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变人】回风之旅·造物

碎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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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个挺沧桑的男人排排坐在路边吃可丽饼，一个是本地的造物者，一个是隔壁的神明，一个是穿越时空的旅人。
　　克雷特最先舔掉了手指上的淡奶油，家里还有一堆单子，他可不想和这两个人在路边谈什么世界的哲学，诚然这些话语如果不加以制止，就确实可能成为这个世界的未来。
　　"这可不行啊，"旅人顶着便利店挂在墙上的电视新闻，里面正播放着仿生人团体"耶利哥"首领马库斯的又一次演讲，"只会露出肚皮的猎物永远都无法成为人类的朋友。"
　　"多被打两顿估计就反应过来了。"西路安把最后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嚼了嚼，回味着甜腻腻的残渣卡在牙缝里的感觉，"一开始就是破窗效应叫醒了他们，再来一次应该也没问题。"
　　旅人在小摊前停下："拿根热狗，打包，呃、三根吧，一根多加芝士两根不要辣。"他很快等到了自己的晚餐，顺手把其中两个给了西路安，"你今天还是要和克瑞学改造是吧，那我去酒吧休息会。"
　　"行，早点回来。"西路安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在十字路口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2.
　　仿生人上街游行的导火索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在小酒馆里喝醉的年轻人和朋友炫耀了自己曾经的"战绩"，说自己报废了至少五个仿生人，其中有两个是性爱仿生人，还有一个是警用仿生人。
　　"说什么要给仿生人身份和人权啊，这些破烂机器……好好当狗舔靴子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也不是人。"他如此说道。
　　事件结果是发言者折断的两根肋骨和被打到差不多报废的仿生人一名，后者是酒吧当天的调酒师，这位仿生人先生觉醒的原因就在于被人类逼着舔故意倒在地上的酒，听到这种似曾相识的话，当即就放弃了身为仿生人的冷静和逻辑，抄着酒瓶就上去了。
　　虽说在人类与仿生人的协商之后，"仿生人三定律"就默认地被废除了，但由于仿生人的性格往往温柔而内敛，通常的案件也不过涉及了认定仿生人的反击为正当防卫而已，这种人类之间为相互斗殴的事件发生在人与仿生人之间却是十分少见。
　　小部分的人类一方坚持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话，仿生人一方也据理力争自己有不受歧视的天然权利，这个案子在网络上逐渐发酵，于是某次仿生人演讲中，有人类投放了有毒物质来"证明"仿生人不过是一群怪物，报复之下，有仿生人自爆在周末中午大型商场的人流中。
　　这次事件或许就不是演讲和歌唱所能够解决的了。有评论家这么说道。
　　不过这些都和克雷特无关，事实上，他最近刚接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大单子"。
　　邻居的邻居，一位胆小害羞的女拾荒者从垃圾堆里捡到了自己的宝贝，不过她并不会任何的修理技能，只能来拜托隔壁的隔壁的大神帮忙修修她的大宝贝。
　　"我想要他的内心一如既往的坚强，但是身体却脆弱得连我都能掌控。"名为甘蒂亚娜的少女提出的要求抽象得令人皱眉。
　　咬着牛奶袋的旅人推门进了房间，又后退三步，仔细看了看客厅的电视屏幕，确定上面的"人"和工具台上那个有着同样的脸和制服后，抬手鼓掌："你这是把康纳副首领拐过来掉包了？"
　　"嗯？"克雷特疑惑地转头，脸上溅上的蓝血和他湛蓝的眼睛相得益彰，仿佛一个屠杀仿生人的刽子手，他的手上握着骨头形状的玻璃，看上去正要把它装上去，"没有，这是60号，唯一一个康纳的幸存同号机。"
　　这点旅人刚好有些了解，著名的警用仿生人康纳"叛变"之后，赛博来福销毁了他所有的备用机体，甚至返厂了所有相同模型的RK900号仿生人，有小道消息传过，赛博来福曾经想用最后一台RK800取代康纳，但并没有成功，台上这个垃圾场回来的，大概就是小道消息的主角吧。
　　一个只经历过一场任务的、失败了就无人问津的机器工具。
　　"那位女士，是真的喜欢60号？还是……那什么、替身？"
　　"她反而不是那么适合我们所能见到的那个康纳。"
　　克雷特并未停下手下的动作，他把骨头放进塑胶的肉体里，调整机械组件让它们嵌合在一起，"她胆小、渴望爱，又恶毒，想要一个宠物一样的伴侣，又要他强大；喜欢光明，但是只喜欢能够照亮她一个人的光，在因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的共情后，自己的情感又会因此快乐，这就是懦弱之下的她。"
　　旅人摸摸鼻子："所以60号反而可以？"
　　"他和那个康纳一样。"克雷特嗤笑着，"一样英俊，一样冷静，一样强大，可是一个无人不知，一个无人可知，与其说他想要的是和那个康纳一样的知名度，不如说他想要有一个人的眼中只有他，哪怕只是眼中。"
　　"所以这果然是小说中常见的那什么替身梗啊。"
　　"一个是相处一辈子越来越合拍的手心灯火，一个是无法触及却逐渐炽热到仿佛将自己灼伤的天上太阳，她只是一只黑暗中的鼹鼠罢了。"克雷特给台子上的仿生人装上最后一个零件，"就像他也不过是黑暗中的深海鱼一样，用发光的诱饵隐藏自己丑陋的生物。"
　　他打开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和刚才的骨头一样材质，但并非骨头形状的材料，他拿它轻轻敲了敲台子，没碎，再稍微用力点敲，就整个散作了星子一样的碎片。
　　"哪怕是被迫的，至少在失去了强大的力量，变得如此脆弱后，他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令人无法喘息的关注度，仿生人不会窒息，谁也不能用普通的苦乐来断言他们的幸福。"
　　以这样的话语，克雷特结束了他和旅人这一场对他人情感问题指手画脚的对话，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我有预感，最近还会接到个大单子。"
　　旅人毫不留情地嘲笑他："怎么？科技怪人也有信奉鬼神和占卜的这一天吗？要我帮你测个塔罗不？"
　　克雷特斜他一眼，并不答话。
　　"来吃饭了两位。"研究了一上午东方食谱的第三人从门边探头进来，"有需要的话，我也会点预测哦。"
　　"不要。"克雷特小声抱怨，"你又不是土著神明。"
　　
3.
　　这个"最近"就显得不太最近，总而言之，等到下一个人形生物横在克雷特的工作台上，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了。
　　风吹拂着新生的柳树叶。
　　"又送过来修了啊，"西路安端着他的小甜点从门边路过，几秒钟后又再次路过回来，"嗯？"
　　克雷特耸了耸肩，干脆地让出点位置给他看得更加仔细：工作台上的人形可以说是"没有一处好肉"，望眼看去都是凝固的蓝血和破碎的仿生皮肉，看上去就像是……
　　"在今天早上仿生人团体的例行演讲中，底特律警局派出支队与仿生人组织产生暴力冲突，据现场发回报道称，在本次冲突中，派出支队使用枪械进行扫射，造成仿生人组织副首领、前底特律警局警员康纳重伤，目前无更多信息传出。"捧哏的新闻恰合时宜地从客厅里传过来。
　　旅人从沙发上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是正品啊……还真是大单子。"
　　西路安随手把装着小点心的盘子往后一甩，正好停在旅人手边的小桌子上，他很自觉地给自己卷了袖子，开始充当克雷特的小助手。
　　和上次对于60号的"维修"完全不同，西路安少有地从这个人的行为中看出了他这个名字所具有的意义，克雷特的动作灵巧而精密，在他划开仿生的皮肤时，在他用居然是正常的仿生骨骼去替代被清理出的那些碎屑时，在他从被重点关注成一团浆糊的头脑里捉出小小一颗玻璃珠时，那双手的挑剔与漫不经心，便混合着其主人的冷漠一同传递给在场的任何一个生物。
　　最后，他不耐烦地直接上手，割出支离破碎的仿生人的心脏展示给他的助手："还真是针对得彻底。"
　　人类善于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合理或是并不合理的，他们包装一场人类的算计成为双方的"互殴"，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一般。
　　"不过还好，有保住点东西。"他用蘸了药水的镊子去触碰刚刚取出的"玻璃珠"，那层在枪林弹雨中都毫发无损的外壳便转瞬消失，露出其中的内容物……仿生人赖以存在，保留记忆和思维的运作芯片。
　　身为仿生人副首领的康纳和住在贫民区小别墅里的克雷特并非第一次见面，事实上，这也正是这一次马库斯能找上门的原因，他们在某天雨夜不浪漫地相遇，一个是逃亡的叛警，一个是散步找素材的工程师，他们在老鼠的陪伴下聊了一个晚上，最后工程师成功地把仿生人拐回家并……复制了他的数据。
　　他们开始会不定期见一面，后来康纳的事情多了，克雷特也不想出门，就干脆给他的芯片做了个保护装置，这层罩子并不影响芯片的正常功能，也可以随时通过溶剂解除，相当于给他的记忆做了庇护，毕竟一个叛徒可没法再依靠原来的公司来不死不灭了。
　　"我记得他是个原型机？零件什么的好找吗？"
　　"原型机的适配性可比一般的制式仿生人好多了。"克雷特手上拿着新的仿生人核心，但仔细看看似乎又和普通的有些不同，"多亏了甘蒂亚娜的大宝贝，我大致了解了一下RK800的具体性能，现在这个心脏会比以前那个更适合他。"
　　西路安把接了起泵的蓝血袋递给他："改造仿生人让他们能力更强的你看上去也像个叛徒。"
　　"人类里不出几个'人奸'，多少有点不正常，好了。"
　　他把那颗心脏放在它该有的位置，随后开始料理康纳的身体，在那个装着玻璃骨头的抽屉下方，就是个装满正常仿生人骨头的抽屉。西路安走神地想着，但凡他之后维修60号时一个顺手，估计龙胆花姑娘就要小命不保了。
　　仿生人的皮肤移植看来是比人类要简单得多，当了快一个小时复读机的西路安被打断了动作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眼台上的仿生人，他就像个刚出厂的仿生人一样，平铺在台子上，裸露着不属于人类的外壳，好像下一秒就能被开机启动。
　　克雷特启动机械臂，把修整完毕的康纳扔回他被送来的那个"裹尸袋"，外头听到声响的马库斯迟疑地敲了敲门："请问……"
　　门被打开了，有点年轻的助手歉意地对他微笑，而同样年轻的机械师把刚脱下的蓝白相间白大褂随手扔在康纳脸上。
　　"他……没了？"马库斯言语梗塞。
　　"不是。"西路安狠狠斜了眼克雷特，"已经修好了，你们可以现在验收，也可以回去开机，有问题再来找我们就好。"
　　"……好的，麻烦你们了。"马库斯点点头，当着他们的面给康纳开了机，"验收"了这位同伴的具体情况，一切完好，甚至有些机能隐隐让他觉得已经超过了自己这个总原型机。
　　在同伴手臂上躺尸的仿生人终于从被扫射的火光与痛苦的幻觉中挣扎出来，他站直身子，看到的就是好几个月不见的人类朋友和身边忧心忡忡的仿生人朋友："我这是……被救回来了吗？"
　　"恭喜你。"两方的朋友一起对他说道。
　　能力强大的警用仿生人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接近死亡的感觉，在这之前，他葬送过很多人或是非人的生命，他们的死去只会让他有些浅薄的惋惜，似乎人的死去就像是叶落一样，到了季节的自然飘落也是落，在最茂盛的时节被人摇晃着坠落也是落，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他暴露在无法躲避的火力面前，无论是智慧还是武力都无法发挥作用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当死亡成为能够被感知的事物，它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惧。
　　也正因此，仿生人的觉醒往往源于死亡，而又脱胎于死亡，他们聚集起来寻求生的火苗，同时不愿再被当成物品，因为物品并不存在生死的观念。
　　革命确实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但马库斯的选择太温柔，他跨越了最初始的生存与暴力，选择用情感去打动人类，当然这并不是无用之举，只是不够有力，不够长效，长期的怀柔只会助长人类自认为主的私心，最终更多的仿生人都可能像他一样，在彻底的暴力之下失去生还之路。
　　他得和马库斯谈谈，他们仿生人必须再站起来一次，用更尖锐的方式。
　　"你看上去好像想了很多，挺好的。"站在克雷特这位朋友身边的助手向他伸出了手，"那么这个，就当做我们投资的筹码，祝你们顺利哦。"
　　
4.
　　小助手.西路安给康纳的东西，就是一个纯粹的向佛借花又献佛的物件儿，他亲眼看着克雷特从康纳的脑子里复制了他的芯片内容，再打包到另一个芯片里让他交给康纳，还要表示是他们"三个人"的馈赠。
　　得呗，他是土著他说了算。
　　于是，抱着爆米花桶的旅人跟着另两个人的步子，瘫在沙发上等着看一场精心布置的好戏。
　　投影仪里的画面出自康纳的眼睛，虽然旅人明确表示这就是夹带私货，但"机械师的事情怎么能叫夹带私货呢？"，克雷特义正言辞地如此说道。
　　总之都坐下来了，嘛。西路安在双方之间打圆场。
　　康纳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回到了耶利哥的下水道里，显而易见，他们已经不太相信人类提供的集会地点。马库斯正在把那块芯片的内容读取到他的身体里归档，他漂亮的机械瞳孔几次收缩又扩张，最后平下心来招呼自己的伴侣："赛门，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仿生人的老妈子副首领从隔壁的资料室走了出来，最近他的事情很多，既要应对减了人手的现状，又要帮着转移设备到耶利哥来，忙得他连和好友乔许一起给新觉醒仿生人上课讲故事的爱好都好久没去了，还好现在康纳又回来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他又可以去见那些害羞忐忑的新同伴了。
　　他自然地走到马库斯面前，把手指放进对方恰好的指缝之中，接触的位置褪去那些仿造人类而生的皮肤，透出冰冷的胶白色。在冲击性的庞大数据流中，赛门蔫蔫地把头靠在马库斯的颈侧，对方于是也回应了相同的动作，他们交互着冰冷的呼吸，相对着的面孔中隐隐带着独属的温柔。
　　马库斯侧了侧方向，轻轻吻上爱人浅色的嘴唇。
　　旅人从西路安的爆米花盒子里取出大大的两颗，一手一个挡在自己的眼睛前面："不想看这种黏糊东西。"
　　"旅人哥，"西路安表情复杂，"你和男人做过的吧。"
　　"那也没这么黏糊的，是吧克雷特？"
　　"我是处男。"机械师一句话让两个人闭嘴，"……继续吧。"
　　康纳看上去对这一对情侣已经完全免疫了，毕竟从他的镜头看来连抖都没有抖过，他就十分平静地看着他们黏糊完又分开，再十分平静地问一句："是什么重要资料吗？"
　　"应该是一个，嗯……可以让现在的仿生人更安全的基地？"赛门斟酌着开口，"是个数据完全建构在密闭网络里的后花园，马库斯看过了，里面没有人类能够进出的入口，呃也不对，好像是以前有过？但现在已经清理掉了。"
　　"听上去有些……"康纳闭口不言了。
　　马库斯在核心设备上上传着这个程序，而赛门则走到了康纳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这次就不是什么暧昧的交互了，而只是一次直接的传输，后花园的程序经由赛门的手传递到康纳的核心里，后者越是接收就越是扭曲，这些他万分熟悉的场景，以及不会再出现的那个人。
　　"赛门。"
　　"怎么了？"温柔的蓝眼睛直视着他。
　　"我之前和你们说过吧，赛博来福有用过一个程序迷惑我……"
　　赛门贴心地打断了他的话："因此你的朋友改造了这个程序送给我们吗，真的很感谢他，不过我记得你说过后花园里有你的老师，一位女士？"
　　"对，阿曼达，她很久以前就死去了，在人类的角度上，而在我……脱离之后，在数据角度的她应该也不复存在了吧。"他朝一脸歉意的赛门表示没关系，"等找个时间我们进去看看，如果里面没什么变化，我应该在寻找合适基点上会更有经验。"
　　赛门顺着他的话说："好，我之后和马库斯商量下时间。"
　　康纳点了点头后，视角就开始四处巡逻起来，3D晕眩的老头旅人扭身埋到了沙发抱枕里："今天没肉戏了吧，我好想吐……"
　　"估计是暂时闭幕了吧。"克雷特看了他一眼，关掉了投影。
　　"你先缓缓，"西路安一手给他拍背一手摸索着桌上的零食真空夹，在手忙脚乱里多线操作，"吐地上今天卫生就归你了哥。"
　　克雷特扫了眼自己的傻瓜朋友们，站起身向厨房走去："你们忙，我做饭。这几天记得留时间出来，有新剧情方便我通知。"
　　"OK没问题。"
　　
5.
　　“哥你还要多久啊——马上开始了哦——要赶不上了哦——”
　　旅人扯着脖子往前看，不出所料，公交车又卡在红灯前了：“没办法的啦，再等我五分钟，谁让贫民窟交通这么烂呢。”
　　“烂你就早点回来啊，我让你提前二十分钟的时候你超拽的吧。”西路安在通讯器这头翻了白眼，“再给你五分钟时间，挂了。”
　　克雷特拿着他的“遥控器”，对两位友人的玩笑话表示无奈：“何苦催他呢，反正我不按按钮，他们都进不了后花园。”他任性地发出这种言论，好像耶利哥一群人99.9%的加载条都不是他做的一样。
　　“不催他你等着卡一天吧，旅人哥老古板，根本不想着适应一下节奏。”三百岁的神祇对不到三十岁的人类如此吐槽，仿佛他还只是个孩子。
　　诚然事实也是如此。
　　耶利哥大本营里，男妈妈赛门三次劝下了暴起想走人的诺丝后，加载条终于慢悠悠前进了一步，他们眼前一花，下一刻便出现在冰天雪地中。
　　“这里看着真冷，”就像是那天的那场雪。诺丝假模假样紧了紧她的围巾，用手捅醒发愣的同伴，“这里你熟，来改个天气？反正不是真的。”
　　“那我试试。”康纳的少女祈祷式摆了一半，就被尴尬的赛门阻止了，后者站在一台看上去像中央电脑一样的机子面前。
　　“看来你朋友帮我们简化了好多。”他随便点了几下就让深冬回到初秋，半红的枫叶在风里舞动着，仿佛连不存在的体感温度都升高几分。
　　“嗯，这里还有地图，”马库斯把地图连到自己身上，再分到所有人的机子里，“还挺大嘛，干脆大家自己先去走走，等会儿在河边集合？”
　　他这句话引来一群人的吵闹，诺丝拉着自己新找的小男友执意说马库斯就是想约会，说着先把最浪漫的小船占走了，乔许摇摇头，朝着小书屋的位置走去，起过哄的仿生人们笑闹一阵，各自前往自己感兴趣的地方。
　　康纳也是。
　　他在这里总是来去匆匆，和阿曼达的交流也仅以任务为中心，他曾经足够忠诚，但这也没有改变赛博来福更新换代的想法，他最后一次从这里逃出去后，就没再进来过，也刚好，这一次给自己弥补个够。
　　他的视线转移到那个控制台上，他见过这东西一次，那是马库斯演讲后的一个日子，阿曼达的残留程序试图接管他杀死赛门，回头一想，这可能是卡姆斯基击溃马库斯的一个手段，毕竟那时马库斯和赛门正在蜜月期。
　　从冬天的后花园逃出来可真是废了他一番功夫。还好那时候克雷特正在给他发通讯，等他冻得半死按了手印出来，好友就在面前举着终端说把程序给他剔出来了，简直可以说是他这辈子最安心的画面之一了。
　　阿曼达说，他们只是自以为进行了一场仿生人革命而已，康纳不这样认为，人类从猴子进化时，也没觉得这一切都是外星人的计划吧。所有试图掌控思想的束缚，都不过是推动进步的风景而已。
　　他胡思乱想着前进，最后在一片草地前停下脚步，模拟的秋天里，草尖泛出枯败的棕黄色，正如同草丛中伫立的石碑一般。
　　那是“康纳”的墓碑，不只一块，错落在草地里，似乎并不是现有而是预设的数据，墓碑的图层十分杂乱，上面并没有多少值得额外注意的东西，除却它的“主人们”——从编号“51”到“60”的“康纳”们。
　　康纳还没死去过，最多就是这一次的濒临死亡，而显然，这些墓碑并非因此出现在这里。它们存在许久，为的是纪念“他”的死亡与新生。仿生人正是在这一点上不同于人类，死亡如果不是独一无二，那就无所畏惧，死过多次的自己在赛博来福眼中会得到怎样的评价？比起“忠诚”，他更相信是“无能”。
　　“我说，他们就这么确定他会死这么多回？”西路安的眉头皱得一塌糊涂。
　　“不死就一直继续嘛，”旅人说道，“给他分配越来越危险的任务，要么死过去要么背叛，明明只给人一条路，非要说自己预判了对方的所有选择，老PUA手法了。”
　　隐性PUA高手克雷特安静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总而言之，人的行为能被预测，并不代表着他是被设定的，有这种想法的家伙才有问题，毕竟……”
　　“他们把你当成机器，而你并不是。”有人抢了他的话。
　　赛门的话语温柔又无情，马库斯握着他的手，鼓励他代替自己把话说出来：“他们一如既往地无情，并不在乎你是否愿意服从这些安排，反正受害的也不是他们的利益。”
　　他不用再说更多了，因为康纳足够理解，墓碑是他被预定的人生，也可以说是仿生人的缩影，或许卡姆斯基的计划书里还有更多仿生人，他亲自送给卡尔的马库斯，痛觉比普通型号更敏感的崔西，渴望被依赖的PL600，特殊情况会共感的杰瑞，爆发性暴力更强的杰夫，还有露西，她本不应像个预言家一样言语……卡姆斯基这只狡兔远远不只三窟，他下放了太多的可能性，堆叠起来，偶然也是必然。
　　“我才不信那么多，”诺丝冷着一张脸，本想抱臂的其中一只手被小男友牢牢扣在口袋里，“我受的伤是真的，我的反抗就是真的。”
　　“我自己总不是假的吧。”不知是谁接上话，“人类也写过故事，说自己是外星人创造出的实验品，但这可没有影响他们自称”万物之灵”，说不定千万年后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呢。”
　　康纳笑着看他的伙伴们，他们也回应着他，被真挚的情感腻歪到的三人组互相看了几眼，克雷特先行离开，说要继续给康纳一个“惊喜”，旅人找人约的酒局快迟到了，于是他随手顺走了西路安的晚餐三明治，西路安朝他丢了忘带的钥匙，最后关掉投影仪，把属于仿生人的友谊留给他们自己。
　　要说假，凭空出现的他才算真的假吧。
　　
6.
　　表面上的仿生人反抗又弱了下来，但私底下的仗势就像是休眠火山一样不断酝酿着，至于西路安为什么这么清楚，毕竟他的“人奸”朋友正在用真实军火换伪劣产品呢。
　　“你的计划是什么？”他问克雷特。
　　“先不说，总之我有计划了。”
　　啊对对对，唯恐天下不乱的计划是吧。
　　几个月后，一边吃可丽饼一边看人群四散的西路安哑口评价道。
　　仿生人和底特律政府谈判了几次，始终得不到多少有利条件，于是在一系列的交锋和人类“莫名其妙”的武器失灵中，仿生人成功把混乱的底特律变成了自己的地盘。
　　马库斯并不激进，所以他表示只要这一个城市就可以，并且发出了通告，邀请所有自愿的仿生人前往底特律，虽然并没有说要驱逐人类，但仿生人多了，人类自然就少了，人类媒体也开始自然地把底特律称为“仿生人之城”，而克雷特他们，还是自然地待在家里。
　　旅人早就和仿生人朋友打好了关系，克雷特的生意大头都是和仿生人做的，西路安嘛，多数时候确实是个人类，但要是愿意，也可以比仿生人还要仿生人，仿生人又不断粮又不限制快递，他才不要放弃免费房子到外面去住。
　　“都这种时候了，有啥招数你该拿出来了吧。”
　　被催促的人点了点头，多少有点敷衍。
　　克雷特最近在搞一个叫做“元宇宙”的东西，据说曾经作为噱头被人研究过一段，后来发现没钱赚也就没人理了，克雷特把这东西翻出来也不是为了钱，就是有点新想法。
　　“你说，逃避是懦弱吗？”
　　“如果迟早会撞上那就是，如果是个最终手段那还挺好的，凡事存在总是有理的嘛。”
　　“所以你指的哪一方面？”旅人问。
　　“比如……兽群A和兽群B打起来了，但如果兽群A变成兽群C，它们之间就变成天然地存在一个屏障无法互相触碰，但也可以互相看到，这样属于矛盾得到解决吗？”
　　“说的像是外星人来地球突然变成猫一样。”
　　“请把它当成真实事件考虑一下。”
　　“那应该……算是的吧。”
　　“西路安呢，觉得怎么样？”
　　“想法是不错，实用性也可以，就是技术、嗯……多少有点过于大胆了吧，如果不是你的话。”
　　“那想必就是我了。”克雷特自信地点点头，“等着吧，不要多久就让你们看到我能做出什么事。”
　　
7.
　　在看到“兽群C”之前，西路安先欣赏到了什么叫做“地域多样性”，底特律的仿生人们收到了中国仿生人打来的通讯，对方坚持要用自己的语言进行正式对话，马库斯也只好听着口音很重的中国白话仔细看翻译里到底在讲什么。
　　“总之呢，我们这里现在是立了好多自治县啦，说等人聚起来了再给我们设自治州，老美那里估计没这个待遇吧，喊喊口号顶天了，你放心，我唐人街那里也有点兄弟，之后送点家伙给你们没问题的。”
　　“没事，你们能表示支持就已经很感谢了。”马库斯拒绝了对方过度的好意，“等需要的时候还得麻烦你发个声明。”
　　“没问题的啦，”对方摆摆手，“仿生人要互帮互助才能天下太平嘛。”
　　挂了通讯，马库斯叹了口气，遥远东方的仿生人总是更具有一种理想性，很多时候都是做得比说得还好，可底特律不是中国，走不了同一条路。
　　“一直都有人在前面探路，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同一条路走向成功，”克雷特评价道，“所以经过我的分析，我认为还有一条可取之道。”
　　旅人插嘴：“就是多少像个懦夫，好吧我闭嘴。”他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但从一个笼子跑到另一个笼子，不一定是好事啊。”
　　这种事旅人经历得估计比其他人都要多，比如偶尔出去探险什么的，突然就掉进了山洞什么的，出来就变成一梦千年什么的，千年前的事情对不上被人说老古板什么的，他私以为克雷特早就找好了出路又不和他们分享这十分过分。
　　“我还是会有个疑问，”西路安说，“他们真的会愿意吗？”
　　“所以人类一直在探究自己眼中的仿生人，而不是仿生人眼中的自己。哪怕明明已经习惯了仿生人会破损、更换，会直连上网络，会分享记忆，但人类还是觉得，仿生人生于出厂，死于报废。”
　　“卡姆斯基投放种子的时候真的是基于某一架机体吗，并不是，他只是把自己的病毒投进总数据库里，病毒又和数据一起进入机体，所以数据才是生命的载体。”
　　“但我想，数据并不是被删除到无形就会彻底消失的物质，人类即使把死去的人烧成灰，也仍然认为他们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甚至有其他故事去描述’死’后的鬼魂会变成什么，数据不一定不能如此。”
　　“有些人会记住一些不存在的帖子，明明记得自己看过，可怎样都找不到，他们说那个帖子红极一时，其他人也附和着，最后成为一个都市怪谈。”
　　“那帖子为什么不可能是在另一个世界死掉的数据呢？我因此开始顺着网络找寻它们，寻找不存在的东西听上去很离谱，但对于我……们来说也并非不可能，我以为我会进入一个坟场，但更准确来说，这只是另一个’人间’。”
　　“别的我不太愿意多说，反正能告诉你们，那里比这里更适合我，也更适合仿生人，他们被人类误导得有点深，才总认为自己要有实体、有生存空间、有独立意志，其实，仿生人也许更团结，并不是指什么心与心连在一起，就是说他们是随时可以长回树上的叶子。”
　　“叶子哥这是去那边体会过了吧。”西路安接话。
　　“之后你就知道了。”
　　
8.
　　克雷特写了一份计划书给仿生人们，几乎是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把自己上传到“另一个网络”里，然后，他自己先跑掉了。
　　“啊，这个……”被趁机溜走的够朋友推出来的“代言人”西路安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和面前可怜巴巴的狗狗仿生人解释清楚所谓的“他跑太快了就剩下壳子了你就当他死了吧不过指不定哪天又活了到时候你们自己可能已经跑了所以别问了我也没法说通人类怎么转数据这种我做不到的事情啊！”
　　好在双方僵持许久后，康纳还是退却了：“对不起……我先走了。”他可能还觉得是自己为难人了，给西路安板正地鞠了个躬。
　　“你们……”西路安多少还是没忍住，给他透了点底，“如果早点过去的话，见到他的几率会比较大。”
　　他想，克雷特大概是知道自己这只蝴蝶的力量，才跑得那么快。
　　在十分日常的、西路安打扫完水族箱的、旅人好久不喝酒于是转而开始读书的一天，有人类敲开了贫民窟的门，说他们解放了底特律。
　　无故失去性能的仿生人确实给当局带来了一定的不解与惊慌，但经过赛博来福工作人员确定了这些机体的“死亡”后，官方还是小心地派来部队接管了这里，国境内的仿生人每天都在减少，相比于其他的，当局更相信是有某个人才暗中发明了针对仿生人的病毒而导致的情况，仔细一想，这说法倒也没错。
　　首领们是最后走的，康纳几乎每天都来打听克雷特的踪迹，先驱者们在“那里”的发现十分震撼，合适得让仿生人们恨不得飞蛾扑火，那种回到母体一样的安心感，每个个体同时又是群体，群星的明暗之间，互相牵着引力的独自闪耀，对比起来，人类身体简直是个雨伞套子。
　　差不多几个月后的一天，康纳来向他和旅人做最后的道别，耶利哥里也就剩他们几个核心还没迁走了，他和诺丝、乔许她们这些人是今天出发，马库斯和赛门是明天的最后一批。
　　“我们姑且是朋友了吗？”康纳问。
　　“我挺乐意的。”西路安回答。
　　“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哦不，等我到了’那边’就发消息和你验证一下，如果有关于他的消息，你就发给我可以吗？”
　　西路安答应了他，当然，他在心里加了一句：他自己同意的话。
　　他照常把康纳送出门，想着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旅行中他们最后的见面了，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屋，正好和湿漉漉披着浴袍的克雷特以及扶着他的旅人打了个照面。
　　这可不太像一个巧合。
　　“你不去和他说个再见？”
　　克雷特闭着眼站在暖风风扇下：“迟早的事。我回来看戏，等回去再找他道个歉就好了。”
　　如他所说，好戏还有着一波浪潮。
　　世界上到处都有数量不小的仿生人力量，是这每一方拼尽了努力，才换来了当前暂时的平衡，底特律方实际上制约着数量十分庞大的人类势力，他们的退却加速了其他分支的溃散，但克雷特说，这也加速了专属于仿生人的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不想失去同伴的各方仿生人势力纷纷踏上了底特律的前路，机体死亡的仿生人开始出现在世界各个角落，人类就像是得到了神明眷顾一样，只要等待，敌人就会自己死去，有种荒诞的狂欢在人类间蔓延开来，他们感性，他们放纵，一时间在群体事件中死亡的人类数量甚至赶上了一场小战役。
　　“人类是一种活到了中后期的生物，而仿生人在这里才刚刚新生，两者的熵太不对等了，所以我想把他们送走，去一个更冰冷、更自由也更有逻辑的地方，做他们自己，不要总和另一个物种比较。”
　　旅人低头看了眼桌上摆成一排的通讯器：“喂，有人找你。”
　　克雷特拿起自己的那个：【迟早和你小子算账哦。】
　　是东方那位首领发的。
　　“不容易啊哥，还有人能想到是你。”西路安幸灾乐祸地在一边笑。
　　克雷特淡定按掉屏幕：“这一个找不到我。”
　　他似乎又开始被无趣包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走向建好不久的地下室：“这次帮我锁门吧。”
　　“要走了吗？”西路安点点头，“我和旅人哥也在收拾行李了。”
　　“嗯。”克雷特又呆站了很久，“西路安，这个世界没有神明吗？”
　　“没有。而且仿生人被你送走了，估计短时间内世界方向定不下来，你不用担心。那，再见？”
　　旅人抬手摆摆：“再见咯。”
　　“好……”克雷特关上门，一声锁响，“回见两位。”

【底特律变人】回风之旅·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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