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肃】

【食物语】杀死那个玛丽苏

一念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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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减了许多与主线剧情关系不太大和不太重要的内容，又怕把需要交代的地方剪了看起来很奇怪……

没有大家兴趣点的一章，别说男少主了，我感觉关于食物语的内容都不是太多……话说这种奇奇怪怪的文真的有人愿意看吗？

这章仍然是原创人物视角

【胡肃】

从前日色变得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胡家是狐族的一支，胡家现任的族长——为了我的生母，我绝不肯在没有妖的时候叫他爹——是族中典范。他修为仅中上之资，算不得族中拔尖，但他不同于除了修炼就一切随缘的狐族，修炼之外的时间，他潜心学习人族的四书五经六艺，在族中也坚持用人族的礼仪和规则治理家宅，因此他不但运用人族的谋利方式为胡家积累下了不少财富，带领全族鸡犬升天，还在结交的人族修士当中很受认可，甚至联姻了我们当地有势力的人修家族。平日对族内也总是守着人族那五花八门的礼仪，比起那些一身野性的妖族气度不凡，十分妥帖，族中威望极高。

可他却用这套备受赞誉的人族礼教生生毁了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独自修行的狐妖，没有可以做靠山的家族背景，修炼天赋尚可，她与出门游历的胡家主相识后很快走到一起。

母亲真心爱着胡家主，所以并不愿像许多狐女春风一度就好聚好散，生下孩子自己养。她想要走长久夫妻这条路，于是等她腹部逐渐鼓起，胡家主就带她回了胡家宅邸，可推开门后，她面对的不是期待已久的温馨爱巢，而是阴冷怨毒地怒视着她的陌生女人和旁边憎恨地朝她唾了一口的男孩。

在胡家主对孩子不痛不痒的训斥和对女人几句没什么用的警告中，母亲这才知道她准备托付终身的夫君早已有了家室，在这对母子看来，她这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狐妖既敢夺走他们的夫君和父亲，甚至还蛊惑着他带她上门来和他们打擂台。

狐族女子没人族那些繁文缛节，到这地步，母亲倒是没有太伤心，只是有些膈应自己瞎了眼，觉得像同族一样，赶紧一拍两散带着孩子自己过也就罢了。

可是胡家主显然就是故意在她因为怀孕行动不便时带她入府，她一只妖不能独自对抗胡家上下这么多，还大着肚子，能逃哪去？

胡家主按着她温声细语劝说了一大堆话，他已有正妻嫡子，但她已经以身相许还有了他的后，他以人族的规矩让她进门做一名妾就是了，两全其美，问题不大。不管母亲如何痛斥如何恳求，她甚至愿意以心魔发誓不要胡家任何好处，和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永远消失在他们眼前，今后也不会拿此事上门纠缠。但是没有用，胡家主已经道貌岸然的宣布，他以人族礼教治家，不能失信，必须给她一个名分。

胡家主这个决定赢得家中交口称赞，他本就是靠人族的手段使胡家兴盛，这个绝妙的处理方式更是令他们眼中的家主显得更加大气又仁义。可笑的是，最恨不得母亲消失的胡夫人母子因为害怕惹怒胡家主也成为了把母亲禁锢在此的帮手。

母亲就这样成为他妖眼中不安分不知足的女妖，所幸家主心善收留她，没人关心她自己想不想要这样的福气。

我年幼时不明白，父亲对我和母亲很好，他不但不像夫人和嫡兄那样凶，我和母亲在家中受欺负时还会批评他们，平时更是什么好东西都往母亲院里塞，对我也比对嫡兄和蔼，母亲为什么不喜欢父亲？我还听到下人说母亲身在福中不知福，恃宠而骄不敬家主和夫人。

母亲冷笑一声，毫无保留的把所有事告诉了我，也没管我一只幼狐听不听得懂。

那时我似乎确实不懂，后来逐渐长大，我看的越多，学得越多，越是明白了胡家主所推崇的“人族礼教”是多么虚伪。

人族男子可纳妾，所以他理直气壮的把我母亲关在胡家做他人口中的祸水，逼迫胡夫人母子俩接受本该属于自己的尊重与关爱给了另一个女妖和孩子。但在人族，纳妾不经正妻同意和宠妾灭妻皆为人诟病，我却从未见他反省。

他口口声声只有母亲是他的真爱，却骗她做了别人家庭的破坏者，之后更是强行将她禁锢在这个黑暗的家族，百口莫辩的承受着狐媚祸家的罪名，以宠爱之名把她推上风口浪尖受尽苦楚，没让她受到任何保护。

而看起来造成我和母亲日子难过的元凶——胡夫人和她的儿子，每次母亲从他们那受了气，胡家主总是会一脸为难的来对我们拐弯抹角地说上半天，中心意思都是他奉行礼仪就要贯彻到底，虽说与她联姻是看中她家是当地有点势力的人修，但他们毕竟是嫡妻嫡子，他必须敬重他们，反正他会把所有最好的都优先给我们，我们就懂事一点，不要顶撞他们了。

别说母亲，我心里被怒火烧的痛苦难耐，不仅为母亲，也为了本来与我们互相敌视的那个可恶又可悲的女人。

若真要尊重正妻，就不该偷娶，纳了妾也不该少了她正妻该有的体面，连带着嫡子也常被人笑话；若真爱我母亲，就不该欺骗，不该将她置于受人唾弃的境地。明明他是罪魁祸首，却占尽了所有好处，赢得所有美名，脏水却全部泼给自己的妻妾，带来的麻烦也全部扔给她们面对。

至此，我对家主最后一点期待荡然无存。

母亲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我十六岁那年从这个污秽之地解脱了。

“我这个做娘的无能，连累你陪我在这受了十六年的苦，我走后你也不要白白寄托一具迟早烂成白骨的尸体继续把自己绑在这个恶臭的家族，你已经能够自立门户了，赶紧走！不要回来！”

我看着母亲闭上眼后身体缩小变形，我揭开被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毛色暗淡的瘦弱狐狸。

我盘算着，胡家主自诩情深义重，不会放我带着母亲离开，在母亲丧礼上扬眉吐气来对我下马威的夫人母子给了我机会。

我在一众胡家人和妖惊惧的眼神中死死用利爪扣住我嫡兄的喉咙，要求他们答应我带母亲的遗体回家，否则就要弑兄。

他们难以置信的样子令我无比畅快，为了不给母亲惹麻烦当了十六年乖儿子的我，母亲去世我已然没了顾虑，不想再忍了。

面对此情此景唯一一个反应正常的是胡夫人，儿子命悬一线让她吓得魂不附体，什么尊严和仇恨也不管，当即跪在地上向她最憎恨的孩子痛哭求饶，与平时我印象中高高在上的正房夫人判若两人。

我曾经也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不肯像许多后院里被主母欺压的女人一样，干脆奋起与她争夺宠爱，把主君牢牢抓在手心。

母亲摇头：“我看不起她为了讨好一个渣子把怨气转嫁给我，但造成我和她悲剧的是那个又当又立的东西，我要是全心和一个女人互相厮杀，那就真是完全把他洗干净了。”

胡夫人资质平平，娘家不疼她，只把她作为与胡家联姻的大礼，后来母亲进门她受尽冷落白眼，本该成为她后盾的娘家不但不为她撑腰，反而因为胡家的冷待责备她无能丢了家里的脸，不愿为她出头，她的儿子也因为一个冷漠不负责任的父亲，一个总是在因为丈夫不爱自己发怒哭泣的母亲养不成好的心性，又因为慢慢长大之后被认为修炼和学习的天资都比不过庶子，在越来越深的阴影下整个人比他母亲更加的阴郁暴戾，彻底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我只想带着母亲干干净净离开，我无法从折磨两个讨厌的可怜人来获得快乐。

总而言之，我最后带着装好母亲遗体的棺木走出了胡家的领地。

母亲在感到时日无多之时就已经告诉了我她来到胡府前修炼的地方，她说如果我离开胡府后没有地方可去，就在她那里安身，也帮她好好看一看她的故乡。

我找到了母亲生前的洞府，打扫干净蜘蛛网灰尘，放置好物品，再在洞门口的桃花树——母亲曾说天气好的时候，她喜欢化成原型在趴那树下打盹，应该就是这里——埋葬了母亲的遗体，立了石碑。

我一口气做到天黑，没有感觉劳累，事实上那时候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包括伤心，就像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开始我就马上盘算着和胡家断绝关系一样。

我浑浑噩噩的靠在母亲墓碑旁醒来，想不起该做什么，也找不到什么能做，就一个人在那里枯坐着，记不得捱了一天还是两天，才勉强有点想去附近走走。

我漫无目的的来到了附近的镇上，城镇不富饶也不贫穷，母亲说这里是一片人、妖、仙共存的地方，每个居民对不同种族的存在都习以为常，相处还算和谐。

此时天空才刚转青色，但是黯然无光，半梦半醒，很符合通常这个时辰乍醒的作息。镇上人烟稀少，街道上很久才出现一两个人影，有稀稀拉拉的几家店铺开了门，但门内的店家都还在或紧或慢的收拾出店面，根本不是能迎客的时候。

我漫无目的的走着，就在那种状态下遇见了她。

那个店铺并不起眼，还没有客人到来，一片黑暗中只有那一点明亮的灯光，彼时她孤身一人在店里，专心致志的搅动着冒热气的锅。很平常的一个场景，我后来回忆起却总是一幅唯美的画，每每装饰着我的梦。

我当时没有赏画的心情，只是在擦肩而过的前一秒我闻到了门内传来的气味，我本来毫无饥饿感，但当时闻到了热腾腾的香气，这个味道是在熬汤吗？我突然想，也可以坐下来吃点东西再说。

在我靠近的时候，她的注意力终于从锅旁边转移开来，看了我一眼。

“还要烧一会才能煮吃的。”她说了一句。

“嗯，有馄饨吗？”

“有，但你要吃还得等很久。”

“那来一两馄饨。”

“行。”

我麻木的点了单，找了个位置坐下。她收到要求继续照看锅里的汤底，我们重新陷入了沉默。

她显然不是那种爱说话的生意人。

天色的灰蓝变得浅一些了，但依旧远远不见日光的踪影。街上的行人已经多了一点，街边紧闭着的大门也少了点。陆续有顾客开始来到我周围的座位，他们有些人自然的和她搭起了话，她会回答，但还是说的很少。

我看着来这里就餐的食客，有人修，有凡人，有妖修，有父母带着孩子的，有成双成对的，也有独自前来的，在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大多是在交谈一些琐事，我听着没营养的对话，中间无意瞥到她已经把馄饨下了锅。

我独自坐在我这张桌子旁边，看着这一切平凡的琐碎，深深感到尘世的一切喧闹都与我无关了。

我看着他们说话，我的反应终于完全跟上了现实——我的母亲不在了。

我并没有忘记，也不是不肯接受，我只是一直没反应过来，而现在，我反应过来了。

对胡家一切厌恶到了极点的母亲，本该对我这个拥有一半肮脏血脉的孽种恨屋及乌，却在生下我之后没有冷漠，没有虐待，而是好好把我养大了的母亲，我此前人生唯一在乎的人，彻底的长眠于地下，再也不会开口睁眼了。

桌上的响声打断我的思绪，我发觉自己已经泪眼朦胧，她端来了我的馄饨，还多了一碟金黄的炸小鱼干。

“我没点这个。”我顾不上自己沙哑的声音，立刻擦干眼泪提醒她。

“送你的。”

她头都没回，扔下三个字就径直回去锅边整理其他客人的餐点。

我没有任何推拒的机会，就只能接受这份便宜，入口后当即被她的手艺惊艳，我虽不通厨艺，认为一个偏远小镇里的狭窄小店远远配不上她的本事。

沉浸于母亲永远离开而全无胃口的我把食物一扫而光，在她过来之前把炸小鱼干和抄手的钱一起留在桌上赶紧离开了。

那之后我回到洞府休整了几天，等心境稳定下来，顺便又修葺了一下母亲的坟，对着墓碑说了些不重要的零碎话，才收拾好自己又出来活动。

如同母亲生前所说，这里的生活并不难，每日基本上就是修炼，觅食，睡觉。偶尔我也会下山去小镇，用洞府里种植的或自己搜罗的一点东西去换些银钱，想到也算是替母亲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心里的沉重消了许多。

由于不想为了那盘鱼干尴尬，我在小镇活动时故意避开她摊位的附近，但我发现她的影响力并不小，我遇见每个说话的人或妖都提到她做的美食味道一绝，天天生意火爆，来了这个镇不去她店里尝一口就算是白来。

我是个新来这边荒郊野岭定居的妖，因为不熟悉而打听起来是很正常的事，我顺利的得知她并非生长于这里的人，而是一流落于此地。

据和我闲聊的居民所说，她是一年前出现在镇上的，据说原本只想找份生计，但恰好镇里一家小店经营不善，店长一家恰好也想要离开镇子去别处谋生准备卖掉，她便拿出身上的钱，顺利达成交易，开了一家饭店，并很快用她惊艳绝才的厨艺在镇上火起来。

她不爱说话，所以到现在也没与谁亲厚，但她也不是离群索居的人，对他人不坏，加上手艺没话说，价格又实惠，跟居民们相处也算和谐。

我记得我看出她有一半神的血脉，这点倒是没什么，有修为的人和妖都能看出来，而这小镇本就是人妖仙大杂居，不同种族生下的后代在大家眼里并不稀奇，我关注的是，聊天的人告诉我她举止言谈放在这个地方太过扎眼，总之就是换上布衣做着粗活也盖不住的，完全不是一个小地方长大的女孩会有的气度。

这次我确实有些好奇了，但我还是不至于去打听一个只吃过一顿早饭的陌生店主。

但没多久我就再次见到了她。

当我从小镇回来，看到洞府附近蹊跷的痕迹，暗觉不好。于是我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打算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为时已晚，我已经来不及逃出他们的包围。

“二公子也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挡了大公子的路吧！”

我被专门压制妖族的绳索捆住，浑身剧痛动弹不得，我没有咒骂那母子俩赶尽杀绝，也没想痛惜自己短暂的生命既然就此终结，我只想我死了以后母亲的墓地和遗物要没人照看了。

但是催促着快解决我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上的束缚突然被割开，我得以变回人形，但一顿折磨已经让我虚弱的无法站立，我费力的抬头，看见了她和我一样诧异的神情。

而那几个按住我要杀我的人已经全部被她解决了。

意想不到的神反转甚至让我没去在意这时候出现的胡家狐族。

“二公子伤着没有？唉……想不到夫人竟如此执迷不悟，我们险些来晚了，要不是这位姑娘出手搭救……我如何同老爷、同胡氏全族交代呀！” 跑来的老管家看见此情此景也愣了一下，显然也是没料到她的介入，但他为胡家尽忠多年，这点小场面难不倒他，我片刻就观赏了一场由如释重负到痛心疾首到感激涕零的向她行礼的变脸，比镇中最好的卖艺人不知道精彩了多少。

“老爷知道二公子想让自己的亲娘落叶归根，也知道这些年如夫人和二公子在府上受了委屈，但是父子连心，您赌气孤身在外，老爷这些天一直提心吊胆的但又不敢找您说，刚才把我们都快吓死了，您还是跟我们回家吧，在府上为母守孝也无损孝心，如夫人若是地府有知，自然也是想二公子好的，夫人和大少爷那边老爷也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呵，原来戏肉在这儿啊。

“你放屁！我好不容易带着母亲离了那个腌臜地，我可没忘了母亲是怎么被你们生生逼死的！”我怒目而视，对胡家一行惺惺作态的仆从高喊，“反正留在那也是死，你们今天要让我去胡府，除非带我尸体回去！”

我的力量根本对抗不了他们，而且天大的争斗一旦冠上“家事”名头，再侠义心肠的人也会望而却步，我只能故意说给她听，赌一把她的善良。

她既然刚才肯出手救我性命，应该不会介意再帮我一次吧？

总之，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她惊人的力量，能够只身一人解决大夫人派来的好几个杀手，再赶走胡家一众有些年纪的狐妖。

“……多谢。”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除了这两个字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好。

她看了看我：“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嗯。”

“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乌梅可以采吗？”她问我，然后又补充，“快六月了，我要做些冰镇乌梅汁卖。”

别说，我洞府里就有自种的乌梅，我就请她进去摘走一些，拒绝了她想付给我的银钱，毕竟那可是救命之恩。

她没有推让，看了看我院里的其他植株：“你这乌梅，还有这里好些果蔬都可以做我的食材，品质也属上乘，我想请你做我的供应，可以吗？”

我觉得无可无不可，答应了这笔交易，问什么时候给她送去，她否决了，要定期亲自来拿。

“我看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你这里禁制很牢固，他们应该也是发现了才专门在外面堵你，这些天你还是先呆在里面安全些。”

“我叫伊水华。”在离开之前她补充了一句。

这种令人无法理解的保护关系持续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期间胡家又来了几次，我始终龟缩于洞府中，他们就在禁制外声情并茂的呼唤好久，永远是一些让我别置气，夫人母子俩已经被严惩了，我要懂得家主苦心一番话。在被伊水华暴力驱赶几次后终于不见了踪影。

伊水华一个人打败多个胡家的老狐并不困难，她的力量强大的惊人。

大概平静日子多了以后伊水华也确定他们不会再来打扰我，盛夏的某一天，她说：“乌梅汁做好了，你有空去我店里坐坐吧。”

我便又恢复了和小镇的联系，一些已经熟识的居民随口问怎么有些日子没见到我，被搪塞过去后也没多说。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但这次有些不一样，起码我在镇上的常去地点不会排除伊水华的店了。

她的冰品的确让小镇的夏日爽快了许多，我却有了烦恼，出于对这些色香味称得上珍品的美味的尊重，我应当在冰化掉之前把它们一点不剩的食用完毕，但如此我就不能拖长坐在桌边的时间看着伊水华。

我喜欢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看着她麻利的打扫整理，看着她回答食客的搭话，明明做的都是非常俗气市井的活路，但伊水华的腰背总是挺直，姿态不紧不慢进退有度，硬是让她和镇上其他的年轻女孩子被区别开来。

很默契的，我开始不再每次坐等伊水华上门收取食材，而是自己去她那里的时候顺手带给她，她没有多问，默许了我的自作主张和频繁造访，后来小镇居民也开始对我们俩的交际有些善意的调侃，她本人没有对此表示反感，反而让我胆子大了些。

但彼时的我并没有更多所求，从第二次见面伊水华能一个人轻松干掉夫人派来的杀手和胡家修行多年的老狐妖看来，她的实力必然是我无法想象的，同样的还有她的厨艺，我曾经在胡家见过最厉害的大厨也不及她一半，以及她烟火气掩盖不了的气度，无一不在向我昭示着她的真实身份远不是我和胡家能够比拟。

齐大非偶我是不敢忘记的，但我没想到食言来的如此之快。

我按照往常离家去镇上，却发现她的店门紧闭，门上的留言条说店主有疾，不得不关门几日，望街坊们见谅。老顾客们都很郁闷，听说一些热心肠的人想去探病，但都吃了礼貌的闭门羹。伊水华毕竟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人，大家看她不愿见人也就走了。

我立刻赶回去，采完了洞府中可以采摘的药植，临走前注意到了墙角的一株兰花，天气开始炎热，明明早已过了适宜它生长的气候，它却依然开的很好，不见凋谢迹象。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敲门，听到了伊水华沙哑的嗓音：“我病中不宜见人，请回吧。”

“……是我。”这种开场白十分弱智，但我当时实在太紧张了，不知道说什么能让她不下逐客令，更怕说太多、说得不对让她厌烦把我轰走。

屋里没有说话，我屏神聆听，很快隐约响起了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然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门打开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我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了虚弱无助的伊水华，她的发型和衣着没有平日里的整洁，眼睛红肿，看起来失魂落魄，精神恍惚，我迅速拿着东西进门关门她都没有表示什么。

我小心翼翼观察伊水华，我认为她并没有真的生病，只是现在很不好。

“我不知道你的病情如何，就把洞府里的药都拿了一些，要我帮你煎吗？”我们的交情远没达到直接问她私事的地步，我只有先这么说。

“我……”她张着嘴艰涩的突出一个字便失了声，突然转过身走向一边，我只看到她用手臂捂着眼睛，还有抽泣的声音。

我不会安慰人，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等她平复下来：“抱歉。”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帮忙吗？”我这才敢继续问。

“……胡肃。”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微微颤动。

“我是个很糟糕的人吗？为什么他宁可回去跟那群人也不愿意选择我？我就那么不值吗？”

他是谁？那些人是谁？我不知道，更无从开解，但是我突然想起我这次来带的并不只有药草。

“我刚才发现院子里的兰花开的很好，就把它带过来了。”我端起装在花盆里的兰花放到伊水华桌上。

她似乎被我牛头不对马嘴的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睁大眼睛看了兰花一眼：“这是兰花？现在不是兰花开的季节了吧，开的这么好？”

“是啊，我们都认为现在不该是兰花开的时候，但它就在这个时候盛开了，还开的漂亮，它管我们吗？”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懊恼的想，这么多年学的全都学到胡家狐的肚子里去了吗？

但乱七八糟的话还真起了作用，她听完先是一愣，随后表情立刻比我进门时好看了许多。

“谢谢。”我第一次看到水华的笑，蓝色的眼中盛满了温暖的光辉，不是平日那个寡言的冷美人。

水华的店很快继续营业，那之后我们之间又与从前不同了，我在洞府的时间减少，在镇上的时间变得多，而每次在镇上雷打不动的便是去水华的店里吃上一顿，她则默默的由我点完单然后做好端上来，听到碗碟放在桌上的一声我就抬起头，与她心照不宣的一对视，然后她慢慢转身去忙下一桌。

我们抓住各种旁人没把注意力放在这边的瞬间将视线投向对方，在傍晚的时候我则会专门掐着时间在她快要打烊的时候来用餐，争取在客人都走后单独和她待一会。

说是独处，其实我们还是没什么眼神之外的接触，话也还是那几句没意思的。

“你要打烊了？”

“嗯。”

“我回家了。”

“路上小心。”

“今天汤面很好吃。”

“……明天再给你做。”

仅仅是这样毫无营养的对话，我们说完也会看着对方不自觉笑起来，像共同守着一个秘密的珍宝。

我想起和母亲一起偎在院子里说心里话的时候，那时我刚理解了胡家对她做的恶心事，对胡家的盛怒和对母亲的痛惜使我将一切归结于情爱就是这么害人的东西，要不是母亲坠入情网，哪里会中了圈套？母亲却断然否决了我的推论。

“我落到这下场一是因为那杂种不要脸算计我，二是我自己愚蠢识人不清，爱本身是无罪的，我最怕你因为我的失败逼着自己孤僻，与人相知相爱永远没有过错，错的是以爱之名伤害对方的人。”

我坐在母亲的墓前喃喃自语，母亲，我应该顺应吗？风吹动碑旁的草木沙沙作响，但我无法破译这回答的内容。

某天店里来了一位人族修士，那天直到打烊时不肯走的客人不再只有我一人。

“恩公？！您活了？”水华看见他的脸险些摔了盘子，那人看见水华的反应顿时像笃定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枚玉坠：“看来姑娘定是见过我的友人，那姑娘也一定识得此物了。”

“先生进屋说话吧。”水华怔怔的看着玉佩，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复杂起来，然后转向犹豫着要不要留下来的我，“你也进来吧，我觉得这些事也可以让你知道了。”

水华从里屋拿出一块无字的牌位和一枚同修士一模一样的玉坠，我才从她口中得知她怎样安居在这里的。

“我灵力几近枯竭，撑到那破庙里就晕过去了，有个不知哪来的恶鬼想趁机夺舍把我惊醒，我和她僵持不下，这时恩公路过相救，那恶鬼重伤逃走，但恩公也……他尸骨无存，我无法安葬恩公，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只有自己刻这么个不像样的牌子供着，说来都是我连累了他。”

修士的神色也有些悲伤，但他并未迁怒水华，反而开解她不要自责，水华把救命恩人的牌位给了他，但要归还玉坠的时候动作却迟疑起来。

“恩公的遗物交还给先生本是理所应当，只是……我刚拾取遗物时无意用它召来一个朋友，先生可还有别的法子让我没有此物也能联系他？”

我听得云里雾里，修士却惊讶地探查了一下水华给他的那枚玉坠，半晌，他看着水华叹了一口气，给水华留下了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的符：“这张符可以助姑娘去往那位朋友所在的另一方天地，但只能使用一次，只能传送一人，姑娘慎用，在下无能，只能帮到这里。”

他扬长而去，只剩水华摩挲着手心里的符，而我看着她。

除了沉默别无一物。

“这个朋友……是你那天说他回去跟那些人也不选你吗？”我没忘记水华说有些事可以让我知道，便直接发问。

她点头：“是，恩公死时我无能为力，只在昏迷前慌乱抓住他遗留的玉坠，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法器，居然凭空召唤来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少年，长得还和……我一模一样。当然那时我昏过去了，我醒来后看见他在我旁边，他说他本来在自己房里准备吃点心，不知怎么一眨眼来到了我这，看见我状态不好，就用他手上的食物先救了我。我这才推测这不是普通的玉坠，后来多试验几次大概明白了它的用法，就每天在约好的时间用玉坠召唤他过来。”

水华说起这个人的时候眼里全是怀念。

“我当时身无分文，除了那个破庙没地方呆，那几天就靠着他接济我，食物、药物甚至是钱财，那时候听他说他自己也不好过，家里出了事，家人都失散了。他不光得重振家业寻找家人，还得偷偷帮助我。我身体好了些以后就去了镇里，运气好碰到这家店低价转让，我就拿他给我的钱买下了这里做了老板。那以后他就不用偷偷给我带东西了，我还是专门在没人的时候把他叫过来说话，好在他的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家里人也一个个回来了。”

我当然不认为会一直好转下去，那天水华的反应显然说明了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出现时样子很糟糕，脸上还有掌印，他看见我就哭了，我当时担心坏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告诉我他的家人因为爱上他妹妹开始不务正业，还天天内斗，今天还因为他想劝说对他打骂。我怎么看得下去？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却舍不下他们，他说他不相信他们会真的不要他，他觉得这当中一定有问题……我一气之下把话说绝了，然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水华看起来很冷静，但我明白她的痛苦，我对于母亲陷入泥沼，却挣扎到死也无法脱身一事心痛至极，她看着那么在意的人被困在火坑，向他伸出手却被拒绝宁可烧死在里面，她该是如何难受？

“那你现在去找他吗？”

水华听到我的问题沉默下来，她突然凝视着我的脸。

“你希望我去吗？”

我被问住了，几乎不敢看她，这个问题让我开始胡思乱想。

那位修士临走前说的很清楚，只能一个人，只能用一次，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和水华的那位挚友，她只能二选一。

而现在，她却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我。

我希望吗？我立刻想明白我是不希望的，我想要每次都能带着食材找到她的店，吃两口她亲手做的食物，在客人散去后同她说一两句不太重要的话。

可是我够情分问她留下吗？我有资格开这个口吗？

我不想这样厚着脸去要求她，但是她对我提出的问题显然是容不得欲盖弥彰了。

“如果我说我想像现在这样，随时都能来镇上见你呢？”

水华没有出声，但她眼里的光快要灼伤我。

她起身拿起了那道符，然后把它收进了柜子的深处。

“他已经没有选择我，想来也没那么需要我，而现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水华不是第一次来到我家，但她是第一次和我一起来我家，第一次和我一起在母亲的墓前祭拜。

那天的夜晚温度突然又低了许多，我们站的很近，我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觉得有些冰凉，她没有把手拿开，我便得寸进尺，一点都不光明正大的去握她的手指，但没能得逞就被她不容置疑的紧紧握住。

我们没有说话，我没有看她，因为我们已经用相触的手互相交代了所有的呼吸和心跳。

那次以后我们的来往彻底没了顾忌，镇民自然也看得出来，时常对我们调侃。就这样到了七月，即使是个不繁盛的小镇，人们也在认真为即将到来的节日准备着，尤其是作为主角的年轻女孩们。

水华没有情分足以和她一起参与的闺中密友，我问她对乞巧节有无想法，她说：“打架和开饭店我还行，女红、染指甲那些东西我做不来，别去丢人了，我做些巧果酥糖卖给大家就好。”

她或许是真的对那些节目没有兴致，但我还是不愿一年中这样重要的日子就这么让她虚度，于是我好容易在人山人海中挤到了卖乞巧用品的摊位前，在熟人们揶揄的眼光中有些羞赧的买下祭拜用的线香茶酒瓜果狼狈离去，我一个男妖，没有家人，会有哪个女子让我给她置办乞巧用品，用脚趾头都想得到。

然后我想了想，去了脂粉铺，老板娘是个长相艳丽的蛇妖，美目打量着我我遮遮掩掩的说了给一个年轻姑娘购买的要求，红唇一勾给我推荐了一整套妆容用品，末了还给了我一个优惠价，亲自装进妆奁交给我。

“好好表现，伊姑娘一定会欢喜的。”她暧昧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匆匆道谢落荒而逃。

我来到了她临时支好的摊位前，围在摊前抢购的姑娘们看见我已经都笑嘻嘻的退开了。

“伊姐姐去和胡公子说说话吧，我们自己把东西包好把钱放在这儿可以吗？”

“行，价格我跟你们说了，把钱放在钱箱，那旁边的布包走就是。”

我跟着她进了屋，把东西放在了她的桌上。

“你……希望我今天用它么？”水华看了看妆奁，又看了看我。

我不好意思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不再言语，打开了妆奁，拿来镜子开始打扮。

敷粉、画眉、施朱、点唇……我在胡家时，胡家主给母亲送来的源源不断的珍贵脂粉，但母亲不屑于他，宁可拿去给年幼无知的我糟蹋也不碰他送的东西，更不会在他来时打扮迎接，故在水华之前，我从未想象过女子梳妆是何等的赏心悦目。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我对这些描写闺房之事的诗句向来毫无兴趣，今天却情不自禁的反复在内心吟唱。

“……我平时不化妆，看着是不是很奇怪？”她应该是完毕了，站起来不自在的面对我，让我清楚的看到她现在的容颜。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沈吟。

天已经黑了，外面彻底热闹起来，响起年轻男女的嬉笑声，在房里晕开的灯火下像梦中的呓语。

“好看。”我只说了这两个字，我见过很多美人无比精致的装扮，她们的粉黛胭脂也不是我买的这份廉价物能比的，但她们全都不及她万分之一。

“我第一次给人买这些，不会选，下次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我说着，她突然按住我的肩膀俯身过来。

我从没和她这样靠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唇已经触到了脂粉的香气侵占了我全部的呼吸，我的余光看到了窗台上的兰花……它的花已经谢了，在夜晚看上去就是一盆墨色的草，我不禁有些期待来年它开出更美的花。

但是潜伏在和美之下的危机从未死心，似乎是看到我们重新安定下来，便又露出了它的獠牙。

我那段时间总是有些不详的预感，我感到我和水华的未来并不会像我们期待的那样美好。

那只怪异的凶兽来到镇上厮杀之时，我还没想到那天就是故事的结局，我和水华原本在店里，听到镇子前方的惨叫声和怪异的咆哮声，水华面露惊色，我也和她一起穿过奔跑呼救的镇民们冲了出去，看到了在血泊中耀武扬威的巨大怪兽。

“饕餮！？怎么会？”水华当即喊到，而被她称为饕餮此时已经发现了我们，用它婴儿般的诡异嗓音笑出声来。

“我说怎么感到这里好像有故人，原来是空桑少主！还有我假意答应帮胡家那傻子半妖除掉的眼中钉，既然也遇见你了，那我就守信一次，还他帮我重见天日的情分吧！”

现在不是问水华问题的时候了，幸好饕餮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身上，为了不在镇中造成更多伤亡，我们迅速跑出了镇外，把它引进无人的林子里一路狂奔。

“等到了前面岔路你就快往另一个方向跑回你洞府躲起来！它被封印很久刚放出来，力量远没有恢复，我一个人能解决它！”水华边喘气边说。

“饕餮是上古凶兽，解决了它你也凶多吉少！”我对着她喊。

“那也不该你掺和进来！”她咬牙。

在胡家对于空桑的事略有耳闻，如果水华便是那位被兄弟夺位的空桑前任少主，食神的女儿，那她在镇上表现出的一切不凡之处完全说得通了。

但是我也了解一些饕餮，没有强大的上神上仙，即使现在力量削弱了很多，但就凭水华，她一个人要战胜它，不赌上性命是难以保证胜利的。不过问题不大，我想到一个办法，虽然水华还是会费点功夫才能制服饕餮，但她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我下定了决心，突然刹住脚，趁机狠狠将没有防备的水华推开。

“你要干什么！胡肃！！你给我回来！！！！！”

我在耳边呼啸的风声中清晰的听到水华的嘶声怒吼，离张开血盆大口冲锋的饕餮越来越近，在它用利爪抓住我的瞬间，我成功催动体内灵力引爆了妖丹。

然后呢？我就不知道了，我最后知道的就是那时候我有点遗憾没有提前在店里吃一碗馄饨，如果有炸鱼干就更好。

我突然就明白了，母亲那一句爱本身无罪的含义。

【胡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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