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x凯文/Lost Permafrost

加载中……

-Lost Permafrost-
 沉渊冻土

当我到达测算室时，业务繁忙而多日不见的老友已经等在那里，瞥过来的视线仿佛掷地有声侃我迟到，我抬手看了眼腕表，二十一点五十七分。

他是真的忙，就连常规检查都经常做不来，这次能约上个时间正儿八经来查，恐怕也不仅仅是单纯有空。我把手上那摞表格放一边儿，在打招呼之前打量他：是受伤了。
受伤了，难怪。最强融合战士凯文·卡斯兰娜不轻易受伤，毕竟律者不是天天都有，真有那还了得。
他的侧腹衣服破损，皮肉伤清晰可见，血流却在喷涌之前就开始凝固，帕凡提的基因甚至已经催化着他的伤势缓缓愈合。观察伤势的功夫也就一瞬间，我沉静收回视线，把迟了一会儿的招呼补上。
“六小时内喝水了吗，进食了吗。”

这个“招呼”可能是把他哽了那么一下，因一时困惑而本能做出的反应使他久违地看起来像人类了些。我因为他四六不着的反应而有些发笑，好心补上一句说明：“得验血。”
他以一种正在消化某些怪异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是消化完了，这才说：“我以为是梅来主持测算。”
“恐怕让你失望了。未来一段时间，你的体检数据由我负责采集给博士。”我用笔盖轻轻敲敲手上的文件板，“——至于你的梅博士，她在加紧和团队进行第八神之键计划的最后整备。”
“……是吗。”
他若有所思应了一句，我便微微笑起来。
“她的确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才，但在生物医学上我还是要比博士强一些的。毕竟，在身为逐火之蛾的融合战士之前，我首先是个医生。”
“我知道。”
凯文微微呼出一口气。很多地方都需要梅，而她必须——也只能出现在最需要她的地方。
“那，麻烦你了。”

倒不麻烦。比起研究如何治疗崩坏病，单纯的数据测算对我而言和休憩差不太多。我指示着凯文在仪器台上躺下，按流程安置上导联组，逐火之蛾最为精粹的科技造物亮起投影，显示观测体的生命体征一切平稳。
他的体温能够冻结血液，心率由于极寒也仅有常人的三分之二，哪怕同样是御冰使的樱也无法轻易靠近凯文·卡斯兰娜——帕凡提的害血更加霸道和蛮不讲理，甚至是轻易损坏常规的医疗器械。逐火之蛾的技术部门也为此苦恼颇久，最后好歹是靠着最先进尖端的技术和人才合力整了一套设备，专门供极寒体质的凯文使用。
但采血方式反而原始且基础，得人工来：要保证他的血在抽出的瞬间不会冻结，还得不被他冻伤。采血这事需要手指灵巧，我甚至不能做基础的防护，顶多加副无菌手套，几乎是相当于徒手去碰这个冰窟窿。
好在第八律者侵略期间,我也已经不算什么正经活人了，不至于碰他一下就被冻到截肢。

就这么一小管的血，其中所蕴藏的价值就已经无法估量。因此负责给他定期测算的人员此前一直只有梅博士一人，现今也只有我一人：凯文·卡斯兰娜的一切都属于逐火之蛾的最高机密，仅有梅博士与她的技术团队拥有调动这些数据的权限，这间专属的设备室也是。如果我不恰好是名“医生”，不是处于主任的这个位置，恐怕也绝不可能拥有进入这里、主持测算的权力。
“睡会儿吧。”我拔了针头，把那管冰凉的血样放进冷藏架，甩甩因低温而轻微麻痹的手指。凯文近些年来睡眠的时间屈指可数，不论是从战友或是挚友的角度，哪怕是测算的这几十分钟，我也希望他能尽可能地进行一些休息。他用一声轻微的声音作应，很快没了动静，看上去就真的像是睡了。
但我知道他肯定没真的在睡，这种莫名的笃定源于我对他多年的熟悉与一些说不清楚的自信。果不其然，凯文的声音马上又响起来：

“阿塞尔死了。”

他突兀的死亡通告与仪器冰冷的节拍绞在一起。
这切实令我错愕了一瞬。这是个我们都熟知的，一位融合战士的名字，热烈开朗，且无疑是名强者。
他死了。

“我眼看着他被刺穿在萨尼迦的獠牙上……只差一秒……不，只差一瞬。”
人类艰难开拓一线生机的道路上染尽鲜血。我晓得他的伤势是怎么来的了，但很显然，这并没能换回一名生命活下去的机会。
“——我没能救得下他。”凯文·卡斯兰娜闭着眼睛，梦魇似的低声说。“又是这样。”
“又”。我心口有些发紧。他还在自责之前没能救下同伴的事。
“你累了。”我只能轻声地如此回复。“休息吧，他们都会在梦里祝佑我们的，凯文。”
“我无法入眠，你知道的。”他喃喃道，“我记得每一个为此牺牲的人……记得他们死前最后的模样。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触摸到他们崭新的死亡。”
“但人类的挣扎并不是徒劳无功，他们的牺牲也不是毫无意义，我们确实在接近曙光。”
“可在那之前，还要有多少人因此死去？”

……我无法回答。
事实上，这些并非针对我的质问，我也同样对着无法得到答案的虚无提问过不止一次。
对自身无力的痛恶，自责，不甘，与死亡共舞的恐惧。医师的职业理性在警告我不能过于深入地继续思考，被自己的患者带跑思路是最要不得的事，于是我把结论倒过来，轻描淡写地结束话题：“这不是你折腾自己的理由，凯文·卡斯兰娜先生——如果没有你，我们面临的情况一定要比现在更糟。”
他不作声，我便故意又添把火。
“况且若是连你都垮掉，你要梅博士怎么办？”
这个方法显然起效，在我提到梅博士的同时，凯文张了张口，但欲言又止地闭上。虽然有些阴险，但她确实是凯文明显且易触的软肋，在不会激怒他的情况下，搬出梅博士来处理局面确实能提高效率。
毕竟有些人听不进话，有些人又仗着自己头铁。从这一点来说，凯文·卡斯兰娜同时兼备油盐不进和头比铁硬，差不多是我作为医生最不想踢到的那类患者——好在我们不是。作为安抚我拍拍他的肩膀，这次是戴了防护，指尖还能微微感受到一些温和的寒意。
“多爱惜自己些，就算是为了重要的人。”

毕竟你还年轻，还有未来。天选之子，诺亚的尊客，你该活下去，而不是在溃烂的末日化作灰土。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踏上战场。”
我以为他暂时地想通了。但他躺在仪器中闭着眼睛，忽然又这样说道。
这话说得不像他，战士卡斯兰娜是人类最后也是最强的王牌，他必坚不可摧。我寻思着要如何作答，却在单薄的思索里突然意识到一些使我微笑的怒意。仪器单调且规律的声音敲在我的颅骨里，我背对着他，也确信他不会知道我此刻的表情。
于是我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我也是融合战士。”
我想他听出了我回答中的不悦，却仍淡薄且可恨地阐述道：
“在身为逐火之蛾的战士之前，你首先是个医生。”

干得漂亮。
他一字不差地复述了我十五分钟之前的话，想必就是故意要活活把人气死。受欢迎的凯文·卡斯兰娜从学生时代就不缺追捧，没有看人脸色说话的必要，所以我也清楚晓得他并不是真的故意气我，仅仅是一句单纯的叙述事实。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被他气到，因为他丝毫不肯体谅谈话对象的心情，而是一意孤行地继续说下去：“直接面对敌人是我的工作。医生的工作，是迎接战士的凯旋，并让他们一同活下去见证这凯旋。”
“或者迎接你凯旋的尸体？”
“我不会死的。”
“说得比唱的好听。”
“我不会死的。”他这次转过头，薄冰似的眼睛映着仪器深远的荧光，看向我，用笃定的语气复述。“在崩坏彻底消失之前，我绝对不能死。”
这种注视仿佛一种对峙。我与他对视了良久，叹了口气，摇头。
“你的傲慢真是丝毫都没变过，凯文。”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这次是他语中含笑，难得地终于染上了些得逞的狡黠，我便知道这次口舌之争又是我惨败，无奈之下走回到仪器旁，用手上的文件板敲尊贵的王子殿下的头。
“安静！给我乖乖配合医生工作。”
人类最后的战神总算乖乖应了，阖上冰蓝色的眼睛，在检测仪样台上等待检查流程，顺便作片刻小憩。此时我的工作就简单许多，不必再跟他拌嘴皮子，而是专注于我的本职工作：记录关于凯文·卡斯兰娜的一切观测数据，并对采集样本进行判定与分析，上报给科研部门，并保证凯文的身体状况一切稳定。
每当这时，我总能拥有大把时间去凝视好友浅眠的面容。他看起来比我记忆中的成熟了些，中间错过的五年使我对他的认知产生断层，以至我偶尔看着战士凯斯兰娜时，意气生发的少年会与他产生重叠。

我们的重逢实在是糟糕透顶，他忙于挥霍生命去斩杀崩坏，我在侵蚀之间奄奄一息，甚至没来得及说上那么一句话。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仅仅是晓得“他还活着”这一件事，似乎就足以使我感到欣慰。
某些时刻，我偶尔会恍惚觉得我不惧怕自身毁灭，毕竟真切的永眠约等于一瞬间，死后的三千烦恼都一起化灰，远比无止尽地咀嚼他人死亡来的温柔缱绻。但当我去触碰些活物，我的病人，我的战友，我的同事——活着的心跳和温度太鲜明，总是使我一阵阵地恐惧。今日我救下一个跳动的脉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有另外数万人正在死去。
而此刻，冰冷地活在我面前的挚友躺在那里。出于一切可说不可说的原因，我渴望这如尸体冰冷、如异物存化，唯独只剩心灵还是人类的活物能活下去，在这一点上，我欺骗他，恐怕他也有对我说些谎。诸如，他希望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活下去，我也是。但兴许这其中没有余力包含自己。

但这算他欠我的。毕竟有那么五年我以为我失去了挚友，也没寻思来知会我一声，他活该还。

测算时间约一个小时，接下来的事我要做的也只是等待，并出于私心将这个过程多拉长了十五分钟。直到我准点喊他起来，似乎是从浅眠中醒来的凯文张开眼睛，安安静静看我操作仪器，将导联组从他身上挨个移除。

“刚才的对话，你生气了？”
我愣了一下，这话题时效性延迟的太久，以至于我有些语塞。
“现在才问，我该回答些什么？”
凯文·卡斯兰娜眉毛都不动一下，逻辑清晰，语气沉稳：“是你叫我安静的，我遵医嘱。”
“……那就感谢您的配合？”
他坐起身，一个一个地把衣扣系好，再慢慢活动手腕和颈椎。我把导联设备收好，回身就看见那双蓝眼睛毫不掩饰地直视我看——看来是糊弄不过去了，我叹口气。
“我没在气那个。”
这下轮到他的神色有些讶异。
我承认对于他认为我不应上战场这一点确实有些气恼，但这不重要。凯文·卡斯兰娜以一种……将自己刨除在外的语气叙述一些事情，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意识到这些，但这无疑戳到了我的一些痛处，关于我希望他“活下去”的那方面。
他是战士，是人类最强的保护神，但在那之前，也是人。
我痛恨使他早早做出牺牲觉悟的世界和造成这的一切，包括已经将这种觉悟冷静咽下的凯文，默认这种可能性的逐火之蛾，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仍旧无能为力的我自己。

“凯文，你觉得自己是什么？”
他毫不遮掩地迎视我，“我觉得你早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人类之所以为人，是因其爱意，因其人性，因其脆弱与苦痛，面貌与存在无关。”我与他对视，凝视进那双北极的荒冰之中。“你无法拥抱所爱之人，但情爱永恒炽热。”
“不错。”凯文依然没有移开视线。他缓慢地、沉静地回答。“可我还如何挺起胸膛自称为人？我如是、华如是，你也如是。”
我们这些以身祭崩坏的，早已称不上人，而是支撑起文明与未来的架，是必要时可牺牲的道具。

我时常还能记起过去的凯文，野火似的肆意张扬，在人群中也发着热，是光，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存在。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他还是耀眼，纯白的、凛冽的天神，可不仅仅是寒冷，就连眼神和心也冻结。
他目睹了太多死亡，也背负了太多牺牲。人之所以为人，那是因为我们还会痛，还拥有跨越万难的意志和勇气——他跨过了，以人之意志跨过非人的鸿沟，代价便是再也无法回归为人。
凯文·卡斯兰娜不再是太阳，而是宇宙深处遥远的某颗永冻惑星，被精脆的大气与冰壳包裹成崭新的神灵。

“有时我就在想，也许是你变了，也许是我变了。”我凝视他，“有那么一点时间，凯文，我觉得我已经不认得你了。”
“也许吧。”
他不否认，有点淡薄的苦涩笑意，大约这就是责任和死亡在他身周刻下的不灭印记。
或者说，我真正地认识过他吗？

凯文·卡斯兰娜在这几年期间，是否已经因为凝视过多的死而不再是他/人类了？
我凝视他，是否又是等同于凝视死亡了呢？

我终于不得不屈服于一些巨大的失落之中，克制自己不再占用他宝贵的时间，平复心情和他做短暂的告别。医生无法拯救放弃求生之人，也无法拯救心怀悲悯之神，前者没有能力，后者没有资格。
他似乎也知道和我的对话也许只能不欢而散了，整理好仪装，也仅仅是在离开之前略微驻足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所犹豫。

“……SU。”
他喊了我的名字，接下来的话却令我怔住。

“——我并不无所畏惧。你知道的。”

归根究底，人类都是自私的生物，我们误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且有时甚至不得不逼迫自己无所畏惧。只是和我一样，和所有人一样——天平上自己的那枚筹码能做到的，永远是尽可能地换回更多的“别人”。
凯文·卡斯兰娜。他必定坚不可摧，也必破而后立。

他没变过。他还是活着的、滚烫的，只是在与命运的抗争中不得不蜕变。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只是得到这个确凿结论的瞬间，叹息就已经突破胸腔倾泻而出，那是种难易形容的热度，而我无法控制——在挚友错愕的目光之中我快步走向他，久违地，仅仅是稀松平常地拥抱了他一次。
“等等、SU……！”
我一定是吓到他了。凯文下意识地试图推开我，他畏于自己伤害到任何人——当然我没忘记他会使一切冻结。但我不惧这个，只是他独自忍受严寒太久了，无论是出于哪一种原因，我都久违好好地碰触挚友，哪怕是一个短暂的拥抱。

痛觉。
甚至已经不是冷，而是直接使活着的一切直接冻结的疼痛，并且立刻又转变为说不清是灼还是刺的麻痹感。就这么一会儿罢了，我就几乎失去了一切生物应有的知觉。但他很快态度激烈地甩开我，看着我的眼神愠怒且鲜少地惊魂未定。
“你在干什么！疯了吗……！”

唉，也许呢。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发紫，发抖，细碎地结了一层纯白的微霜。但他看起来比我这个冻害受灾者还紧张，想要靠近我又硬生生止住脚步，蓝色的瞳孔里燃着气急败坏的火。
他的心率变了，居然比平时要多出一些，接近一个正经意味活着的人，是每分钟七十下。他这副模样反而久违地使我感到些快乐，一瞬间我甚至思考时不时用形似自残的方式换取这种观察机会的可行性。但肯定不行。凯文的呼吸很快平稳下来，眉头紧蹙着，嗓音有些干涩。
“……伤势如何？”
“这种程度，我觉得大概不足以称为伤势。”
“你在想什么？”
这句大约就是责问了。我只是微微地笑，发自内心且不想掩饰，并真切地感受到使他发火的快意，奇妙地想用一些虚无缥缈的、语意朦胧的方式回答他：

“在想往昔，我亲爱的朋友。”

FIN.

苏x凯文/Lost Permafrost

章节目录

阅读设置

苏x凯文/Lost Permafrost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