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车主】鸢尾强盗

百万负债设计师

2025/03/28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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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宁路上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没有名字的花店，二十四小时营业。
店主是个岁数不大的青年，侍弄花草的动作轻柔而又熟练。铺面被他打点得相当精致，门口的台阶上摆着一只插满花的玻璃花瓶，鲜红的花瓣落了满地，似一片火海。

佚名还记得他第一次路过那家花店时，的确被扑面而来的花香绊住了脚步。店里面没什么人，店主修剪花枝的身影和佚名在玻璃橱窗上的倒影重叠在一起，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幅孤零零的画。
他只在那两级台阶下驻足了片刻，便转身离去。他此刻刚刚结束了手头的工作，还得赶去《重生之鬼王归来》的片场继续加班，实在不愿意在路上耽误。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佚名对花并不感兴趣。上一回进花店还是民国那会儿，他刚刚替了梁颜梅的身份，梁树章带他散步时偶然路过的。
那时，梁树章环顾四周的花团锦簇，状似不经意地问她：“你喜欢什么花？”
换身份是佚名和梁小姐二人的秘密约定，她答应过她瞒着她兄长的。佚名其实没有印象梁颜梅提过喜欢什么花，又不愿意在此时去翻看她的记忆。
斟酌片刻后，佚名开口，选择了一个保守的回答：“梅花。”
“梅……”梁树章念道，像是在重复她的话，又像是在唤一个人。佚名无言，看着他从花架上择了几支腊梅，让人包了起来，递给她。
他为她拉开门，走出花店的时候，佚名听到身后传来传来轻轻的一句：“她喜欢向日葵。”
后来，梁树章每次回家，总会给她带一束梅花，插在梳妆台前的花瓶里，佚名每回经过，都能闻到一缕梅香。但她知道那束花并不是送给她的，他们只是在一起怀念一个人。

他挥赶去脑海中发散的思维，脚步却不由得比往日慢了几分。片场在西封杂志社和青城文化传媒之间的一栋小楼内，是白岭托人租的地方，以防刘箐橙突然有急事叫他立刻回去。
佚名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花堇站在门口等他：“这里这里——怎么才来呀？里面都快开拍了！”
“抱歉，我在家写这次因果事件的报告，出门晚了。”佚名跟着她朝后台走去，“你怎么在外面？”
“嘿嘿，小花我可是你们的造型师。快——先把衣服换上吧。”
佚名依言在换衣棚里穿上了那身白西装，出来的时候被花堇拉着转了一圈。她看起来相当满意：“嗯，不错，好看！定制得刚刚好！”
佚名有些意外：“定制的？”
“可不嘛。其实原本白岭说用他们那儿的衣服就行，但是那位朱老板不乐意，说还是定制的好。”花堇凑到他耳边小声蛐蛐，“他人傻钱多，咱让让他。”
“我怎么不记得入职的时候填写过尺码？”
“你说这个啊。”她冲佚名眨眨眼睛，眸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暧昧，“那天杂志社接到电话说要登记尺码，你不在。原本小花想打个电话问问你来着，子车哥说用不着，他清楚着呢——”
“咳……”佚名连忙轻咳一声打断她，耳根子有些发烫，“不是说快开拍了吗？赶快进去吧。”
“哦哦哦！佚名小哥你等等啊，还有点儿别的道具。”
花堇倒也没有执着于继续刚才的话题，佚名松了口气，由着她将那顶写着“一见生财”的帽子戴在他头上，又指挥他，“张嘴，啊——”
佚名其实不太明白戴帽子和嘴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听话地张开了嘴。对面的人立刻从化妆包中抽出一条半米长的红布条，猝不及防地将一端塞进他口中。
“......唔！”佚名一惊，下意识地阖上了嘴，正正好好将那红布条的一端咬在口中。他立刻想吐出来，被花堇制止了动作：“别吐别吐，这是角色造型的一部分，你忍忍嘛。”
“......” 
“嘿嘿，这就对了。”她一边利索地用发胶给布条做了定型，一边嘱咐他，“固定好了，别乱动，除了念台词外也尽量别说话哦。”

佚名跟着工作人员去了拍摄内景的场地。距离他的戏份还有一段时间，工作人员只叫他在一旁稍坐片刻。佚名探身看去，大厅中央，几架庞大的摄影器材对着中间几个人。不过这场戏应该是还没开拍，因为一个穿着显眼红衬衫的年轻男人手上拿着剧本，正在无比投入地给一旁的演员们讲戏。
他隐隐约约听到些什么“爱而不得”、“欲擒故纵”、“眼泪变成珍珠”、“天凉了陪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听声音他也认得出，这是朱耀星，福田百货大楼的小朱老板。旁边站的那人很像白岭，但发色不大一样。他反复伸出手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实在找不到话口，只能唯唯诺诺地咬着下唇憋回去。
在他们后头，还有个佚名更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工装服，腰间横跨着一只白色小包，吊儿郎当地斜靠在墙上，站也没个站样，跟个大爷一样在那儿心不在焉地转扳手。
……本色出演啊。佚名心想。
他莫名不想被子车甫昭看见自己这身装扮，微微起身抬起凳子，准备往成堆的道具后头靠靠，没想到才挪了两下，不远处的子车立刻像一条听到草丛里有动静的狗似的精神起来。
佚名眼睁睁地看着子车甫昭直起身子四处张望了一下，目光很快锁定在身上，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径直扒开人群，跟个泥鳅一样就溜了出来，隔老远就冲佚名喊：“哟，哥这是要提前见阎王去了？怎么好端端就看着白无常了。”
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佚名睨他一眼。
转眼间他已经走近，带着笑意的眼神粘在佚名身上挪不开：“哎佚名仔，要是白无常真长你这幅模样，哥跟着走也是心甘情愿。”
“别乱缩话。”
子车看着他不情不愿叼着红布条的样子，觉得可爱得紧，接着逗他：“不过人家白无常都是笑眯眯的，到了你这儿怎么一脸严肃？死人都要给你吓活了。”他凑到佚名跟前，“佚名仔，笑一个给哥看看呗。”
舌头毕竟是花堇提前调整好的造型和弧度，佚名不能吐出来，只能干瞪着他，用眼神示意他不许胡言乱语。可那厚脸皮的家伙跟完全接受不到他的暗示似的，继续说道：“你别说，这套红白的还挺好看，以后多穿穿。” 
“这是剧煮定制的衣胡，要还回续。”
子车被他含糊不清的吐字逗乐了，肩膀笑得直耸：“你说啥？我咋听不明白呢？”
分明就是故意的。佚名不愿意再说，彻底闭上嘴，想背过身去不理他，却被他拉着手腕扯回身边：“佚名仔，你怎么不说话了？变哑巴了？” 
他笑嘻嘻地摸了两把那根舌头：“哎，你这舌头啥时候变这么长了？哥昨晚和你亲了这么久，咋都没发现——”
“子车甫昭，把你的嘴闭上——”佚名终究还是没忍住骂开了，嘴里叼的东西一掉下来，子车甫昭逮着空档便凑上来，在他空下来的嘴上重重地啃了一口。
他啃完还强词夺理：“佚名仔，这可是你自个儿弄掉的啊，和我没关系。” 
佚名气得头疼，抄起手上的哭丧棒——其实就是一个白色鸡毛掸子——抽他，子车立刻夸张地叫唤起来：“哎哎哎，轻点打轻点打，打坏了哥还怎么做大明星啊？” 
佚名皱着眉问他：“……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上个因果的报告写完了吗？”
“嗐，就疏南风给的那点工资，打发要饭的差不多，还指望我老老实实给他干活？做梦呢。”子车甫昭倒是铮铮有词，“这儿还管饭，一餐俩盒饭，不比给你跑腿待遇好多了。” 
“……” 
他说完，似乎又有些心虚，装模作样地警告起佚名来：“不该说的别往外说啊。原本不就是疏南风让调查福田百货大楼，咱才和这姓朱的有了牵扯。这拍电影的事儿还是你答应下来的呢，怎么还翻脸不认账了？哥这算是——算是为你卖身。佚名仔，不得好好报答报答我？”
佚名被他噎得一阵无语，但事实如此，又不好反驳——谁能想到自己当初套线索的时候随口答应的事儿，这帮人一个个都当了真，还真的拍起来了。他生硬地岔开话题：“这身装扮是什么？你就演个修下水道的？”
“这叫什么话？哥演的角色可多着了，你恰好赶上了维修师傅的。”
“……我看你挺像的。”
子车甫昭显然听不出佚名的阴阳怪气，还以为他在夸自个儿，微不足道的职业道德立刻开始作祟。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前的工牌：“佚名仔，你家有没有什么东西坏了，要修理一下的？看在你是我相好的份上，我给你打五折。”
佚名还真想了一下，发现他家里唯一需要修理的坏东西大概就在眼前。他淡淡地接了一句：“那你把我车修了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常识？修车和修电器的功夫，这哪能一样？”
“得了吧。”佚名挑眉，“上回家里洗衣机不下水，你修完直接把房间淹了。子车甫昭，你可别忘了这茬，也得记在你欠我的人情债上。”
“行，那哥下回赔你台洗衣机。”
“你先赔辆车。”
“那好办，哥把三蹦子赔给你不就行了？” 
“就你那破三轮？”佚名终于被他气笑了，“找人回收都得倒贴钱。”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子车撇了撇嘴，“那可是哥的宝贝，跟你一样的。”
佚名对他的甜言蜜语并不买账，而是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盯着他。子车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身后片场的人开始叫佚名去另一个屋子拍戏，子车只好捏了捏佚名的手：“好好好，哥回头片酬全给你，就当赔你车钱，这样总行了吧？”
“……你这片酬能有几个钱？”
子车甫昭笃悠悠地指指后头的佴和：“这不还有他的嘛。”
哦，原来那个穿着绿衬衫白裙子的姑娘是佴和。也不知是谁给化的妆，浓得有点滑稽，佚名一时没认出来。
他还在感叹佴和这六亲不认的妆造，就听到子车甫昭不放心地叮嘱：“佚名仔，你拍完了先别走啊，坐旁边等我会儿，哥这边很快结束，回去和你一块儿写工作报告。”

其实工作报告他早就写完了，连带着子车甫昭的那份也模仿着他的语气写完了。不过现在还是先别告诉他好了，免得他飘飘然。

佚名先去后台找了花堇，自然将舌头散架的事完完全全甩给了子车甫昭。重新做完造型后，他才去了隔壁那间被装饰成病房的房间拍戏。
他的戏份不多，又演惯了人，很顺利便结束了拍摄，回到大厅内等候。
子车甫昭这边也已经开拍了。虽然他刚才说很快结束，但到底这些人都是些半吊子路人演员，一场戏得来个十几二十遍才能拍出一条勉强入眼的。佚名前几日熬夜熬得多了，此时无所事事的等待叫他的眼皮发沉。他朦朦胧胧地靠在椅背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传来收工的动静。
昏沉的意识逐渐聚拢，佚名努力睁开眼，模模糊糊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裙的姑娘向他快步走过来——那是一张陌生的脸，眉目颇为秀气，及腰的长发和裙摆一起在风中摇曳，看着倒是赏心悦目。只可惜那人大摇大摆的走路姿势同她温婉的气质截然相反，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佚名怀疑自己没睡醒，又揉了揉眼睛，就看到那姑娘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正经的怪笑：“佚名仔，久等了吧，想哥了不？”
佚名盯着“姑娘”左眼下的小痣，嘴角抽了抽：“子车甫昭？你这身又是……”
子车右手伸进口袋摸了摸，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朵皱巴巴的小白花，递到佚名跟前冲他眨眨眼：“这个给你。” 
佚名本就睡得迷糊，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子车又靠近了些，他微微弯下腰，一双眼睛停留在佚名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热切地看着他：“佚名仔，哥特意留下来，送你的。”
送我的。
不知怎么的，拒绝的话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佚名迟疑地伸出手，接过那朵破破烂烂的小花。
“喜欢不？”子车问他。
“……还行。”
听到他这么说，子车甫昭立刻开始蹬鼻子上脸：“还没付钱呢，佚名仔，你亲我一口，算买花钱了。”
他一边说，一边迫不及待地把脸凑上来。
——果然，子车甫昭给自己送花，没安好心。后头时不时有剧组的人将好奇的眼神投向这里，佚名觉得如果此时拒绝子车甫昭，对方说不准会再做出什么荒唐事情来，他嫌丢人，不想和他多纠缠，只得仰起脸，轻轻在他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温热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子车甫昭笑得更开了。他又从背后掏出来一大捧花，塞进佚名手里：“还有这些，这是哥特意给你留的，一起付了呗。”
佚名刚睡醒的脑子还有些发懵，他尚未反应过来，子车便侧身握住佚名拿着花束的那只手举了起来，借着花挡住脸两人的脸，俯下身来吻上他的嘴唇。扑面而来的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一下子将佚名的思绪又打散了些。身前那人的睫毛蹭在佚名的眉眼处，痒得他不自觉地闭上了眼，一颗心也怦怦乱跳。子车轻轻撕咬佚名的下唇，吮吸了一下，催促着引导他松开紧闭的牙关，又扶上他的后脑，顺其自然地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佚名气息不稳地推开他：“你先给我把脸换回来……”

在子车甫昭的坚持下，佚名到底还是将那束花拿回了家。 
佚名家里有一个空花瓶，是上一任住户送的，在他买下这间公寓的时候就摆在餐桌上。
那是个很普通的玻璃长颈花瓶，表面没有任何浮雕，透明得能映出背后墙上瓷砖的纹路。佚名并不怎么喜欢花，也并不觉得插花这件事于他而言有任何意义，因此那花瓶一直闲置着，上头落了些灰。
此番倒是派上了用处。佚名将那只花瓶简单冲洗了一番，倒上水，把那束花从子车甫昭包得皱巴巴的报纸中抽了出来，粗略剪去了枯萎的根茎部分，插在了花瓶里。
这是一束成分相当复杂的花，一看就是剧组想要省钱，临时拿来凑数，没准还是从路边摘的。常见的街边野花都在里头，白的白黄的黄，个管个开得凌乱，里头还插着几根野草。乱七八糟的，很有子车甫昭的个人特色。佚名养起来后也没有过多地关注它，只是定期换水。
他原本就没养过花，这束花自然也没活多久，没几日便凋谢了。他并不太在意——花本就和人一样，自有命数。于是，花瓶再一次空了下来，依旧被搁置在了餐桌靠墙的那边积着灰。

但佚名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让子车甫昭误认为自己喜欢花。

在一个寻常的傍晚，佚名照例窝在沙发上刷着论坛，就听到了门外传来了窸窸窣窣金属摩擦的声音，他并不意外，甚至有些习惯。没过多久，子车甫昭的上半身便从弹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不等佚名开口，他便将手一伸，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佚名仔，送你。”
佚名的目光从子车的脸上缓缓移到他手上拿的东西上——又是一束花，但和先前那束乱七八糟的野花不同，虽然也不怎么整齐，但看着是那人努力打理过的样子，火红的漏斗形花冠簇拥在一起，艳如鲜血。
是杜鹃。
见佚名不说话，子车继续道：“小区后头的花圃种了一片，我看着好看，特意给你摘的。”
是，佚名想起来了，小区后头的花圃里是种了杜鹃——他刚搬来的时候是秋天，不是杜鹃的花期，绿化带里看起来只是绿油油的一片。待到开春花儿都开起来时，佚名才被那扎眼的红色刺了一下，仿佛在嘲笑他的身份似的，提醒他是个佚名，像这些杜鹃一样，是个鸠占鹊巢的怪物。他不乐意看见这花，因此每天回家时总是绕路，哪怕他那栋单元楼是靠着后门的，也总是从正门绕进来。
但无论绕与不绕，那片杜鹃仍然在那里，不曾改变，如同那个他摆脱不了的身份。就像梁树章被杀后，他连夜换了身份，去了别的城市，第二天却仍在家门口收到了一束杜鹃。

所以他真的不怎么喜欢花。

佚名定定地看着那束花不说话，子车以为他不喜欢，想着找补：“不喜欢？没事儿，那哥拿去扔了呗。”
说着他就准备把那束花揉巴揉巴扔进垃圾桶里，佚名伸手制止住他的动作：“不用。挺喜欢的。”
子车将信将疑：“甭骗我啊，你这看着哪是喜欢的样儿？”
佚名轻叹了口气：“你摘这个干什么？” 
“上回送你的花哥看你养起来了，以为你喜欢。看它枯萎了，就想着给你整点新的，喏，这还是你喜欢的颜色呢。”
“......”
“佚名仔，你别不说话啊。”子车看他这样也有些慌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关我什么事？花不就是花吗？我管它什么花，看着喜欢就摘了呗。”子车无所谓地答道，“怎么？哥摘它前还得大喊一声它的名字，看他应不应？”
果然不认得。佚名摇了摇头，解释道：“这花叫杜鹃。和杜鹃鸟一个名字。” 
子车甫昭一下不说话了。
“没事。其实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看着觉得有些微妙，你要喜欢就插起来吧。”佚名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叹息。他伸手想接，被子车甫昭躲过了。
“哥明白了。”子车甫昭挠挠头，将那束花扔进了垃圾桶，他三两步跨到佚名跟前，手按在他头上胡乱揉了揉，“仔细一看，这花长得是不好看，改天我一把火烧了得了。”

令佚名没想到的是——子车甫昭并不是在开玩笑。
几天后的深夜，他一如既往地坐在书桌前看论坛，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质窗帘，窗户外面却突然亮了起来。
倒也不是那种闪到人眼睛的明亮，其实更偏向于一种微弱但令人难以忽视的光，泛着异样的红，摇曳闪烁着，总之绝迹不正常。佚名狐疑地揭开窗帘，几乎是立刻就被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吓了一跳。
——着火了？怎么会？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这片区的老式居民楼里住的大都是些独居的老年人，本就歇息得早，冬日的天色暗得慢，入夜后降温也快，四周还亮着灯的房间就他这一户了。活动的人少，连带着保安也不乐意巡逻，总是待在小区大门口的保安亭里吹着空调打着盹。眼下，佚名是唯一一个注意到此处动静的人。他定了定神，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手机打火警电话，就看到火光之中，站着一个人。
子车甫昭叉着腰，面向着那片火海。
佚名愣了两秒，脑子里一下炸开来了，他骂了句脏话，接着抓起外套就冲下了楼。
 
子车甫昭远远地看到佚名怒气冲冲地跑向他，向他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佚名仔，这么晚还不睡啊。” 
佚名没理会他的嬉皮笑脸，径直揪着他的后领远离了那片火几步：“子车甫昭，你干了什么？”
被叫到名字的家伙还在那儿呲着牙没心没肺地笑：“别生气啊，哥这不是不小心的嘛。”
“不小心？” 
“火柴不小心掉地上了。”
“你骗小孩呢？你哪儿来的火柴？没事划什么火柴？”
“取暖。”他说得理所当然。
”你……”佚名气得说不出话来。
“嗐，你别生气嘛。”身边的家伙见他的脸色不好看，到底还是正经了几分，向他解释道，”反正你不喜欢，免得每天看了心烦，哥干脆就给你一把火烧了呗。”
“根本不需要。”佚名生硬地对着他摇了摇头，“我这皮囊还没用多久，还不想现在换了。这件事儿你自己背，回头你进局子了我可不会来看你。”
“佚名仔，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领情呐。”子车甫昭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拉起佚名的手，见他不为所动，又接着说，“我这，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看看，我手都烫伤了。” 
佚名被他缠得没办法，勉强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右手掌上裹着的布条被火烧出了一个洞，边缘透着焦黑，烧伤的那块皮肤血肉模糊的，和残破的黄布粘在一起。狰狞的伤口格外扎眼，让他几乎是立刻就蹙了眉。 
“怎么搞的？” 
“太久不用这道引火的符了，手生得很，用力过猛，火蹿太快了。”子车甫昭将手抽回来，无所谓地想甩甩，只是刚甩出第一下便被佚名重新握住手腕，拉回面前继续检查：“怎么这么不小心……”
得了相好关心的子车甫昭瞬间乐呵了起来，原本瘪着的嘴角再也压不住，索性也不装了，半是解释半是吹嘘：“那可不，也不看看你子车哥我之前是做什么的。我以往用这符的时候阵仗都可大了，大都是用来烧山的，再不济也是烧人家家里的院子，就这么屁大点儿大的花圃，我一个不小心没控制住。”
佚名无言，想拉他回去处理伤口，又怕火势蔓延出去不好收拾，只得站在子车甫昭边上默默看着。他就这样由着子车甫昭陪着他，看了一场他为他点的火，直至炙热而明亮的火焰将那片土地上的所有东西都烧了个一干二净，落在土地上的唯余倾泻而下的月光，干净而又澄澈。
他的心里竟也跟着什么繁杂的念头都不剩下了，竟升腾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良久，佚名拉拉子车甫昭的袖子：“走了，回去了。”
子车甫昭跟上来，想用手握住佚名的手，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还是缩了回去，腆着个脸凑上来：“不生气了？”
“……”
见他不说话，子车甫昭放低了声音哄他：“甭气了，佚名仔，是哥不好。” 
佚名突然顿住步伐。子车惯性地又往前走出了半步，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没等他开口，佚名已经重新跟了上去，自然而然地拐到了他的左侧。他下楼时只来得及套了外套，里面还是有些单薄的睡衣，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子车甫昭没有受伤的左手，同他十指相扣。
旁边那家伙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立即笑嘻嘻地用力回握住，顺势揣进了自己暖烘烘的口袋里。

到家后，子车甫昭的屁股刚落在沙发上，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佚名跟前，跟个弹簧枪似的。佚名取了镊子和伤药，刚刚掀起伤口上覆着的那层黄布，那人就龇牙咧嘴地喊起来：“嘶——疼啊——”
佚名没接话，手的动作却放缓了不少。那层黄布被揭下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掌中那只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大抵是真的疼。
他轻轻凑近，在他的掌根处吹了吹，问他：“好些吗？” 
“就算你哥我是大罗神仙，也不至于好这么快啊。”子车甫昭的心也因为这带着凉意的微小气流翻起一阵痒，“佚名仔，你抱抱我，再亲两下，哥保管就不痛了。”
“活该。”佚名丢下一句。
子车甫昭看着他将用蘸了药水的棉球擦拭过伤口，又叫唤了句：“哎哟——疼死我了——” 
只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越叫唤，佚名脸上的表情越是凝着，眉头也皱得更紧，于是他识时务地闭上了嘴，看着那人的睫毛投下的阴影规律地晃动着。佚名在上完药后又仔仔细细地给他吹了吹手上的伤，接着熟练地用绷带给他包扎起来。
做完了这一切后，他垂眸了片刻，像在犹豫什么。子车还伸着手，盘算着要不要再喊两句疼，佚名却突然微微仰起头，在子车甫昭脸上极快地吻了一下。
他想撤身，立刻被那个得寸进尺的家伙拉回来拽进怀里，刚包扎好的那只手还搭在他腰上，佚名怕他疼，赶忙想叫他松开，那人的手却箍得死紧，反倒让他不好挣扎，只僵硬地由他搂着。
过了好一会儿，子车感觉到怀里的人终于动了。佚名轻轻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上，闷闷地对他说：“以后不许这样了。”
“好好好，保证不这样了，都听你的。以后哥做什么事儿之前都和你打报告，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子车甫昭的左手摸索到他的手，捏了捏，又同他十指相扣。
明知道是骗人的，佚名不打算深究，只是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子车甫昭突然跳起来：“哎，差点忘了，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呢。”
他将手伸进褂子内侧，摸索了两下，掏出一束包得精美的、鲜红的花，怼到佚名面前：“你看。” 
佚名脑子乱乱的：“你从哪里掏出来的？”
“知不知道拍花子的穿褂子是为的啥？”子车一副故弄玄虚的样子，佚名知道这是他又装上了。没料到他刚问完，立刻摆摆手，“这个以后再说，现在就甭管了，不是重点。”
他在佚名面前晃了晃那束花：“怎么样？这个好看不？哥特意为你选的。”
佚名没接，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子车甫昭，你到底为什么执着于送花？”
子车以一种相当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咋不干脆问哥为啥稀罕你。”
“你为什么——”
“停停停停停停。”子车一连喊了好几个“停”字，“打住，祖宗，我好好回答总行了吧。”
“那你说。”
“为啥送你花......就是因为哥稀罕你呗，觉得花好看，衬你。”
“这没什么意义，子车甫昭，其实你没必要送我花的。” 
他是佚名，佚名对世间万物本就不该有什么自己的喜好。衣能蔽体，食能果腹，万物总以实用性为先，对他来说就够了。“爱好”对他来说太过奢侈——他连“爱”是什么都还不明白。
“总考虑些意义不意义的，累不累啊。”子车“啧”了两声，“知道你未必喜欢，就是觉得你身上缺了点人气。你看怀蕴清那老王八都知道给自己身上挂点彩色纸片呢，你这总是一身素净的，也太不像个人了。” 
“我本来就不是个人。”
子车不依不挠：“能不能成个人，总得收下这束花才晓得。”
佚名似懂非懂，只得接过那束花，剥去牛皮纸包装，插在了花瓶里。
确实是一束很漂亮的花，佚名依稀记得好像是叫火焰鸢尾，他曾经在某条新闻上看见过图片。它们开得正盛，展开的花瓣像飞鸟的尾羽，簇拥着中间的花柱与花蕊，好似窜起的火苗，令他无端想起了那片子车甫昭为他而点的大火。
送花的人站在他旁边，殷切地问他：“佚名仔，喜欢吗？喜欢的话哥以后还给你送。”
佚名低头，注视着那只在灯光下被映上鲜艳色彩的玻璃花瓶，慢半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从此以后，子车甫昭还真就养成了送他花的习惯。雷打不动的每月两次。在将花递给佚名的时候，后者有时会留意到他手上出现的轻微划痕。
“你和花打架了？”
“那哪能啊，我要是想和花打架，直接回杂志社不就完了。” 
“这花到底哪儿来的。“佚名狐疑地皱起眉头，“不会是抢来的吧。” 
“还能哪里来的，花店里头拿的呗。就思宁路上那家。”子车甫昭看着很无辜。
佚名抬起头，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付钱了吗。”
“开玩笑。”他说，“你子车哥我买东西什么时候要给钱。”
“我先去把钱付了。”佚名急火攻心，立即起身想出门，被子车甫昭抱着腰扔回沙发上。
“人家店主都没意见，你别搁这儿瞎操心。”
“我记得那店主都一把年纪了，你别……”
“付了付了，哥就是逗你玩的。”子车甫昭忙解释，“我就算再没素质，也不至于去抢老弱病残呐，佚名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哥我确实干过拍花子，可没干过强盗啊。”
“得了吧，烧杀抢掠的事情你过去干的还少？”佚名端详了他的表情片刻，不像是在说谎。他略微放心了一些，但还是追问，“那你这些伤口怎么来的？” 
“嗐，就是包花的时候被牛皮纸划拉的。”子车觑着佚名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真没抢，你要不信，下回我带去。”
这回他没给佚名追问的时间，径直俯身将他压在沙发上，手也不老实地往他的皮肤下摆里探去：“不说这个了，佚名仔，这束花的报酬你还没给呢......”

后来，子车甫昭还真带他去过一次那家花店。其实是子车非喊他一起去的。
那是一个天气极好的午后，花店里不知为何没有人，连店主也不在。
他跟着子车甫昭走进那扇玻璃门，夕阳如同熔金般倾泻在那些白色的窗纱上，地板上散落的各色花瓣铺出一条小径，在道路的尽头，盛开的红色鸢尾被照耀得像是烈火在燃烧。
他刚想问子车这是做什么，那人已经先一步捧起那束花，眼中是明晃晃的笑意。
佚名这才留意到，中间那朵鸢尾的花柱上挂了两枚戒指。
是两枚白金质的戒指，素圈的，款式简洁却精致，戒圈上反射的夕阳像是镶嵌的璀璨宝石，晃得佚名眼睛发酸。
他听到他说：“佚名仔，哥这辈子没啥稀罕的，借寿活了这么多年，本以为这世上也没啥好让哥牵挂的。可现在不一样了。” 
佚名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了，他支支吾吾半天，打算先接过那束花。他才伸出手，却被那个不讲道理的家伙借机捉住手腕，套上了那枚戒指。
他笑得心满意足：“这回戒指都套上了，可不能抵赖了。”
......本来也没想抵赖。
子车甫昭微微侧过脸，湿漉漉地吻上佚名的嘴唇，佚名没有躲开。
一屋子的花海见证着他们接吻。

相好的骗到手了，鸢尾倒是依旧没停。
在一束束鸢尾的锻炼下，佚名打理花朵的动作倒是愈发熟练，偶尔子车甫昭还会卖弄地教他一些养花的技巧，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鸢尾的花期原本很短，插在花瓶里只能开个几天，但也许是子车教的那些歪门邪道真的有用，佚名的鸢尾越活越久，很多时候直到子车续上新的，花瓶里原本的那些花朵还鲜艳着，只是花瓣边缘略有些干枯。
子车对此很是满意，佚名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那时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
 
花期再长的花也有凋谢的那一天。

在那一天的早上，佚名昏昏沉沉地醒来时，意识到客厅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窄口的玻璃花瓶还在，依旧折射着透过窗帘缝照进来的阳光。可那些颜色———
鸢尾花不该是那样的颜色。
火焰般的明媚熄灭了，只余下一地暗红的余烬。剩下的那些也失去了神采，蔫蔫地挂在花茎上，垂头望着地上散落的同伴。花瓶放得太高了，那些坠落的花瓣离得太远，实在触不可及。 
佚名怔愣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也像是有什么跟着熄了。

子车甫昭离开他已经将近半个月了。
 
起先，佚名对子车甫昭的死并不有多伤心——他这样的人，脖子上早就悬着一把刀，自己造下的孽，原本也怨不得别人。
直到那束花枯萎。花瓣因脱水而萎缩，开始散发出怪异的气味。佚名没有扔，还是每两天坚持给它换水——这是他手头最要紧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那朵花还是极快地枯萎了。 
佚名眼睁睁地看着那朵花慢慢凋谢，就像是看着子车甫昭又死了一次。他的心也更着慢慢死去。他没能留住那束花，就像他没能留住子车甫昭。随着最后一瓣花瓣从已经完全变黑的花蕊上落下，也再没有一个人为他续上一束新的花。
他将余下的那些开始腐烂的根茎倒进垃圾袋，看着那些昔日的色彩化作浑黑的浊液，顺着瓶口一起散了，佚名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也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抽离了。
他端详着那只陌生得令他茫然的花瓶——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它从未空下来过，始终盛着某人精心挑选的花，在阳光的照耀下，连带着瓶身也折射上火红的颜色。佚名总觉得它是明亮的、鲜艳的、和那些花朵一样在呼吸着的。
而现在，它静静地躺在佚名手中，佚名才恍然忆起原来那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玻璃花瓶。现在，它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甚至比最初更加陈旧，布满了细密的划痕。
室内没有开灯，在暗淡地光线下，佚名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那支玻璃花瓶上。他在那里看到了一片死寂。

他太需要一束花了。

于是，在失去子车甫昭的第十四日，佚名头一回出了门，直奔街上的那家花店。
可他被那家花店拒之门外。玻璃门内贴着一张纸。
  
**店铺招租**
**详询：▇▇▇-▇▇▇-▇▇▇**

他站在原地，久久地注视着那张纸条，巨大的疑惑和不解几乎要冲破胸腔——他不明白，他不明白——那家花店里的那一整片花海，那么多的颜色，那么多年，怎么到头来就简简单单地化成了这白纸上的四个黑字了呢。
怎么那个纠缠了他这么多年的人竟也是这样，到头来简简单单地就化成一块碑上的四个字。 
佚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是怔愣地看着。直到那张贴在玻璃橱窗后头的纸像被搅浑了的调色盘那般，上头的文字再也分辨不清。他这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这是个周三，天气预报没说有雨。
这座城市雨水很多，秋冬交际时总有几场恼人的雨水，裹挟着狂风袭来，弄得人从头湿到脚踝。
佚名的包里一直有把备用伞，应付今天这场小雨足够了。撑开伞柄的时候，他却突然意识到……这原本不是给他自己准备的——他出门前从不忘记看天气预报。
“没带伞。”他听见记忆里的人在电话那头无赖地说，“哎呀——今天只能淋雨回家了。”
他那天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只好让子车甫昭先找个地方等着，那家伙意外地没再纠缠，只说这点小雨，还拦不住哥。
等佚名回到家时，花瓶里已经续上了新的鸢尾，像是一束嫣红的火苗，能烤干整座城市的水汽。
“都这样了还拐去花店？”佚名抬眉，看着他用一条白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上的水珠，“街上这花店能开下去多亏你按时光顾，每月两次，风雨无阻。”
“那可不，你子车哥我给相好的送花也风雨无阻。”子车甫昭洋洋得意地说。佚名这才注意到那些新鲜的花束上还带着水滴，跟眼前人一样浑身湿漉漉的，像条被雨淋湿的狗。

他也确实做到了风雨无阻。可横在他们面前的并非只有人间的风雨，还有死亡。

如今，没有了子车甫昭的光顾，那家花店竟然真的也跟着倒闭了。就像一处滑稽电影的结尾，荒诞得惹人发笑。
佚名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抬了抬，他盯着眼前空荡荡的橱窗，哑声笑了。透过玻璃橱窗，他还能看见花店里头那些残枝败叶。店主似乎走得很急，只留下它们独自枯萎，甚至没有收拾。那里已经一束鲜活的花都不剩，也不再有一个人了。 被雨幕笼罩的街道上只有他自己，还有橱窗玻璃上映着的幻影。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垂下了手腕，只感到脸颊上划过了冰凉的雨滴，很快那些氤氲的水汽又带上温热，无声地融进了他脚下的土地。或许水真的有记忆，才会将那些近在咫尺的过去一颗一颗掰碎、再温柔地洒进他空白了十四天的大脑里。 
佚名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弯下腰，直到浑身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把头埋进了手臂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一束鸢尾了。
再也没有了。
 
 
在子车甫昭死后，佚名再也没买过花，家里也再没有花的影子。但他仍然习惯在客厅的餐桌上摆上那只花瓶，偶尔会看着它发呆。
佚名会给他记账，车没有还，洗衣机没有还，还有很多束花。
他轻声念叨。
“子车甫昭，你已经欠我十六束鸢尾了。”

......

“子车甫昭，你已经欠我二十五束鸢尾了。”

......
  
“子车甫昭，你已经欠我三十九束鸢尾了。”
  
......

“子车甫昭……”
  
......
 
鸢尾的花语就是他们的谶言。子车甫昭不懂，他估计连“鸢尾花”的“鸢”都不知道是哪个字。但佚名懂，因为他早就悄悄查过了。
花语是“长久思念”。
佚名也确实长久思念，思念到每换一次人生和搬家时都在思念他的身影。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子车甫昭了，直到三年之后，佚名从子车甫昭那一大堆破破烂烂的行李中翻出了一张熟悉的碟片。子车乱七八糟的东西本就多，从西封离开后，便一股脑塞进了一个破烂的布包，搬进佚名的家里。面对那装满了陈旧法器与衣服的包袱，佚名懒得翻，也懒得替他整理，便随意腾出一个箱子塞了进去，接着指使它们的主人将那箱子搬到了衣柜顶上，好多年都没有动过。后来，也许连子车甫昭自己都忘了那箱东西的存在。
总之，在佚名收拾那一堆用途不明的法器时，一张碟片突然掉了出来。
佚名一时没反应过来，悬在半空中的手停滞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将碟片盒捡了起来。那是一张充满划痕的碟片，盒子上贴着的海报已经泛黄，上面印着七个大字《重生之鬼王归来》，下面是几位领衔主演。站在最右边的那一位，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制服，手上拿着一只破旧的扳手，露出佚名曾经相当熟悉、现在却逐渐陌生起来的那个吊儿郎当的笑容——那是子车甫昭的本色出演，脸都没换的。
 
电影上映之后，朱老板送了子车和佚名两张票，拍着胸脯打了包票：“保证精彩得旁边死一万个人都发现不了。”
佚名完全不信，他转向子车，投去询问的目光。
“比喻得什么玩意儿，有你这么说话吗？”子车不屑地哼哼了两声。佚名还没来得及对他的良心发现表示惊讶，就听到他说：“该说成旁边有核爆炸都不知道，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就牛逼多了？”
两个都不好……很不好。尤其是后头那个。但佚名还是问：“核爆炸。你还知道这个？”
“河啊，就西封旁边那条河啊。”子车不明所以，“这还能有啥不知道的？”
佚名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子车还在那儿自言自语：“哎，不过那河真爆炸了也不错啊，大水淹了疏南风庙，你就不用老加班了。”
最终那条河还是逃过了一劫，因为那段时间佚名工作忙，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去看电影。子车甫昭一开始胡搅蛮缠，但他告诉子车如果非得去，就得挤占晚上的时间，那家伙乐意不了一点。但子车还是在论坛上找了几条片段剪辑，逼着佚名看。
佚名看了一眼帖子的标题，写的是【十四亿失眠患者的福音】。
果然是很烂的烂片，五分钟的片段看得佚名已经昏昏欲睡——他那段时间确实有点失眠。当然，他到最后也没成功睡着，因为每到子车甫昭的戏份，那人就会恬不知耻地凑上来，美滋滋的问他：“怎么样？哥帅不帅？演得好不好？”
确实挺好的，毕竟子车甫昭是易容的行家，假扮人太容易了，甚至可以说是这部电影里唯一的亮点。和假哭的时候连两滴眼泪都挤不出来的佴和简直天差地别。只是子车甫昭演得再好也改变不了这部电影就是个烂片的事实，上映没多久就口碑扑街，差评如潮。佚名还没来得及去电影院看完整版的，那部电影就已经被迫下架。

此时此刻，佚名看着DVD封面上的子车甫昭，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那张脸了。
子车甫昭的眉骨生得高，眼睛总是黑沉沉的，不知酝酿着什么坏心思。他左眼下方半寸的位置有一颗小痣，佚名很爱吻那里。无论怎么换脸，那颗痣却是换不掉的，就像他想要抛弃的那段记忆，即使再洒脱，也仍留有那么一小点痛楚。可是佚名爱吻他的痛处。
沿着那颗小痣向下轻抚，子车甫昭的唇瓣很薄，指腹掠过那两处微小的起伏，便能触上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与瘦削的下巴。每当这个时候，子车甫昭就会捉住他的手腕去吻他的手心。
明明是那么一张立体而生动的脸，如今，却变成了扁扁的一张图像。可他仍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佚名伸出的指尖在距离那张脸几毫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似乎是怕蹭坏那块印刷，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抚了抚，才将那盒碟片打开，抽出来，放进了电视柜下的DVD播放机里。
于是，隔着空旷的房间，隔着那层厚重的屏幕，佚名终于再一次看见了子车甫昭——隔着略微泛黄的画质，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鲜活的、会动的子车甫昭。
有些东西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比如人不能死而复生，比如电影也不会因为长久的无人问津而变得好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佚名的喜好的品味依旧没有变。依旧是十足的烂片，比剪辑难看一百倍，佚名皱着眉头看完的，烂得他想哭。可悲的是，那里头的拍摄场景他是那样熟悉，以至于隔了这么多年，他仍然那样清晰地记着，白无常的那根舌头布条落下来的时候，子车甫昭吻他的触感。
  
悠扬的音乐声响起，是那年当红艺人唱的曲儿。朱耀星一掷千金买下的版权。

*  '如果我再也无法听见，
  我只为你搏动的心跳，
  我该如何是好？
  如果今夜在我入梦之时，
  我依旧无法在梦境中寻得你的身影，
  我该如何是好？'*
 
跟随着歌曲情绪的递进，电视中的画面从一簇簇色彩极鲜艳的繁花缓缓转至卖花女子的脸上。那确实是张顶好看的脸，望着不过十七八岁，眉目相当清秀，左眼下的一颗小痣更是为这张脸增添了不少风韵。导演似乎是对这一张脸很满意，镜头在卖花女子忧郁的脸上停留了有个四五秒。接着，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  '你明白，
  我是如此真切地思念着你。
  如果我闭上双眼，
  于时光长河中漂泊至永恒，
  我能否与你重逢？
  你是不是也在寻觅我？
  我是不是也在寻觅我…...'*
 
佚名一颗破碎的心就这样被揉在一起、搅得生疼。他定定地看着屏幕，一步一步向前走。他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子车甫昭……”

**电视里的卖花女看着镜头，露出一个笑：“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我怎么会忘……”他说，“我怎么会忘了你……”

**姑娘笑得更甜了：“想我了吗？” **

佚名的喉结滚了滚，沙哑地“嗯”了一声：“想。”他顿了顿，又极重地重复了一遍，“子车甫昭，我好想你。好想你。”

**卖花女笑得极得意的样子，拿起一束花递向镜头。**

佚名伸手去接，只触碰到厚重的屏幕。

两天后，佚名鬼使神差地再一次回到了暮坪，踱步到了曾经那家花店的门前。思宁路上的一切都没有太大变化，佚名意外地发现那店面居然还没有承租出去，就这么同他一样度过了无人问津的三年。 
这间尘封了两年的屋子比先前更加破败了，里头的设施堆满了灰，曾经的花花草草变为了遍地都是的蛛网，狭小的空间里是一片灰白的死气，同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熙攘截然不同。他突然意识到，这狭小的屋子就是一口棺。他余生的花尽数埋葬在里面了，连同他全部的爱、余下的所有生命与残缺不全的灵魂。
门上贴的那张也依旧在，只是已经模糊了，大半的字迹融在晕开的墨水里，看也看不清。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他都还记得。
佚名拨通了那个号码。
 
 
思宁路上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没有名字的花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店主是个带着红色耳坠的清秀青年，岁数不大，戴着手套侍弄花草的动作却相当熟稔，像是经手过成百上千束花似的。
铺面被他打点得相当精致，门外摆着一只插满花的玻璃花瓶，无一例外，里头盛开的全是火红的鸢尾。
远远望过去，像很多年前融化一切的那簇烈火，也像一盏为某人而留的灯塔，炽烈而执拗，向黄泉的另一边传递着来自这世间的、永恒的惦念。

“叮叮——”
玻璃门被推开的动静将佚名从无比眷恋的记忆中拉回来。他从柜台上抬起头，目光落在缓缓走进来的那个年轻姑娘身上。
“这儿的鸢尾养得多好呀，可以帮我包一束吗？”
佚名点点头，起身走向放着鸢尾的那一侧花架。
“红色的鸢尾。”姑娘在他身后感叹，“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红色的鸢尾了。祖父以前在这儿开花店的时候倒是——”
“什么？”佚名手中的动作一顿。
“对，我的祖父曾经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花店，就在这里，思宁路814号，我记得可清楚了。那时候他店里总会备一束红色鸢尾。”姑娘的眼睛笑得弯弯的，“那是专门为一位客人准备的……祖父总是提起他，我们都叫他‘鸢尾强盗’。”
“鸢尾强盗？”佚名茫然地重复。
“是啊。说来也巧，祖父的花店原本不卖红色鸢尾——小哥你也是开花店的，应该知道本土产的鸢尾大多都是紫色。最初的那束红色鸢尾，是祖父某一回去隔壁市参加园艺交流会时带回来的。原本只想插在店里自己看看。”她望向那些火红的花，神情悠远得像是在回想，“结果店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指着那束花非要让我祖父给他包起来。”
“......”
“祖父一开始当然拒绝了，推荐他看看紫色的品种；或是买别的花。可那家伙不干。”姑娘捂嘴笑起来，“他就非要这束，说他家里相好的就喜欢红色。还说这花好，整家店里就那么一束，独一无二的，拿去配他相好的正好。”
佚名强迫自己转过身，装作挑花的样子，悄悄拭去睫毛上湿润的水汽。
“祖父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耙耳朵，可惜祖母早早就去世了……听他这么一说，祖父也就答应下来，甚至没收钱。后来就被那家伙缠上，每隔两个礼拜便来要花，说他相好的喜欢这个。”
因果啊，因果。
“祖父原本也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临市的花卉市场，每次便也顺带着去找那位培育商，帮他带回一束红色鸢尾……都是不收钱的，所以我们私下都叫他‘鸢尾强盗’。祖父提起他的时候总是难得地开始微笑，我们晚辈都知道这是因为他想起了祖母，心里也跟着宽慰起来。”
佚名咬了咬下唇：“然后呢？”
“那个鸢尾强盗虽然不太讲礼貌，但也知道拿人的手短，有空时就来店里打打杂，帮祖父搬一些重物，或者偶尔赶走一些难应付的客人……日子久了，祖父和他倒也渐渐熟起来。他年纪看着不大，嘴却很啰嗦，总念叨他相好的。什么时候他俩又吵架了啊、相好的工作忙不陪他啊……祖父讲给我们听，我们都当连续剧追的。祖父还教他怎么打理花草，他笨手笨脚地总弄不好，打碎了不知道几个花瓶呢。”
原来竟是这样。
“可惜没过几年我就留学去了，后来那家店在祖父病重后就没再续租。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祖父也已经过世……”姑娘低头，轻轻叹息一声，又爽朗地笑起来，“哎呀，只是不知道鸢尾强盗和他相好的怎么样了，应该早就已经结婚了吧。”
佚名接不了任何话，只能沉着视线，再一次转过身去。
姑娘也不介意，兀自沉浸在回忆中。她看着佚名从那个插着鸢尾的木桶中认真择了几枝开得恰到好处的，揭去靠近根部有些干枯的叶片，修长的手指拂过花瓣，温柔得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颊。姑娘清澈的视线扫过店内的花花草草，忍不出好奇：“这么多花，打理起来很不容易吧？怎么不再雇一个人呀？”
年轻的店主默默了半晌，回答道：“还有一个人的。”
“他人呢？怎么没看见？”
“接了别的活。”他想了想，补充道，“拍电影去了。”
“在外面接私活也不来店里帮忙，偷懒啊！”
“嗯，他就是个爱偷懒的。不过他在这儿也不顶用，笨手笨脚的。”佚名的眼底泛起柔和的笑意，“他说拍电影那儿一餐两个盒饭，可比替我跑腿待遇好多了。”
“怎么这样？”姑娘有些忿忿，“那扣他工资！狠狠扣！”
“确实都给我了。连电影的片酬也给我了。”
姑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下。佚名将花捧到柜台上，脱下了那副黑色手套，取过牛皮纸和丝带开始包装，对面的人又看了一会儿他手上的动作，突然兴奋起来了：“我懂了！”
她冲着佚名眨眨眼：“老板，你刚刚说的那人，不会是你的爱人吧。”
佚名点点头，娴熟地为那束花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哎呀，你一直戴着手套，害得我都没发现。”姑娘暧昧的目光落在佚名左手无名指那枚布满划痕的戒指上，“这枚戒指看着有些年头了，你这么早就结婚啦？”
“嗯，早就结婚了。”
“真好，你们感情真好啊——”姑娘感叹，“他一定很爱你，你也一定很爱他。”
佚名将包好的画交到姑娘手中，又叮嘱了几句鸢尾花养护的注意事项。他目送着她离开，再一次坐回柜台的椅子上。
在这个遍布着生命色彩的房间，佚名能够想象出子车甫昭是怎么在这里忙进忙出，怎么伸长手去够架子最高处的花，收回手时一不小心将中层的花瓶掀翻在地。他想象他骂骂咧咧地捡起那些碎片，收拾干净地板，看着手上不慎被割出的伤口，头疼地编造一个理由……
然后。然后鸢尾强盗会带着一束鸢尾回家。
因为那里还有人在等他，在等他的那一束花。
现在也还在等着。明天、后天，都等着呢。
佚名抬起头，靠在椅背上。透过玻璃橱窗，他凝视着街道的另一边。
日复一日。
那是从他们的家中过来的方向。

【子车主】鸢尾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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