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 在黑暗的河流上

在黑暗的河流上

4

翡冷炊咸鱼

2024/11/18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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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boat, beneath a sunny sky
> Lingering onward dreamily
> In an evening of July—
> 
> In a Wonderland they lie,
> Dreaming as the days go by,
> Dreaming as the summers die:
> 
> Ever drifting down the stream—
> Lingering in the golden gleam—
> Life, what is it but a dream?
> 
> Lewis Carroll,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

> 七月某一天，黄昏时刻，
> 晴朗天空下，一条小船，
> 梦一般缓缓地向前漂荡—
> 
> 他们沉睡在奇境，
> 做着梦，日子一天天飞天外，
> 做着梦，夏季一个个不再来。
> 
> 也曾顺流而下——
> 徜徉在金色的微光中——
> 生命若非一场大梦，又能是什么？
> 
> 刘易斯·卡罗尔 《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4.
公众为罗诺德·阿德尔的“自杀”丑闻激起的好奇尚未消磨殆尽，另一件发生在爱尔兰的惨无人道的谋杀案旋即登上了伦敦所有报纸的头条：新任爱尔兰事务大臣弗雷德里克·卡文迪什（Frederick Cavendish）到达都柏林就任不满一周，便在凤凰公园（Phoenix Park）遭暴徒袭击，被砍杀而亡[notes=[1][凤凰公园谋杀案实际上发生在1882年5月。]]。
在如此耸动的标题下，记者紧接着抛出第二条要讯：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犯下这桩冷血谋杀的正是爱尔兰共和国兄弟会分子，他们是目前在威斯敏斯特议会中扮演着爱尔兰议员领导角色的查尔斯·斯图尔特·帕内尔的盟友。被杀害的大臣弗雷德里克·卡文迪什是辉格党-自由党人，他是德文郡公爵的弟弟，并且娶了首相格莱斯顿妻子的外甥女。
如此一来，一个月前格莱斯顿与帕内尔双方通过调解人达成的谅解协议《凯勒梅堡协约》（Kilmainham Treaty）便完全成了一张废纸。德文郡公爵领导着自由党中的辉格党部分，为避免造成党派分裂，格莱斯顿已表态政府在此事上将对爱尔兰采取最严厉的态度，帕内尔和支持地方自治的自由派之间的秘密非官方联盟关系宣告彻底破裂，爱尔兰通过宪法方式实现自治的微弱可能性业已被彻底掐灭。
阿尔伯特抖了抖报纸，匆匆往下读，他心不在焉地把剩下的三明治放到渡鸦专用的那个小白瓷碟里。报上剩下的内容都在重复爱尔兰议员之前那些老套的自治提案以及爱尔兰持续了整年的农业危机。他翻到启事栏，大略浏览了一遍，目光突然被一则简短的消息吸引：“今晚，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敲两下。非常重要。与你本人安全有关。——皮罗特。”[notes=[2][出自《布鲁斯—帕廷顿计划》，是福尔摩斯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的广告。]]他敢说自己从这短短两行字里嗅到了些许阴谋的味道。最终他把报纸丢到一旁，对着窗边刚享用完早餐的渡鸦说：“看来福尔摩斯先生这两天忙得很——两位都是。”
他对着窗外出了一会神，“丢失的三份潜水艇计划，如果不是阿德尔本人为留后手藏了起来，那就是他想一鱼两吃，交给了其他人，试图寻找出价更高的买家，贪心不足蛇吞象啊。”渡鸦显然觉得这番话十分无趣，它扑了扑翅膀，落到阿尔伯特肩上，后者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掂量了一下渡鸦的重量，问，“我之前没注意过，塔里的守卫平时喂你们吃什么？”
渡鸦自然不会回答。阿尔伯特把窗又往外推了推，不远处的塔桥出现在视野中。三年过去，这座桥也快要落成[notes=[3][伦敦塔桥正式落成是1894年。]]，只是在能正常投入使用前，那些扎根河底淤泥，占据了河面的附属建筑构件仍在拖累河上的交通。来来往往进出于凯瑟琳船坞的商船常在桥两侧堵作一团，船坞仓库里那股原本就十分明显地混杂着烟草、木材、皮革的辛辣气味在阿尔伯特对外界气息格外敏感——准确来说，是反感——时，让本就不讨喜的发情期来得更可憎了些。
“我是不是该给麦考夫送个信？”阿尔伯特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向渡鸦征求意见，“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知道他在拒绝什么，但在他引以自傲的理性面前，我远不足以提出任何挑衅，问题始终存在，而我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寻找答案。”
他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做。一如往常。

仅仅隔了一天，阿尔伯特在日暮时开始发热，残阳照得天际火烧般通红热烈，泰晤士河上却诡异地反射出一种黑沉沉的颜色，只有当水波起伏时，才会有一丝一缕的金红色游过水面。阿尔伯特锁上窗，在暗下来的房间里燃起烛台上的蜡烛，安静地蜷缩进扶手椅深处。
他在心里把这种受信息素剧烈波动导致的恍惚状态视为本能主导下的出神，他召唤着缪斯给予自己一闪灵光，但更多时候，他只是被拖进记忆或想象的旋涡，停格在某段过于纤毫毕现的细节。
他在黑暗中看见一个自己常做的梦。一座桥上站着的一个模糊人影，但无论他如何使劲看，都没法看清那是谁。有时那个人会突然从桥上坠落，有时不会。他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不同的两个人，却不知道这种信念从何而来。
一次次地坠落或是静止，不管从哪幅画面里都感觉不到痛苦。后来他注意到了一开始逃过双眼的细节：当那个人影坠落时，他并没有落入水中。
阿尔伯特混沌的大脑中很快冒出荒唐的好奇：当威尔从塔桥上一跃而下时，究竟是在坠落，还是在滑翔？他在空气中张开双臂放弃一切时，是否过往与记忆也随之剥落？他是否变得轻盈？轻盈几近消融于空气中？
门口传来的响动将他从幻觉中惊醒。
麦考夫推开门时看见阿尔伯特一手举着烛台，脱力地半靠在床柱上。
他诧异地愣了一霎，很快上前接过沉重的黄铜烛台，“怎么了？”
阿尔伯特勉强笑了笑，慢慢开口，“我只是想着，您要是再不出现，我就要把那管抑制剂找出来以防万一了。”
麦考夫把他扶回床上，把烛台搁在一边，腾出手解自己的领结，“我还不至于对自己的Omega漠视至此吧。”
阿尔伯特“哼”了一声，“您只是很忙。”他探着身子吹熄一根蜡烛，“布鲁斯—帕廷顿计划？”
“夏里在找。”
“帕内尔？”又一根蜡烛灭了。
“MI6会去找他麻烦的。”
“莫兰上校？”
麦考夫忙着把袖扣丢到桌上，阿尔伯特吹灭了最后一根蜡烛，现在房间里的光源只剩原先床头燃着的昏黄油灯，影影幢幢的阴影随着焰苗的跃动在阿尔伯特脸上犹疑。
“以防你忘了，”麦考夫伸手勾起垂落在阿尔伯特眼前一缕汗湿了的发丝，“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在官方文件里早就是个死人了，自然有死者去料理他的事。”
阿尔伯特把脸贴进麦考夫掌心，他无声地笑着，“好。”
麦考夫迟疑了一会，把原本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转而把人拉进自己怀里，“你现在真的不需要担心这些。”他蹭着阿尔伯特泛着甜香的下颌，辗转吻上湿润的唇舌。
阿尔伯特模糊吐出一个词，“床。”

“过度的欢乐必由毁灭如海浪般狂卷吞噬”，发情期间被过度使用的腰背总会让阿尔伯特带着相当的自嘲想起这句话。他趁着头脑尚不清醒，在麦考夫怀里蹭了蹭，5秒后却发觉一向警醒的大英政府难得的还没从睡梦中醒来。
阿尔伯特轻手轻脚地半支起身体，他来了兴致，借着难得的机会俯身仔细打量着麦考夫。他的视线率先滑落高耸眉骨投下的阴影中，隔着薄薄一层眼睑，梦中人的眼球在梦中颤动。
麦考夫·福尔摩斯会做梦吗？被理性如此严密统治着的大脑会做什么梦？夜如何潜入他的头脑，在尚未被理性发掘的荒野中播下幻梦的种子？他心底某处是否真的流淌着一条深沉不可触底的河流？抑或如同信息素的味道，他的心中藏着一片终年结冰的冷漠湖面，明镜般映出世间万事万物的本质真相？避开了所有光，冰层下的雪水无论如何流淌，如何涌动，如何聚成旋涡，终将永不为人知。
理性是你的枷锁，即使睡梦中也不曾脱落。
阿尔伯特低下头，近乎无声地问：“你是否能明白，为何莎乐美想取施洗约翰的首级？[notes=[4][在王尔德版的戏剧里，莎乐美对约翰爱而不得，于是向希律王献上七重纱舞，用以换取约翰被斩首的头颅为奖赏。歌剧版十分值得一看。]]”在想象中，我同样会毫不犹豫地亲吻你染血的苍白头颅。他露出一个微笑，轻轻吻上麦考夫如大理石般冰凉苍白的前额。

此时理性在黑暗中沉睡。
日与月一次又一次从他身上滚过，在死一般的沉湎中四季转换几轮，他在黑暗的荒原中，从未离开，黑色的旋风打着转从北方猎猎而来，晨星坠落时爆发的光亮撕裂了可怖的黑夜。
一节又一节的锁链在沉默中束缚跳动的血红心脏，金属在接触空气的瞬间早已锈黑，黯淡无光，星星点点的猩红光彩穿过铁索接缝，预示着在死灰与冰凉的钢铁下尚未熄尽的激情。
只要仍在呼吸，内心深处总在颤动一圈圈涟漪，心的余烬沉淀凝结，在灵魂中秘密某处，清澈洁白如山峰上永不融化的积雪。
它一如金属般冰冷。一如锁链般桎梏感性。
你所追求的永恒，一切生命难以企及的最高智慧，如梦幻般消失无影无踪。冷漠孤独而寂静空虚的严寒荒原，刮着永恒的北风。
你满怀忧虑地向身前身后观看，在这贫瘠无果的荒凉地，只有一种秩序，一种法律，一种命运，一种理性，即永恒的抑制与死寂。
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创造为善，毁灭为恶。
他大声疾呼，在荒野中抗议，善的秩序如何能导致这压迫与畸形？
这无限的空寂中没有人能够回答。恐惧击打着他的脊梁，心灵之上的枷锁震颤，无生命与非存在的冰层深处，尖锐交错的冰柱尖端，一串泡沫凭空涌出，很快一一破裂，绽破的声响在死寂之中遥遥撼动他的听觉。
他冻僵了的感官知觉触到第一线生命模糊的行动。
变幻不定的云层在黑暗中翻滚咆哮，轻而易举地搅动空间。
那呼吸的余烬吐出一声叹息。
那气息吹动水波掠过隐秘冰层下的尖锥，掠起游丝般的幽灵啸声。
那气息催醒生于冰雪荆棘间的第一株玫瑰嫩芽。
那气息抖动锁链，锒铛作响，浇灌了第一朵花苞。

当夜晚再次来临，月轮苍白的幻影降临，守着秘密的湖水忘了那浓稠如墨的黑暗，它闪着宝石蓝般的神秘，第一次睁开眼和银白的月光对视。
哪怕是一朵玫瑰轻缓舒展花瓣的颤动，也足以惊动死般沉寂的冰层。微弱的水流沉降，不可见的裂痕蔓延，映像随之轻微扭曲。

他能感觉到纤细的手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那人很快察觉他呼吸的变化，“我吵醒你了？”问是这么问，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悔意，甚至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麦考夫抬手按了按眼角，似有若无的梦境迷雾般散尽。
阿尔伯特及时伸手留下了其中一捧雾气，“我一直很好奇，您会做些什么梦？”
麦考夫仍闭着眼，不知道是懒得敷衍一句，还是正在思考。阿尔伯特懒懒地仰躺回床上，陷入回忆，“仅就个人经验而言，在这时光仿佛停滞的高塔之上，人最经常梦见过去的事，你以为早已模糊或遗忘的记忆在梦里会以令人惊异的细致程度重现，置身其中几乎会让你感到浑身皮肤都被微微刺痛。”他停下思考了一会，“其实你无法确定一切是否与真实发生过的事相符，只是那种压倒性的深入骨髓的震撼让人无法无视这样的梦境。那种过于强烈的印象会一次次回到脑海中，徘徊着幽灵般骚扰着你。”
“大多数梦都是等不到日出便匆匆消散的露水。”麦考夫终于回答了他，“纠缠着你的是梦的幽灵，还是人的幽灵？”
“我不想在这一点上跟你争辩。但如果我梦见的是亡灵，那我应该梦到被付之一炬的府邸废墟，在幽暗的残垣断壁前，在迷迭香、三色堇与紫罗兰[notes=[5][《哈姆雷特》中奥菲利亚初次登场时，她的哥哥雷欧提斯警告她谨慎对待哈姆雷特的求爱：“一朵初春的紫罗兰早熟而易凋，馥郁而不能持久，一分钟的芬芳和喜悦，如此而已”；奥菲利亚在父亲波洛涅斯死后陷于癫狂，她取花献给哥哥：“这是迷迭香，它代表了回忆；我求你，亲爱的，记着……这些是三色堇，它代表了心意……我也应给您些紫罗兰，可是，当我父亲死时，它们全都枯萎了。人们都说他得到了善终。”]]点缀的藤蔓杂草间，有一道灰白色的影子。”
麦考夫突然翻身撑在阿尔伯特上方，准确地压制住他的双腕，就这么维持着一臂的距离，凝视那双暗绿色的眼睛，“也许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用‘幽灵般’这样的形容。”
阿尔伯特坦然地任凭自己被死死按住，“这个词触犯了您理性的大脑吗？但记忆没有实体，它们如此飘渺虚无。你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
“即使我回答‘不想’，你大概也会说出口。”麦考夫把头埋进身下人脖颈间，威胁般用鼻梁蹭着肿胀敏感的腺体，“所以我正考虑换个让你说不出话的方式来拒绝。”
阿尔伯特纵容地侧过头，“有时候您真的很幼稚。”
麦考夫轻轻咬了他一口，报复般让自己倒在阿尔伯特身上，“说吧。”
“学生时代您参加过牛剑两校间的大学划船比赛吗？”阿尔伯特从善如流，“反正我们三兄弟在赛后一时兴起，决定仿效前人，溯游而上，‘寻找’泰晤士的源头——当然，说是寻找，我们只是想试试能不能一路划到记载中由一株白蜡木守护的‘泰晤士源头（Thames Head）’那。”
麦考夫故意打断他，温暖的鼻息扫过他肩颈，“我记得七眼泉之所以输掉了源头之争，由特鲁斯伯里草地的泉水获此殊荣，就是因为那里有着一棵白蜡树，恰如传说中的世界之树，泉水从这里涌出，万物皆始于此树，诺伦命运三女神守护在旁，每日汲水浇灌[notes=[6][北欧神话中的世界之树（Yggdrasil），诸神黄昏时毁于苏鲁特的火剑。]]。河总是能重返源头，再次得到更新与救赎。”
阿尔伯特叹了口气。
麦考夫大发慈悲往旁边挪了挪，侧身拥着他，“好吧，继续你的梦。”
阿尔伯特闭上眼，“我只梦到了一个片段。那天我们划得累了，歪歪斜斜地半躺在小舟里休息。那一段河道又窄又浅，在船上能一眼望透碧绿的河底，水下铺着长满苔藓的卵石和褐色的水草。岸边满是杂草，翻滚的草甸上开满了报春花和樱草花，惹眼的猩红野罂粟，勿忘我和黄白掺杂的婆婆纳，犬玫瑰，蓬子菜，牛舌草，还有牛眼菊。”他停了一会，似乎正环视四顾，担心自己漏掉了什么，“很快红霞占据天际，我们看着天色渐渐成了温柔的淡紫，太阳膨胀成边缘模糊的红日，缓缓沉落，河水很快被染得金红相间，水中的游鱼摆尾窜动，让水面的光斑闪烁不定。那时候，河尽头突然悄无声息地游出一只白天鹅，它正好背对着落日，似乎只是不慌不忙地顺流出现，暂且和我们的船一道漫无目的地漂流。它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梳理羽翼，伸展翅膀，夕照为它镀了一层又一层毛茸茸的闪烁金边，洁白的羽翼披着红色霞光，它身前有一片阴影。我只是着迷地盯着它，这时候我仿佛与那只天鹅格外接近。我看着它飘过暗红的河岸，胸脯撞入一丛河边的野草，在它身前有一朵倒伏着紧贴水面的金橙色百合，那朵花在天鹅身下颤抖着，金黄的花瓣失了光彩，暗红色的花柱被压弯了浸入水中。日光迟疑着徘徊于金色的河面与金色的花朵间，我意识到其实那是朵金黄色的萱草花，但因为花形酷似百合，她还有个别名叫日光百合。”
这个梦就突兀地停在这。
“你知道象征着泰晤士河的终点，河水化为海水的标志是一块立在查克韦尔（Chalkwell）河滩上的‘乌鸦石（the Crow Stone）’吗？”
他们在安静中分别思考了一会，阿尔伯特先开了口：“我想，再怎么温和的囚禁，经年累月也会对人产生影响——虽然不一定是以你或他人所乐见的方式——有些想法确实变了。”
“你终于在这呆腻了？”
“这不是腻味不腻味的问题。”阿尔伯特分辩了一句，“你为什么总觉着我能随心所欲地离开这里？”
“因为你确实能。”
阿尔伯特哑然半晌，他睁开眼瞟了一眼麦考夫，“你当这塔里的守卫都是废物吗？”
麦考夫觉得没必要和他争辩这个，“我已经问过很多次了，你难道就打算一辈子耗在这？”
阿尔伯特耸了耸肩，“我不可能回去为政府工作，”他在某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如果你问我想做什么……好吧”，他顿了一会，“显然，目前Omega的社会地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提升，如果非要做些什么，我大概会……”他又停下想了一会，“训练渡鸦诅咒大英帝国？”
麦考夫忍不住嗤笑一声。
“我知道，我知道。”阿尔伯特翻了个白眼，“只是假设，只需要对杜瑞文伯爵的家族预言做点小小的改动，渡鸦会成为帝国的守护神——反正在古老的年代里它也不是没被这么对待过，当某天所有渡鸦都飞离了伦敦塔，就是大英帝国日落之际。[notes=[7][现代伦敦塔渡鸦的传说简化版。]]”
“所有是指？”麦考夫总是执着于细节。
阿尔伯特很快想到了一个方案，“布兰死后一路聆听他的头颅指示，返回英格兰的将士共有6位，那就6只渡鸦吧。”
“所以你接下来的计划是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成功驯养6只渡鸦的驯兽师？”麦考夫冷冷嘲讽。“并寄希望于一个虚假故事来改变英格兰？”
阿尔伯特无辜地看着他，“我觉得这是个挺有趣的故事。不管是渡鸦的部分还是帝国日暮的部分。”
“你确定一个衰败的国家对她的子民有益？”
“这只是个预言，而不是诅咒。我说的是帝国日暮，并不一定等于英格兰民族的衰落。”阿尔伯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在一个以帝国为名的国家里，弱者怎么能指望过一种平等的生活？”
“这有些强词夺理了。”麦考夫指出，“如果我们被拖入战争，没有强大的帝国为后盾，英格兰民族本身可能将不复存在。”
“你认为情况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不确定，我只是跟你一样，仅仅假设。”
“……你知道，你这样说只会让人联想到德意志，”阿尔伯特没打算含糊过去，“通过对外战争把矛盾焦点从内部林立的势力上转开。”
“那我们就又回到了狄德罗笔下残暴的思考者身上：是否该为了自保而消灭部分人类。”
“人永远不会放弃把谋杀作为实现目的的手段之一。那么换个问法，上层是否有权为了保有特权而漠视平民的权利？Alpha是否有权因性别优势统治弱势的Omega？”
“你这是在把我往陷阱里引。”
“如果你默认我会逃走，那就该合理预设我会成为政府的麻烦。”他再次着重强调了“政府”一词。
麦考夫又陷入沉默，阿尔伯特正打算用一句“别当真，我开玩笑的”缓和一下气氛，突然被重重地咬了一口。他猛地抽了口气，确定自己肩上多了个不甚雅观的牙印。
“您发什么疯？”他在麦考夫怀里不很认真地挣扎了一下，感到对方是真的使了些力气，不由得为麦考夫阴晴不定的Alpha天性深深叹气，“即使有一天我离开，也不一定是离开你身边，但即使我留下，同样不一定是留在你身边。你应该早就清楚得很了，Myc。”
麦考夫看来不打算接他的话，他一手往上掐在阿尔伯特肋骨间，另一边埋头再次在阿尔伯特腰侧留下了一个咬痕，然后半抬起身，按住阿尔伯特条件反射往上弹的腰。

阿尔伯特再次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麦考夫正牵着他的手指玩。他嘟囔了一声，随即有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和您说句实话真难，您总是能一眼看透别人弯弯绕绕的心肠，却过分吝啬于展露一丁点自身的真实情感。您不觉得这一来，和您那纯粹的信息素气味简直背道而行吗？”
“纯粹或洁净都只是你主观认为的。”麦考夫终于答了他一句。
“作为一个被你的信息素标记的Omega，我觉得自己很有发言权。”
“无需我来提醒，你从来不曾忠实地扮演过什么角色。”麦考夫说完，仍然把玩着阿尔伯特浑身脱力状态下软绵绵的手指。
阿尔伯特被他从身后用这样的姿势圈着，总有种诡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个被幼稚的独占欲爆发的人抱在怀里的人偶。
他懒得挣扎，既然麦考夫暂时不打算折腾他，他只要找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发呆就行了。

你总在猜测在试探我想做什么。我现在唯一期望的是摒除“想”或“深思熟虑”，只直截了当地去做一件事。
看在神秘的月亮和潮汐的份上，你听，塔下的泰晤士正喃喃自语。
如果你直截了当询问我的梦，询问除去诸多我已做过的梦，还想梦见什么旁的场景，我也许会坦诚一回，告诉你那不是回忆，仅仅是不存在的未来。
如果我曾和你一起，登上那座桥，渡过那条河，走上那条陡峭的狭窄山路。
只要有过那样一个夏日，穿过被疯长的野草埋没的林间路，路过山毛榉投下的浓荫，盛放的白山楂花在我们头顶开了又落。那条路如梦轻快而欢愉，无论是穿过旷野，还是登上山丘，只要走过那样一次。
可在这世间，即使梦中的欢声笑语激起的反响尚未沉寂，但迎面而来的路，穿透你我的回音蜿蜒蛇形，犹如兜兜转转穿行我们迷宫一般的灵魂，无论选择哪一条，我都无法与你同行。
除非二者之中，一人堕入死的迷雾下，活着的人才可轻言占据。爱欲皆为致命剧毒。你是否能明白，为何莎乐美想取施洗约翰的首级？
在古老的不列颠祭祀崇拜中，人的灵魂居于头脑之中，通过献上头颅，献祭者即在献出灵魂。
我们为逃避坠落的恐惧而爱，毁灭却是爱的影子，它骑在死亡的白马上飞驰，穷追不舍。

精神上过度活跃的后果就是不管想到了什么他都脱口而出，“你觉得诺亚被困在方舟每日向外眺望时看到的景色会不会有点像每天从这里往外看时只会一路流入海洋的泰晤士？”
麦考夫毫无说服力地装睡不妨碍他继续，“他放出乌鸦和鸽子，只有后者带来了潮水褪去的讯息。我的窗口只会有漆黑的渡鸦来访，很显然只能处处碰壁。”阿尔伯特突然问，“这几天渡鸦来过吗？”
麦考夫咬了咬他的耳垂，终于回了一句，“没有。”
阿尔伯特忍不住吐槽他，“在床上您话也少得很。”
麦考夫虚心求教：“那您在床上累成这样，话怎么还能这么多？”
不等阿尔伯特回击，麦考夫一手转过他下颔，粗暴地吻过去，把话都堵回了喉咙里。

谢天谢地，阿尔伯特从昏迷中恢复意识时随即察觉麦考夫的气息已不在自己身边，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后颈的热度已经褪去，几天来悸动不已的荷尔蒙得到了满足，他大概终于管得住自己的嘴了。他勉强撑起眼皮，注意到麦考夫重新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屋内昏黄一片。麦考夫第一时间察觉到阿尔伯特的动作，走到床边半跪下身子，“好些了吗？”
阿尔伯特给他递了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麦考夫没什么反应，只是专注地看着他，他脸上有一股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奇异神色。阿尔伯特蹙起眉，还没来得及开口，麦考夫说：“水和食物都备好了，我现在得回外交部一趟，大概夜里才能脱身了。你现在一个人应该没问题了？”
“出事了？”
“只是这几天攒了些事，我得尽快把布鲁斯—帕廷顿计划这件事收尾。”
“政府还真是离了你就不行了。”阿尔伯特开玩笑，“如果我真想做些威胁帝国的事，第一选择绝对是趁你不备时把你绑走。”
麦考夫跟着笑出了声，这个反应显然不该是麦考夫平时会有的，但阿尔伯特的精神显然还没从这次格外折腾的发情期中恢复，也就没注意到他的反常。麦考夫语气温柔，“我也希望如此。”
“再睡一觉吧。等你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阿尔伯特困倦地阖上眼，麦考夫伸手挡在他眼前，倾身在阿尔伯特额上落下一吻，“Bonjour, mon amour. Adieu, mon amour. [notes=[8][ “日安，我的爱人。再会（永别了），我的爱人。”Adieu为à Dieu (je) vous comant/recommande的简化，中世纪的基督徒在道别时用以祝福，“我将您交托在上帝手中”；在中古英语中，人们将这句话对应改为may God be with ye，“愿上帝与你同在”，即现代英语中的good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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