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是一件难事

燕一下

想吃草莓布丁蛋糕

2025/03/23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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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出开封城时天上开始飘雪，细细散散，不用等风吹很快地就化了；然着在秋瞑居前停下，雪已经飘飘扬扬得下得大了。仅马车到屋内的短短几步，郑鄂的外衣就落上一层未化的薄雪，冷空气激得他轻咳几声。临着下雪的日子总会有止不住的咳嗽，老毛病了，朝生暮落总是喜欢寒冷。
郑鄂先燃了火盆，褪了衣袍去看来信，待着屋里温度高起来，他忽地想起沈义伦。温度骤降的时日身处寒菌的茧穴，以他那身衣物，大概又挨不过几日。于是郑鄂取了件外衣烘暖，又穿上自己那件仍旧附着水珠的衣袍自暗道而下。

计划实施的最初，沈义伦被囚禁于朝生暮落巢穴的前几个月，郑鄂很少下到地下去看他。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情绪来面对沈义伦，真正的常平使，他的计划对象，他家破人亡的罪人之一……他的挚友。
郑鄂清楚自己没那么恨沈义伦，他的记性总是很好，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能在梦境里看到那个冬天，沈义仁狰狞的脸作为结尾，雪和火融在一起变成杀死郑阮的刀，锋利的淬着冷光。即使在青溪在朱鱼的教导下也难以忘却。他恨自己，恨沈义仁，恨杀死家人的每一个人，但沈义伦何其无辜，他没做错任何事，或许错在是他与沈义仁流着相似的血，错在他们仍旧活着。
沈义伦总是那么天真，分明清楚自己被挟持、性命早已不属于自己，却在看到他的瞬间便亮了双眼，记忆里熟悉却太久无人提起的称呼就要从嗫嚅的嘴里呼出来。但郑鄂开扇挡住了他的嘴，于是沈义伦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他，惊喜又悲伤，像很久之前的过去。这让他再一次回到十二年前。
所以即便他明白沈义伦没有错，却仍旧不可控地将失去矛头的一半恨意指向他。
幸而扮演常平使总有许多麻烦事，郑鄂借着这个由头很少再与他见面，只是安排下人定时送些吃食。也幸而郑阮与沈义伦不在同处，让他在某些深夜难眠，抚摸阿阮寒冷的、僵硬的、与十二年前相比从未变化过的脸庞，深埋心底的恨意涌上岸时从未看到沈义伦的影子。若非如此，郑鄂觉得他一定会扼住沈义伦的脖颈，直到他停止呼吸。即使沈义伦没错，即使他在看到沈义伦的第一眼便知道对方会将他毫无缘由的怒火一并承受。
那段时日他并非从未看过沈义伦，但对方不知从哪儿得知他的计划，竟期期艾艾求他回头，不要一错再错。于是郑鄂看着他的眼睛，那些在他面前隐忍许久的愤怒与恨夹杂着他没看清的许多东西翻上来，在冰冷的地底点了一把火，几乎要把他们一同焚烧殆尽。他第一次与沈义伦撕破脸，菌丝缠住了沈义伦的脖颈，几乎要将对方扼死。在沈义伦闭上眼之前，他松了菌丝转身离开，任凭对方跌落在地，发出低哑的轻咳也没有回头。后来郑鄂换了更沉默的下人，仍旧一日三餐的送，只是更少再踏入沈义伦的茧穴。
直到他成为沈义伦的第一个冬天，那年雪下得多又下得大，眨眨眼就是铺天盖地的白。雪下得很大的某一个午时，下人第一次犹豫着向他禀报，说底下的那位似是染了风寒，这个时辰仍没醒来。这时已渐渐习惯常平使忙碌生活的郑鄂才恍然意识到，沈义伦仍旧穿着不甚保暖的衣物待在底下，临着寒冬早该扛不住。他面上不显，遣走下人后翻出件沈义伦的旧衣。
秋瞑居早被他更改了陈设，沈义伦的旧物本就不多，他挑挑拣拣地放置他处，现在更不剩多少，幸而彼时他看着沈义伦的衣物没起丢弃的念头，只是压在最底，现在来看也是阴差阳错。
他顺着暗道下去，刚进入朝生暮落的洞窟就感受到迎面扑来的寒意。沈义伦果真染了风寒，蜷成一团在床上陷入昏迷，似是梦中被魇着，睫毛翕动却睁不开眼，嘴唇嗫嚅念着些什么，郑鄂没在乎，也就没细听。他伸出手探了探，额头滚烫，但沈义伦的手却是冰凉的，像失了温。
郑鄂把他抱起来，终于听到沈义伦在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一遍一遍很小声的念着，阿郑、阿郑。
那一瞬间郑鄂生出些复杂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扯得他心脏发胀。沈义伦确实是病得不轻，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几乎要生了白烟，轻轻地打在他肌肤上像风带起来的涟漪，最终惊扰了整个水面。他叹了口气，把人带到秋瞑居。
屋里早点了火盆，暖暖和和一间，到这儿沈义伦大概也舒服了些，躺在床上不再缩成一团。郑鄂虽离了青溪，但望闻问切的技术没忘了半点，不多时便从那药斗柜里取了几味药，命下人去煮了。
待着沈义伦迷迷糊糊地醒来就闻到药的气味，周围暖和得不像地下，恍惚间以为自己真的死去或者有人将他救出……那阿郑呢？思绪回笼的时刻他猛地一睁眼，被意料之外的亮光刺了个满眼，等适应过来他循着气味的来源看过去，先看到的是郑鄂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仍头昏又头疼，但眼见着郑鄂唤人端来碗药，一言不发地看他服下，取了碗便要离去，一句话都不留下，沈义伦又很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只是嗓子还是哑着，最后只发出个连自己都诧异的喑哑音节。
沈义伦。郑鄂回过头瞥他一眼，几个月来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你最好一直都闭着嘴。语气平平淡淡没什么波澜，但沈义伦偏生觉得他生了气，盯着那轻轻阖上的房门许久，忽而生出点难过。

风寒痊愈前郑鄂没让沈义伦再回到了无生气的茧穴，若沈义伦不再提那些傻话，他们倒也相安无事，不过一对寻常的同住者。只是沈义伦总是看着他，沉默着用那双眼睛看向他，郑鄂就明白他想说些什么。他被那双眼看得心烦意乱，又觉得冒出点无名火，每每都要起身走向朝生暮落的巢，去看看阿阮和他带着仇恨的心。待他携一身朝生暮落的细碎菌丝回去，沈义伦也只是垂下头，将火拨弄的更旺些。
后来他每次看着镜中的脸——沈义伦的脸，都能看到沈义伦那双欲言又止的眼，于是更加烦躁。他觉得沈义伦在打什么主意，但那人没说那些傻话，只是安静的待在他身边，于是郑鄂没有发作的借口，也只能由着他去。
那日大雪下了又停，冷风吹得郑鄂有些头疼。他从开封城出来时身旁多了架琴，沈义伦的同僚所赠，嘴上说着只是赠礼，也不知带了几分奉承。郑鄂实在被官场话烦的厉害，想着左右就是架琴，推脱几句便顺势收下，很快地结束这段扯皮。
回秋瞑居竟又听到琴声，亭子里在前些日子便盖上层雪，郑鄂早把沈义伦那把琴带回屋内，现下沈义伦身子好了个七七八八，大概是无事可做，下了床又摸上琴弦。郑鄂无心欣赏他的乐音，趁着沈义伦起身要替他脱下外衣的空当把那把看上去便做工优良的琴递过去。然后他看到沈义伦的怔愣，随即眼睛里漫上惊喜。
这是多么熟悉的开头，郑鄂记性多好，不用片刻便回忆起过去，还是少年的他们聚在一起，他带了赠与对方的物件，沈义伦就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惊喜而期待地问这是给我的吗？他几乎能想起太炫目的阳光，让沈义伦本就轻的声音显得更加飘渺。
于是他在沈义伦那句话问出口前说，你的同僚送的。于是他又看到沈义伦的眼睛黯淡下去，接过琴心不在焉地拨弄。沈义伦在期待什么？郑鄂不太明白。琴是好琴，但他们都没有再碰，放在一边落了灰，不久就被郑鄂束之高阁，那人问起也只笑着用趁手打发过去。
后来沈义伦痊愈也没再回去，就这么安安稳稳住了一个冬天，然着到了杏花再开的时节，也不知是他觉得他们紧绷的关系有所松动，还是无意间翻看寄来的信，竟又抓住他的手，试图求他不要走向错误的路。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一拍两散，沈义伦又回了那不见天日的地下。有时郑鄂趁着深夜向下走，总是在离开前去看一眼沈义伦，看他沉睡的安静的脸，复杂的情绪转圜上来结成看不懂的思绪，只能草草归结于恨。但郑鄂又没忘记在第一片雪落下时给沈义伦送些保暖的衣物，这件事他从不假借人手。
许是因为在他这儿，雪总是伴随着很多事一同出现。郑家的变故发生在雪天，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紧接着被冲天的火焰融化，像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家人，阿阮的身体上落满了雪，后来被朝生暮落环绕，更像是生于极点。包括沈义伦的死，被先前的打斗波及，茧穴中漫天的菌丝飘飘扬扬，像永远也下不完的雪。他们相遇在杏花开满枝头的时节，可杏花落下来也像雪。
或许他的一生都是在雪里度过的，最后也会回到雪里。
郑鄂向来没想让沈义伦死，也从不期待沈义伦能懂他，哪怕恨他都无所谓。他总是想着，等一切结束之后他自会离开，那时沈义伦还可以做他的常平使，就当很多事没有发生。但世上太多事与愿违，沈义伦死了，将他的恨与卑劣的恶意一并带走，将他从冥府托举回人间。用一个无人知晓的死亡把他钉在常平使的位置，于是儿时天下常平的愿望永远悬在他头顶，与沈义伦一同，永远也忘不掉了。

杏花落尽的日子郑鄂想起一件事，被他抛在记忆的角落很久很久，久到早已落了灰，还是他无意间看到那架沈义伦同僚赠与的琴才回忆起来。那时他如遭了惊天霹雳，怔愣在原地许久，终于意识到那时为何沈义伦露出那种期待的表情，为什么沈义伦偏生学了琴，最后让他也得了一手好琴技。
儿时沈义伦不知从哪儿偷听他人弹琴，竟迷上这器乐，但苦于饥寒交迫，吃饱都成问题，哪里来的闲钱学得这玩意？某次沈义伦无意间提起，郑鄂对琴打不起兴趣，但郑阮却显得颇有兴致，说下次来就带上本琴谱。两个人那边笑语晏晏，郑鄂在一旁插不进话，最后来了句那我之后送你一把琴。可惜后来忽逢变故，风雪飘摇火光冲天，二人从此渐行渐远，这句玩笑话被郑鄂抛进时间里蒙了尘。
后来再重逢，他李代桃僵扮作沈义伦成为常平使，模仿他的言行习惯，包括他的琴技。他对琴本就没有兴趣，最初拙劣得弹不出流畅的曲，一点点练下去也没生出点闲情志趣，自然回忆不起过去的事，想不到沈义伦学琴的缘由。
他总是低着头向前走，如今沈义伦一把火烧掉了他的前路，他才得以停下脚回过头去追忆，想起他们三人坐在山坡，沈义伦和郑阮说着琴啊谱啊，把他一个人晾着，火烧掉了这一切。如今火追到了这里，也是他们两人躺在朝生暮落的巢，留他一个人在冷风里抚琴。
他想起来那无意间许下的承诺，本想叫人去寻架好琴，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待人死去才履行承诺，倒像是意图剪断连接一刀两断，郑鄂觉得自己很难走出儿时的约定，那便欠着吧。
或许他的记性不总是很好，但记起来的事不会再忘。
他去淮南前带上了沈义伦的琴，如今闲时弹琴不是扮演常平使的必需品，反而成为他的习惯，或许沈义伦早就融进他的血肉，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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