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冬船夜

【亲友组】明治相捧觅食录

Ravine

2024/12/02 05:36

加载中……

我坐在木制的沙发上。阿拉克雷号的船舱里其实没有沙发，这是我给打开状态的衣柜所起的名字。柜底铺了几层衣物，试图以此把它伪装成另一种家具。这里是我仅有的一方天地，所以我认为自己有随意命名它的权力。而夜晚的使者，亚双义，正要如往常一样合上黑暗，替我贴上禁锢自我的符咒。
只是这次，我没有默契地在他推门时收拢起双腿，而是停在原处，阻遏柜门与柜框之间的角度变得更锐利。
我说：“我没法睡着。夜里衣柜里太冷了。”
我的朋友不得已停下了合门的动作，但仍站在衣柜边。这预示着他只是暂停了当前的行动，并不打算放弃最初的企图。
“那就多穿几件衣服睡吧。”
我早料到了他不能完全领会我的话。我继续坐在原处，没有丝毫退让：“没用的，我还是会在半夜冻醒。”
亚双义上下打量我。而我正穿着全套的冬季校服：衬衣、外套，还有斗篷。我相信我看起来更像要出门，而不是要入眠。
“……即使是这样？”亚双义指的是我身上的全套套装。他审视的目光说明他开始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并且开始思考解决办法。
“是。”我没好气地回答他。如你所见，我已经走到了迷宫中某条死路的尽头。
“我可以把我的毛衣借给你穿。”
亚双义总有办法。他这就交叠起手臂，扯住毛衣的下摆往上拽。大学里有人评价他鲁莽，有人称赞他雷厉风行；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一旦决定了目的地，就一定能找到通往终点之路的男人。他已经将脱下的毛衣简单叠起，递到我的面前。亚双义从上空向绝路的我抛出仁慈的蛛丝，轻易得就像甩出钓竿的渔线。
可我是一条愚钝的金鱼，消受不起好友的救援。我拒绝了：“不要。毛衣总是扎得我脖子难受，更何况你的那件还是高领。”
亚双义没有停顿，而是沿着思路马上又提出了新的解决方法；他如此确信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
“那就把你带来的衬衣全都穿上。”
我从斗篷下伸出手臂，解开外套的袖扣，低头将露出的衬衣数给他看，一、二、三。层叠的领子从我脖子处的开口冒出来，就像是滑稽的重瓣花边。
“我早已经全穿上了。”
亚双义冷静地说：“你再把我的衬衣也拿去。”
他所指的衣物现在正垫在我的屁股下面，作为沙发的坐垫。我不干：“那我就没有东西垫着屁股了，我的尾椎骨会被木头柜子硌得生疼。”
眼前的人变了脸色，从热心提供帮助的好友变成了眼神锋利的可怕男人。他愠怒地低吼：“你这家伙，偏要坐在我的衬衣上。怪不得我每天早上穿衣的时候它们总是皱巴巴的！”
我不愿落于下风，否则亚双义的拳头就会从上风处乘风砸下来。我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护，虽然只是在前一秒才因求生欲而想起：“难道我应该在身下垫上自己的衣服，身上穿着你的衬衣吗？”
亚双义哑口无言了。我们都明白这场争论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我们俩加起来都没有足够的保暖衣物。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本应装满适应时节的厚棉衣，却被我挤占了绝大部分的空间。为了避人耳目，我们只能在启程前尽自己所能在身上套更多衣服，借此携带本应放在箱子中的行李。亚双义的情况比我好些；他临行的那天走在室外，对气温有更准确的认知，因此多套了一件救命的毛衣。而我，很不幸，自有火炉的温暖室内就被扔进皮箱打包起来，所以错判了旅途上的天气。直到我装箱被拖进雪地里，寒冷从地面透过箱壁渗进来，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但我已经全然尽失了回头取厚衣服的机会，只能把自己装作一件死物的行李，噤声地被丢向为期五十天的航程。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亚双义终于妥协了。我心中暗喜。趁虚而入是打败好友那股固执的关键，只有这时候他才会听进别人的话。
我尽量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诉求：“我想要一床被子。”
被子！我有多久没碰过这种东西了。棉花纺成线，织成布，再向中间填上棉花。棉花构成它的内心和外在，赋予它温暖的灵魂。这就是被子，每天夜里替我们筑起越冬的屏障。对于孩童和至今的我来说，它甚至是防御妖精鬼怪的神圣堡垒。
亚双义没能收住脸上的难以置信：“那我晚上睡觉盖什么？这恐怕办不到。”
我坚决不退让。我的诉求很简单：我不想半夜被冻得睡不着。在英语课上我们曾学过一句谚语：“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而出路指向的就是这个房间里最保暖的存在：被子。
亚双义试图找出我计划中的不妥之处，想劝说我放弃这个念头：“照理来说，衣柜这种狭窄的封闭空间应该有不错的保暖效果。再说了，这个小衣柜塞不下整床被子。”
我反驳道：“既然如此，要不换你来睡衣柜试试看？”
“不要。”我被亚双义断然地拒绝了，就像拔刀术斩断和纸一样，切面干净利落。
我感到有些失望，我本以为我亲爱的好友会答应我：“如果是你这个热血男儿的话，一定不会觉得冷吧！你的体温应该比我高，足以温暖整个衣柜。”
“你究竟把我视作什么了啊！要是我的体温比你高，那不就是发烧了吗？”亚双义满脸写着不可理喻，抱起双臂，“说出这种话的你才是脑子热过头，被烧坏了吧！”
我听不进去，我只有一个诉求！于是我大声地叫嚷：“给我被子！”
亚双义也提高了音量，好像谁声音高就有理似的：“可是这里只有一床被子！”
“我不管——我一定会冻死在路上，压根到不了伦敦！”
“但是如果我把被子给了你，明天早上我就会被发现横尸在地板上，地上写着指向凶手的‘衣柜’！”
我绝望地大喊：“难道我们之中非要有一个人冻死不可吗？”
亚双义也被逼到了绝路：“那没办法了——”
我紧紧盯着亚双义。他吸了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也就是说，我们马上要迎来决战时刻。于是我也尽了最大努力鼓起气势，用丹田发声：
“你再去找船员要一床被子不就好了！”“你就跟我一起在床上睡吧！”
我们同时喊出来。
一瞬间我们都沉默了。在将话语一股脑地丢出去后，我们才后知后觉自己的音量或许大得危险。隔壁舱室暂且无人，深夜或许没有船员在走廊执勤，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亚双义好像不小心说漏了一个暗藏的大秘密，酿成了一个愚蠢的笑话，脸上的红色像是吹起的气球一样逐渐充盈起来。他赶紧换了一个安全的音量为自己方才的发言辩解：“仔细想想，还是谨慎一些好。一个人盖两床被子很奇怪。如果我向船员再讨一床被子，可能会引起怀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语速却越来越快，好像二者之间必须保持冥冥之中的平衡。某种不祥的预感逼近了，我发觉有什么马上就要失去控制。在我张开嘴的下一刻，亚双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咬到了舌头。
亚双义差点快要滑到地上去，幸好他及时扶住了衣柜的边门，才没有重复学生辩论比赛上的失态。他捂着脸，等自己的脸冷却下去。“……你说得对，是我犯傻了。”他的声音瓮瓮的，“我等会就出去找船员。”
“不必了。”明明我想要装出不经意的淡漠，但当声音溜出齿篱的那一刻，我才发觉自己的喉咙也紧得慌；我的眼神滑向别处，“我不想再睡衣柜了。有一张大床不睡白不睡，我何乐而不为？”
我紧张地用余光瞥向亚双义。他的脸色慢慢恢复了往常。很好，一切都正常不过。和朋友分享床铺和被子本就天经地义。既然只要把铁门反锁就无人能够闯入，那我为什么一定要睡在那窄小的衣柜里？
亚双义点点头说：“好吧。但睡前还要等一会儿，我还没写完今天的日记。”他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且宽厚；好像刚刚犯下愚行感到惊慌的人是我，而我的好友大度地原谅了我，用这样的宽恕使我安心。
亚双义转过身去，在衣柜左边的椅子上坐下。我的眼睛追到他侧脸的一丝笑意，和仰望时更加迷人的睫毛影。实际上，刚刚他的那句话听上去也好像是在隐隐发笑，愉悦而不是嘲弄的那种。
我扶着衣柜的门探出头，看他的背影。亚双义点上一支蜡烛，于是他的轮廓有了更亮的一圈光辉。他的头带静静地飘着，后脑勺的头发也因为同一股奇异的暖风吹得蓬松。亚双义正捻着毛笔写着什么。柔软的笔毛保证了绝对的安静，没有发出钢笔划过纸面时簌簌的写字声。
在这点上亚双义是一个传统派的人；而我更偏爱硬质的笔尖，因为我总是没法掌控毛笔的飘忽。我曾对他说，英文与毛笔不搭调。亚双义的表情兼有一种不服气和胸有成竹，第二天早上他在走廊里送了我一幅用毛笔写成的、有狩魔一般锐利笔锋的书法——但纸面上是英文的“JUSTICE（正义）”。我拿着这幅和洋折衷的大作哭笑不得。就连教授走过时都啧啧称奇，拍拍我的肩膀建议我把这幅字装裱起来。亚双义在我面前发出爽朗的大笑，胸口起伏，就连腰间的名刀都在笑声里颤抖。他看起来对自己的作品无比得意。
我忽然明白了。这是只有亚双义一真才能写出来的字。多么不可思议，但一切又出奇地被他从“不可能”的虚空拖进现实变得“合理”。我的朋友是世界第一顽固的实干家。他像不肯后退的锹甲，坚硬而发亮的外壳下有着奇异的内脏。究竟是强力的甲虫引诱了孩童，还是好奇的孩童追寻着甲虫？他们一前一后奔向夏季的森林里，正如驶向冬日的远洋中。
亚双义终于放下笔，拧动旋钮熄灭了煤气灯。起身的同时，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紧椅背，将它转到一边，那道弧线一气呵成。他起身，拿起烛台走到床前。他对我说：
“请吧，搭档。”
亚双义又带上了他宽厚的笑。他左手烛台的光亮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他张开双臂，像是发出邀请。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好友做作得好笑，想要戏弄他。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冲动，于是我上前抱住了他。同一个动作在我们之间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这个拥抱又有什么细微的差别：像是亚双义的笑容更柔和而不是爽朗；像是我的动作更矜持而不是用力勒紧他的肋骨。亚双义明显愣住了。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拥抱而已，只需要按照以往的惯例进行。我们没来得及手忙脚乱地放开对方，否则反倒更显得唐突和异样。
于是我们不得不就这样拥抱着，静默地等待着，忍耐着被烛火烧热的空气。我与亚双义的身高差异让我没法恰好贴近他的胸口，听见他的心声。我的下巴正好抵在他的肩膀上，看不见他被烛光照亮一半的俊朗的脸。亚双义的微笑是否融化变形成了其他表情，我并不知道。我只能感到一阵温暖的风从亚双义的耳边和我的脸侧之间向后拂去，他的红头带在这股奇妙的气流中得以在无风的室内缓缓飘动。
我问：“呃，我们难道要这样抱着倒在床上睡吗？”
这是一个愚蠢到家的问题，闯入我空空如也的脑海中的第一个句子，或许也是一个未经掩饰的试探。我的舌尖流出前半句时，理智才慢了半拍地赶上；但它已无法阻挡这句话，我只能竭力使句末带上尽可能多的漫不经心、疑惑和不耐烦。
沉默屏息了半拍，我的心跳也是如此。然后我首先感到亚双义胸膛吸气时的隆起，接着他那爽朗的、听不出任何异样的大笑从胸腔里爆发出来。这种熟悉使我安心。大笑转接带着鼻音的轻哼，启动言语的开端；我的搭档用好听的声音说：
“好主意，成步堂。”
没等我拒绝，亚双义的手臂围住了我——那一刻我想要叫喊，但一切缓缓又不容置疑、不受控制地向后倾斜；我伸出手试图缓冲，掌面先触到亚麻床单，然后手背压上两个男青年的重量——我们倒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响。
烛火在倒下时被吹灭了，现在房间里一片昏暗。我的理智认为我应当立即放开亚双义，因为房间里实在是热得可怕。这或许是一种绝佳的取暖方法，我想到。
我们当然还是放开了彼此。因为我必须先脱掉身上的冬装斗篷、外套和多余的两层衬衫。我们甚至为了合理分配各自占据的被子面积又争斗了好一会儿。但最终我们不约而同地再次试验起新型取暖方法的可行性，时间是一整晚。
我闭上眼睛。亚双义把白色、温暖而柔软的被子拉上我们的肩头。我没来由地想起雪下依偎在一起越冬的小动物。
“晚安，成步堂。”我听见好友低声说。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正如我环住他的腰。远洋的轮船在冬海上微微地摇晃着，振幅正好合上催眠的简谐波。
晚安，亚双义。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说出了这句话。

越冬船夜

章节目录

留言

阅读设置

越冬船夜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留言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