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颂歌

Dithyrambus

畴昔

2025/04/03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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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thyrambus

/*我流乐队 pa
　　捏造两人国中同班，含有大量歌曲代餐
　　约 2w 字，ooc 和 bug 属于我
　　明明是彰人的生日但是不小心写出了小冬回忆录真的非常抱歉！
　　基本是想到什么写什么，比较乱来的一篇……
　　对音乐的了解少之又少，文中的相关描写基本都是查资料或者臆想，如有错误请指出
　　写的时间跨度比较长，可能会有点突兀……
　　时间笔力受限或许写成了比较冗长无聊且虎头蛇尾的作品感谢你能看下去*/

刻板印象的这座城市总是庄重的，而刻板印象里这里的冬天更加凛冽肃穆，皑皑白雪覆盖着屋顶和大街，天空灰暗而鲜有阳光，世界的颜色似乎都被冲淡了几分，然而并非表象与印象里的凄寒，或许探入门扉之中，还能感受到各家的灯火与供暖营造出的温馨。
　　不过的确这座城市给青柳冬弥一种与东京完全不同的感受，比起高楼林立的繁华，历史显然在这里留下了更多痕迹，恢弘的教堂，沉黄的雕塑与纪念碑，遍布的各类博物馆……漫步于大街之上，他也很难不联想到这座古老的城市与古典乐的深厚渊源，还有它既厚重又沉重的过去。
　　尽管 3 月已经能算是初春，这里的严寒也仍未完全褪去，当他从砖块堆出的步道缓缓踱步，直至走进那间著名的音乐厅，去到自己的位置，再度站在谱架前时，冷意还顽固地裹在身上。也是伴随着打开琴盒，耐心地在弓毛上擦上松香，淡淡的气味扩散到鼻尖，随后在拉起弓时冒出微微的粉尘，身体才渐渐温暖起来。
　　这张专辑的主题是冬天，安静而凄寒的季节，那支流行乐队却选择使用大编制的管弦乐来表现，他将目光移向坐在钢琴前演奏着 live 上的 intro 配乐的人，从他和指挥的聊天里隐约听到，他是一位中提琴手，据说是他写完了整张专辑的管弦乐。
　　他随后低下头，认真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分谱，注意着先前练习时圈点勾画出的地方，默默地在心里提醒自己如何处理，然后流畅地将其奏出。时间不算多，今天在音乐厅合奏、扣细节，明天便要正式演出，虽然大家的技术都足够纯熟，但乐团是一个整体，对于还不算特别熟悉的曲子也必须付出精力磨合协调起来。
　　他明白加入这个乐团只是对还是学生的他的一次历练，然而他也从未想过会和流行乐队合作，他们的音乐展现的东西，和自己过往的十多年人生里所接触的东西，大概相去甚远吧。自幼就浸在古典乐里的他，真的能表现好这种融合的所谓新潮？他不禁怀疑起来。
　　主唱戴着耳机，好像在轻哼着什么，木吉他手将变调夹夹上，开始一次次地扫弦，电吉他手和电贝斯手忙着将线接上音箱，鼓手为自己打造了一个透明的小房间，不断地将鼓棒挥至鼓面与镲面……不知为何青柳冬弥觉得这场景不是第一次见了，却又难以想起究竟类似的记忆被安放在何处，他呆滞地望着眼前纷繁忙碌的人们，手中已不自觉地停止了上弓下弓。
　　坐在阶梯上能将最底下的场景看得很清楚，这支管弦乐团共有六十人，据说是这个国家在“融合风格”上做得最好的管弦乐团，即便如此，这其中还是有一些乐手和他一样，第一次参与演奏流行音乐。
　　今天的历程无非是一次次的合奏，对于他来说，一遍遍地拉着同一段旋律的过程，他早已习惯了，所以尽管乐团合练还是新鲜事，但毕竟左下颚上抵住的只是自己的小提琴，右手握住的也只是自己的琴弓，他仍在他熟悉的世界之内。
　　很快迎来了第二天的正式演出，这是这张专辑在世界范围内第一次公开，青柳冬弥很佩服这支乐队的人们在异国他乡，而非有更多支持者的本土，直接用 live 的形式将他们潜心创作数载的音乐公布的勇气。乐手们相继入座，主唱调整好麦克风，摄影、收音陆续就位，在 intro 的视频结束，观众的掌声响起又退去后，指挥先接过了话筒：
　　“像这样的演唱会，当然必须要介绍，自然也是很想要，再一次地介绍乐队。”
　　然后他从主唱开始，努力地叫出异国的主唱的名字，接着是坐在钢琴前的中提琴手，一旁站着的贝斯手和电吉他手，然后是木吉他手与支援的电吉他手，最后到了“盖了一座小屋子把自己藏在里面，然而大家还是可以看得见”的鼓手。
　　直到最后一个人的名字也被念出，青柳冬弥才反应过来这些名字他并非第一次听见，可是马上演奏就要开始，他也难以分出精力开凿记忆的深山究竟何处存放着这几个人名，只得再将目光集中到乐谱上。
　　在铜管急促的短音齐鸣与小提琴的颤弓中，交响的乐章拉开，随后乐队三大件一齐加入，钢琴引入旋律，小提琴再用顿弓强化，管弦的乐声淡去，主唱开始平缓而沉稳地演唱。小提琴以飞顿弓的方式为主唱蓄势，间或穿插着木管的声音提亮，主唱漂亮的真假音转换后，全场只留下贝斯伴着主唱，鼓点引入副歌，木管的华彩，铜管的重音，弦乐的跳弓，青柳冬弥将自身置于宏大的交响之间，忽然明白了为何他们要用管弦的方式描绘冷寂的冬天。
　　韦瓦第计划……在开场的视频中，他也瞥见了这个名字，三百多年以前，维瓦尔第写下了《四季》，那其中描绘的冬季，萧索而凛冽。而这支乐队写就的歌曲，更让他感受到一种疯狂，或许正如歌词中所唱，是一种没有人听得见的歇斯底里，是在平静之下仿佛被压抑，又不断随磅礴的交响乐释放的，盛大的疯狂。随着 bridge，主唱唱出的旋律越来越高，回环往复顿弓的小提琴，与架子鼓和吉他竟完美融合，八句短句都只有四个音节，重复着不断拉高，直到华丽的头声引出顶峰的吉他独奏，弦乐再以跳弓的方式加入让主题再现，冬的哀艳乐章在此刻被痛快地奏出，留在青柳冬弥脑中的，也只有随音乐心绪一同达到高潮的震撼。
　　这是流行音乐能带给自己的东西吗？或许并非纯粹是他的父亲所说的那样，这些音乐是空洞无趣而不值得为其付出的，虽然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歌词的内涵，但将自身置于音乐中，感情可以以更直接的方式被传达，从耳蜗达到大脑皮层，直击思维的最深处。恢宏的交响乐与放荡的摇滚水乳交融，在盛大之中如同掀起洪流将听众卷入，硕大的水流退去之后只留一架钢琴奏出和弦，主唱再将最后一句慢慢诉说。
　　当青柳冬弥的所有情绪与热情都被这首歌牵起，它所描绘的这座城市的冬天，庄重又锋利的冬天，正要对他展开，伴随着重音接上连弓，第二首歌在管弦中响起，主唱一遍遍地问着“后悔呢？”“是陷害呢？”“是报复呢？”，强烈的音头与接续的连弓与吟唱形成鲜明对比，主唱的一声叹气，又再度和舒缓下来的管弦一齐将人拉入思考的深渊。
　　在小提琴的颤弓之间，青柳冬弥聆听着主唱唱出的歌词，不知何故地，他好像也陷入了歌词的诘问之中，兴许是第一首歌早已让他的思绪也入了冬吧，他们如交响梦一般的冬季，一遍遍地缠问着他“再来一次你会这么做”“你真的成为你自己了吗？”
　　“若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第二段的主歌，他不觉如是反问着自己，再来一次……是否会走向相同的人生道路，被困在古典乐的牢笼中按他人的意旨生活？他想他大概真的羡慕在底下唱着歌的主唱，他能为自己写出深刻的歌词，他能配合着乐队与乐团用最合适的唱腔唱出自己，他能那么痛快那么尽兴地享受着站在立麦前的，只属于自己的表演……这简直就好像……就好像……
　　啊。
　　在平缓下来的音乐中他瞥向了观众席，在端正坐好欣赏乐队的创作的人群中，他似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颜色，明橙色的头发，中间带着一缕黄色挑染，看不清他的双瞳，却意外地感受到了他的尖锐目光，好像他也在盯着自己一样……青柳冬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赶忙再将注意力放回身前的谱架之上，却再也无法向先前一样完全浸在音乐之中专心演奏了。
　　交响乐像潜藏在静水之下的一股湍流，不知何时便会把人拖入深水之中，渐渐弱下来的管弦引入 bridge 段，节奏组伴随着跳跃的钢琴音符，再逐渐插入提琴的拨弦，随后活跃的木管响起，接上不断往返的弦乐顿弓……渐强的重音仿佛要将他包围，但他自己本也是这场包围的制造者，他的弓反复地擦出四个音，湍流此刻掀起无法遏制的浪潮，越来越强的音裹挟着他的思绪，似乎还在重复着主唱的诘问，“是痛苦呢？”“是背叛呢？”
　　背叛，是啊，背叛，四五年之前的他，从他、他的乐队中逃走的他，如今站在这里又见到了他建立起约定却又“无情”地放弃的人，上弓下弓还在持续，仿佛是一场小提琴对他的围剿，尽管这首曲子要指控的是杀人犯，但他忽地觉得它也在针对，杀死了曾经自由而鲜明的自己的，如今懦弱的自己。
　　他没有成为自己啊……他再也不敢望向观众席，生怕他的眸会张望到自己，他不敢面对犀利的青朽叶色，交响乐渐渐散去了，钢琴弹着几个琶音，曲子这样结束，他的回忆却如潮水一般涌起，为何会觉得乐队的身影熟悉，为何会觉得他们的名字不是第一次听，为什么他如今会站在这里，被深深地埋起来，想要将其永远封存的记忆，和音乐带起的观众的热烈掌声一起，收不住了。
　　右手运弓，左手按弦，身体和情绪，似乎要被抽离开来，朽绿色的目光，在脑海中萦绕着，牵动起他曾经按下的黑白键，牵动起他们在毕业表演上演奏的最后一首歌，牵动起分别前的最后一个拥抱。时光如流水般从指缝滑过，他们一起创作的音乐，好像是一场汹涌澎湃的大雨，那时的他享受着被雨淋湿的畅快，在其中凭借着一架键盘奔跑，酣畅淋漓，如今大雨早已停歇，所有的水痕都被炽热的阳光晒得不复存在，而过去的音乐也被越来越多的古典乐谱盖上，封好，紧锁在记忆深处。
　　他皱着眉，竭力集中经历将整场 live 的乐曲几无瑕疵地完成，他必须成为能独当一面的演奏家，现在在乐团里参与合奏不过是积累演出经验，他只是没想到，这支乐队是他当年兴冲冲地向自己介绍的那支，没想到他们的音乐让他看到新的可能的同时，也携来深深的后悔。
　　为什么彼时不能勇敢一点选择留下？在最叛逆的时候，他好像敢举起身边的一切向父亲反抗，他会拿出合成器，拿出他们的乐队辛辛苦苦写就的东西，尽管它们不被父亲接受，尽管他的反抗都只是无用功……为什么偏偏在最后选择了顺从，甚至完全丧失了抗拒的念头，把那段回忆压在底下，只要不想起，只要专注于手里握着的弓……他竟然已经在古典的道路上走了这么远，却好像也在和那个人渐行渐远。
　　观众们的掌声仍未退去，悉悉索索的交流声也在他们谢幕后响起，只有一片赞美。青柳冬弥紧张地把视线投向那个人的位置，熟悉的发色依然在那里。
　　他慌忙地走下阶梯，把琴放进琴盒，似乎对一切不管不顾地，想要朝那个人奔去，他却在自己赶到之前起身，转身，走到过道上准备离场，而他终于与他近在咫尺，却终究不敢伸出手来。
　　还在害怕吗，他想痛斥软弱的自己，回望在最下方的乐队几人，过去的时光忽然让他的怀念升起，但他也只是看着穿着灰色卫衣的橙发身影逐渐缩小，在心里默默地用“或许只是发色像呢？即使是他很喜欢的乐队也不会大费周折跑出国看吧”来告慰自己。
　　他灰溜溜地回到乐团中去，踱步向自己的位置的途中，他隐隐约约听到那个会演奏钢琴、还为这张专辑写作了所有的管弦乐的中提琴手和指挥的交谈。当指挥问他有没有学过作曲时，他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指挥似是不是很满意，于是他接着说：
　　“I listen, Iimagine.”
　　去听，去想象，这样的音乐只是靠着这样简单的两个词写就的吗？青柳冬弥加快了脚步，或许本来就是这样，尽管他所创作的一切还是被圈在乐理书上的条条框框以内，但他的思维又能乘着想象化作旋律，想必一定是深爱着古典乐的人，才能做到这样吧。这就好像……当年的他和他，听着他们喜欢的乐队，耳朵的阅历加深之后，想象便能带他们到更远的地方，和他一起创作乐曲的奇妙感觉……他本不应该忘记的。
　　为什么甚至都不敢追上去？他从这里向出口望去，他的身影当然早已无从寻觅，他懊恼地关上琴盒，特意选择了和他走出的那扇门离得最远的一扇离开了音乐厅。
　　当晚他久违地做了一个梦。国中三年级，毕业演出，他们乐队最后一次登上学校的舞台，当他的键盘为整首乐曲赋予明亮的色调，当他用朗丽的高音唱出“过去为此畏惧得不敢反抗”时，自己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尽兴地，自由地享受着音乐的，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却不自觉地向他靠近，站到了他的身后，小提琴的弓忽然架到了他的脖上，一推一拉，弓毛仿佛要化为锋锐的利刃，将他脆弱的脖颈擦破，轻而易举地伤到他的颈动脉。
　　他害怕鲜血淋漓的场面，不由得用手蒙住了双眼，红色并未从他的指缝间渗出，反而是银白，如同冬日鲜见的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之上被反射出的强光，袭击了他的双眼，背过身，那刺眼的光又在眼部留下了黑色斑驳的斑点，不知道是眼的保护机制，还是他成为犯下杀人之罪的惩罚。
　　他惊醒，仿佛一瞬间地，子夜切换成了日光，先前梦境中被强光刺伤的痕迹似乎还在眼前，他不由得捏起了拳……如果没有逃走的话，如果没有按早已被制定好的人生轨迹走下去的话，那份未来一定会更加不确定，但是和他走下去的话，或许这些不确定性也能一起承受。说到这个，他们的乐队，又怎么样了呢？当年说好要“组一辈子的乐队”，不知道自己退出后，他们还有没有继续呢……
　　懊悔，但是再怎么悔过也没有意义，他无力地倒在床上，拿过床边手机，新消息提醒？这么早，会是谁发的呢。
　　是父亲啊。他看消息的欲望顿时打消了很多，集中注意让眼睛扫过几行字，“完成乐团的录音任务后，日本这边有个活动，你回来一趟”。
　　日本，虽然是自己的母国，但无论在哪个地方无非都是古典乐，以前他辗转多个国家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区别，但是如果是日本的话……
　　会再见到他也说不定。
　　如果乐队还在活跃着的话，说不定走在街上都能看到广告呢，毕竟只是当时就被事务所看上了，如果后来他们找了别人代替自己，或许也早已签了约走上职业的道路了。
　　“空白”，彼时可以让他自豪的，念出来都会觉得喜悦的名字，早就已经成为了不愿意面对的词汇，说来他提出这个名字，好像还有一半是因为自己。
　　他关上手机，想要用被褥裹住自己，逃避着春寒料峭，似乎也在抵御着描写冬的乐曲对他的围剿，摇滚和古典的结合……彼时这支乐队的韦瓦第计划方进行到夏，他便一次次地唱给他听，听得他也起了兴趣，他们描述的夏天并非那么美好，反而像是难喝的樱桃味汽水，当时也正值严夏，那张专辑带来躁动，不安，无处释放，闷热，加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夏天，他和他于是又放飞想象，试着描绘属于他们的夏。那时他被摇滚的丰富震撼到了，乐队仅有五件乐器，却能碰撞出无限的可能。他从未想过他们会走向这条融合的道路，但他们却也在这条路上震撼了他。
　　或许他本不应该将自己的路走窄，一味地投奔于永远无法完美表达其情感的乐谱间，或许他更不应该自私地把记忆封锁，将过去的感情淡忘，让自己成为别人期待的模样，但都走到如今了……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啊。
　　青柳冬弥无奈地笑了。

乐团的事务终于结束，一张机票在他的案头摆了许久，终于被拾起，顺着早已熟悉的机场的指引，他顺利地登机。
　　飞机平稳地在平流层航行，随意定的经济舱内交谈声窸窸窣窣，而青柳冬弥只是撑着头看着窗外。
　　一望无际的蓝天和一望无际的云层，阳光正好，晴空万里，云也是连缀着的洁白，在视野里不断变化着形态，与天蓝相映成趣。
　　只是眼中所见始终是这些，最后还是百无聊赖起来，把头从朝向窗的方向转过来，轻轻靠在椅背上。
　　闭上双眼，开始是一片漆黑，随后意外地，几股熟悉的旋律响起，大概是又是那场 live 的连锁反应，简直要把过去的一切都牵动起来，眼前渐有白茫浮现，好像丝絮般飘浮的云笼罩着视界。
　　回忆在空白的空间中展开，仿佛要把一切场景的预设都撤去，他将自己置于往日的心境之中，脑中只留下熟悉的几个人，和许多许多段声音。
　　那是国中二年级时的钢琴考试。
　　这所学校貌似很重视钢琴，也有开设专门的课程，这大概也是父亲选择让自己进入这所国中的原因。
　　只是教授的内容对自己来说只能算是基础，他其实并不知道在这里学钢琴有些什么意义，或许这也是父亲让自己在学校也能接受古典乐熏陶的一种手段。
　　但这些事情都无所谓的吧？每天回到家都是练琴，况且国中毕业就要出国了，真的有必要吗。
　　只是钢琴考试还是要好好对待。国中一年级的时候他挑了首最近父亲要求自己练的作品，一曲完毕后他看见台下的同学目瞪口呆，大概班里也不乏会钢琴的人，但在停下演奏，鞠躬示意时，一群同学围了上来。
　　“青柳同学，你的钢琴弹得也太好了，你学了多久了？”
　　“青柳同学，能告诉我你平常怎么练琴的吗？”
　　“青柳同学，能教教我弹钢琴的诀窍吗？”
　　他和无数次练习到濒临崩溃时一样，很想屏蔽外界的一切声音。
　　自己有过交流的人、完全没有交谈过的人，都涌上来，一个个兴冲冲地，眼里带光地向他凑近，好像真的想了解他。
　　你们又知道我什么呢，你们真的愿意听我说吗？
　　那时他相信了，他把日复一日、不得懈怠的练琴，严厉父亲的管教，演出与比赛的重担，和自己在长久被困在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里的，所有的迷茫与痛苦，一五一十地对那些看上去很感兴趣的人讲述。
　　结果他们无一例外地走开了，甚至有时还能听到背后的声音，说青柳同学看上去那么不好接近，实际上也是个阴暗的人。
　　你们又懂得我什么呢。
　　多少次无奈地合上琴盖，又将手指留在盖与琴的一道缝隙里，似乎恨不得让它把自己的指头夹断，便可以不用再逼着自己碰不愿意碰的东西。
　　多少次用力地攥紧床单，然后又泄气一般地松开，想发泄却无能为力，最后还是麻木地穿梭在黑白交织的乐谱中，囚禁于黑白交替的琴键上。
　　你们又了解我什么呢。
　　世界上总不会有两个人能完全互相理解，青柳冬弥想。每个人的人生都或许短暂，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忙，就像他们也有自己的密友，天天聚在一起，不断加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没有人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听自己诉说，尝试理解自己，再建起一些无足轻重的联系。
　　青柳冬弥有些心灰意冷，他自己也有很多曲子要练习，这一年以来，因为自己认为的忙碌、没有时间和精力，拒绝了多少将视线投射至他的人。
　　尽管他还是觉得，他们也无心了解自己，即使有过交流，也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吧。
　　浑浑噩噩地，应付着分班后的同学礼貌性的交谈，却又悄悄地将他们拒之门外，这样只身一人，又度过一年无甚意义的国中时光。
　　今年的钢琴考试上没有选择他自己练的曲子，只是采用了学校编的教材上最后一首练习曲，只是这样的话大概能不那么引人注意并拿到一个不错的分数。乐曲被青柳冬弥毫无失误地弹奏出来，而后他舒了一口长气，稳稳地将琴盖关上。
　　不曾想考试之后，被一位同学拉住。
　　“你的钢琴弹得真好，请问……”
　　又来了，青柳冬弥想。
　　明明只是一首平常的练习曲，刚刚的考试中，也有其他同学弹得很不错，为什么偏偏又找上他来？
　　抬头望向他，和他的视线对上，明艳的橙色头发，刘海中部有一抹黄色挑染，这位同学……虽然完全没有交谈过，但他记得，是叫东云彰人吧……？
　　好像在班里并没有很起眼，不如说自己也不怎么关注其他同学的情况，但是大概也和一年级时那些同学没什么区别吧。
　　他已经不愿再相信了吧，不想再白费口舌，寄希望于真的有人会试图走近自己。
　　但是他话语的后半句的确出乎意料。
　　“你有兴趣加入乐队吗？”
　　“乐队？”
　　自己认知里的乐队，像吹奏乐团或管弦乐团这种，这所学校好像确实有，只是他们貌似不缺人。
　　“是这样的，我们正在组乐队，现在吉他贝斯鼓都有了，只是我们还希望能有一个键盘手。”
　　此刻青柳冬弥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的乐队啊。
　　那好像对自己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世界，是父亲认为只是小打小闹的东西，是作为所谓无意义的杂音，被或许强制地，从自己的生活中被驱逐出去的东西。
　　青柳冬弥知道，自己的回复从一开始就只会是拒绝，但他还是有些好奇地追问了，他为什么会选自己。
　　“因为觉得，你弹的琴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即使是同样的曲目，你弹得也更有质感，应该怎么说呢，我并不是很懂钢琴……”
　　他挠挠头，自己有些迟滞地看着他，钢琴在他的生活里占据的份量已经足够，他本来就已厌倦，想要逃离的东西，怎么会主动地抚上那些琴键，去拉近自己与它的距离。
　　自己还是摇了摇头，婉拒了他。
　　“果然还是不行吗，可以让我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会弹键盘。”
　　实际上并不是这么浅显的原因，只是自己不想再提及压抑的过去，干脆简单地抛出这一句，寄希望于它能使他想让自己加入的欲望退却，也能避免重复念叨又不被理解的麻烦。
　　“键盘虽然的确和钢琴有很大不同，但很多技法都是互通的，我相信以你的水平，一定能很快上手的。”
　　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愿意善罢甘休吗。
　　“找其他人也可以的吧？这所学校，甚至说我们班里，总能找到许多擅长钢琴的人的，就算我的演奏水平的确比他们高，又为什么要执着于我呢？”
　　“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弹琴了。请东云同学以后也别因为这件事情来打扰我了。”
　　好像又有些强硬地，将别人拒之门外了啊。
　　自己还真是糟糕，特立独行，孤高……总有些人会这样形容他，或许他们好意略少的评价自己的话中，也并非不具有实情。至少自己已经在为一时冲动而说出的话后悔，暗暗将拳头捏紧了些，却又因为能更果断地让他放弃，而感到些许解脱。
　　“因为我很好奇。”
　　“什么？”
　　“我想知道，青柳同学每天都在想什么。”
　　“什么意思……”
　　“青柳同学不会主动找人说话，即使有人搭话，你好像也不会特别认真地回复，你好像要把所有人都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以外一样。
　　“实际上，我也听过一些上一年和你同班的同学谈论你，他们说除了成绩之外对你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除了期末钢琴考试的时候，据说你大放异彩。
　　“我听他们说，上一年的你还没有这么孤僻，这一年感觉更不容易接近了。
　　“我很好奇，好奇你琴艺高超，却只是选了这一首的原因。虽然我刚刚也说过，即使是同样的曲子，你演奏出来和别人的感觉也不同。
　　“刚才你说，你不想再弹钢琴了，这一点，我也很好奇……”
　　够了，够了。再听这么多话，自己真的要忍受不住。
　　不知道是为什么地，像是某种本能，想要逃开，放学铃突然奏响，逃又能逃向何处，无非是在昏黄的街灯下在熟悉或陌生的道路上闲逛，拖延一些回家继续学习钢琴的时间。
　　叹了口气，面前的人好像还是没有放弃，对自己说着“不来试试吗？”
　　无甚意义的逃避时间跟着去看下也没关系吧，于是干脆顺从地跟着他走到他们的排练室，打开门后看到的是背着琴站好了的吉他手、贝斯手，以及在他们后面的套鼓后坐着的鼓手。
　　三人正在分别练习着什么，见东云彰人走进，停下了手中的演奏，留下一些余音。
　　青柳冬弥的视线先是向前，和鼓手对视许久，好像认出了他是自己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然后转了转头，看到今年成为他同学的贝斯手与吉他手。
　　“青柳同学……”
　　鼓手将鼓棒摆在谱架上，将手臂轻轻搭在鼓边，“你应该没碰过键盘吧。”
　　青柳冬弥将视线转回又抬起，然后又悄悄撇了下去，点了点头。
　　“已经摆在那边了，试着弹一下？”
　　青柳冬弥将右手抬起，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而后无力地将手垂下，望向摆在那的那一架合成器。
　　和钢琴有着一致的琴键，长相却完全不同，既无庞大的体积，也无厚重的质感，第一次见时青柳冬弥甚至觉得有些轻飘飘的。
　　感受到有人双手抵上了自己的背，又被施加上一些的力道，脚不由得跟着身前倾的惯性向前挪了几步，朝那架琴靠近。
　　“不……我……”想说自己不想弹，却不知为何没能说出口，回过神来已经站在琴的正后方。
　　熟悉的黑白如许多座大山遮住眼前，压迫感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后退、远离。感觉不像是他在拒绝琴键，而是琴键在催促他退却，拒他于门外。
　　手指在微微颤抖着吗？他没想到抗拒感会如此强烈，左手抚在自己的衣领下，捏着领口拉开一点，好像这样能让自己的呼吸缓和下来，让情绪放松下来。
　　“青柳同学……？”
　　东云同学关心地呼唤，而自己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只是回家，回家要面对的，也只是更令人生畏的钢琴、作品与父亲，相比下来这些东西根本不足为惧吧？
　　“对不起……”
　　再次向前靠近，费力地伸出手去，右手大拇指按习惯触下中央 C，竟然发出了贝斯声。
　　“抱歉，应该是我忘记把音色调回来了。”
　　贝斯手走来按下几个按键，青柳冬弥随后发现指下的琴便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钢琴音色。
　　“还有就是，青柳同学，”贝斯手用手扶了下肩上贝斯的背带，“合成器不用像钢琴那么用力地弹下去的，轻轻按下去就可以了。”
　　“像这样吗？”
　　青柳冬弥稍微减轻了些力度，清脆的 C 被奏响。
　　“可能差不多吧，不过应该还要多找找感觉。”
　　但自己真的会弹下去吗……
　　“不试着来弹点什么吗？青柳同学之前练过的曲子什么都可以的。”贝斯手这样说着，东云同学则是劝着“也别勉强青柳同学吧……”
　　弹一段什么吗？
　　其实除了按键的手感要轻很多，也没有钢琴按键的弹性之外，这种乐器和钢琴或许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而且这里没有舞台，没有观众，也没有父亲……应该，没问题的吧？
　　不过踏板的感觉也有点怪啊……青柳冬弥上看看，下看看，好像真的对这架东西的构造产生了些兴趣，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上去，尝试顺着习惯让旋律流泻出来，感觉不仅触感不太适应，音色好像也不如他家的钢琴……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他演奏的完成度，左右手的三配四严谨地配合着，即便是站着弹奏也干脆地切换着踏板，左手轻而有节奏，右手则是注意着声音的渐变和需要突出的音符。其实从三四岁便开始练习的曲子，如今在技巧方面已经是得心应手，需要格外注意的只是变化多端的感情与画面，只是在现在这种场合他不太想处理这些。
　　一曲完毕，四个人齐刷刷地，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他有点不太适应灼热的视线，默默低下了头。
　　“虽然好像隐约听说过……”贝斯手略作沉思，“上一年的钢琴考试上有个不得了的同学，但是亲自欣赏果然还是……”他抬起头苦笑着看着青柳冬弥，“把只是随便玩玩键盘的我，拉开了很远很远的距离啊。”
　　“我只是从小就有在练钢琴而已……而且换音色还有这些按键都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明白……”
　　“果然很厉害啊，”东云彰人在一旁感叹，“有种……陷进了音乐里的感觉，感染力很强。”
　　“不，这只是……”
　　只是？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累到手指都动不了，也要拼命地弹动，弹到眼前一片空白，意识模糊……每天面对着钢琴，弹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曲目，痛苦到对于音乐的存在，已经快要到恨的地步。
　　那么为什么现在自己还在弹着？为什么还能轻浮地说出一句“只是”？那些辛酸和苦痛都不是能用这两个音节略过的吧。
　　他再次低下了头，不知道用何种表情面对极尽赞美的他们，手指又颤抖了起来，明明选择最熟练的乐曲是本能，但会对这份作品感到战栗好像也成了本能，即使被他们肯定，也不会有半分喜悦，他长叹一口气。
　　“我还是不加入了，今天……麻烦大家了，我先告辞了。”
　　他干脆地转过身去，拉下门把打开门的动作都显得不那么自然，像是要和刚刚发生的一切切断联系，迅速将门闭紧，然后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逃……逃向何处呢？在这里逃避，逃回家里，不还是一样坐在钢琴前，还是一样举着颤抖的手，硬撑着将自己排斥的音乐……他停下脚步，捂住了自己的脸，哪边都不愿意面对，如果加入了，会不会变成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的，逃不出的循环呢？
　　“青柳同学！”
　　开门的声音很响，自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立在原地，橙发的身影也没有放过这份机会，径直跑来抓住了自己，力气意外地很大，对方好像真的不想让自己逃开。
　　“为什么呢……明明弹得那么好，却不愿意弹钢琴。”
　　自己沉默着，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但手臂还被那人紧紧地拉住，没办法走得更远了。
　　“就算跟你讲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就至少先讲给我听……”
　　“那种事情没有必要了吧？我们今天才说上第一句话，班上会钢琴的同学那么多，有必要执着于我吗……”
　　“技术上大概没有人能和你相比了，但我们也并不需要多厉害的技术，班上也可以找到符合要求的人，但是，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听了几次你弹的钢琴，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你的演奏中包含的情感明显比别人更多，更清晰……但那些感情却又好像只是被精准地表现了出来，怎么说呢，像是被用模具好好地塑造过，限制在一层东西里，被磨平了棱角一样……”
　　“是……这样吗？”
　　自己惊异地睁大了双眼望着他，虽然刚刚并没有注意情感的传达，但是这种事情……或许一直以来父亲所说的自己的演奏感情还不够充分，就是这方面的问题吧。
　　“我想知道……因为我们乐队追求的音乐，一直是表达自己的感情，刚刚你的演奏感染力非常强，应该会很适合我们乐队……但是，如果能不被那一层东西包裹住，或许会更惊艳吧？”
　　“我想知道……这件事情，和你的不愿意之间，有没有联系？”
　　“我……”
　　面对这样的问话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应，趁着他放松的间隙自己赶忙从他的抓握中抽身，迅速地跑了起来，特意绕了几个弯，自己的体力不能算是很好，不一会便气喘吁吁，确认背后再也没有他的踪影之后，终于停下来大喘了几口气。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要对刚刚才说上话的自己刨根问底，问那么……扎人的问题……
　　灰溜溜地走回家里，今天也是黑白两色，丝毫没有改变。

下课的时候他总是努力避开东云同学的视线，但是上课时总会忍不住从后排看看他，他明明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在意的，不是都干脆地拒绝了，逃开了吗？
　　东云同学上课的时候好像不怎么喜欢听讲，常常是用手撑着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笔握在手上只是偶尔圈点勾画一下，总感觉比起记笔记，更像是在纸上敲着什么节奏型。
　　明明都快要期末考试了，这样漫不经心没问题的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自己也得好好听课才行，于是他又埋下头来，赶忙从老师的话中提取关键信息记下。
　　啊，东云同学被英语老师点起来了。
　　见他站着半天憋不出一个词，自己不知为何跟着一起紧张起来，难道他的英语学得很差？
　　“算了，东云同学先坐下吧，青柳，你来回答。”
　　被点到让发着呆的他吓了一跳，脑中竭力回想着老师提的问题和早已组织好的答案，最后流利地用英语答了出来。
　　坐下之后他怯怯地再度看向东云同学，没想到他正以打量的目光望着自己，视线对上的一刻，自己发现东云同学的笑意中多了一丝狡黠。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个人。
　　下课后东云同学旁边总是围着很多人，自己则是一直孤零零地埋头看书，无所谓的，他总是这样默默念着，毕竟毕业就要出国了，也不能指望建立什么能延续下去的关系。
　　“在看什么书呢？”
　　打扰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橙发的人带着极其阳光的笑容盯着自己。自己翻过封面，停留了几秒，示意他看上面的标题。
　　“希腊神话……为什么看这个？”
　　“只是觉得还蛮有意思的，虽然意外地混乱……”
　　“欸……我感觉我完全看不下去太古老的东西。”
　　“其实和现在的东西区别也不大。”
　　他很像示意东云快点离开好让自己能继续认真看书，但对方却始终没有走开的意思，他不觉叹了口气。
　　“那个……关于加入乐队的事。”
　　“为什么还不放弃我呢？”
　　“我很难用话语表达出来，所以，能请你今天下午放学之后听一次我们乐队的演奏吗？”
　　“这倒是……没问题。”
　　不用抱着多认真的心态，只用带着像是闲逛一样，随便听听父亲所不齿的那种音乐，延后回家的练琴时间，这当然没关系。于是放学后，他又被东云同学拉到了昨天第一次接触键盘的地方。
　　“那么，要来哪首？”吉他手看着东云问。
　　“当然是那首啊！让我们来失控一下吧！”
　　“什么啊，没必要这么激动吧。”贝斯手正吐槽着，吉他手便开始用清音奏响前奏，随后将鼓引入，暂时的失控，便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青柳冬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个人都随音乐自然地摇摆着，然而主歌除了东云同学的声音带着一种把控得很好的俏皮之外，好像平平无奇？
　　但伴随着主歌的最后一个词被以近乎嘶吼的方式唱出，带着绝佳的真假音转换，副歌如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一切骤然失控，乐器如同歌词中所唱，不舍得沉默，吉他的扫弦，突出的鼓点，全部都自由地像在雨中不顾一切地奔跑。后面的 bridge 段，在东云同学的尾音后，插入的是极其狂放的吉他 solo，他几乎被那独特的音色抓住了心脏，不知不觉地随着它的摇把，速弹所奏出的略带诡谲却又放荡的旋律浮沉。最后一段副歌，畅快的旋律复现，东云同学仿佛也达到了状态顶峰，失控得恰到好处，随后暴雨骤停，但水迹仍在四处蔓延不止。
　　这想必是超出自己的预料了，以至于歌曲结束许久，他还只是怔怔地站着，喷薄的感情，解开了一切束缚一般，从音乐中飞驰而来，这种感觉，是他在多少次被圈在作曲者的心情里，想着如何去表现情感时，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心跳，好像真的随着他们的音乐，变得明显了好多啊……扑通扑通的，根本止不住，好像也想融入到那股律动中去，几乎情不自禁地就要踏出一步，结果被东云的手拽住，回过神来，他已经被牵到了键盘之前。
　　相同的前奏完全不给自己反应的时间，合成器前的谱架上却早已摆好了谱，其实这首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键盘都不用出声，但他们好像蓄谋已久似的，用更加尽兴的姿态奏响乐曲，完全不让自己逃走……键盘的弹奏即将开始，乐队的成员又齐刷刷地撇过头来看着他……他迟疑地用眼扫过乐谱，终于把手放在了键盘上，当然不算难弹，只是当这些看似简单的声音和进四人一同缔造的音乐中，嵌入这场失控中，然后接上飒爽的吉他 solo，当亲自参与组装这种音乐时……心又是不一般地雀跃，因为音乐而感到这么畅快……到底有多久没有过了呢。
　　当一曲再次结束，东云同学用笑容看着他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仿佛多少次演出或比赛演奏之后的谢幕，本能地鞠了一躬。
　　“真是的……干嘛搞那么拘谨。”
　　东云同学挠了挠后脑勺，自己仍然是呆呆的，看看杂乱的线堆满一地，看看四人或抱着吉他贝斯，或紧握鼓棒话筒，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回应，将头低下，那里是熟悉的黑与白，将头抬起，那却是明亮的橙色，再度向自己伸出了手。
　　好像从黑暗的狭室中透出了光一样……青柳冬弥靠在飞机的椅背上回想起这一幕，好像是幼小的自己，跌跌撞撞地，不谙世事地，撞到高高的钢琴凳上，跌进翻得边缘有些揉烂的乐谱中，掉入味道怪异的松香粉尘里，迷茫的他摸索着未知的路，手却碰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黑白键，从单调的双色，一路延伸到橙色与黄色，然后前路，逐渐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所以他接住了他的手。

“这里应该更活泼轻快一点吧？”
　　初次练团，他被分到了键盘的谱子，按自己习惯的感觉顺利弹出，却被乐手这样说了。
　　活泼，轻快……并不是不能明白，但这里给的还不算够吗？他又试着弹了一次，向成员们投去询问的目光。
　　“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贝斯手略作沉思状，彰人却用手握拳一拍手掌，“果然还是之前我说的！”
　　“感觉冬弥虽然很擅长用钢琴表现情感，但并没有亲身体会到那种感觉……对对！像是只是在表现情感而并非表达……就好像在演戏，按剧本演得很到位了，但并没有和角色融为一体吧……”
　　“表现和表达，区别很大吗？”
　　“嗯……我不是很懂古典乐，不过那种东西给人的感觉就是在完全依照作曲者的情绪演奏，但是我们的乐队是不一样的……摇滚就是要说出自己。比如说冬弥在演奏的时候，也可以不用和谱子上弹得一模一样，关键是要把当时的情绪宣泄出来！”
　　“好像对我来说有点困难……”
　　“青柳在第一次和我们合奏的时候就做得很不错啊，那时候和音乐融合得很好，总之慢慢来吧……”贝斯手接过话来。
　　也是，看着眼前的这些人随着律动而自然摇摆的样子，显然完全享受着他们的音乐，如果自己也能体会到演奏的快乐的话，说不定就能有所突破吧……只是那一次为什么能……他不觉低下了头，紧咬着牙关，手无力地垂在键盘上。
　　“没关系啦，冬弥现在弹的也已经非常出色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说不定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情绪刚好被表达出来了，就能好好地融入音乐了。”
　　所谓共情……是这样吗？自己只是习惯于模拟出作曲者的感受，对于自己……好像真的一概不知。
　　“我们现在先来决定一件重要的事情吧，因为冬弥的加入，我们的乐队也终于算是组建完毕了，是时候给乐队取个名字了。”
　　“这么说的话，彰人你一定已经有想法了吧。”
　　“我们之前不是做过一篇阅读吗，里面说创作就是要‘抓住无意义的空白’，总感觉对我们这种比较随心地、抓住虚无缥缈的灵感的状态的感觉，有点契合呢。还有就是，只是我的一点想法啊，总感觉冬弥是最适合‘空白’这个词汇的人。”
　　“我吗？为什么这么说？”
　　“毕竟冬弥很会弹钢琴，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懂，总感觉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都有些空白。”
　　“创作的过程，是将空白变得缤纷多彩的过程，我希望在我们的乐队里，冬弥的空白也能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彰人，又在说漂亮话了。”
　　“但难道不应该如此吗？作为编织音乐的命运共同体，乐队就应该如此吧……所以说冬弥也要参与进来好好享受乐队才对！”
　　“是这样吗……我会尽量的，谢谢东云。”
　　“那乐队的名字就叫空白，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不过确实是好名字啊，符合我们一直以来有点随波逐流的调性。”
　　“嘛，也不能算是随波逐流吧，只是有点随心所欲……那乐队的名字就决定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清楚地记得彰人说完这句话之后撇过头去看他，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或许他先前所说的色彩，在那一刻已经被他捕捉到了，明艳的橙色，仿佛秋日的阳光一般，在被冲淡了的回忆里依然灿烂。
　　为什么能够那么引人注目……他想起来，那次排练完之后，他问彰人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歌词，他回答说：
　　“看起来像故作深沉对吧？其实经常有人这么说啊，说我的歌词里面好像总是在输出自己的思想，实际上都很肤浅……”
　　记得他默默捏紧了拳，抬头眯起眼睛看起了天，练完团时夕阳已渐渐垂下，黄昏的光和他意外地相称。
　　“但我总觉得……被人以为是故弄玄虚的东西，实际上都是我自己的思考啊，我只是想把自己想的东西表达出来，不管它深刻与否……”
　　在火烧云下他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始终只是想要传达自己的感情而已……如果按他所说自己之前习惯的音乐，只是在表现而并非表达，那彰人的音乐，想必真的是在空白中找到了自己吧。
　　不知何故地他觉得自己也想做到那样，站在渐渐垂落的太阳染红的苍空之下，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不敢打破规矩，不能鼓起勇气反抗，比起彰人来说，他好像真的被困在一座小小的箱庭中，沉寂在被限制住的世界里太久，周围仍是一片空白。
　　这种僵局要怎么打破呢？他跟着眼前的人向前走去，时间静静地流淌。记得他第一次尝试为乐队编写键盘旋律时，感到格外困难。乐队成员说，“这里应该更快一点，要有那种噼里啪啦的感觉！”“这里要更狂放一点，好像在风中奔跑一样！”自己按他们并不专业的形容摸索着，探究着键盘带来的可能性。从管乐到弦乐，从风声到雨声，各类乐队三大件所不能概括的音色，都要由合成器来负责，他的学习能力让他很快上手，却依然无法让自己沉入音乐中去。
　　想起当他想不到应该给彰人新作的词配上什么旋律的时候，彰人说要让他“换换心情”，将一边耳机塞进了他的耳中，前奏独特的吉他音色配上律动感强的旋律，能迅速抓住人的耳蜗。间奏的音色更为奇特，说不清是拨片与弦怎样摩擦才发出了那样的声音，却格外入耳迷人，在最后，主唱不断重复着“狂热自己的模样”，更让他对这首歌感到好奇。
　　“这首歌的名字……叫做狂热。是一支我很喜欢的乐队的新专辑里的，我觉得非常能鼓舞人心。”
　　“我想知道这首歌在写些什么。”
　　“欸？冬弥竟然想了解吗？”
　　“怎么了，我并不觉得这很奇怪……”
　　“啊，只是……其他人都是我努力推销才愿意听我说的，主动说自己想要了解的……冬弥还是第一个。”
　　“竟然是这样……”
　　交谈中彰人给他展示了歌词，“我保护自己的地方 不让别人弄脏 才能勇敢疯狂”，现在想来这首歌的确很契合彰人在那之前对自己所说的，他只是想写出自己而已。但是“自己”这个概念，萦绕在他身边有多久，就困扰了他多久，所谓的自己……到底应该从哪里追寻。
　　后来他带着更大的兴趣向彰人询问有关这张专辑的事情，当彰人给他展示歌词的时候，看到蝴蝶夫人，堂吉诃德，浮士德……他们一一在歌词中出现，自己读过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被串联起来，恰如其分地融进歌词里，用来表达主唱自己的想法，毫不突兀……他凭着读过的东西，给他概括了这些故事，一点点将歌词中的内蕴扯出来……彰人说，他也想写出这样的歌词。自己开玩笑地说，那你也应该多读点书才行啊。
　　彰人堵起了嘴好像赌着气，随后又翻着歌词，自己注意到其中有三段英文，好奇地问了彰人那是什么。
　　“这个啊……这张专辑里面有三段英文诗口白。”
　　“原来是这样……东云看得懂吗。”
　　收到了沉默……那大概是看不懂的了。
　　“不是冬弥你看嘛！首先 Dionysus 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狄俄尼索斯？”
　　“难道冬弥知道？”
　　“我之前不是在读希腊神话吗，狄俄尼索斯，大概是酒神……看后面说他把他们都变成了海豚，那或许就是……”
　　“这个会有什么含义吗？”
　　“好像酒神的身世也十分坎坷，他是宙斯和凡女生下的孩子，天后赫拉又嫉妒心强，把他的生母活活烧死……酒神被宙斯救回来，被缝在他的大腿中才得以活下……除此之外就是酒神特别热爱狂欢，所至之处众人皆醉，但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有什么寓意……”
　　“原来是这样……果然十分混乱啊，希腊神话。看来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作为写歌词的给养呢……”
　　回忆到这种地方，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背包，在深处的一个夹层，小小的 mp3 仍安分地待在那里，长按开机，从文件夹内，竟然真的找出了夏专……自己家里不方便，还是拜托彰人帮自己拷的歌……插上耳机，夏专的歌按顺序被排好，到底有多久没听了呢，从第一首开始，漫无目的地向下翻着，直到看见有一首歌的标题，叫做狂热。
　　迟疑之后，他点开了播放，即使是现在听来，前奏和间奏的吉他音色也非常独特，非常迷人……当歌词中不断唱着“狂热自己的模样”他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彰人说后来他查找了和酒神相关的内容，发现这张专辑之所以名为狂热，正是因为狄俄尼索斯。
　　“狄俄尼索斯看上去疯疯癫癫，终日沉浸于葡萄酒中烂醉如泥，但正是在醉酒的状态下，他得以脱出现实的限制做真正的自己。”
　　正如堂吉诃德同样看似疯狂，却也不可谓不是在世俗的包围之间一生坚持自己的信念，彰人和他讲了这些，他却默默想着，看了同样的书，有着同样的知识，为什么自己却不能做到用这些语料抒发心中所想呢？
　　听完这些的他低下了头，从口中不经意间吐出了长久以来的困惑，“到底应该怎么做自己呢……”
　　彰人也把头低下，从下面钻过来和自己对视，自己慌忙地抬起了头，绿色双眼却直勾勾地跟了自己一路。
　　“冬弥以前经历的事情，为什么讨厌钢琴，这些东西……现在可以讲给我听吗？我一直很想知道，或许这和冬弥现在的困惑也有所关系……不过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的。”
　　“这个……”
　　和众多好奇自己的同学诉说自己经历的画面在眼前闪烁着，他大概已经要把这件事好好埋在心里忍住不说了，大概已经要对周围的一切事物的感觉都减弱了，或许和夏专的最后一首歌所唱的那样“失去感情的能力”。
　　但是……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东云追着自己，问着这件事和你的拒绝有没有联系的声音，突然在心中回响着，或许他刚刚说的话也是有道理的……他吞下一口唾液，不知为何做着类似于正式演出前的准备，用自己从未想过的一句话作为故事的开头：
　　“我想那或许并不是讨厌。”
　　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但随后各种各样的情绪完全冲破了闸门被吐了出来，坐在琴凳之上的焦躁，担心被指责的不安，上台表演时的紧张，不得自由的痛苦，以及在他和之前那几个好奇的同学分享之后，被揣测，被不尊重……对音乐的存在都要感到恨的地步……这些东西，竟然被他全部说出来了。
　　“既然如此，冬弥为什么又说自己不讨厌钢琴呢……”
　　“感觉我不应该怪罪到乐器本身上？而且我现在也在乐队里面弹着键盘，或许我也渐渐感受到了……其实只要我能赋予这种乐器不一样的使用方式，能呈现出来的音乐也能满足到我。”
　　“就是这个吧？”
　　“欸？”
　　“能让你感到满足的音乐，就是你去追寻自我的一个方向……之类的。虽然我不清楚冬弥会不会把音乐当成自己的道路，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音乐……的确是我的人生道路，但是如果是这样的音乐……我还从来没想过。”
　　“我已经决定了，要把我们的音乐一直一直歌颂下去……如果冬弥喜欢，我希望你也能加入进来……当然我不会强迫你的。”
　　要把这些作为付诸一生的东西之类的，自己真的没考虑过……但彰人好像早就做好了觉悟。
　　真厉害啊……他继续看着窗边，透明的玻璃透过蓝天，也隐隐约约反射出他的面孔，相比之下，自己还是没有那样的决心，但在那个时候，却完全被他全情投入的热情感染了。
　　“谢谢你，东云。”
　　只记得自己这样回复。
　　“到现在为止还那么拘谨干什么……彰人啦，彰人！”
　　感觉长久以来习惯以姓来称呼同学，即使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也没有什么意义，自己是一定会离开的人，但那时他第一次生出了“反抗”和“留在这里”的念头，现在想来，彰人的热情真的很外显，不仅在他的身边能感受到一股热量，这种热量还被融进音乐里，对更多的人说话。
　　所以……或许他那时真的被触动了，第一次对着同学叫出了名字。
　　“我知道了，彰人。”

青柳冬弥将头从向着窗的方向摆回来。mp3 里，夏专已经播到了最后一首歌。
　　“放弃未来的渴盼 告别昨日的狂野
　　明天在什么世界 身边还会有个谁
　　失去感情的能力 无论要求或给予
　　曾有的爱还在不在”
　　彰人好像说过，虽然他也很喜欢狂热，但最喜欢的果然还是这最后一首歌了，它看似平凡，并没有宏大绚丽的编曲。但它的旋律层层递进，每一段都好得出彩，衬上逐渐推进的情绪。开始以钢琴为主的片段，主唱似乎诉说着自己生命中所有的迷茫、不甘与挫败。慢慢随着鼓的出现，歌词写的东西好像是他真正接纳了那些不完美，从而生出新的希望。那些歌词和它的旋律完美融合起来，乐器音色的切换，主唱歌唱的旋律变化，让本来鲜明改变的情绪不再突兀，总是鼓励着他，我们或许有着充满遗憾的过去，但仍有可能去向憧憬的未来。
　　他想着，以前的自己，也正是因为彰人将他拉入了乐队，告诉他关于摇滚的这些，带着他听他喜欢的乐队的歌，才让他再次拥有了热爱音乐的能力……交织着不断变得悦耳的旋律，让他逐渐生出了勇气，尽管不被理解，但他至少敢拿着自己做出的东西去反抗，告诉父亲这才是他想要追求的音乐……都是彰人把他带入了不一样的世界里啊。
　　夏专的最后一首歌也播完了，未来……是自己可以主动选择的吗，他感觉自己太矛盾了，既不敢再踏出古典乐的世界，却也想要再一次和彰人探究乐队的可能，以前的那些回忆还是太让他眷恋了，或许也正是有那些事情他才能真正地面对所有的音乐，和它们和平共处。
　　mp3 设定的是按顺序播放，接下来轮到的却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歌……毕业演出上的，他们合力做出的最后一首曲子。
　　他站在后方的位置望着彰人，学校礼堂的舞台并不算大，所以距离并不远，即便如此，在真正享受音乐的时候，身边的一切对他来说总是会略微淡化。前奏的失真贝斯重复着同一个根音，随着彰人唱出对努力作用的质疑，在这样一片黑暗之中，键盘以最纯粹的钢琴音色引导着光明的旋律，宣告着自身的反抗。宽而扁的电吉他，伴着彰人陷入逼仄的自我回忆，随后乐器渐渐舒展开来，将笼罩着的不安冲破，彰人真假音的切换，让歌曲显得更加通透而迷人，直至副歌，大量的短反复强化情绪的输出，终于导向无限的光明……沉醉于这一切的他，不知不觉便奏到了结束，才注意到彰人望着他，眼中带泪又笑得灿烂地，只看着他唱出了那句“过去为此畏惧得不敢反抗”。他忽地无法将视线从彰人的身上挪开了，乐队成员们都在鞠躬感谢的时候，他一个人呆呆地立着，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那时他还不会想到，离开是必定的结局。
　　在下台之后，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冲动地给了彰人一个拥抱，他显然有点被自己突然的举动吓到，愣了好久，最后终于全情投入到怀抱里，温暖在两人的身躯间荡漾着，是格外舒服而令人眷恋的体验，他好想永远抱着不放手。
　　但在他没有选择逃避，郑重地向他道别的时候，只见到他一言不发，却仿佛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他唱的那句，“过去为此畏惧得不敢反抗”，心里的不安，不舍，还有种种扯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没有说出口，最后他还是没有从父亲那里逃开，尽管现在能这样接纳古典乐还是因为彰人。
　　想来那首歌的前面的全部，都像是彰人痛斥努力依旧无法追上他人，却依然渴望粉碎遥不可及的空虚，不愿放弃心中的理想，为此不断呐喊着，打破旁人对他的偏见……但最后一句话，却像是写给自己，唱给自己听的……丝丝牵连起来的情绪，似乎拖拽着他，好像是彰人在悄悄对自己说着“不要走”。
　　现在感觉，关于彰人的一切，在自己的心中像是一个太过光鲜的切面，那首歌里他唱出的逼仄而暗无天日的回忆，他不曾向自己提起过，总是用那么开朗的样子，领着自己向前走。
　　如果能再来一次……一定不会把事态变成这样，一定要更多，更多地了解彰人，更紧，更紧地抓住他的手，再也不放下。
　　睡眠与回忆交错进行，飞机在不知不觉中轰隆隆地降落，他从夹带着旧事的梦中惊醒，再看向窗外，天空是一片昏暗。凌晨 5 点……竟然这么黑吗，坐飞机的经历常有，在凌晨 5 点降落的经历却不常有。下了飞机，或许是刚睡醒，还站不太稳，在降落场上望着天空，太阳渐渐露出了踪迹。
　　好像是阳光出现的一刻，底下的天空才瞬间变成了鲜亮的蓝色，他吃惊地观察着天的变化，才注意到稀薄的云被旭日染得五光十色，橙红色的光，一点一点，扩散到几乎是整片天空里，与澄澈的苍蓝交织着，汇聚出更加奇妙的色彩。
　　日出原来这么好看啊……在心里感叹着的他，没有注意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以至于在手腕突然被握住的时候，吓出了声。
　　“抓住你了。”
　　他慌忙地转过头来，背着还没变得明亮的光，他的身影显得更加朦胧，但即使只是瞥见他的影子，或许便可以让他颤抖起来。那是他先前一直回忆着的人……明明以为……离那场 live 的间隔已经足够长，他能错开他的行程，但是为什么最后，还是登上了同一班的飞机。
　　双唇和牙都微微打着颤，一时间组织不起任何词句，时间仿佛凝滞了，背后的太阳却好像以无与伦比的速度不断上升，橙红色的辉光越来越浓，包裹着眼前的人。
　　“冬弥……冬专的 live，很棒啊。”
　　真的是他……他真的注意到了……自己的瞳孔骤缩，也让眼中收到的光更少，迷蒙的一片，模糊的回忆，此刻的一切显得过于不真实了。既然过去无法改变，那么更应该把握现在，但为什么面对着彰人的时候，还是本能地不敢将眼完全张开，去感受他的所有光辉或阴沉？
　　“……那也不是我的功劳。”
　　“没关系，看到你的生活和我仍然有着交织的地方，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说来很奇怪，本来一直担心着没法好好交流，结果还是用一种很别扭的方式搭上了话……
　　“能算是……有交织吗？”
　　问句一出，他就有点后悔了，虽然真实情况的确是这样吧，感觉自己和他之间已经有了太多隔阂。
　　他愣了愣，露出了自己很熟悉的，用手抵住下巴的惊讶表情，嘴角下摆，随后化作一丝苦笑，又竭力地将它上提，看起来很勉强。
　　“是啊，毕竟冬弥已经能和我钟爱的乐队合作了。”
　　“但也只是跟着乐团合奏……”
　　“至少在音乐这条路上，你已经比我迈出了更远的一步。”
　　远远的地平线上，太阳近乎完全升起，湛蓝的天空和赤色的朝霞，正一点一点被染成白色，变得不再绚丽，却也宣告着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他隐约记得彰人有早起跑步的习惯，好像是凌晨 4 点就开始了？想想还是觉得真厉害啊……
　　“不是的，彰人……因为我没能……”
　　“我还在坚持着自己的音乐啦……虽然很艰难，没有什么人扶持，尽力考上了音大，但一切又要从零开始。不过至少之前我的专业知识不足，现在都被尽力补上了。”
　　“从零开始？那乐队……？”
　　“早就解散了啊，你走了之后大家一致决定我们的乐队只能是这几个人，既然有人缺席了的话，乐队也没有再找新人维持下去的必要。”
　　不明觉厉的遗憾和悲伤裹挟了他，七零八落的散场，踽踽独行的彰人，如果当时自己没有离开，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这算是一种自私吗？但选择另一条路，好像又不是因为自己。
　　“对不起……”
　　“现在抱歉也没用吧……没关系啦，无论是不是乐队，我都会继续歌颂下去的。”
　　完全是在一个人……追逐着自己的梦想。他的努力，他的坚持，好像一种无人理解无人理睬也要继续的苦心孤诣，和自己这种半吊子完全不同吧，那个时候还会相信自己能和他一路同行，到头来不还是变成这样了吗。
　　“不过怎么说还是很怀念啊！乐队……那个时候冬弥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愁眉苦脸呢，真的是一段很开心很珍贵的时光……”
　　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表情的，但或许在乐队的日子里，他的确露出了比平时更多的笑容，在那个时候成为了熬过古典乐练习的支撑。但在一次次释放自己的练团过程中，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不再对触及琴键感到反感，更经常为能看到彰人的背影，直挺挺地举着麦克风，尽兴地唱出他编写的旋律，而感到心满意足。
　　“我也很怀念……”
　　“对了，冬弥……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好叙叙旧？”
　　回家的事情还是不着急，既然这样的话，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彰人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导致了乐队的解散而谴责他，好像往常一样，他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彰人搭上了许久没有搭乘过的新干线。
　　“冬弥现在是以小提琴为主吗？”
　　“姑且算是吧……没有把钢琴作为专业来学，但也没有疏于练习。”
　　“不过你的钢琴也已经够专业了吧。”
　　“这个……”他摆了摆头，那些东西好像都是没有极限的，对于父亲来说，自己的钢琴肯定还算不上“专业”吧。“话说，我本来以为彰人看完 live 就会回来。”他突兀地转换话题。
　　“因为本来并不是只为了那场 live 出的国，有个前辈在那里提供了一个音乐节的表演机会，姑且算是参与了……说来，live 结束最后冬弥还是没向我搭话，有点遗憾啊。”
　　“我……”竟然连想要追上他的事也被注意到了吗……是因为没有勇气向彰人搭话，这样的事情他意外地说不出口，于是又转换话题，“彰人还说我在音乐上踏出了更远的一步，但自己不还是能到国外去参加音乐节……相比之下我只是在学校里表现不错而已，那个乐团也并没有那么知名……”
　　“因为我还远远不够啊，不如说我也没有给那个活动做出多么大的贡献，在这条路上不知道还要走多长……”
　　一路东扯西扯地搭着话，终于他在彰人的带领下到了目的地，“发现你了之后，我本来也想去学校的，毕业生好像可以通行来着……但是貌似之前我们排练的那间空课室现在已经另作他用了，所以还是带你来了我常约的练习室。”
　　推开门，里面的空间不大，设备却十分齐全，音箱，电视，连接线，麦克风……彰人熟稔地把话筒接到线上，然后示意自己不用也可以到处转转。
　　“不过我完全没有想到竟然在同一班飞机上，或许是缘分？”他打趣地笑笑，“本来就想着如果在日本见到你，一定要做这件事。”
　　这是自己好几年都没有接触的感觉，虽然这间练习室比学校的还要小，但其中盛放的一切都在生疏中透露出熟悉，回到这种环境中，就好像回到了记忆里的练团时光。
　　“乐队的大家现在都怎么样了呢……”
　　脱离乐队了许久，处在另一个世界里太久，以前的队员好像都疏于关注，就连彰人也是……他不觉喃喃地问出来，对以前的一切仍然怀有深入心扉的怀念。
　　“好像都在比较不错的大学攻读呢，虽然不是音乐专业，但貌似在大学里大家也各自组起了乐队……”
　　“这样啊……结果大家都也还是在坚持。”
　　“冬弥不也是在坚持吗？”
　　“我……”不经意间他露出了苦笑，“现在也没有和大家走在同一条路上了……”
　　“其实也未必？刚刚把谱子发给你了。”
　　“什么谱子……”聊天记录里几乎是排在最末的人，头像忽然闪动了起来，好奇怪啊，这么久都没有交流过了，他还是很自然地和自己说着这些……
　　小提琴的分谱……吗？他愣了愣，从上而下翻阅着那份五线谱，貌似对自己来说也并不是多难的东西，但既然彰人抛给了自己，那就应该好好对待吧。
　　“我们的乐队还在进行的时候，我就想翻唱这首歌了，只是想着用键盘来弹提琴不会太好听……我没想到冬弥现在会以小提琴作为专业，虽然原曲是中提琴，但我也找到了一份小提琴的谱。”
　　“其实小提琴差不多是和钢琴同时开始练的，或许只是那个时候觉得没什么必要告诉彰人……”
　　“真是的……有时候我会觉得，冬弥你看上去很优等生，其实还意外地挺我行我素的……虽然都没有表现出来，但冬弥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吧？我不会强求你演奏小提琴的部分，但希望你至少能听我唱。嗯……其他乐器现在也只能放伴奏了。”
　　突然冒出来了好多话……青柳冬弥这样想着，把手机放到了谱架上，屏幕比较小看着还是不太方便，彰人好像也有所察觉，和他一起琢磨着把谱子投到电视上。现在对于小提琴也没有之前那样的排斥心了……能在音乐的道路上走下去什么的，感觉这种事情还是要归功于彰人……
　　前奏还是由钢琴来引入的，让人感觉是特别温柔的旋律，彰人轻轻吟唱着，这种感觉一下子又把他拉回过去。主歌的旋律好像深情而悠扬，衔接到副歌的时候却忽地充满了力量，像抒情却并不尴尬……直到副歌，他将小提琴融入乐曲中，才意识到这首歌的旋律究竟有何特别——像是一种认同感，让经历相似的人们通过声音共享同一份感情，彰人的歌唱技巧炉火纯青，感情也丝毫不落，青柳冬弥便听着他重复着：
　　“跳动的世界里找你的频率
　　静止也不休息 抓住你的呼吸”
　　或许不是第一次就会抓住人的耳朵的歌，但情绪悄然在小小的练习室内流淌着，温柔而散漫，悄无声息又深入骨髓，bridge 的部分，彰人的假声通透又动人，随后切为真声，带着清凌凌的坚定，引出提琴将情绪往上升的独奏，与伴奏的乐队三大件相融合，一切显得那么自然。
　　“流动的时间里找你的旋律
　　转眼整个世界 只剩你的应许”
　　我的频率……我的旋律……青柳冬弥一边专注地上弓下弓，一边重复着那些歌词，好像心真的被抓住了一样，在温暖的小提琴旋律中，完全融进音乐的感觉久违地出现，想要表达好自己的感情……想要和上彰人的声音。
　　“转眼整个世界 只剩你的应许
　　我放自己飞行 在有你的记忆”
　　唱词的部分如此结束，剩下的是即兴一般的吟唱，和小提琴回环往复的一段华彩，重复却并不冗余，同样的旋律强化着一种“抓住回忆”的信念，让青柳冬弥在演奏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缠绵着的复杂感情。
　　一曲终了，彰人用满带柔情的目光看着他，对上了频率的人……青柳冬弥突然想到，原来歌词说的是这个意思。
　　“这首歌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每天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周而复始。却在一个本来应该无趣而又平凡的日子，邂逅了一个与自己同一频率的人。像一束本不该出现的光照了进来，于是每天每天都看着他的身影，寻找着他的踪迹。因为自己的不自由而感到悲伤，不安地猜测着他的想法，以这样的姿态守望着，却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想要抓住他的频率和旋律。”
　　这不就是彰人给自己的感受吗……
　　“这就是那时的冬弥给我的感受。”
　　啊……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听到你和我讲那些故事……感觉好像第一次遇到了对上频率的人，也想要让你感到音乐的美好，想和你一起实现梦想……只是没想到之后会突然分别。”
　　“这种事情……为什么之前没有和我说呢……”
　　“只是没来得及。”
　　青柳冬弥怔怔地看着那份小提琴谱，旋律一遍一遍地在脑中重复着，从前抛下的那些……乐队的一切……永远引领着自己的彰人，好像是命中注定的同频共振。
　　“尽管冬弥从我这里逃开了，但我……还是想要抓住你的频率，还是想要……再和冬弥一起创造音乐。你看，无论是这首歌，还是冬专，你也能发现提琴在乐队中也可以生发出无限的可能……我想，冬弥并没有和我走在不同的路上，古典乐……当然可以和我想创作的音乐交织……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些，我想和你一起啊，冬弥……”
　　心跳变得无比明显。总感觉过去比起自己对彰人，彰人对自己好像带来了更多的光明和温暖，但此刻他这样邀请着自己，告诉自己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可，告诉他古典乐和其他音乐融合的可能。后悔与背叛，被过去的自己所审判的感觉，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再来一次的话，答案一定会是……
　　他放下小提琴，匆忙地迈步向前，记得离别前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现在他不会让它成为最后了，他想奔向彰人，却不曾想脚下跌跌撞撞，被缠绕着的连接线绊倒，然后忽地失重，上身落入半空。
　　直到实打实地摔落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将彰人也带得摔倒了，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就重重地摔在彰人身上，更更糟糕的是嘴上传来温润的触感——自己的和彰人的唇不小心贴在了一起。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肌肤相触的温暖太过久违，以至于第一时间的想法是享受，享受身前有人可以怀抱的感觉，无意贴住的双唇也不愿意分开，只是单纯地挨在一起，却仿佛能从中获得无尽的能量。
　　温热的身躯被压在身下，他的手渐渐抱住了东云彰人，像是在环抱着放在床上的抱枕，亲昵地抚摸着他的皮肤，不知道是被怎样的情绪裹挟，直到彰人费力地出声，提醒他自己要喘不过气了，青柳冬弥这才放开。
　　“彰人……”
　　他没有这么绵长地叫过人的名字，或者说，到现在为止他直接以名字相称的，也只有东云彰人一个人，但感觉自己的声音被眷恋的感情所裹挟，抓住他的频率么……
　　“彰人，我答应你。”
　　像是当初加入乐队时，握住他的手一样，再一次地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只不过这次青柳冬弥知道自己不会再放手。
　　“我也想和你一起，彰人……”
　　不会再让冬专描述的那些成为未来，而正是要如夏专中的最后一首歌所唱，多少次宁愿都重新开始，让过去一直去，未来一直来……古典乐和彰人的歌声，这些东西他都会握住，然后紧抓着彰人的手，紧抓着他的旋律与频率，唱响着歌颂自由与自我的酒神颂歌。
　　The End.
　　p.s. 标题出自《悲剧的诞生》，意思是酒神颂歌，冒昧引用了但是自己看过这本书之后的理解也很浅显，望多多包涵指正

酒神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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