们应该也可以，但知晓这件事的我却一直把精力和希望都放在“在白天逃出这里”上，也没有向秦彻主动提起歌姬的存在。

“歌姬只有一个。”我说，“你也看到她了。从外表来看，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只可能是体内。”

“她本来就可以说是苟延残喘，无论出于什么考虑，你都不敢冒然开始研究，甚至不敢把她带回来。”

“也不想开始。”

无可辩驳，我正欲回答，忽然注意到秦彻小臂上肌肉隆起，似是在忍耐什么。

“……”我沉默片刻，一只手安抚性地拍拍秦彻绷紧的小臂，试图让他放松下来：“我本来以为上次只是因为你受伤了……我在安全屋里时其实从没有听到过那些声音，你却对这些声音很敏感……太敏感了。你知道吧，秦彻。”

秦彻没有说话，他咬紧牙关，嘴角抽搐，过了好久才回答：“当然。”

“我有没有告诉你，这里之前生活了两个人？”我一手轻拍他的背，一手握住他的手，几乎是半抱着他，也不管他愿不愿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各种生活用品都是成双成对的。”

“我怀疑歌姬就是其中一个，但是没法证实。她的半边肩膀被削掉了，我没法判断她本来的身形，判断出来了可能也没什么用吧。那两位穿的衣服尺码很相似。”

我撇撇嘴，抱怨道：“还都不是我喜欢的风格，想穿喜欢的衣服还得到外面碰运气。”

秦彻“呵”地笑了，声音有些虚弱，但更多是无奈。他已经反客为主抓住了我的手，手背青筋毕露，显然用了极大的力气，却依旧是一副带着点嘲讽意味的冷脸：“你喜欢什么风格？”

“我喜欢比较酷的。”我说，“你看我的摩托不就很酷？设计图我就画了好久。只有你这种不懂得欣赏的人看到之后才一句话都没有。”

“嗯。”

“你的摩托确实很酷。”

许是肌肤相贴的时间太长，黏腻的湿热从掌心传来，和着秦彻带着微微笑意的嗓音，我突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都怪你，我忘了要说什么了。”我故意把话题朝更轻松的方向引导，“所以明天你负责准备早饭。还有，让梅菲斯特别再缠着小猫了，我都好几天没抱到它了。”

说是准备早饭，其实也不过是把能量剂从冰箱里拿出来，不过秦彻还是很给面子地应下了。

“两罐？”

我摸摸自己的肚子，左侧胃部的地方随着我的指尖施力轻微凹陷下去。那里空荡荡的。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总感觉饿，也没什么力气。

“三罐。”

“嗯……还能说些什么呢。”我苦苦思索，“似乎也没什么了……你还记得自己来之前的事情吗？”

“不记得。”秦彻回答我，“你也不记得。”

出乎意料的回答，我一直以为秦彻只是不愿意告诉我。

“被送到这里销毁之前，我的记忆都被清除了。”他解释道，“梅菲斯特也是。”

“好吧。”我叹口气，“我也只有在这里的记忆，那我继续说……”

“你来之前我一直一个人在这里，没机会用上第五条，也没有注意到它，但现在不同。为什么面对面的交流可以抵抗那个声音？”

“声音也是一种波。地下室的仪器都是研究波长需要的，这应该不是偶然。那个声音很可能是一种能直接作用于我们大脑的特殊波长——以科学的角度解释。”

“前两位住户都不见了，所以这个方向也可能是……”我顿了顿，“错误的。”

屋外的闷响逐渐远去，起码我再听不到了，秦彻抓着我的手依然没松开，但是呼吸放缓了不少。

“不用和我扯上关系。地下室的仪器足够让你向这个方面思考，想要逃出去的人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起码看上去很明显的方向，我只是进一步证实了你的猜测。”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筹码在手里把玩，轻描淡写戳穿我的谎言，“没有实验记录吗？”

我耸耸肩：“好吧，你说得对，别生气。我只是……这里是监狱，我们是囚犯，那个声音就是狱卒。我很害怕它，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直接跟狱卒起冲突。现在起码我多了一个帮手，自然要试一试。”

虽然这个帮手也很危险。

“说回正题，有实验记录，但读取需要生物识别。歌姬的不行。”

秦彻把筹码高高抛起，随后一把抓住，语气不容置疑：“我们明天再去找歌姬。”

我点头默许。

摩托速度提升已经快到理论极限了，猜测中的边界却依旧遥不可及，再去制作其他交通工具性价比不高，这条路基本已经宣告失败。即使秦彻没有出现，我也必须克服恐惧，把主要精力转到研究歌姬和波长上，不能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简单的“逃出去”。

像上一次一样，这一次的声音依旧维持了很长时间，甚至后半夜变得更强，但我困得睁不开眼睛，根本想不到要说什么。

意识陷入混沌前，我记得自己在唱歌，秦彻也跟着我哼哼，不过他的声音太低了，不太适合那首调高的歌，又因为不熟悉而有点跑调。

“别唱了。”我实在不想再听，捂住他的嘴，“你以为自己是百灵鸟吗？”

秦彻哼了一声，嘴巴在我掌心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什么，不过我没听到。

再次醒来时，秦彻告诉我，外面没有阳光。

一次或许是巧合，但两次已经足以让人警醒，秦彻让听不到的我终于注意到了“声音”和“阳光”的联系，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它”很可能现在就在门外，至少，曾离这里非常近。

三、珍珠

为了打发时间，我带秦彻去地下室做了检测。

果然不一样。

仪器显示他的身体散发的波和我完全不同，而且很不稳定，有些时刻和我散发的波长相似，有些则完全不同，像是另一种生物散发的，就好像他的身体在两种状态之间来回切换。

我来回检查、审视他的身体，无论是外部还是内部，该有的都有，不多也不少且状态极佳。移植过去的肋骨和他的身体融合的也很好，我用手去摸那一块皮肤时，秦彻的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反应很敏感，说明那已经完全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

“嘶，你在给我挠痒痒？”

我没好气地加重手上力道拍他的肚子，想象秦彻是只翻着肚皮任我宰割的大猫：“下来吧。你的身体和我不太一样，应该和你的过去有联系，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秦彻利落地跳下，背对我穿上裤子和上衣：“我说过了。”

我不满地抿嘴，拿起旁边废弃的草稿纸开始折纸玩儿：“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刺激你的海马体？”

秦彻惊讶的声音飘到我耳边：“你说什么？”

“只是个建议。”我以为他不想当实验对象任人宰割——毕竟是大脑，“你操作我当小白鼠也没问题。用这里的设备，这个实验没法一个人完成，所以……”

“我没有海马体。”

“啊？”

秦彻用双手紧抓住我的肩膀强迫我转过头，嘴唇张开似乎要说些什么，看到我手里的纸鹤后眉毛拧得更紧：“你……”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把我钉在椅子上，语气也不容置疑：“屋子里那些都是你折的。”

灯光完全被他宽阔的腰背挡住，我半是恐惧半是疑惑，忍不住朝后退，后背却已经抵上桌子。秦彻伸出手，灯光下手指投下的阴影又长又尖，像是无名野兽的利爪。疑惑变为惊慌，我不顾一切地朝后，后背和桌子发出轻微一声叮，像是金属相碰撞的声音。

那只手在空中停滞了，而后圈住我的手腕摩挲。

我头一次看到秦彻露出疑惑的表情。自他醒来睁开眼，无论我告诉他什么、他亲身体验到了什么，那张俊美的脸上一直是一种处变不惊的、无所谓的态度。

我问他，如果下一秒那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惊讶吗。

比起惊讶，秦彻的话听上去更像是在嘲笑我。

“当然了。”他说，“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知道，你说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他的手指还带着试验台冰冷的触感，肌肤相贴时却带出点脆弱的温情。

秦彻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朝实验台走，不忘回头给我一个讥讽与怜悯的眼神。“看来那个声音确实会让人产生幻觉。”

地下室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本就被秦彻拉着走的我一个踉跄，直直扑到秦彻身上，他反应迅速地回身接住我，大手紧紧护在我的后脑勺上。

【安全屋守则  第七条：如果安全屋正在被外力破坏，按一下二楼卧室床头的红色按钮。只按一下。按下十分钟后没有效果，请立刻到地下室。屏住呼吸，不要发出任何声响，直至你能通过地下室进出口通道的猫眼看到阳光。看到后请立即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已经被摧毁了。你可以选择继续住在地下室。】

“我去找梅菲斯特它们俩。”他迅速放开我，“你去二楼。”

墙灰暴雨一样噼里啪啦落到头顶，脚下楼梯抖个不停，秦彻在喊梅菲斯特，黑色的乌鸦嘎一声从我眼前飞过。小猫受了惊，浑身炸着毛在台阶与墙壁间穿来穿去，我弯腰捞起它，在它额头上吻了一下，转手扔给正准备上楼的秦彻。

小猫在空中尖叫了一声，随即被秦彻稳稳接住，抱在怀里哄着。

二楼摇晃更厉害。几道凸起突兀地出现在卧室黑色的窗户上，蛛网般的裂痕在墙上蔓延，平日里偷懒不曾打扫的灰尘此时咆哮着一齐朝我冲过来，我心里念叨着对不住，回头就把你们都收拾干净了，咬咬牙，借力猛地向床头飞扑，竭尽全力伸长手臂，直接用拳头砸碎了按钮上的玻璃罩。

按钮“滴”地一响，血液流到按钮上，滴滴答答，几秒时间就在地面汇成一小滩。

胸口突地一沉，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强大水波扫过全身，震颤慢慢停止，我紧闭上眼又睁开，试图驱逐耳边奇怪的声音。

秦彻抱着小猫走上来，梅菲斯特站在他肩头梳理羽毛，机械眼里闪着晶莹柔软的光，我想我确实看到了幻觉，因为同样的光也出现在秦彻眼里。

“没事了。”秦彻紧挨着我坐下，把已经平静下来的小猫放到我怀里，紧挨着的肌肤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温暖。他似乎意有所指：“小猫很勇敢。”

我无暇顾及他这话是否另有指代，只呆呆看着满是灰尘的地面和变形的黑色窗户。

要说些什么。我想。

“变形了。”我指着窗户给他看，“秦彻，你能做到吗？”

不等他回答，我又说道：“我不行。”

秦彻伸手把我的眼睛合上。眼前虽然陷入一片黑暗，但我依旧能听到、感觉到秦彻——他拿过我的手看了看，又起身用手指沾了已有些凝固的血，舔了一下。

“流血了。”他说。“蓝色的。”

我”嗯“了一声：“有点疼。”

秦彻将沾血的手指点在我的嘴唇上：“没什么感觉？”

我犹豫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秦彻立时将手指探得更深，在我的舌头上蹭来蹭去，嘴里也是诱哄的语气。“再舔一下。”

“唔……”我艰难地发出声音，“里干什么……“

“什么味道？”

“么有！”

秦彻把手指抽出来，慢条斯理擦干净自己的手指，又擦去我嘴角流出来的涎水。

“没味道！”我忍不住提高声音，“能有什么味道！秦彻你脑子有毛病吧！”

室内光线昏暗，秦彻一动也不动，双眼血红，甚至越来越亮，闪着兴奋的光。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只小猫，大声喵喵，全身炸毛，但秦彻像只恶龙，我干什么都影响不到他。

“你在高兴什么啊！我在骂你哦？”

秦彻毫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很轻地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力道比撸猫大不了多少：“这就叫骂人？词汇量有待扩充。”

“没什么感觉就算了。”他站起身，又摸一下我的脑袋，这次真是在撸猫了，“我给你包扎一下。”

第二天，猫眼里的阳光重新出现，我们去找了歌姬。

我们问她从哪里来，歌姬唱到：“我飘向北方——”

这是在说她来自北方，还是不愿意回答？我和秦彻没讨论出来个头尾，只能又问下一个问题。

我把书房里的笔记展示给她看：“这是你写的吗，还是你的同伴写的？”

“如果我不曾见过阳光，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

秦彻额头上的川字纹更明显了，他转头询问我的意见：“真的不能把她带回去？”

我也犹豫起来。

歌姬的各项机能都几近崩溃，已经是油尽灯枯的状态，光是活着已经是个奇迹，对她做任何事都可能打破这个脆弱的平衡。

但是——

我低头瞄了一眼秦彻和我相牵的手。

在我们达成协议后，出门前秦彻都会自觉地伸手出来让我牵着。一开始其实是不习惯的，我还担心秦彻会不会故意不配合我，但事实上只要解释清楚，秦彻十分配合，只是嘴上要欠两句。

那双手温暖、干燥、有力。我已经习惯了它们。

我有意隐藏的一些东西——比如关于波长的猜想和歌姬，他会直接点破。

聪明，强势，敏锐，自信、警惕心强又意外地包容，种种看似矛盾的特质杂糅在他身上，最后以一个极其鲜明又极具攻击性的姿态显露出来。

一直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才会下意识收敛自己的攻击性，因为周遭没有需要攻击的对象，但秦彻毫不掩饰。

有时我会想，到底走了怎样的路，才有了现在这个秦彻。

但是过去已经不重要了，我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夜晚几乎没有听到过“它”的声音，安全屋也从未被袭击。秦彻出现不过半个月，“它”已经出现两次，并且开始攻击安全屋了。这其中的变量就是秦彻。

也可能是时间——我在头脑中反复梳理现况——两年的时间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因素，或许是我在这附近留下的痕迹太多，让“它”关注到了这里，但……可能性着实不大。更关键的是，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有秦彻听到了。

“你在想什么？”秦彻冷不丁问我，“我太用力了？”

我瞪他一眼，手下使了劲：“对啊，手疼。”

秦彻似乎信以为真，回去路上一直只是松松握着，直到离安全屋还有半小时路程时，他突然停了一下，接着大力攥住我的手。

“你在吗？”他压低声音。

我循着他的目光，只看到了在高温下微微扭曲的空气。

“我在这儿。”我立刻回握，语速飞快说出我们事先商定好的话，“梅菲斯特很喜欢小猫。”

这话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只是因为当时梅菲斯特很恶劣地抓着逗猫棒抖小猫玩，还一边飞一边发出嘎嘎嘎的嘲讽笑声，吵得我和秦彻都想不出其他话。

秦彻更紧地回握，拉着我跑起来。

【外出守则    第四条：如果你有同伴，外出时请确保你们时刻在一起，能触摸到对方或者是以其他物理方式确认其存在。我们十分推荐手牵手的方式。如果外出时看到任何和你的同伴相似的人，不要长时间地注视，请立刻确认你的同伴本人还在身边。如果是，立刻一同快速返回住处。如果不是，请独自返回。返回途中不要和你的同伴交流，直至你们都已经进入安全屋并紧闭门窗。】

关上门后，我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秦彻倒像个没事人，摘了墨镜看我背靠在门上大喘气，薄薄的笑意从唇边眼角拉开，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

他微微躬身，左手背在腰侧，右手掌心向上，姿态优雅而从容，好似身处酒酽花浓的舞会：“请。”

我搭上他的手：“明天我们就把歌姬带回来。”

“确实。”秦彻一使力把我从地上带起来，眼睛慢悠悠朝我脸上一瞟，“再等下去，小猫晚上就没地方睡觉了。”

我不知怎么接话，靠着他的手臂默默休息了一会儿，转身去了地下室：“你休息吧，我去准备一下，尽量让歌姬存活时间长一点。”

说是准备，但其实也不需要干什么。

梅菲斯特和小猫不知又在玩什么游戏，聒噪的嘎嘎声一直传到地下室，我烦不胜烦，关上了通道门，一边依次检查各种设备，一边思考前两位住户。

她们除了“守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甚至不能确定那是她们留下的。如果歌姬是她们中的一个，为什么她的生物信息不能打开实验记录。如果歌姬不是，她为什么可以抵抗“声音”，她们又为什么消失。地下室的这些仪器在我刚来时就有明显的使用痕迹，两者应该是有关系的……大概。

门吱呀一声响，秦彻抱臂站在门口：“友情提示：我是活的。”

我愣了愣：“所以？”

“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同盟。”秦彻说，“你不需要一个人去做这些事情。”

他的眼睛在阴暗处反而更亮、更血红，我突然想到那天夜里仿佛被巨大野兽追赶的压迫感。

秦彻和清道夫也有联系，只是我也不知道。

“呃……”我慌忙移开眼，指向角落里的柜子，“那你把最上面的箱子搬下来。”

秦彻踩着凳子把柜子最高处的大箱子扛下来，却没有下来，还伸长了胳膊，好像在摸索着什么。

“你之前……”他眼睛一扫，定在旁边有着长长机械臂的小车上，下巴一抬，”用它搬的？“

箱子里是些损坏的仿生人肢体，我早就看过，没什么用，放地上又占空间，所以又把它们放了回去。

我拿起一只断臂，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到的，手臂接口处有三道深深的裂痕，单看力道仿佛是野兽，看痕迹却完全是手指留下的，仿生人，或者人类的手指。

“嗯，对。”我随口答他，“怎么了？上面还有什么东西？”

“你最好亲眼看看。”秦彻说。

我站起身——由于现在秦彻站在凳子上又高了些，我的头只到他的腰腹，伸长手——够到了秦彻的肩膀，踮起脚——勉强摸到了他的耳朵。

秦彻的眼睛笑起来，肩膀可疑地抖动了一下。

我站在地上用眼睛瞪他。

忽然一阵呼啦呼啦扇动翅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梅菲斯特洋洋得意的嘎嘎声里夹杂着小猫不知是惊是喜的尖叫，我转过头，梅菲斯特正抓着小猫动作敏捷地绕过半开的门扉，直直朝我们这儿飞过来。

“？”我目瞪口呆。

梅菲斯特飞近了，爪子一松，小猫敏捷地跳到秦彻肩膀，又一跃到他配合伸出的手臂，接着窜到地面完成了一个惊险的三连跳。而梅菲斯特爪子一亮，翅膀一收又一开，闪电般穿过我和秦彻间的缝隙，小猫又开心地尖叫起来。

一整套下来行云流水，只有我因为过于震惊踩到了小猫尾巴。那个部位本来就没有神经，被踩到了小猫也没觉得痛，倒是抓着它的梅菲斯特感受到了阻力，身形一滞。

我连忙松脚，拉得细长的尾巴啪叽一声弹了回去。

“……你改造了梅菲斯特？”

秦彻爽快地点头承认：“改动了一下爪子，它跟我说这样遇到危险它就能把小猫直接带走。”

“……”我觉得这家伙是故意的，但我没有证据。

我抬头看向无论怎样都够不到的柜子，无奈向秦彻伸出双手：“劳驾。”

秦彻嘴角勾起：“你现在像一个要抱抱的小孩。”

“你现在像一个可恶的大人。”

“恕难从命。”秦彻把手放在我腰间，使力一提：“可恶的大人可不会这样。”

视野猛得一高，我忍不住抓紧秦彻的小臂，生怕自己掉下去。

梅菲斯特和小猫闹腾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也该应景地笑两声，毕竟这房子里四个活的，就我一个没有加入到这欢乐的氛围里。人总是有归属的需要的。

“不要笑了。”我终究克服了这种需要，木着脸开口，“秦彻，你的肩膀抖得很厉害，我害怕自己会掉下去。”

像是为了打消我的疑虑，放在我腰间的手立时箍得更紧。

“看到了吗？”秦彻语带调笑，“小猫咪。”

在秦彻的提醒下，我才注意到柜子靠近墙壁的暗处有一个小小的凸起，用手轻敲一敲附近墙面，声音空洞，墙后还有空间。

“你的夜视能力很好。”我有些惊讶。

秦彻“哼”了一声：“谢谢夸奖。”

按下那个凸起后，看似浑然一体的墙面慢慢打开，像是紧闭的蚌不情愿地张开坚硬的壳。

一颗人造的珍珠，一具崭新的人造躯体蜷缩着出现在我们眼前。她有着明显的人类女性特征，皮肤柔软而光洁，在黑暗里散发着珍珠般晶莹柔润的微光，长发微微蜷曲，脸庞精致，不难想象出制作者倾注的日日夜夜。

她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我和秦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歌姬。

这会是歌姬的同伴为她准备的新的躯体吗？一件在这个广阔监狱里珍贵到奢侈的礼物。

还是巧合？

我用手比划了一下：“头部大小基本吻合。”

秦彻把她的长发撩起，看着脑后的接口挑了挑眉：“至少现在多了一个让她活下去的可能。”

我们可以尝试把歌姬的意识直接转移到这具身体里。

四、人类

【安全屋守则  第八条：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把这里当成家，但记住，它不是。】

“家”正是有着这样的魅力，一旦进入，就很难再踏出。安全屋虽然还算不上是“家”，但我和秦彻也都不想再开门出去。

秦彻说他要去楼上补觉，我去二楼书房消磨时光。门被敲响时，正巧书里房门也被敲响，我吓得一激灵，手里折纸和书一起啪嗒掉到地上。

我拾起书：“醒了？”

秦彻推门进来，左肩站着梅菲斯特，怀里抱着猫，身上深灰色毛衣松松挂着，显出几分温柔又柔软的气质来。

“嗯。”他似乎刚醒没多久，还带着点散不去的困意，嗓音也微微柔了几分。

他的眼睛凝在铺满大半桌面的折纸小猫小狗小乌鸦上，随后又带着探究意味凝到我脸上，最后落到书脊上。

“……叠纸三定律。”他大步走过来，草草翻了几页，“人类科学家李夜白的传记，主要成就是……”

“她带领的团队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仿生人，并且成功将其推及到民用领域。人们称呼她为仿生人之母。”我接上他的话，“你看过吗？”

秦彻的目光看上去很古怪，他没有回答，而是抛给我一个新的问题：“你看到哪个部分了？”

“民用推广。”

“李夜白很喜欢折纸，在她的影响下，第一个仿生人自发生出折纸的喜好，也因此成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造机械生命，有自己的思考与判断，而不只是利用大数据得出一些时而正确、时而错误的结论。为了纪念她，所有仿生人都会因设定而对折纸这一行为有天然的喜爱。“

梅菲斯特和小猫一早窜出去玩，静悄悄的室内，秦彻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双手抱臂，居高临下。

“你不知道这些。”

我扬扬手里的书：“知道啊，我看书了。”

“这是你通过看书知道的？”

不知为何，秦彻的眼神愈发古怪，甚至带上点怜悯。我迷惑不解，这儿接收不到外界信息，不通过这些捡来的书，我还能从哪里知道？

他瞟了一眼我手里未折完的乌鸦，语气微妙：“仿生人只有逐步与人类接触，了解到其他更多事物之后，才会发展出其他爱好。“

我没有说话。两年的独居让我不善交流。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秦彻的嘴巴很毒但也很直接，他说这么一大堆，似乎是想告诉我什么，但我很难把“我”、折纸和仿生人联系在一起。

秦彻曾说我喜欢逃避，记得我当时“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我不喜欢苦。安全屋里各种口味的营养剂、能量剂，即使咽下去都像棉花一样噎喉咙，我也更偏好入口时有些许甜味的。味苦的那些逐渐占据了半个冰箱，我还忧心以后它们占满了怎么办。前任房客和我口味相反，囤积了很多苦味的营养剂，虽然不缺，但也总不能把这些宝贵资源又扔回垃圾堆。

秦彻来了，塞满的下半部分才慢慢空荡起来——我故意把那些都给他吃了。秦彻目前还没发现，也可能是发现了但不想和我计较。

我在这里游荡，惶惶不可终日，孤独化为实质藤蔓般爬满我的大脑，恐惧则是藤蔓上的尖刺，时刻刺痛着我。

我恐惧和那个声音直接接触，于是像胆小的乌龟，夜里缩在自己的壳，白天慢吞吞一步一挪，试图逃离这个大到令人绝望的垃圾场。

秦彻到来之前，我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两年。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被迫还是自愿。我没有思考过自己和他人是否相同，是否不同，更不曾好奇探究自己是谁。这里本就只有我一个。

但秦彻——他想说

我是仿生人吗？

疑问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我眨眨眼，心想怎么睡一觉起来好端端的人变奇怪了，还是说不知不觉间我又受到了“声音”的影响？

后者可能性更大——或者说我又一次回避了前者，我不希望秦彻出什么问题而我又不能解决。

要赶紧去找秦彻，他比我更敏感。

我站起身，绕过他，走到他的卧室前，推开了门。

没有人，没有光。走廊透出的光仅能照亮我脚尖前一小片地方，秦彻不在。

楼下也没人在，小猫不知和梅菲斯特闹了什么脾气，正躲在沙发下面冲它哈气，梅菲斯特歪着头梳理羽毛，一点不慌。

它的背后，地下室门开着，隐隐透出一点光。

秦彻在那里，幽蓝的屏幕光映在他眼里。我走上前，他正在看半个月前的使用记录。

血液，左肺叶，膝盖，腿骨，左手小指……机器忠实地记录下了我为秦彻治疗培养的所有东西。

……

少了一样。

肋骨呢？

当时他胸腔受损，断裂的肋骨戳穿了左肺叶，我明明记得自己亲手为他替换了一根肋骨，为什么这上面没有记录？

我想这可能真的是幻觉，或者是一个梦，这样缺失的肋骨就可以解释了。

“你在想什么？”

秦彻冷冷开口，抓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

“摸。”他命令道。

从心脏开始，一路向下，第一根肋骨，第二根肋骨，第三根……所有的肋骨都是完整的。

这符合我的认知，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将一根肋骨放进秦彻的身体，可是为什么没有记录？

我将什么东西放了进去？

“我可怜的、无知的小猫。”秦彻嘴角勾起一个冷笑，“你看的那本书，是在二百三十三年前出版的。”

“现在的仿生人，早就不是李夜白制造的第一代仿生人了。除了大脑的各种身体器官，位置，大小，功能，都和人类无异，都可以方便地替换。”

“就像换掉一颗生锈的螺丝钉。”

我没有说话。沉默，还是沉默。夜一样地沉默。我不再恐惧，只是疑惑。

“你怎么知道的？”我抬头看他，忽然感觉他很陌生，“你说你……不记得。”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如果一定要描述，我想自己有点委屈。如果我们的过去都被遗忘，为什么秦彻知道那么多。如果只是我的过去不再被记得，为什么他要骗我。

秦彻的呼吸像涨潮的海，一下一下拍击着我的耳朵和胸腔。

他比我高，高很多。但此刻我被他抱到实验台上，要看到他的眼睛甚至需要微微低头俯视他，他的左手停在我脖颈后突出的那节骨头上，力道极轻地摩挲。

“真瘦啊 。”他低声喃喃，语气温柔又带着点亲密的抱怨，如阳光下情人的私密耳语，“天天想东想西，怎么还有心思挑食的。”

“血怎么会没有味道呢。”秦彻在我耳边低语，一阵又一阵的热气四散开来包围我的耳朵，“人类，猫，乌鸦，这些有肉体的生物，它们的血都有铁腥味。”

“只有仿生人的血没有这种味道。他们的血管和血液都是人类为了让他们‘更像人类’而制造的，不属于自己。“

他抓住我的右手，缓慢地、不容拒绝地发力，强迫我靠近他。那双血红的、犹如野兽的双眼离我越来越近，忽而又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闪过，雪白的发丝占据我的视线。手指最终停在颈后，我们亲密地环绕着彼此的脖颈，触碰彼此相同的骨，像是相互缠绕的藤蔓。

“顺时针180度。”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的同盟必须要发挥自己全部的价值。仿生人能做到的可比人类要多，委屈的糊涂小猫。”

我的背部打开了。

这是很神奇的体验，没有疼痛，没有不适，但在海水上涨带来的怒吼与晕眩中，我听到齿轮转动的细微声，每一片皮肤依照次序折叠、隐藏，露出藏在其下的骨、血、肉。

秦彻的背部也打开了，满是伤疤、看似和人类无异的皮肤下，隐藏着人类绝对不会有的、泛着微微蓝色的血管，和散发着诡异红光的心脏。

击碎玻璃罩时顺着拳头流淌到地上的蓝色血液又出现在眼前，原来那不是幻觉，原来那时的我没有被影响。

我闭上眼，把头靠在秦彻肩膀上。

“我……”

我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又要在哪里结束。

“你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我曾经被那个声音攻击并出现了幻觉。我的大脑留下了损伤。如果我不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大概很快就能发现这件事，但我一直是一个人。”

“很合理的解释。”不等秦彻回答，我回答我自己。

两年前的夜晚，我被幻觉影响，认为自己是一匹四条腿的马。歌姬帮我逃离追捕，但幻觉影响我至今——我认为自己是有“肉体”的。

秦彻到来的那个夜晚，我用存储的能源和这些仪器培育了他所需要的鲜血和其他器官，唯独缺少一根肋骨。秦彻生命垂危，我想当时的我一定是太着急，搞错了先后顺序，余下的能源不足以将那根肋骨培养至成熟。可没有它，胸廓就会变形，进而影响到呼吸系统，所有的一切都会白废。

“这很好啊。”

我直起身，伸手摸上秦彻的胸膛，那根自我身体取出、又被我亲手放到他身体里的肋骨，正在怦怦跳动的心脏下方，守卫着这具身体。

“如果我是人类的话，你当时就要死了吧。”

“没有你，我还是会每天外出，试着逃出去，和小猫说话。没找到语言芯片，我知道它能听懂我说的话。小猫不能和我交流。”

言语逐渐脱离掌控，我找不到脑海中混乱词句之间的逻辑联系，只能费力地把它们以尽可能正常的语序表达出来。

“你也有一只乌鸦，你不，放开它。”

“救。应该。我。你。”

于是我剖开自己的身体，从中取出一根肋骨移植给秦彻。那根本应在秦彻体内的、未长成的肋骨移到我的体内，我无知无觉地摄入更多能量让它得以在我体内缓慢生长、成熟。

我忘了这件事，因为“肉体”做不到。大脑将这件事封存。我只记得自己耗尽能源去救秦彻。

逻辑拼凑出一个可能的真相，可我还是忍不住疑惑。双手交叠，左手触摸右手的触感分明温热，手腕处的血管分明也在微微跳动。

秦彻也是仿生人吗？我用手去摸他的脸，乌黑的眉毛，轻颤的眼睫，柔软的嘴唇，脸颊下明显凸起的颧骨——这些不是真实的血肉与骨骼吗？是人造的吗？

不仅仅是词句的混乱，我的视野也开始模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前的秦彻一时极高一时又极矮，海水已将我淹没。

我推理出了真相吗？这是真实的真相吗？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那我是什么？

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我觉得我应当是一只会飞的猫。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卧室床上，秦彻坐在床头，一手抱着小猫，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它的小脑袋，眼睫安静地垂下，嘴唇微微下垂，出神地盯着不知什么地方。暖黄的灯光为他罩上一层朦胧的辉光。

安静得像个天使。

不过哪有天使脸色老是那么凶呢。兴许是之前影响的残留，我开始胡思乱想。这肯定是一个脾气不好的天使。因为是天使，所以其实也很善良，但还是脾气不好。

“醒了？”秦彻眼皮都没抬一下，“要吃鱼吗？”

我呆了一下，立刻闭上眼，默默朝被子里缩，想假装自己还没醒。

秦彻摁住我的肩膀，脸上似笑非笑。

“想把自己染成白毛，因为觉得那样很漂亮。有手有脚，嘴里叫个不停就为了让我给你拿营养剂，喝了一口就扔掉说太苦了。自己跑到浴室放水说要捉鱼吃，又可怜巴巴跟我说猫都很怕水所以你不敢到花洒下面关开关。”

“别说了……”

“抓着梅菲斯特问为什么它不能带你飞，然后问我为什么自己没有尾巴，想揪我的头发黏在脸上当胡子。真认为自己是只小猫？”

“普通的猫战斗力可能没那么强。”秦彻还在继续，“我看你是只小狸花。”

“秦彻……”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拼命要埋到被子里去。

“现在不会了。”秦彻忽地一抬手把我用被子埋起来，语气正经，“认知模块出了点小问题，已经修好了。”

看不到秦彻让尴尬缓解了不少，我在黑暗而温暖的被子里呆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缓不过神。秦彻所能做的只是修复物理损坏，现在这两年的记忆在我脑子里乱哄哄野狗一样窜来窜去，一时间此时此刻在被子里认定自己是仿生人的我是真实的，一时间两年前认为自己是人类的我也鲜活起来。

被子隔绝了视线，但黑暗放大了其他五观，秦彻就在我左前方不远处，我能感觉到。

想确认他的存在，以此确认自己的真实。

“嘭”的一声，秦彻隔着被子准确无误抓住我向他身边伸的手。

“哪儿来的小狸花。”秦彻慢悠悠道，“小猫，你看你认识这只猫吗？”

被子被掀开一角，秦彻的手指一闪而过，一个黑色的身影窜进我的被子，我伸手抱住伸出舌头舔我的小猫，犹豫了又犹豫，还是隔着被子把头靠在秦彻身边。

秦彻没动，脆弱的暖意借着被褥源源不断传过来。嘴角突然凉了一下，我才发现自己在笑，小猫的舌头正好舔到我上扬的嘴角。

我定下心神：“好不容易有一个现成的样本……秦彻，你有没有扫描？当时的数据有保存下来吗？”

“听不到。”

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秦彻悠闲道：“被子里怎么有两只小猫在叫？”

我恍然大悟：这人果然黑心。

出人意料地，歌姬对于转移意识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强的抗拒和防备姿态。

或许用愤怒表示更恰当。从秦彻把箱子打开，那具仿生人躯体露出来，歌姬先是茫然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接着依次闭上左右眼，似乎是在借此辨认得更清楚些。

最后她开始不停切换歌曲，每一个都是嘈杂混乱的尖叫。

我们面面相觑，最后我伸手关上了箱子，尖叫声立刻变成了哀哀的哭诉声，仔细听一下内容，竟是在哭诉爱人的离世。

秦彻皱起眉。

一直以为来我们和歌姬的交流都存在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无法分辨歌姬究竟是在用旋律还是内容表达语义，亦或两者兼有。我试过和歌姬约定，她用乱七八糟的随机歌曲回答，态度明显：我不想回答你的所有问题。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只能知道她很伤心，很抗拒，但不能确定原因。在错误的事实基础上进行推理，得到正确结论的概率又很小。

“起码我们现在知道她不愿意转移到这个身体里。”我安慰地拍拍他的手。

确定她同意后，我们将歌姬带回了安全屋，这次移动的后果是她休眠了一整天。

歌姬背后那截充作开关的骨头已经损坏，这意味着即使想要替换掉体内损毁的器官，我们也不得不采取物理破坏的方式，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这不是最佳选择。

我和秦彻先是小心扫描了躯干确定现有的器官状态正常各安其职，再是针对大脑的扫描，两个人头顶头不错眼地挤在屏幕旁边，生怕又出什么问题。

幸运的是，扫描没让歌姬的身体再出什么问题，还让我们发现了问题：有不该存在的东西在歌姬大脑里。

图像显示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单论体积倒不算大，只有我的巴掌大小，位于大脑顶部略微偏右的位置。

仿生人的大脑和人类构造完全不同。人类习惯于将他们的大脑分为额叶、顶叶、枕叶、颞叶，在我的认知里，人类始终未曾探明大脑的奥秘。仿生人的大脑却由各个模块组成。视觉模块，听觉模块，记忆存储模块，思维模块……所有这些模块都和最紧要、最关键的主脑相连。主脑在大脑最中间，它才是仿生人真正对标人类大脑的器官。

那个盒子没有接触到歌姬的主脑，但改变了很多模块的位置，模块与模块之间链接的电路也受到压迫，歌姬的视觉和声音正是这样受损的。

歌姬醒来后，我尝试和她沟通，表示想把她头部的盒子拿出来。

歌姬依然拒绝了。

我有些颓然，手撑下巴看着略微发黄的白墙发呆。秦彻似乎也心情不好，圆形筹码又开始在他指尖翻转腾挪。

这是现在最有成功可能的突破口，但歌姬——我尊重她的意愿，还是忍不住心情低落——为什么不能把盒子拿出来呢？明明对双方都是好事。

难道那个盒子会让我们现在的境况更糟？

“我上楼休息一会儿。”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蔫蔫地站起身，“秦彻？”

秦彻手指一顿，筹码也随之稳稳被他夹在指间。“嗯。”

“小猫脸都皱起来了。”他笑我。

“哪儿来的乌鸦叫。”我回击他。

“真凶。”

借着设备表面的反光，我看到歌姬始终看着我们，刚想回身问她需不需要什么，歌姬忽然唱起了歌。

“观测这爱，实验这爱。浪漫如同机率中博彩。”

“浮萍可会怕分开。”

“你我穷一生，随缘相恋。计算机怎计算。”

轻灵幽怨的女声潮水般升起，云雾般弥漫，丝丝缕缕将我们缠绕起来。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水汽布满整个地下室，这里忽然变成了某个月光里淌着愁怨的海边，哀哀的海女爬上岸，向我们哭诉她的遭遇，冰冷坚硬如海边黑色礁石的设备也因这歌声颤抖起来。

“不对。”我猛地转头，抓住身边秦彻的手，“它们就是在动！”

震动像水波在所有设备间传递，扰乱平静水波的石子就是实验室中央的实验台，微小的电流在线路里流窜，大大小小的齿轮欢呼着吻上彼此。

它的屏幕不知何时亮起来了。

“认证通过。”

我和秦彻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狂喜兴奋的眼神。

秦彻离试验台更近，长手一伸，立刻点开了实验记录。

打开了！

“备份……备份！”

我喃喃着，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倒，幸好秦彻扶了我一把。

他头也不转，飞速向下阅读实验记录，血红双眼被屏幕映出几分幽幽蓝光：“小心。”

我们不知道歌姬做了什么，不知道这次认证通过后下次能否再访问神秘的前房客留下的实验记录，甚至不知道这些神秘记录对于离开这里是否有用。但谁知道呢，也许是有用的。我们，我和秦彻，谁都不会放弃这个可能性。

我忽然庆幸自己是个仿生人，秦彻也是个仿生人。仿生人的大脑记忆速度与准确度远超人类，即使这份实验记录阅后即焚，秦彻也能准确复述所有内容。

当然——我从平时放小物件的箱子里翻出一个还能用的量子存储芯片插到接口上——最好有备份。

读条飞速结束，我和秦彻都松了一口气，松懈下来。

秦彻忽然疑惑地“嗯”了一声：“这儿还有一部分没解锁。”

意料之中地，各种方法都没能解锁这份神秘的实验记录。

“可能关于那具仿生人躯体。”我环顾四周，挨个指给秦彻看，“你看，这一部分都是研究波长需要的，但这一小块——”

我指向墙角里孤零零几个设备，除了上次救秦彻开启一次，我都没怎么用过。

不知为何，我甚至有些排斥靠近那里。

秦彻绕着地下室走了一圈，忽然问道：“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大的一个实验台？”

我顺着他的疑问将注意力集中到地下室中央的实验台，迟钝地意识到某些一直未曾发觉的问题。那实验台呈长方形，左右两侧加装了固定用的铁环，四周被各种探测仪器包围，刚才秦彻正是躺在那儿做完了全身检测。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或许前任房客在这里研究仿生人或者人类身体的波长？”

我想不出答案，干脆去看实验记录：“看完应该就知道了。”

实验记录十分详尽，完整记录了前任房客，一位科学家，为了逃离这里尝试的所有方向、所有活动——比如，利用这里随处可见的废弃仿生人，重新制作一个仿生人陪伴自己。

歌姬应该就是那个仿生人。科学家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她的名字、外貌，除了一句话：“我对我的眼睛颜色并不满意，所以我希望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希望的颜色。”

仿生人出现后，这位科学家显然心境开阔了不少，依旧在兢兢业业记录每次实验的目的、进展、一切相关数据，但总会在最后加上几笔当天发生的事。一开始，歌姬只是偶尔出现，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一部分几乎变成了歌姬观察日记，再后来成为了两人的情感实录。

在这个似乎被世界遗忘的伊甸园，人类和她的造物相爱了。

看到科学家以严谨的科学态度分析歌姬今天亲她是什么意思时，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歌姬无法通过认证，大概是科学家的一点小小羞耻心。

而对于那个“声音”，出乎意料的是，科学家在实验记录里很直接地写道：“清道夫并不可怕。它们甚至不是起码表面上能够独立思考的仿生人，只是按照程序设定机械活动的机器，简单，纯粹，因而强大。不能思考，也免去了思考带来的种种痛苦，只需要吞吃、消化、摧毁、休息。”

“但是接近它们就会产生幻觉，无论是人还是仿生人，传统的静电屏障根本不能抵御这种精神冲击。”

她在夜晚躲避清道夫攻击时意外发现，清道夫的攻击范围包括地表和空中，但不包括地下。她失足落进我们现在所在的地下室，开始观察清道夫的行动规律，利用地下室残存的资料，捡垃圾组装各种需要用到的仪器，并从垃圾场里捡回了歌姬。

在这份记录里，清道夫的行动周期是三个月，每次经过速度基本相同，由此她们测算出了每个周期的路程长度，并放弃了在白天依靠速度逃出去的尝试。

她们开始研究如何抵御清道夫的精神攻击，发现清道夫会散发一种特殊的波，并将其命名为XS-900。它传播范围极大，会刺激仿生人的大脑令其过分活跃而产生幻觉，对人类大脑甚至普通的机械设备也有影响。物体本身温度越高，受影响越大，原本正常的电流会变得紊乱，普通的机械设备会在一段时间的紊乱后自行恢复或就此报废——取决于本体质量如何，生物体会因陷入混乱而使自身温度升高。清道夫会在行动时散发这种波，再根据温度，优先摧毁被影响的生物，尤其是仿生人和人类。

在制造出能够屏蔽热辐射和过滤一部分XS-900的屏蔽器后，她们利用残存的地基重建了房屋——原本这里大概是工作人员的宿舍，将屏蔽器埋在房子周围，将它们融入超合金里并做成门窗以此抵御清道夫的精神冲击。如果不是所需材料和精力实在太多，她们大概会用超合金建起整个房屋。

“安全屋”由此诞生。

科学家着实是个惊艳才绝的人，做到这些花费了她五年。安全屋建成的那天她难得没有做实验，只写了一句话：我们一定有离开这里的一天。

在自身安全和生活都得到保障之后，科学家开始了名为A-XS-900的实验项目。

“它只是盾牌，我需要保护全身的盔甲。”科学家这样写道，“这里太大了，清道夫的清理路线也是随机的。不做好准备就离开，一旦走得太远，我们无法再回到这里。”

随着实验的推进，我能看出来她就要成功，但这一项目忽然就此中断，科学家变得焦虑。

“人类的身体寿命如何和仿生人相提并论。”

“这个身体大概支撑不到那一天了。我需要一具新的身体。”

“但是A-XS-900就快要成功了，只剩下最后几步，现在放弃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捡到过一本书。”科学家写道，“内容是几百年前流行过的一种体裁，设定规则，这些规则看上去可能互相矛盾，也可能没有道理，但总会告诉新来到的人活下去的方式。我想我也可以……这个垃圾场已经被废弃，只留下没有灵魂的傀儡在这里游荡，但说不定还会有人类或者仿生人来到这里，可以和她作伴。”

“即使没有，依照我的守则，她也能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先活下去，再想办法离开。”

于是“守则”被写下。

我不知道科学家的具体年龄，阅读完这份长到过分的实验记录，再回头看惊觉仅是有记载的部分前前后后已将近十年。垃圾场本就不适合人类生活，她还要为了离开这里殚精竭虑，身体不断透支，即使有仿生人的悉心照料，也没能离开这里。

她没有提到实验台的用途，但已经可以猜到一点：给自己做身体检测，或是制作仿生人。

夜晚静谧地流淌在小屋里，我坐在沙发一侧，秦彻坐在另一侧，双手抱臂，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看向他，他也立刻把目光转过来，红色的眼睛——锐利、深邃，不怒也不笑，像是漂浮在极北之地的庞大冰山凝望着我。

“……”我把那个疑问埋在心底，转向另一个话题，“秦彻，清道夫的运动周期在改变。”

“垃圾场的范围在缩小。”秦彻接上我的话，嘴角勾起点揶揄的弧度，眼睛却依旧沉沉的，“十几年，也确实该清理一部分了。”

“嗯。”我轻声应下。

A-XS-900只剩下最后几步，我和秦彻只要把剩下的完成就可以离开这里，但是垃圾场范围的缩小理应不会让它们的路线从随机变为固定。

秦彻没有说话，我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息，把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长长地掩饰在叹息里：“不过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完成它。”

科学家对于清道夫的了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她指出清道夫不过是依照程序在这里清理垃圾，那么现在这种被频繁攻击的情形，要么是程序出错，要么是我们因为某种原因被列为优先排查、攻击的对象。

我们——我，和秦彻。

根据科学家的记载，XS-900的波长和秦彻身上散发的一样，可是每天和秦彻在一起的我并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是秦彻受它影响很大。

秦彻和清道夫身上一定有某种同源的东西。

五、猫与乌鸦

完成A-XS-900是在一个深夜。

多次改进的摩托车让我们不用过多考虑负重和携带方便的问题，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地压缩了体积和重量，最后的成品大概和小猫差不多大，重量也几乎和它一样，能完全过滤掉XS-900，唯一问题是覆盖范围不很大，大概只有五米左右。

【外出守则    第五条：如果你不慎进入阴影处，保持安静，心跳平稳，尽快返回阳光下或安全屋。如果听到周围有任何奇怪声响，立刻以最快速度离开。不要回头看。】

为了进一步测试实验结果，我和秦彻选择了在夜晚出门，主动进入阴影。

如果忽略掉前两次突然的袭击，今晚清道夫会经过这附近。

临行前的白天，我们把歌姬又带回了她之前在的位置。如果我们没回来，靠着这次的更换和修复，她还能平安无事再多活一段时间，说不定就会有下一个人找到、发现她。

对于这次是否要带上小猫，我犹豫了很久。

秦彻说他会带上梅菲斯特。虽然这鸟平日里都在和小猫玩，但那是因为它出去也没什么用，只有那么大一点，万一遇到清道夫停机了，还得去垃圾堆里把它翻出来，不如就让它当保姆。

于是我也带上了小猫。如果我们三个都没回来，小猫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好结果。

我和秦彻一人随身背了一个抑制器，摩托车上绑了一个，梅菲斯特飞在天上，小猫则和杀伤力更大的武器一起放在车后箱子里。

“早知道当初做一辆汽车。”我跨上摩托车后座，搂住秦彻的腰，“物资可以直接扔后备箱，也不用绑在后面。”

秦彻回身把头盔摁在我头上，不忘在此之前先弹一下脑门：“耍酷是有代价的。”

我闭上眼，把头贴在秦彻背上，他的背包背在胸前，隔着厚厚的头盔，耳边仍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我们需要测试抑制器的实际效果，更重要的，收集更多关于清道夫的信息。这用不到两个人，秦彻也提出过他单独出门的方案。

但我拒绝了他的提议：“一个人去太冒险了。”

秦彻皱起眉，声音变冷：“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出去的。”

我和秦彻对视，两秒钟不到又移开眼。

我不想让秦彻一个人出去。

秦彻一挑眉，把一个稍小一点的头盔抛给我，语气得意：“你也不想我一个人去。”

满月高悬于天，清辉洋溢夜空。

我们已经朝计算中大海的方向前行了两小时，暂未遇到清道夫。

秦彻的发丝在月光下淌着水一样的光，看上去格外柔软。我悄悄摸了一把发尾，又悄悄收回手。

我以前见过月光吗？我不禁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搜肠刮肚想搜索出来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我不记得曾在这世界的其他角落和其他人欣赏过这样的月色，清冷，明亮，毫无慈悲地高悬于天，犹如巨人的独眼俯视着渺如微尘的我们。

微凉的空气随风刮过皮肤，我忍不住收紧胳膊，将秦彻抱得更紧一点。

在推算出“它”有可能只是清理垃圾前，有一段时间我分不清噩梦和现实。以理性的角度看，可能是因为我的大脑依然受影响太深。

“人类以能够独立思考为目的创造仿生人。”李夜白说。

“理性不是勋章，感性也不是伤疤。”无名的科学家说。

“人类希望仿生人和自己一样，独立思考、理性判断、情感感知，这样才能更好地使用。他们做到了，但又因此惧怕我们。”秦彻说。

我对秦彻说，未知令人恐惧。

它令我恐惧。

科学家用十年探明“它”的武器，我则用了足足半年才从那一夜的幻象中走出来，慢慢探索四周、筹划出逃。我甚至不愿意相信那个困扰我半年的梦魇可能只是一个清洁工的猜想。可是还有其他什么解释吗？我想了又想。如果一定要以符合逻辑的方式解释它的行为，还能想到什么？总不能它只是觉得那些东西好玩儿所以带回家里摆着看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会在半夜惊醒，怀疑秦彻的到来和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只是梦境。

我会悄悄下楼，坐到沙发上看秦彻的墨镜。他习惯把墨镜摆在桌上，第二天出门时伸手就能捞走。

我仔细观察那个由我亲手改造的墨镜，像是观察培养皿中珍贵又脆弱的微生物，不敢触碰，生怕它因此消亡。

我会回楼上继续睡觉，或是睡在沙发上，后者的话，醒来时身上总会有一条毛毯。

抑制器突然“滴”一声响，不等我做出反应，熟悉的震动从身后传来。

距离太远，我只能看到黑夜里两点红光犹如厉鬼闪过，脚步声机械、呆板，似乎真的只是循着程序设定活动。

“秦彻，加速。”我拍拍他的腰侧低声说。

清道夫会摧毁被影响的人类、仿生人或其他大型生物——一个简单的清洁工不需要如此有攻击性的设定，它一定不会只有精神冲击一种攻击方式。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和它硬碰硬不实际，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尽快离开。

发动机将近崩溃，早就跟不上速度的梅菲斯特躲在我身后小声咕咕，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切，还夹杂着不知从哪儿来的细微嗡鸣声。

摩托车猛地减速，秦彻抓住我的腰，脚下一蹬，摩托车轰隆一声倒在垃圾堆里，我们俩灰头土脸在垃圾里打滚。

现在的距离已经足以让我们看清清道夫的全貌。它足有15米高，头部两个正在360度无序旋转的血红色探照灯大概就是它的眼睛，腹部黑黝黝的洞口近乎无声地吸入周围的垃圾，无论它的脚步是快是慢，脑袋转向何处，那儿都像是和其他身体部位独立一样，丝毫不受影响。

我和秦彻趴在一处阴影里，它的身体过于庞大，这儿正位于它的背后。

“你没事吧？”我在他手心里写字。

秦彻捏捏我的手指表示他没事，随即望向那巨大的身影。

这段时间我几乎把秦彻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他的其他器官都和我没什么差别，唯二区别在心脏和右眼。右眼和左眼明显不同，会散发微弱的XS-900，但因过于微弱而完全没什么作用。心脏，仿生人的动力源，以我的视角是完整的， 但秦彻说他的心脏并不完整。

“不完整？”我再次认真看了一遍，确认道，“你的心脏吗？”

秦彻眯起眼，手指点了几下额头，随即自己否决了刚才的说法：“不是心脏，我的身体不完整。”

我相信他。

可是不完整的身体……要靠什么补齐？

我紧攥住秦彻的手，对他摇头。

血红双眼近在咫尺，我几乎分不清那是秦彻还是清道夫的双眼，就像梅菲斯特和小猫之间因核心元件而产生的吸引力一样，秦彻和清道夫也在互相吸引。这几乎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是我们对清道夫的了解太少，也没有时间再去了解，准备的武器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如果发生冲突，我们只有逃跑的份。

秦彻反握住我，手指一根根挤进我的指缝间，掌心，指根，指尖，手掌上所有皮肤忽然间升腾起鲜明的痒意。我在微凉的空气里感受到笼罩全身的燥热。

“那你可要抓牢了。”秦彻无声开口，微凉的嘴唇轻碰上我的手背。

清道夫很快发现了我们。

巨臂疾风暴雨般接连轰然落下，周遭堆积已久几乎和地面般坚硬的垃圾被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小猫早从后备箱里爬了出来，两小只不知躲去了哪里，我连滚带爬躲过一次攻击，又赶忙扑上去捡起脱手的脉冲粒子束枪。余光里，秦彻头也不回甩出一枚RPG，正中清道夫左胸前，电龙咆哮着猛撞上去，铁水四溅。

“坏消息和好消息。”秦彻跑到我身边。

“坏消息。”我说。

“只掉了一块铁皮。”秦彻眯起眼，“好消息是，铁皮下面就是心脏。”。

梅菲斯特说小猫发现这附近地下有个空洞。

清道夫看上去很老旧了，肩背、腿部都能看到热武器装载的痕迹，里面却都已经空了，只有合不上的铁皮哗啦啦作响。梅菲斯特借着体积小的优势飞到它眼前吸引注意，我和秦彻趁机又骑上摩托，全速向地下洞穴进发。

洞口处小猫正在焦急地徘徊，见到我们立刻喵喵叫了几声，随即向下一跃跑进黑暗里。我坐在秦彻背后，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前路，奈何夜视能力着实不是强项，只模糊看出是个向下的坡道。

远处传来清道夫愤怒的吼声和梅菲斯特的尖利叫声，我不禁有些担心：“梅菲斯特没事吧？”

“它可不是宠物。”秦彻压低身子，摩托车引擎声又响一度，“不如担心一下自己。”

“你不是和我一起嘛。”

“那我换个说法，”秦彻从善如流，“担心一下我们。”

坡道极长极宽，两面墙上和地面布满划痕，被两侧阴惨红光照得仿佛神话中地狱的通路，地下的厉鬼正是从这里哀嚎着爬上人间。我们一路向下。梅菲斯特已经脱身，黑色羽翅拉出长而尖利的阴影，彷如某种野兽的爪牙，兴奋的嘎嘎声在甬道上空盘旋。

刚一进入，阴影里就闪现两点红光，我下意识举枪，粒子束自带的微光微微照亮那两点红光的来源，一个巨大清道夫的头颅在黑暗里凝望过来。

“不用紧张，只是眼睛还有些光而已。”秦彻抓住我的手，“抓紧，地上有很多东西。”

难言的浓厚腐臭味犹如实质包裹住我们，没有一丝亮光，只有坡道入口处红光照亮了些许狭窄，几只巨大的手掌胡乱堆在那儿，掌心是一滩颜色浑浊的液体。

“……”

“清道夫。”我说，“这里都是清道夫，是不是，秦彻？”

秦彻显然不受影响，红眸甚至更亮了些：“聪明的小猫。”

事物超出掌控让我有些烦躁，我不满地用力拉他的手：“外面那个总要回来的，我们得换个地方。”

“他的心脏已经露出来。”秦彻说，“而且，再离开也来不及了。”

破坏了动力源，清道夫无疑会停止运转。但是RPG只有一枚，其他武器难说能不能对清道夫的心脏造成足够的伤害。考虑到梅菲斯特的飞行速度和时间，清道夫应该还在附近，而且天亮之后大概率会回来。

我试图就地取材：“这儿有什么能对付它的吗？”

秦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按照那短促的笑声判断，这家伙顶多是呲牙笑了一下。

“挺多的。”他又朝黑暗里走了几步，不知拿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一通响。

“那些清道夫的武器吗？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我也试着蹲下身摸索，奈何光靠手实在摸不出个名堂，“秦彻？”

秦彻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摸上一个东西。

长而圆润，冰凉，坚硬，透过不知多久的陈旧时光，火药与硝烟的气味穿过外壳，张牙舞爪弥散在空气里。

“这味道……里面装的是火药？”我有些诧异，现在的武器大都是各种波长、能量，我甚至从未拾到一小块真正的火药，那是早已被人类社会束之高阁的武器。“还能用吗？其他的都不能用？”

秦彻想了一下：“脏。看上去也不能。”

地面忽然开始颤抖，原本一直在我脚边打转的小猫凄厉地“喵”了一声，三两下跳到秦彻头上，对着通道口哈气。

清道夫的脚步越来越近，肉眼可见唯一的出口只有那条坡道，秦彻却眉眼肆意明亮，神态闲适：“至于这个能不能，试试就知道了。”

我咬咬牙。

看不见。

不知道最初这里是怎么建造的，我甚至怀疑四周用的都是吸光的材料，不然怎么会什么都看不到。以仿生人的普遍视力，至少我应该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清道夫的注意力都在秦彻身上，它会一直追着秦彻撵，像是八百年没闻着肉味儿的饿狗坚持不懈地追着肉骨头。

我很想笑一下，但实在笑不出来。秦彻这块肉还能四处跑跑牵制饿狗，我这块肉只能赌一把朝坡道跑，看我和狗谁先看见明天的太阳了。我甚至不知道太阳光是否能限制清道夫的行动。

这样不是办法。火药即使能发挥作用，秦彻也难以在躲避的同时精准攻击，我不能坐以待毙。

“梅菲斯特能看见吗？”

“能。”秦彻长长吹了声呼哨，“梅菲斯特，过来。”

“梅菲斯特。”我轻声唤那只乌鸦，它一直在我们身边飞着，“帮我看哪儿堆的东西最多，还有，帮我定位清道夫的位置。能做到一声，不能两声。”

“嘎。”

秦彻问我要干什么，我冲他举起小猫。

“让你看看狸花大将军的厉害。”

万幸的是，清道夫的动力源也发着微光，勉强也能定位。

有限的空间似乎让清道夫的吸引力更加集中，它近乎疯狂地追逐秦彻，沿路碰倒了不知什么东西，腐臭味更加浓厚，原本还算清洁的地面也被黏糊的液体覆盖，几乎抬不起脚。

乌鸦的叫声始终飘在我的西北侧，秦彻也在试图把它朝那个方向引。我依旧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抱着小猫跟着声音跑。

翅膀扇动声终于停止，梅菲斯特盘旋在我头顶。这里，应该就是障碍物最多的地方了。

我把小猫放到地上，把它的尾巴拧了下来。

猫咪利用尾巴调整身体姿势来维持身体平衡，但机械小猫不需要，它只需要一个平衡仪。

“好了。”我轻轻推了推小猫屁股，虽然尾巴没什么用，但骤然失去这份重量，它显然不太适应，“梅菲斯特现在不能说话， 你得告诉我那家伙在那儿，然后帮我把你的尾巴绕在它脚上。“

“咪——”小猫温顺地叫了一声，跳跃着消失了。

小猫的尾巴是用皮筋做的，不知制作时用了什么特殊材料，伸缩力强但又极有韧性。梅菲斯特叼着一端，我手持另一端，翅膀扇动，皮筋也越来越长，不知绕了几圈。

咪咪喵喵的叫声在四周飘忽不定，脚下每隔一会儿就要剧烈震动，好几次我险些被脚下突然滚过来的不明物绊倒。令人欣慰的是间隔越来越久，清道夫似乎陷入了疲惫状态。

皮筋绷得越来越紧，我深吸一口气，手腕转几转把皮筋绕在有些脱力的手上。眼睛稍微适应了一点无光的世界，视野里似乎有什么黑影闪来闪去，但我无法确定那是不是秦彻。

猫叫声忽然和清道夫的脚步声一起停止了。

一道电弧闪过眼前，蓝光中秦彻朝清道夫的眼睛扣动扳机，清道夫似乎被击怒，抬脚向前方走去，小猫在它后方急促地叫，咪咪，咪咪。

电光转瞬即逝，黑暗再次吞没眼睛前，秦彻勾起嘴角，嘴唇上下翕动。

但已经向后方飞扑出去的我看不到也听不到了。清道夫倒下的声响像是巨钟，沉厚的声响在空间里回荡，其他清道夫废弃的肢体似乎也随之一同低低地振动起来。时间在这沉响中变得极慢。秦彻有没有把火药怼到清道夫的动力源？那管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火药还能燃烧吗？旧时代的武器威力足够吗？耳边迟迟未传来爆炸的声音，我越来越担心，手臂发力准备从地上爬起来。

“轰——”

热浪和手掌的温度一前一后到达，撑起的手臂恰好让秦彻直接抱住我的腰翻滚出去。烈火一浪压过一浪，我们在阵雨般的火星里闷着头朝远处翻滚，呼吸间都是硫磺的味道。

“不够。”

秦彻把我的头摁在他胸前，到现在也没放手，我被迫又失去了视野，闻言不安分地扭动起来。“没成功？”

“啧。”秦彻不满地咂舌，“量太少了……哦？”

“嘎——！”

我使力挣脱他的手，立刻转身去看：“发生了什么？秦彻？梅菲斯特在叫什么？”

漫天火光将黑暗的洞穴照得犹如白昼，燃烧着的不仅是清道夫的心脏，还有地上缓缓流淌的、黑色的粘稠液体。清道夫歪着头，探照灯的灯光在闪烁间变得微弱不定，却依旧执拗地照向我们。

我们——秦彻一手搭在我腰上，手指内扣紧拥着我——我和秦彻。

那支巨大的手臂缓慢抬起，像是要借力站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冲天的火焰上方有两个小小身影。小猫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梅菲斯特抓着它的肚子。一猫一鸦飞不上几厘米就要停下，很是吃力，但也缓慢地向着清道夫前行。

“喵呜！”

它们飞到了最上方，血红的光打在它们身上，小猫爪子一松，黑色的圆形物体从天坠落，正中火焰中心，又一阵火和风的浪潮膨胀爆发，咆哮着淹没黑暗。

巨臂遽然下落，清道夫红色的双眼闪了又闪，终于变成黑色。

大火烧了很久。

借着火光，我和秦彻看遍了这个深埋地下的洞穴。

说是看遍，其实也不准确，肉眼所及，大约一半的地方都被清道夫们的残骸和堆积成山的垃圾占据了。腐臭味正是从它们腹部散发出来的，可燃的黑色浑浊液体也是。它们一滴一滴在清道夫身下汇聚，小蛇一样汇集，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留下蛛网般的痕迹。

随着最后一个清道夫的躯体在火焰里燃烧，火苗也顺着蛛网攀上其他清道夫的身躯。红色被另一种红色取代，空气在沸腾。

这里是清道夫的墓场。

离开前，我最后回望这熊熊燃烧的墓场，忽然想起曾经没有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秦彻。”我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周围的空气太烫，温凉的躯体让我好受了很多，“你说……”

“嗯？”

秦彻的声音微微上扬，很是愉悦的样子。

“……没什么。”我故意打了个哈欠，“有点累了。”

“睡吧，等会儿就到了。”

我们回到了安全屋。

梅菲斯特从最后一个清道夫的心脏里叼出的一个小东西交给了我。那是一颗通体漆黑的矿石，周围的光似乎都被它吸走，仅是看一眼就隐隐有些头晕。

我把它放到了秦彻的右眼里。

结束后，我重新检测了秦彻的波长，已经稳定下来了。

……和我一样。

“……怎么会和我一样？”我不可思议道，“那颗矿石该让你的波长有所改变的。”

我专门对秦彻的右眼也做了实验。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理，他现在能自如地操控那颗能散发XS—900的矿石，需要时可以让被凝视的对象陷入幻觉。

最后我也躺在了实验台上，秦彻为我做了一次全身检测。

我的心脏里有一颗同样的矿石。

根据临走前我们从离得最近的清道夫身上扒下来的存储芯片来看，这儿应该是一座人工填造的岛屿，具体位置不详。清道夫们会将吸来的垃圾转化为能源，再通过海底管道运输出去。为了保证人类职工的安全，职工宿舍只设在地下，同时清道夫只在夜晚行动。XS-900则是为确保废弃仿生人成为再生能源一部分而特意研发的。

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里被废弃了，人类职工离开了这里，清道夫依然在月光下一夜夜地徘徊，直到再也抬不动脚。

可是那个科学家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根据她的记录推算，地下室在被她发现之前已经被废弃，她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小岛上？

秦彻……秦彻，又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即使同样被清除了记忆，秦彻与我依然有着鲜明的不同。面对清道夫，我优先选择回避正面问题的方法，直至不得不正面它。秦彻总会上前一步，他对这一切都接受良好，恶劣的生存环境，无时不刻的恐惧，还有……可能的战斗。

不。我在心里纠正自己的想法。是可能的冲突。

思及秦彻与清道夫的相似和他的“不完整”，再一想背后不知多少年没有人类来过的地下洞穴，我隐隐觉得，秦彻说不定是个“实验品”，人类在改进或改造清道夫，而秦彻由此诞生。

那我是……？

清道夫已经全部在那场大火里燃烧尽了，我们再也不必面对朝不保夕的生活。再次出发前，我和秦彻商定，再去找歌姬，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

“行啊。”秦彻瞄了一眼外面，太阳已经露出云层，但还没到一天中阳光最猛烈的时刻，“现在去吧。”

他说着将墨镜递给我，眉头微挑。

我呆呆仰头看他和墨镜，不明所以：“干什么？”

“帮我戴上。”

“啊？”我脱口而出，“你现在眼睛还要戴墨镜吗？”

秦彻不说话，笑容里带上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很快却又变成了戏谑。

我觉得不太妙——不知道为什么，我百分百确定秦彻不会对我做什么，他也不会因此产生诸如生气和伤心之类的负面情绪，但如果我不给他戴墨镜——不太妙。

我迟钝地伸手去拿：“好……”

秦彻手一扬，自己戴上了：“不用，谢谢。”

“呃……”

我的手指尖已经碰到了墨镜暗黑色的镜片，听他这么说只好讪讪收回：“哦……”

接下来的路我都有点莫名其妙的愧疚。

歌姬倒很是开心。她见到我们后先是放了段慷慨激昂的交响乐，然后是锣鼓喧天的喇叭，如果不是我们假装要走，她可能还要继续放下去。

她不想跟我们一起走。

我和秦彻都不意外。作为后来者，我们只能从实验记录的文字和数据里了解科学家的生平。在决心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仿生人躯体后，歌姬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已经随着歌姬不愿恢复的声音和科学家的消失成为一个永恒的谜题。

可是她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又为什么不在我和她见面时就告诉我她可以帮我呢？

歌姬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对着我闭上左眼又闭上右眼。炙热的阳光下，恍惚间我觉得她做了一个调皮的wink，一个玩笑。

但她也提出了要求，她想让我们把她放在一个足够高、又能看到海的地方。

安置好歌姬后已经是中午，小猫绕着歌姬好奇地打转，梅菲斯特站在沙发对面一动不动地凝视歌姬，秦彻说他是在好奇，不用管，说完就大踏步走向浴室。

“秦彻，”我跟在秦彻背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吞吞吐吐，“那个……”

秦彻转过头：“什么？”

我指指他还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我帮你摘下来？”

黑色镜片后闪过一丝笑意，秦彻微微弯下身：“劳驾。”

由于 超出字数限制，最后一部分请看合集

逃离伊甸园（上）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逃离伊甸园（上）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