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狮零】你的样子

獅獅的兔兔小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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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欧在等那个孩子醒来。

少年的脸跟一万多年前一样，睡着了也能隐隐看出倔强的神情。雷欧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睛，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光之国的那个房间里给他讲故事。

熟悉的气息由远而近，雷欧不用抬头也知道，是阿斯特拉回来了。

“哥哥去睡吧，这里有我呢，”阿斯特拉推了推他，“赛罗要是醒了我马上叫你。”

雷欧坚决地摇头，阿斯特拉只好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两人相对无言，直到他们都听见了下雪的声音，与此同时天色微明。

有人来了。

阿斯特拉在心里说。

“有人来了。”

雷欧站起来，对他使用了少见的命令语气：“阿斯特拉，你留在这里。”

“哥哥——”

“我出去看看。”雷欧简短地说。

阿斯特拉看着雷欧凝重的神色，感到过去惨痛的回忆还压在哥哥的身上，像k76林立的巨山一样殷红而沉重。

每次阿斯特拉在一边看着雷欧和赛罗训练时，他都会感到奇怪——那些山峰折断的时候，居然没有流出血来。

阿斯特拉没有再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雷欧，直到那个坚毅的背影在风雪中隐没。

从小就做着英雄梦的雷欧，勇敢而强大的雷欧。

哥哥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

阿斯特拉看到少年紧皱着眉头，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赛罗？”他看到少年的双手也紧紧地握了起来。

是做噩梦了吗？

光芒很少能照进他们睡着的地方，但因为没有风，所以也不觉得很冷。

雷欧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孩子在帮他擦掉那不可言说的痕迹，然后他醒了。少年的目光冷不防地与他撞上，瞬间就像见鬼了一样地逃开。

山洞里依然弥漫着酒味，只是没有昨天晚上那么浓烈。

酒似乎是个好东西，雷欧想。

经过了几百年的相处，雷欧早就能从少年脸上的细微表情里猜到他在想什么。孩子的心事总是很好猜的，更何况是赛罗这样不擅长隐藏的孩子。

他轻轻帮少年擦去了昨夜的痕迹，觉得心里轻松了些。然后少年抬起头来，像要洞穿他的灵魂一样地盯着他看。

少年的眼睛像两颗燃烧的星星。

然后少年突然开口，破天荒地叫了他一声：“雷欧师父。”

两道目光交汇了很久，直到雷欧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雷欧的眼神不再像当初看着他折断山峰劈开巨石时那样，是看孩子胡闹的眼神。

“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吗？”雷欧的声音像雪花一样轻。

“我想。”

于是雷欧的故事开始了。

少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每天晚上训练结束后就会拉着他找个地方坐下来，自己乖乖地坐在他旁边，两手撑着脸看他，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少年每次露出这种天真无邪的表情时，总会让雷欧忍不住盯着他看，直到那孩子催他快讲。

那副修行甲被少年脱下来，丢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是他们目之所及，唯一不属于k76的东西。

有时候少年会一边吃东西一边听他讲，吃的无非是年糕，或是阿斯特拉带给他的其他什么零食。雷欧不喜欢甜食，但少年递给他的时候也不拒绝，任由甜味渗透在呼吸之间。

L77星的生活很快讲完了，雷欧开始讲到母星那次毁灭性的爆炸，他以为弟弟已经罹难了，于是在宇宙中四处流浪。

少年听得停止了咀嚼，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雷欧经历过的孤独包围了——那种他从出生时就似乎摆脱不了的、无形而浩大的力量。

他渴望摆脱孤独，又害怕摆脱孤独。就像他想跟其他孩子一样，却又害怕跟其他孩子一样。少年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他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只是想成为一个像雷欧一样，能把自己藏在过去的故事里的人，不管故事里的人是被冠以“英雄”的名号，还是别的。好与坏，善与恶，这些通通都不在少年的字典里。

只是少年不知道，他听过的那些英雄故事，其实都是在L77星上流传的苍凉传说。而这些本该与L77一同死灭的传说，最终与k76的尘沙一起成全了少年。也可以说，是少年成全了自己。

那些传说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雷欧经历的故事却是真实不虚的。

雷欧讲的故事虽然惊心动魄，但少年听故事的这段日子却过得波澜不惊。直到一枚头镖从天而降，解开了在他心中盘桓已久的疑问。

迎面而来的风雪让雷欧头脑清醒，他双手握拳，大步走出了山洞。很快，他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渐渐向他走来，越近越觉得熟悉，但雷欧仍然紧绷着肌肉不敢松懈。

“赛文？”

雷欧很惊讶，虽然赛罗受伤的事情，他在昨天晚上就用奥特签名告诉了赛文，却也没想到赛文会来得这么快。

“雷欧，好久不见。”赛文简短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看见雷欧呆了呆，随即握住了自己伸过来的手。

“赛罗怎么样了？”他见雷欧不说话，急得问了一句。

“他没什么大碍，”雷欧说，“很抱歉，是我没保护好他。”

“他醒了吗？”

雷欧摇了摇头：“还没有。”

“我去看看他。”赛文的语气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冷静，跟诸星团一样。

父亲看望自己受伤的亲生儿子，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连雷欧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是和平时期了，赛文却至今没有跟他的孩子相认。

虽然跟赛文在地球上相处了很久，可雷欧却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因为樱子的事情，他还误会过赛文。但也是因为樱子的事情，他才改变了对赛文的既有印象——为保护地球和人类不惜一切代价的“冷血”战士。

跟樱子不同，赛罗体内流淌的是英雄的血液。命运多是阴差阳错，后来阿斯特拉，他的弟弟与樱子的感情无疾而终。

雷欧跟赛文并排走着，在不经意间看见他带了一包黄豆粉年糕。不管是在孤儿院还是其他地方，这种年糕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点心，雷欧不知道赛罗为什么这么喜欢。

雪渐渐停了。

为了人类他可以做什么？

在农马尔特事件后，赛文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宇宙监狱里，每个犯人都漂浮在空中，他也是一样，每天大脑空空，似乎什么都没想过。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正在为了人类越狱。在这之后，他甚至因为人类选择放弃自己的母星。

但赛罗，他唯一的孩子，自己为他做过什么呢？

为了“和平”，为了“正义”，他为了这些冠冕堂皇的宏大概念，理所当然地忽视着赛罗。直到最后，他几乎就快忘了，把赛罗送去孤儿院曾经是他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何况，自己真的是为了“正义”吗？如果真的是这样，农马尔特事件他就不该插手。

这些年他对赛罗的了解，大部分还是通过雷欧，至于以前，赛文只记得他喜欢黄豆粉年糕。

其他的回忆呢？

几乎什么也没有。

他和雷欧来到山洞，看见阿斯特拉正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那时候的少年不知道自己将成为真正的英雄，赛文不知道他和赛罗会以怎样的方式重逢。冥冥之中，他们被命运之神推入各自的牌局。

“好。”

“那现在讲吗？”少年问，拉着他的胳膊坐下来，虽然脸上没有多少兴奋的神情，但他的语气还是出卖了他自己。

“晚上吧，”雷欧回答，“晚上最适合听故事了。”

少年摸了摸鼻子，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没人能强迫雷欧做什么，只是在心里希望天能快点黑下来。

“阿斯特拉来过了？”少年无意中看见了一包年糕，在他一直没有留意的角落里沉默。

他指着年糕问雷欧。

雷欧摇头：“是赛文。”

少年的眼睛睁大了：“他来干什么？”

雷欧盯着他不说话。

“来看我？”

“嗯。”

“多管闲事，”少年站了起来，“还要装作很关心我的样子。”

“赛罗，别这么说，”雷欧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严肃，“至少你不该这么说他。”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他又不是我什么人，还假惺惺地委托你来照顾我。”少年赌气地一甩手，那包年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飞出了山洞，像只迅捷的白色小鸟。

然后他看见雷欧紧皱着眉头，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年见过好多次了。

雷欧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但是瞒着他。

“雷欧……师父？”

少年慢吞吞地坐回雷欧身边，雷欧似乎生气了，一眼也不看他。

“赛文他……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

“我有父亲吗……雷欧？”他又小心地问了一句。

“赛罗，”在少年把头转过去的时候，雷欧摸了摸他的头，“你父亲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会高兴的。”

“师父……”如果他有父亲的话，他会期待自己长成什么样子？

太虚幻了，少年想，父亲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词语，抽象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艰苦的训练让少年脱胎换骨，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修行甲的重量了。过不了多久，自己或许就能挣脱它的束缚，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

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

雷欧也会离开k76吗？

答案是肯定的，雷欧理所当然地要回光之国，继续做他的教官。

那我呢，我去哪里？

我能跟雷欧一起回光之国吗？

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少年忍不住朝雷欧身边挪了挪，近到能听见雷欧有力的心跳声。

少年其实有很多害怕的东西，比如嘲笑，比如欺骗，只是他习惯了以恨来掩盖恐惧。当身边出现了一个足够了解自己的人时，少年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恐惧渐渐消退，少年看着雷欧的眼睛，在一瞬间相信了光之国会接纳他。

阿斯特拉并不了解光之国的其他人，包括赛文，以及哥哥雷欧保卫地球的那段时间——雷欧很少跟他提起在地球时的那段往事。

但阿斯特拉还是记住了那些名字：百子，梅田香，梅田通。

以及救过雷欧的大江樱子。

百子被圆盘生物杀害，梅田一家被圆盘生物灭门，连体育俱乐部也成了一片废墟，后来盖起了别的建筑。雷欧，也就是凤源在地球上生活的痕迹全被抹除了。

再次见到雷欧时，阿斯特拉明显感到他的放松，像是卸下了背负已久的重担。

“哥哥，我们现在去哪里？”

“光之国。”雷欧回答他。

雷欧记得自己问过百子一个问题。

“百子，如果我是宇宙人的话，你会怎么样？”他们坐在同一排秋千上。

“我不在意啊。”

“那，如果我是邪恶的宇宙人呢？”

这次百子低着头想了一会儿。

“那我就亲手杀了你。”她转过脸对他笑了笑。

“不过，”百子很快收敛了笑容，“凤源怎么可能是邪恶的宇宙人呢？”

一万多年过去了，百子的相貌他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可这段对话却记得很清楚。

雷欧翻了个身，凝视着猩红的天幕。

蓦地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非要有爱人不可？

更重要的事情不是有很多吗？

爱的结果都是痛苦。

就在这时雷欧听见了一种声音，他站了起来，循声走去。

赛罗今天睡得很不安稳，雷欧看不到他在修行甲下面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习惯性地把披风盖到少年身上，在他身边躺下了。

时间对永生的战士而言是很模糊的，在k76的漫长岁月里，雷欧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少年吸引的。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亲上了少年的嘴唇。

少年动了动身体，似乎要醒了，但到底还是翻过身又睡去了。

雷欧想起他看过的那段立体影像，少年自以为没有被人发现，于是将手伸向了火花塔，但还没有碰到的时候就被赛文阻止了。

在法庭上播放的也是这段影像。

赛罗坐在被告席，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能看到那孩子微微颤抖的手指，还不时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然后又抬起头来左顾右盼。

第一次看那段影像的时候，雷欧心中有些内疚，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但在法庭上第二次看时，不知道为什么，雷欧觉得火花塔跟少年是互相吸引的。

在宣判之前，少年突然看向了他，雷欧有些奇怪地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少年的眼睛跟以前一样漂亮，可是也一样警惕。

雷欧的周围是旁听的其他几百人。

少年看着雷欧，脸上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还记得我？

记忆是一种很难说清的东西，有时拼命想回忆起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而有时没有刻意去想，却总有些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里。

梅田通是为了保护一个弃婴而被撒旦莫亚杀死的，那时百子和小香早已被希尔巴布尔美杀死了。

被小通保护的那个女婴大概很像他的妹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用身体保护着那个婴儿。

小通的死亡给雷欧带来的震撼远甚于百子和小香，虽然她们也死在圆盘生物手上，但他毕竟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惨状。而小通却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小莫亚一下一下地啄死的。

当那些该死的怪鸟向小通飞去的时候，雷欧无能为力——他要拼命扶住那栋摇摇欲坠的大楼，楼内的人还没有疏散完成，他不能去帮小通。

一栋大楼里的几千条生命，甚至更多，与一个男孩和一个婴儿的生命相比，孰轻孰重？

必须要选择一个的话，你会救谁？

以前诸星团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当时回答的是我都要救。诸星团听后紧皱着眉头，显然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对他说了一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

他知道，诸星团一定会二选一。

“很抱歉，队长，我不喜欢做选择。”他记得凤源的回答是这样的。

凤源真的不喜欢做选择，但当他孤军奋战的时候，凤源已经成为了雷欧。

雷欧已经会做选择题了。

那么，还是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上来。

大楼里的几千条人命，跟两个孩子的命相比，孰轻孰重？

哪怕再问雷欧一千遍，他的回答也是一样的——生命不分轻重。

可他不是神，不能同时保护天平两边的生命，哪怕他们是一样重的。

当雷欧解决了撒旦莫亚，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小通身边的时候，小通已经死了，但他怀中的婴儿还活着。雷欧用颤抖的手轻轻帮他阖上了眼睛，他知道小通是想履行对妹妹的承诺。

小通是雷欧在地球上认识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小通都不像阿斯特拉，但雷欧还是把小通当成自己的弟弟一样地关心爱护，这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他对阿斯特拉日甚一日的思念和忧惧。

雷欧熟悉的所有人类都去世了。

少年默默地听完了整个故事，看着雷欧把目光投向很远的星星。

“雷欧。”

“你是英雄，对吧？”

雷欧苦笑了一下：“是吗？”

“……不是吗？”

“好了，你该睡觉了。”

少年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星星好像也在看着他一样地眨着眼睛。他又转头去看雷欧，雷欧已经闭上眼睛不理他了。

再怎么看，也看不到雷欧的母星，看不到当初的那个王子，少年也闭上眼睛不看了。

他心潮汹涌，因此失眠了一整晚。

L77星的王子，凤源，还有雷欧。他的人生，比少年听过的任何一个英雄故事都更加传奇。

但这样的人却认为自己不是英雄。

少年看着雷欧，几乎能感到他均匀的呼吸，却觉得他的面目模糊不清。

大千世界，茫茫宇宙，无处不可为战场。

那是一颗雷欧早已忘记名字的星球，浓烟滚滚的大地上铺满了战士们横七竖八的尸/体，很快又化为无数光粒子，消失在寥廓的天际。

连空气都是腥甜的，雷欧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鲜血和汗水灰尘的混合物，却发现手臂疼痛难忍。于是他换了另一只手，遮住天光的同时也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战士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一声呻吟。

这声音是……

雷欧警觉地循声望去，看见远处的一片废墟下有一位战士，似乎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正吃力地试图抬起头。

但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这个动作尝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当他成功地抬起头时，雷欧已经赶到了他面前。

还有人活着！

“你没事……”

那位战士笑了笑：“当然没事。”

雷欧僵在原地，忘了要说什么。

被困的是赛文。

“您……怎么在这里？”

“警备队的其他人都在战斗，我怎么能躲在观测室里，”赛文稍微偏了偏头，“别说这么多了，先帮我脱困吧。”

受伤的手臂使不上力气，雷欧试了好几次也无法挪动赛文身上的巨石。

“用手镯啊。”赛文忍不住提醒他。

对啊，雷欧想，自己以前用过，这会儿却忘了。

赛文浑身是血，虽然不想让雷欧扶着，可让他独自走路确实很困难。雷欧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在一瞬间想明白了刚才战斗时那道光的来源。

“赛文，谢谢。”

“不错嘛，”赛文皱着眉头笑了几声，“看出来了。”

队长教得好。

不过雷欧没说出来。

“额，队……”

“想叫就叫吧。”

雷欧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叫。

在赛文还是诸星团的时候，总让雷欧想到自己的父亲和师父多琉，而事实上诸星团确实是第二个多琉，虽然雷欧只叫过他队长。

在他还需要训练才能打败怪兽的时候，只要诸星团在场，自己就会很安心。虽然保卫地球的那段时间让他压力巨大，尤其是圆盘生物毁灭了mac队之后。那时候的雷欧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独自消灭敌人，多亏了诸星团对他的训练。可他还是救不了所有人，哪怕是小通。

“雷欧。”

雷欧重新感到肩膀上手臂的重量。

“啊？”

“你变了。”

变了？

一阵大风刮过，卷起的黄沙让两位战士都迷了眼睛。

雷欧一边抬起那条疼痛的手臂来揉眼睛，一边问赛文：“什么地方变了？”

赛文脸上的愧疚一闪而过，继而露出欣慰的神情：“这么多年过去，你越来越强了，这很好。”

雷欧想了想，确实是这样。

“我没能救下那个孩子。”赛文突然叹了口气。

“您说什么？”

“我被埋的地方还有一个孩子，”赛文低声回答，“我用最快的速度赶来，可还是晚了。”

雷欧一愣。

赛文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每次雷欧要去救不可能救回的人，诸星团总会在权衡利弊之后要求他放弃，不惜使用会缩短寿命的念力也要阻止他幼稚的行为。

“对了，”赛文说，“赛罗那孩子，他还好吗？”

赛罗，300岁生日快乐。

一盒黄豆粉年糕，另一盒是红糖糍粑，被一个画着皮古蒙的纸袋装着，盒子之间夹着一张字条。

少年站在老师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从身后抽出来一只手。

那天的少年奇迹般地认真听了一天的课，一点没分神，放学后也没有找茬跟别人打架，而是乖乖回孤儿院了。

我已经三百岁了，他想。

他舔了舔指尖上的黄豆粉，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这些东西是谁送的？

知道他确切的年龄，还知道他的生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少年的生命中有太多的谜团，等待着他长大之后一一揭开。

此时三百岁的少年被远处卖气球的男人吸引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印着皮古蒙的蓝色气球。

红加蓝是很好的配色，但那时，红蓝的少年因为自己的肤色被其他孩子当成笑话，红与蓝似乎不应该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少年想了想，摸出一枚硬币——他前两天捡的。

“我要那个。”他指了指最大的气球。

光之国人都会飞，气球却只能在空中流浪，完全不能左右自己要去的地方。少年最喜欢的皮古蒙，虽然也是怪兽，却力量弱小，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昼即是夜，春即四季。在光之国的夜晚，火花塔的光芒也只是比白天稍暗一些。直到多年以后被流放到k76星，少年才看到了真正的夜晚。

少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又把那张字条拿出来看。刚劲有力的字迹，没有署名，少年觉得莫名其妙。

不会是恶作剧吧。

看着看着，他渐渐觉得有些无趣，就闭上眼睛睡了。

皮古蒙的气球被少年绑在了孤儿院里的一棵树上，这样他就很容易能看到它。不过只过了几天，皮古蒙就瘪了下去。

一年又一年过去，战争结束了，少年长大了，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仰望起远处的等离子火花塔。

在k76修行的最后一天，一枚头镖从天而降。少年拯救了光之国，从罪人变成了人人崇拜的英雄，从此有了父亲。

光之国最大的广场热闹非凡，无数人聚集在这里，聆听着奥特之王振奋人心的演讲。

但少年什么也没听见，他看见远处的雷欧正注视着他，眼中充满了欣慰。雷欧没有对他说什么，只是对他微笑着点点头，在听完演讲之后，和阿斯特拉一起转身离开，在一同离去的茫茫人海中隐没了。

但少年固执地寻找着雷欧的身影，直到赛文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爹。”

“赛罗，我们回家吧。”

回家？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回家这个词，可惜他刚刚哭过，不会轻易再哭了。

在一小时前，他还看着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妻，在心里羡慕他们。

十小时前，他还以为刚刚与自己相认的父亲死了。

今天以前，他还是光之国的罪犯。

现在人人都赞美他，跟从前因为肤色见到异样的目光一样，他现在见到的都是崇拜的目光。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做个英雄，守护光之国。虽然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终究还是实现了。

在回家的路上，少年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雷欧的那个眼神。跟雷欧在k76相处了几百年，少年早就能看穿他的眼神了，雷欧既不擅长掩饰也不擅长撒谎。

电光火石间，少年明白了一个问题。

雷欧为什么要一直帮他？

父亲和雷欧的交情，以及危难时的托付，甚至爱，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身上有雷欧未死的理想。如果雷欧当年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也会像他一样保护光之国一样地保护自己的母星。

雷欧和他是一类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雷欧精心打磨的一件作品。

而这就是雷欧想要的。

他实在是太过幸运，有机会让自己的生命像火花塔一样灿烂地燃烧，以至于在懵懂无知的过去时常忍受着情感世界的残缺。

或许这就是燃烧的代价，少年想，生命总不会是完美的，哪怕自己是奥特曼。他生命中有关雷欧的所有谜题，终于都解开了。

但那只是他以为。

光之国的夜晚像是阴沉的白天。

赛罗静悄悄地开了门，想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这些天做的任务太多，现在只想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到天亮。

在客厅的沙发上，赛文正抱着双臂，转过头来看着他。

准备悄悄穿过客厅回自己房间的少年英雄觉得十分尴尬，他清了清嗓子。

“咳咳，老爹。”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突然有了亲人，他有些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

赛文起身摸了摸他的头：“回来了。”

“……嗯。”战士的手好像都是这样的，粗砺又温暖。

“饿不饿？”赛文突兀地说了一句。

奥特曼虽然不像人类需要一日三餐来维持生命，但偶尔也会需要食物帮助恢复能量。

赛罗摇了摇头：“我想休息了。”

“也好，”赛文微微一笑，“幸好你及时回来了。”

“及时……光之国发生什么事了吗？”少年本能地问道。

“没有，”赛文起身陪他一起走到房间门口，“不过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哦。”没事就好，赛罗已经看见他床头的皮古蒙玩偶了。

明天要不要去看雷欧训练那些小孩？

他迷迷糊糊地想。

赛罗小时候很少去竞技场，虽然那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打不过他，但和孤儿院的孩子一样会嘲笑他，而且嘲笑的理由还多一条——他没有父母。

少年最近天天来竞技场，每次都坐在看台的前排。他现在是悠闲的观众，可这场演出实在不算精彩。

不仅毫不精彩，简直可以说是乏味无比，那些孩子似乎跟他刚到k76时一样毫无基础，雷欧在耐心地给他们开手。教学的场面毫无观赏性，还不如老师在课上放的格斗录像。

但少年托起下巴，看得津津有味——当然是因为教官是雷欧，不然他早就睡着了。

少年几乎在看台上坐了一天，一直到晚上，竞技场的光芒也暗了一些。其他观众都散了，他还坐在那里，两条腿一前一后地晃荡。

觉得有些坐累了，少年干脆躺在看台上。他看见雷欧向他走来，他知道雷欧早就发觉他来了。

“嗐，”少年向他挥挥手，“本来以为你在k76训练我是屈才了，没想到在竞技场才是。”

雷欧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最近没任务？”

“老爹说我最近任务做得太多了，要歇一歇，”少年理直气壮地站起来，“我好像快有你高了。”

他还用手比了比，不过被狮子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职业病啊你。”少年甩开他的手。

“是有点，”雷欧微笑着看他，“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来看你上课，不行吗？”

“赛罗，你早就不需要这样的基础训练了。”

确实。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离开了k76，他觉得自己和雷欧一下子就疏远了起来，明明雷欧对他的态度跟以前一样，自己也没惹什么乱子，任务也都基本完成得很好。

“对了，”雷欧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拿在手里差点忘了。”

少年看着他变魔术一样地把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出来。他看见雷欧手上拿着个皮古蒙玩偶，不太大也不太小，很适合晚上抱着它睡觉。

他在心里撇了撇嘴，怎么说呢，猜到了。

不过还是很喜欢的，他把皮古蒙接了过来，清清嗓子。

这种时候，似乎应该说“谢谢”？

对着雷欧他是绝对说不出来“谢谢”的。

“生日快乐，赛罗。”

“咳咳……那本少爷就收下了。”少年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本来想在你生日那天给你的，结果又有任务，只好晚了些，”雷欧微笑，“喜欢吗？”

“……嗯。”

雷欧挠了挠头，好像有事忘了。

“对了，你好像有事找我？”

少年点点头：“我和老爹……吵架了。”

这是雷欧没想到的回答。

竞技场外的道路两旁都是大树，一阵风过，吹得树叶飒飒地响。

“怎么会？”雷欧问，一边把少年拉起来。

总不能让他在看台上睡一夜。

少年反常地毫不反抗，雷欧看他一脸的沮丧，收到礼物时的那股兴奋劲儿全没了。

“怎么了啊？”

“雷欧，你知道我母亲是谁吗？”少年握紧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赛罗，”雷欧隐隐地猜到了他们吵架的原因，“在我和赛文认识的时候，你就已经出生了。”

“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赛罗低声说。

“我不知道，赛罗。”

“为什么老爹不告诉我？”

“……赛罗？”

雷欧感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少年英雄也有脆弱的时候，他被雷欧拉着出了竞技场。走了一长段路后，少年捏了捏他的手。

雷欧转过头看他。

怎么了？

“这是要去哪儿？”少年喃喃。

“看你，”雷欧回答，“想回家的话你知道路，跟我回家也可以，不过进门要小点声，阿斯特拉应该睡了。”

少年睁大了眼睛：“你的家……我好像也知道在哪里。”

他思索了片刻，抬起另一只手，用皮古蒙指向一个方向。

“就在那里，对不对？”

“对，”雷欧问他，“所以你要回哪个家？”

雷欧看见少年眼中闪烁的神采，像火花塔一样明亮。

“我想回你的家。”

少年没有跟雷欧说的是，他在一瞬间怀念起了k76的大雪。地球会下雪，L77星会下雪，只有少年的故乡不会。

“好。”

“睡吧。”雷欧帮他盖好被子，房间里是少年熟悉的花香。

少年躺下闭上眼睛，雷欧等了一会儿，估计他睡着了，于是起身准备走出房间。

“雷欧。”

雷欧回头一看，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怎么了？”

“睡不着，”赛罗眨了眨眼，“为什么你们都有这么多秘密呢？”

“我们？”

“你，阿斯特拉，尤其是我老爹，”少年坐起来，“连我母亲是谁都不愿意告诉我。”

雷欧摸了摸他的头：“生你父亲的气了？”

“雷欧，说真的，”少年低下头，“以前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两种肤色，只是红色或蓝色，或许就没有那么多人笑话我了。以前他们说我是怪物，可是当我打败贝利亚了，他们又说，真正的英雄才会有两种肤色。”

那天的广场上，他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曾经嘲笑过他的人，他们被汹涌的人潮推来挤去，最后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

“赛罗，你是最特别的孩子。”

“对光之国来说吗？”

雷欧轻轻地抱了抱他：“对你父亲，对我来说都是。”

少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又问了一句。

“雷欧，地球是什么样子？”

“怎么问起这个了？”

“老爹是为了地球才被流放的吧。”

“嗯。”

“雷欧，”少年的声音在深夜的空气中静静地燃烧，“我想去地球看看。”

那颗奥特兄弟不惜生命也要守护的蔚蓝星球，那颗被赛文和雷欧视为故乡的星球。赛文为了地球和人类，甚至决定放弃自己真正的故乡。

还有那些鸠占鹊巢的人类。

在雷欧过去的故事里，人类中虽然不乏良善，可是恶人也很多，连小孩子都会做出令人发指的恶行。

突然间，少年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光之国了，他想短暂地逃离这里一段时间。

雷欧看着他，温和地笑了笑：“什么时候去？”

“我去给你跟佐菲请假，”少年跳下床，“你平时用的光屏呢？”

“在那边的架子上，”雷欧拿了递给他，“给我请假干什么？”

停了两秒，雷欧又补上一句：“要叫佐菲队长，不要直接叫名字。”

少年差点笑出来，雷欧不在乎自己叫不叫他师父，倒是对他怎么称呼别人很在意。

“去地球我不认识路，你带路。”少年飞快地打好了字，把光屏横过去给他看。

“可以我就发出去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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