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叶周】点妖星

一叶知周

2024/11/15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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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翌日，相府夫人卧病传遍了京城。一大早御医车马就在相府门前来来去去，换了两波人，也不见有何消息递出来，只知道夫人身子不大好了，却无人知晓是何缘由。

约莫巳时，两个小厮打从相府角门出来，绕开路人耳目，一路往叶修与周泽楷所在的住店来。待呈上名笺见到面了，两人方才知晓情况。

原来昨夜夫人不知瞧见什么，受了惊吓，居然从榻上摔了下来，过膝高的木榻，地上还有足枕，叫硬木头一磕，夫人当场便晕了过去，一直到今早上才醒来。

醒时夫人满脸惊惧，口中念着二娘，半晌才清醒过来，反复说要将昨日的两位大夫请来。

府中人本也不敢怠慢，等到丞相下朝回来连忙禀明，得了允这就立马上门请人来了。

叶修与周泽楷对视一眼，二人早知有此一出，自然不多忸怩，收拾了东西便跟着小厮出了门。

相府门前瞧着倒是清净，可一推门进去，就见里面丫鬟婆子脚步匆忙，见人进来，也没谁得空分出目光来。小厮领着二人一路往内院走，直到主屋门前方才停下。门厅之中端坐着一位面色惨淡的妇人，虽没缺胳膊少腿的，面容却似大病初愈一般，苍白之中隐隐透出灰来。

可不正是昨日还好端端的丞相夫人。

听闻大夫前来，丞相也很快风风火火赶来，袖袍都叫风吹得鼓起。他走到夫人身边宽慰几声，又急急寻人找来了厚毯子为夫人盖上，这才分出精力来应付叶周二人。

“昨日之事我已听说，二位不知是方士还是杏林中人……”

他话还没说完，座中的丞相夫人忽然抬起手，打断道：“三郎，翠儿，你们先出去吧。”

丫鬟明显还想说什么，让夫人难得严厉的一个眼神止住了劝诫的话，悻悻退了下去。丞相不得已也一同离开，关上房门前，他深深瞧了一眼两人的背影，眼中满含深意。

房门闭合，陈旧的暗色落下来，似乎来自房中饱经风霜的窗纸，又似乎来自这位年近半百的妇人。她拥着厚重的毯子，两眼望着他们，灰败的面容上透出几分温柔来。

“你们……是替二娘来见我的吧？”夫人柔声说，“从前她与我闹小性子就是如此，一应话都要人代为转告，几天都不愿意见我。每每这个时候，只要我做一些糕点去哄她，她定然会原谅我。”

她的话音渐渐滴落下去，最后语不成调，终于掩面哭了起来。叶修在一旁看着，倒是周泽楷不知为何蹲下身去，如寻常小辈陪伴长辈时那样，依偎在她的椅边。夫人一伸手，便摸见了周泽楷柔软的发。

“她不会回来了，是我害死了她。”

饶是叶修也说不出宽慰的话来。究其根本，蛇妖确是因为受夫人命数牵连才进入的丞相府，若没入府，也许她能在寺中待到妖法恢复，又或者进入一户仁善之家、熬到天年也说不定。

可蛇妖的命劫与她无关，夫人也只是一个被造化玩弄的、不知且不愿的成为了一个加害者。

夫人抹去眼泪，犹想说什么，就被叶修一个手势止住了话头。只见叶修启唇却未出声，似乎说了些什么，周遭骤然暗了下来，原本能够透入窗纸的那点光线也被掩去了，只剩下一副桌椅、以及或坐或站的三个人。

叶修抬起手，一只白色的光球出现在他掌中。夫人就像受到什么蛊惑似的，骤然抛下毯子，向光走来。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光立时如墨点般泼开，凌空绘出一个画般的人来。

那人仅仅绘着弯弯一双眉眼，余下都叫墨隐去，看不真切。夫人却认出了她，一双眼睛清泪直流，却不舍得闭上。她将手伸入画中，居然当真摸到了一片玉似的冰凉。

“柳娘，莫哭呀，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好。”

夫人哭得更凶了，扑入画间女子怀中，她原先难看至极的脸色也在这一瞬似乎恢复如初，甚至比叶修与小周初见之时更年轻了许多。

“二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那样对你，若我知晓一切，我便是早早投了井，我也断断不要你来填我的命！”

画中之人只是抬起手，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又将那只薄如蝉翼的手伸到夫人发上，为她正了正发簪。

“柳娘，我本是山间朝露，若未入过人间，浑浑噩噩也就了此一生。是世中人点化我，你也教了我许多。若重来一次，即便没有那些歹人，我也愿意与你为友。”

“二娘……二娘！”

“人间路遥，你莫来追我。过够了你的一生，再来与我煮酒清谈，可好？”

夫人不住点头，泪大滴大滴滑落，眼见着画中墨色越来越淡，几欲透明。

二娘最终睁开眼来，留给夫人一个笑，转而望向叶修与周泽楷。

“西山菩提寺，另有同胞尸骨，有劳二位小友。”

话音一落，墨点随着画布般的白光消散，悉数不见了。周遭亮了起来，敞开的窗户还能瞧见外面簌簌飘落的秋叶，夫人跌坐回椅上，满面颓然。可她面色却是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叶修眼中金光一闪，面上难掩一瞬间的讶异。

蛇妖二娘魂魄消散之时，居然还用最后一点妖力，为柳夫人将“漏眼”补足了。

往后几十年，若无重大变故，这位夫人都可以健康平安地安度晚年，她甚至会格外长寿，因为一生行善，积攒的功德用以庇护一个凡人，实在绰绰有余了。

一时也说不上来，这究竟是福气，还是一种残忍。

离开相府之时，二人恰巧碰见了小姐院中跑来的丫鬟，正是昨日接引他们的那位。昨日里她还显得端庄持重，今日却是跑得簪子也掉了、衣裳也松了。她面上带着难掩的喜色，一路跑到夫人屋前，大声喊道：“夫人！小姐她……小姐她能下床了！大夫方才看过，说是沉疴尽去，已然大好了！”

屋外的仆役们顿时高兴起来，丞相老爷拍手称快，就要往那边院里去，却见屋里夫人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呆呆地望着屋中空无一物的某处地方，像没听见似的。

叶周二人离开府中，没带走丞相榜上允诺的千两金银，甚至没惊动一个下人。

出了门来，周泽楷回头望着丞相府高高的院墙，想着什么。叶修一手牵上他，循着目光望去，看见了郁郁青青的一棵老树。

“结束了？”周泽楷问。

他们虽是走了一遭，丞相府那位千金小姐的病也好了，但小周心中却有一种什么都没解决、反而一切才刚开始的感觉。

为恶之人已死，得了好处的却都并非恶人。分明是叫人气愤的一件事，结局却并不令人觉得畅快。周泽楷心中堵闷，他却不知这种堵闷从何而来，到底他是一只蛇妖，与人的情感相隔甚远。

世间种种，他只学到些皮毛。

似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叶修一手拽起他便走，涌入人群之中，四围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声，叶修的声音却在其中显得格外清晰。

“柳夫人的那位婆母七年前病逝，葬于江南祖坟，其地阴煞，又有小鬼作恶，早先埋下去的全靠棺木或者逝者生前功德防着，才没遭祸。但这位婆母……”

叶修把眼一眨，话没说完，但他想告诉周泽楷的，周泽楷都已经明白了。

三年前江南水灾，她那儿子亲自派了位公正不阿的门生下去赈灾，济民无数，也在此期间刚正不阿，查没了许多贪官污吏。偏偏这位办事也是个死脑筋，丞相家的祖坟也遭水冲了，他两次经过，居然没想着去看上一看。

等到相府手下的人赶到时，地方已让水淹了一月有余了。大多先祖因为地势高，没有遭殃，这婆母却是因为山岩崩落，棺材也跟着摔了出来，让洪水冲到了河里。

小鬼多年磋磨没叫她养好魂魄，加之作恶多端未至往生，开棺的一瞬她便魂飞魄散了，再没有了转世的可能。

此事相府讳莫如深，为了重用那位官员，丞相选择了按下不表，在原址上又为母亲修了一座衣冠冢。

周泽楷看完，悄悄叹了一声气，让叶修按着脑袋揉了揉，原本规整的发冠已经乱成一片了。

两个蛇妖自然不必像寻常人一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加之要务在身，他们必须及早找到小幺，商量过后，他二人回到住所，用些微妖力变了两个熟睡的人出来装相，本尊则是隐去身形，准备趁着夜色上山瞧一瞧蛇妖二娘口中的西山菩提寺。

一入林中，他们便疾行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便遁出了百十里去，一路来到西山，还未入山界，叶修心中便是猛地一颤，急急停下了步子。

不为别的，这里有连他都觉得十分熟悉的气息。

能叫他觉出熟悉，放在天上那可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若在凡间，也是极为特殊的。叶修停下动作仔细嗅了嗅，察觉到其中人气，稍稍松了一口气。

“皇室中人来过。”叶修说。

周泽楷瞧着他，相牵的手骤然捏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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