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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郡】梦里眠
【文郡】梦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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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冬过得可还顺遂？” 老翁重复着客人问的话，眼神却不自觉飘向了不远处几个孙子。这几个小家伙拿着拨浪鼓推推搡搡地，嘴巴里念念有词，都是当下时新的歌谣，看上去玩得正在兴头上。 老翁朝着几个虎头虎脑的孙子盯了须臾，手活却不停歇，双臂一挺，半袋糯米便抖入铸具之中，发出清脆叮铃的响声。 “现在日子好了，吃穿也不愁，这几个细伢儿开春就有学堂读书，老爷子我这日子自然过得舒坦！” 这年迈而不失力量的笑声颤动了嘴边蜷曲花白的胡子。老翁边和客人念叨着，扣紧铸盖，嘴上闷声憋了一口气抡上碳炉，半踩着轮子，又躬身拽住柄手狠狠地转了几圈。 “学堂？” “哟，听您的口音不像是南塘人吧？也就前一阵吧，南塘花家就开了间学堂，说是要和那清崖书院合办，搞那个什么……有教无类？年纪小的，就送过去学堂开蒙，等过了岁数，就去清崖书院做学生……这样挺好，我们家都能出读书人了！” “而且……来南塘做生意的人太多了，如今这街上也是越来越繁华了！哝，你看对面那茶楼，我儿子在里面做管事的。要不是老头子我做惯了，他早就劝过我安心养老咯！” 客人在一旁默默地听，笑而不语。 转得差不多了，他利索地将铸具提溜而下，径自塞进麻袋中，又是送了一口气道： “老爷请捂紧耳朵。” 随即嘭的一声，铸器在麻袋中爆开了盖，撑的袋子一鼓，顺着袋口飘出屡屡余烟，携带着米花的香气，充盈了巷子间的每一个角落。 那客人并没有捂住耳朵，只是在一旁看着，新鲜出炉的米花色泽金黄，是吉祥如意的占稻色。 “老人家，”他不紧不慢地指着米花，“还劳烦您帮我盛一袋，再多配些饴浆。” “好咧，”老翁迎合着，随即便持木铲装了满满一纸袋米花，转身淋上琥珀一半的饴糖浆。挑起的琥珀饴于日光下亮晶晶地闪，又好看又惹人馋。 此时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客人，客人是个富商，鼻梁上架着的是一副西洋的琉璃，刻着鱼龙白浪纹的名贵外袍，配着肩前垫的一圈貂毛——非富即贵，倒是符合越阳那商贾之家的形容，心中或多或少便有了些猜测。大景人素来好政，受银沙湖花诏宴的影响，南塘百姓论政之风更是声名在外，对当今几大鼎足世家亦是有所了解的。文花两家的一纸婚约牵动了南塘的商脉，一年间大量游人商贾涌入南塘，连着百姓也沾了不少好处。 客人不断把玩着手中的怀表，表面开合之间，其下萤石相撞，发出细微的响声。听老翁忽然压低了声，神神秘秘地问。 “给自家小娘子带的吧？” 富商下意识微扬了嘴角，权当是默认。 老翁这下便关不住话匣子了，边拌着饴浆边道：“那你可真是找对人咯，老爹我呀……这做的米花，小伢儿小娘鱼都喜欢吃，什么元宵中秋，还有那个乞巧节，都争着过来买。” “哎，这位老爷，你家小娘子爱吃甜的呀？那我可得多加些，你瞧这米花颜色炸得多喜庆，你们多拿些讨个吉利……” 不远处的文司晏还坐在车前对着双手哈气，看到文司宥走过来，翻身便下了马车，小跑过去便打算扶他上来。谁知自家大哥反倒是呈上了手中热气腾腾的纸袋。 “刚出炉的米花，阿晏，要尝尝吗？” 文司晏探头冲袋子瞧了眼，终究还是摆了摆手，“我不喜欢吃甜的，还是留给大嫂吧。” 看这边文司宥弯身进了马车，他才问了一句：“大哥，现在是去花府吗？” 文家兄弟二人本是自宣京而来，一是为了近来同文行于京中复兴的产业，二来则是为了这看物尚显模糊的眼睛，如今返身南塘，文司宥无论如何也是要回花府与花家主聚上一聚的。 “也不知道大嫂近来身子可还好，快一旬没见了……” 文司晏说完便驾了马，却听见身后厢内传来一声：“阿晏，绕个道。” “绕道？” “不错，”文司宥边说边合了手中的怀表，这个时辰，花忱怕是在前院晨练，只怕是不适宜再从正门走了，他低头看着手中新出炉的米花，道，“去偏门。” 挂在窗檐边的风铃不停地闹。 彼时郡主还打着瞌睡，铃声断断续续，这般闹腾反倒叫人回神了。初初睁眼，只见得白日风动，牵着风铃也一步一响，击出了清风的气度。起先只是细碎的几声，随后北风大作，杂乱的叮铃声交杂在一道，配合着窗扉的颤动，打得竟有些骇人了，总疑心它将碎不碎的。 冬日夜间风大，郡主向来睡不稳，昨夜被心慌折腾得合不拢眼，便翻了几本账册来阅，卧在榻上就着烛火翻账目，审着审着自然也就此闭目了，可如此换来的代价便是白日的困倦难耐。无端扰醒本就让人觉得心悸，眼下郡主只是曲身贴着帛枕，将整个人都融进了被衾之中，成团的衣物包裹着暖意，锦被上的流苏顺着床沿细细垂下，晃得悄无声息。蒙着面缓神许久，终究还是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撑着身子拾起落在地上账册，挣扎着便要下床。 年初本就寒得彻骨，可是好在炭火未熄，锦被滑落的空档，透进怀里的风倒也不算冷冽。大梦初醒，郡主半睁着双目，且身着里衣，赤足落了地，踏在一沓雪白的毛绒毡子上，像陷了满满一地的厚实的云。 这些厚毡子还是文司宥备下的，先前他总疑心郡主受冻，派人备下了各式各样的绒毛厚垫，隔绝了地面寒气的毛毡踏实而温暖，纵容了郡主冬日赤脚的坏毛病，在家里人的管束下还有所收敛，若无旁人，便更加肆无忌惮地踹下棉靴、褪去锦袜，自由地赤着双足在寝间内游荡了。 提到文司宥，也不知近况如何，自从越阳一封急信将他唤了回去，已是许久没再见面了。前几日还来信说需要前往宣京洽谈，又好趁此机会去拜访一番皇甫家探明一些病情，怕是还要再过些时日回来。郡主边走边翻开手中的账簿。同文司宥相识共事多年，亲身照顾不谈，同文行在宣京部分产业她自然也是论得上有份，照理而言本应当同去。奈何实在诸事缠身，学堂一事尚未解决，组织也好与清崖书院的交接也罢，光是这账本上一溜开支便有的她喝一壶的了。郡主看帐越看越头疼，干想了一夜，心说怎么半点长进也不见？ 在风的催促下，风铃还在不停地打。 放好账簿，随手套件披风，郡主踱着步便朝着窗走去。 这风铃还是前几天和林珊上庙里求的，大师开过光，也有保佑开年万事如意之意；风打得铃铛摇摇欲坠，总让人觉得心慌，得把它取下护起来才是。刚一靠近，窗外风也打，掀起披风一角，引得郡主也不由得有些瑟缩，拽着领口不肯松，就这样足尖轻点，乘着风对着摇晃的风铃伸出手。不曾想窗外有人却抢先了一步，抬手便轻轻安住了被风裹挟的风铃，周遭一切忽然安静了。 抬眼撞见的是一片白，高瘦的身形挡住了风，将自己也笼罩在身影之下了。 铃铎不语，见一念念不忘之人，迎上一幅眉目含情桃花面。 原先睡眼惺忪的郡主愣住了，翕动的双唇一时间说不出话。 “……文司宥？” “你怎么进来静悄悄地，”郡主责怪道，“也不让下人们来说一声。” “不必要大动干戈。”文司宥轻描淡写一句话，只是将方才解下的貂皮大衣盖在了郡主身上，尤其遮盖住了略显冰凉的双足。两个人靠着塌共倚，低头又去抓郡主的发尾，捻在掌心里玩了又玩。 “更何况，若是光明正大地去敲正门，只怕是内兄不会这般轻易放文某进来的。” 这话听上去倒是不假，即便花忱没在明面上对二人的婚事说些什么，背地里却早已跃跃欲试想和文会长好好斗一次法。若是面对面遇上在正院练功的花忱，不精武艺只懂枪法的文大会长多半被折腾得够呛——总不能对着未来大舅哥举火铳不是？ 想到这里郡主也忍不住奚落几声，“倒是显得鬼鬼祟祟的了。” “哦，那还请花家主说说，文某光明正大来看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是何故鬼鬼祟祟，要教花家主笑话至此呢。” 郡主故意不答，故意偏首躲开文司宥点过来的手指，逗趣至此也不负责收拾，只是低头吃起了米花。 刚爆不久的米花尚留有余温，裹着结成块的糖壳儿，晶莹剔透得如同宝石一般，用牙一咬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甘甜溢于口齿之间。郡主嗑着米花，心里想的却是这米花比河坊街那头爱坑外地人的小贩爆得要酥脆多了。 “甜的，”她说，伸出手贴近文司宥的唇角，“霁月，你尝一个？” 文司宥权当她是在蒙混过关，半笑着，也不过多计较。在低头顺应的那一刻，米花就此落入口中，郡主抬眼望他闭着眼细嚼慢咽，看光下鼻梁架着的镜片在侧颜圈住一层光晕，点于面颊，亮得惹人注目。 尽管重见天日，所见之物终究是只剩下了一层模糊轮廓，还是需要靠西洋镜视物。常年不见光影早已让文司宥养成了聆听的习惯，总是闭着眼听着什么，晃动间那层光晕缓缓上移，渐渐拂上了合拢的眉目，好似暖阳亲吻双眼。 咽下口中那一块甜物，文司宥唇齿微动，“其实......我此番进京......收到了陈院长的邀约。” 今时不同往日，正是百废待兴回春之时，明雍书院想趁此机会广招人才重振院声，自然也是再合适不过。 “这不是好事吗？”郡主轻笑，“先生当年主动请辞也是时局所迫，能有机会重返学院教书，又岂能轻易错过？” “话是如此，”对方反握住自己的手，“只是从南塘一路而来，学堂一事，文某也是有所耳闻。” “有教无类，学识在内而长技在外，如此，有心向学之人得以求识，小儿得以开蒙入门，年长者亦得以启智，届时南塘百姓皆可文，或多或少拥有谋生的技艺，你的想法不错，只不过……花家向来不善经营，如今不只那花家学堂，清崖书院在南塘的诸多事宜也全权交由你负责，开支花销，想来分量不轻。” 郡主听罢心间微动，“霁月的意思是……要留在南塘？” “文某一介商人，教书所求不过一个新字，能让文某拥有识新之机的地方，又何止明雍书院一处？于南塘，同你一起，岂不更好？” 话已至此，郡主自然也不会拒绝，诚然学堂资金周转一事将来定会向文司宥加以讨教，可教书任职，却是她万万不曾设想的，“你……真的要在南塘求那个新字吗？” “此话不假。” “好，”郡主笑应，“有先生相助自然是再好不过，那么文先生，未来诸多事宜，还请多指教了。” 她曾叫过文司宥无数次先生，各有深意，只是这一句“文先生”，唤得真切，与过往的师生之情别无二致。如今明雍少了一位黑榜先生，南塘多了一位算学老师，看似什么都变了，唯有其背后的身影是不变的。 二人又互相倚靠着念了些事，几面残香已熄，配合着齿尖迷糊的甜腻，身子莫名就暖了起来，也熏得失眠人困意复起，又挣扎着不想就此垂目。本就少眠的郡主点了数下脑袋，中间还是支撑不住，再一坠，就枕在身侧人的肩膀上。 “花……？” 听得自己的名字，将眠人也只是任性地就这衣物蹭了蹭，这是要睡着了。复听到头顶那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接着便是重心一轻，是被人抱了起来，又放回床上了。 女子安睡时总是显得精巧，碰上床铺的郡主触碰到身下一片柔软，便下意识翻身挪了挪，须臾就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望睡颜沉思片刻，文司宥方想抽身，听见窸窣一片，手就这样被攥住了。 于他而言，镜片之下，万事万物朦胧一片，恍若雾里探花，在他低头俯视的时候，在镜片与现实的界限之处，真实与虚惘交汇的地方，也只有逐渐贴近，这层雾气才能缓缓散去，浮现出经年以来他最想看到的面容。他想这或许不算是一件太坏的事，至少为了如此，为了再见到那记忆中最为欢喜的容颜，他不再下意识躲开，而是会前行着去缩短那层距离，去拨开那些雨雾。 他扶着床沿缓缓靠近…… “文司宥......”朱唇轻启，微弱的吐息扑在面上，困住了趁人之危的采香贼。 “我好困啊......” 文司宥支手扶了扶镜片，凝视了须臾还是叹了气，伸手顺了顺郡主的头发，又将那貂皮大衣往上掖了掖。另一只手仍旧被郡主攥着，他刚想脱身，郡主倒是攥得更紧了，喃喃道： “别走......” 这手终究还是没能松开。 “睡吧，我等你睡着。” 岁月终究是太静，室内有窗，窗上有铃，铃乘风间，风间有梦。 至于之后花忱究竟是如何提着剑风风火火闯进屋内，看到自家那朵翠玉雕花大白菜是如何窝在别人怀里安睡的，那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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