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俞亮时光】爱逾山海

海雪

2025/01/28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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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9日，棋坛快讯：今日新人王半决赛落下帷幕，进入决赛分别是俞亮三段与时光初段。其中时光初段今日爆冷中盘淘汰了此前夺冠呼声最高的王瑞五段，使新人王决赛迎来了史上年龄最小、段位最低的两位决赛选手，刷新了纪录。让我们共同期待两位棋手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为我们带来的精彩比赛，祝两位小将赛出风采。

22号一大早，沈一朗推开棋院二楼观棋室，看见桑原棋圣正坐在正中的座位上，摇着扇子闭目养神。
“桑原棋圣！”沈一朗连忙鞠躬。
桑原点了点头，示意他找位置坐下，开口问他：“你是时光那个小家伙的好朋友，对吧。”
“是。”沈一朗忙不迭回到，“我和时光是一个道场的同学。”
“现在在哪个俱乐部啊？”
“在围达。”
“哦？那你和俞家那小子是队友咯？”
“是的。”
“那你觉得，今天谁能赢啊？”桑原略带兴味地问沈一朗。
前两天的比赛中，时光先下一城，俞亮扳回一局，战成一比一平，看上去旗鼓相当，现在众人关于谁能夺冠讨论得热火朝天。
沈一朗当然是支持时光，他没有犹豫地说：“我更看好时光吧。”
“嗯，不错。”桑原略微沉吟后说，“前天的那盘棋我看了，小家伙表现不错啊。用两个点三三应对黑棋的二连星，中后盘打入黑棋大模样中，治孤很漂亮。黑棋的厚势被他多处借用，有力使不出。思路大胆，棋路细腻，下得好。”
沈一朗也觉得那盘很惊艳，围棋天下的记者也说要将这盘棋作为本月最佳拿去连载。
“昨天可惜了。”桑原接着说，“还是经验不足啊。”
沈一朗知道他说的是时光在昨天第二盘棋的256手，前面大半盘时光都下得很不错，始终压着俞亮的白棋，观战者一度以为要二比零了。然后时光就下了个惊天大勺，一子送掉了整条大龙。
许厚气得捶桌子，整个观战室里一片叹气声。过后，大家普遍认为是面对近在眼前的冠军，时光心态急躁了，这也是年轻棋手容易出现的问题。
“看看今天这盘吧。不知道这小家伙调整好了没？”桑原关心地问沈一朗，毕竟在那样的优势下被翻盘落败对棋手的心态是很大的考验。
时光看上去没什么事，沈一朗回忆着昨晚，他回家后早早就睡下了，这是时光大半个月以来第一次睡得比沈一朗要早。但如今的时光可不是之前那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小孩，沈一朗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两人又讨论了一会棋局，其他观赛棋手也陆陆续续到了，等到许厚和方绪一起进来的时候，众人知道，两位棋手已经就位了。

俞亮和时光端坐于棋盘两端，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平静。无论他们私下里关系如何，只要执起棋子，心中唯有胜利。
上午九点，比赛正式开始。
新人王决赛采取中国规则，黑贴3又3/4子（七目半），双方各持有2个小时加上5次1分钟读秒，超时判负。根据首局的猜子结果，本局时光执白，俞亮执黑。
“冷静，谨慎” 时光在心中默念，一再提醒自己不可以再犯昨天的错误。
双方均采用错小目开局，黑棋取右，白棋取左，相互挂角之后，黑棋在右下一间高夹，白棋强硬反夹拉开了战斗的序幕。
“今天两位棋手战意浓厚啊。”说话的是半决赛被时光淘汰的王瑞五段。
许厚皱了皱眉，以他的想法，时光更擅长均衡、轻灵的布局，开局就锋芒毕露，更接近俞亮喜欢的风格。然而，棋手毕竟不是一成不变的，或许是时光今日另有打算也不一定。
黑棋压，白棋回以挖断，黑棋此时有左右两个打吃的方向，分别对应了外势与实地的两个选择。俞亮稍作考虑，还是从左侧打吃，一番战斗之后，白棋取到了右侧中间的实地，黑棋则在右下向中腹方向构筑了一道外势。
“俞亮三段还是喜欢外势啊。”李春树这话，指的是俞亮在决赛首局就是取势之后被时光的精彩治孤给打败了，今天看上去却没有改变。
“小亮这是对的，不能因为一局失利就丢掉自己的棋路。”方绪沉着地回应，穆青春没敢提醒，昨天俞亮也是头铁继续取势，效果不好。
“嗯……”桑原老爷子想了想分析到，“这右下看上去局面两分，但白棋虽然实地不大，却眼位丰富，黑棋呢，在外面还有两处断点，这里后面都是白棋可以借用的地方。我看，这局面应该是白棋满意。”
俞亮知道这块自己吃了小亏，但他的目的实则是为了保证先手，他脱先去左上挂角，时光却不依不饶，十四之十六“夹”，逼他回来作战。俞亮皱眉看了时光一眼，如此“重”的棋，不是时光一贯的风格。
俞亮虽然是力战派，但并不是闷头就上去对杀的类型，在他极大的力量背后，是他对棋盘细腻的控制在做支撑。此时棋盘上还有诸多大场，他并不欲作这种两不讨好的纠缠。他稳当地粘住后补断，放任白棋率先跳一步出头。
黑棋29手，在左侧一手飘逸的大飞拆四，震惊全场，时光也忍不住坐直开始长考。这一手拆的步调太大，露出巨大的空隙，从棋理来说是过分手，很难想象这是严谨的俞亮下出来的棋。
“这什么意思？”穆青春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这应该不是失误。
“嗯……”方绪摸着下巴思考后说，“这一步棋下得，让人很有攻击欲望啊。”
“要是我就直接打入了，不惯着。”周思远大大咧咧地说着，他是个与外表不同的好战派，最讨厌乌龟流的下法。
“这就是他的目的。”桑原啜饮一口茶水，慢悠悠地给大家解惑，“他就是要引诱白棋打入，他应该是觉得左上角白棋的尖顶太缩了，这里把战线拉长，才有可战之地。这一招，应该叫引蛇出洞。”
时光觉得这一手有点像自己的棋，尽管不能猜尽俞亮的意图，但他决不能跟着对手的思路走，他谨慎地回到左下下了个二间低夹。
比所有人想得更加复杂，俞亮这一手是求战，也是试探，试探时光今天的策略。对于如此明显的陷阱，如果时光果断打入，说明他锐意求战；如果他稳步做活左上，说明他今日打算以柔克刚，继续先捞后洗。
但他偏偏选择在左下夹击黑棋的孤子，这一招进可攻、退可守，局部来说可以称得上妙手。但俞亮反而敏锐地察觉到，时光这步棋透露出的犹疑。
攻守皆可，换句话说，就是攻也不够猛烈，守也不够坚决。
围棋不仅是棋盘上的厮杀，更是心理上的对拼，俞亮捕捉到了对手的弱点，是必定要穷追猛打的。
全力进攻！俞亮下定了决心，不留退路，他将背水一战！
棋局迅速进入中盘战斗。
白棋握有先手，连续点压逼迫黑棋在低位爬过，随后一手点威胁右上黑角。黑棋必须二线跳守角，否则低位漏风会被挖空。然而白棋的点入是声东击西，时光立刻反向大飞尖冲，夹击黑棋的同时，寻求与左上角的联络。
俞亮积极分断，黑45手小飞，割裂白棋兼出头。时光在46手停下来。
“这里有什么好想的，不应该直接跨断吗？”穆青春感觉今天看不明白的地方格外多。但是他抬头一看，居然所有人都在思考，房间里一片寂静。
时光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跨断在这里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但他心里却总觉得这一手不够满意。
然而，他看了一眼计时器，他昨天正是犯了用时太多的错误，最后读秒的时候下了个大勺。今天不能再如此了。他不再多想，下了这一手跨断。这一手即便不是最好，但也绝不是坏手。局面并没有超出时光预料，行至52手，白棋成功联络并封住黑棋，黑棋只做了一个打劫眼。
俞亮看到这个局面，开始长考。他盯着此时白棋困住黑棋的外围棋子，总觉得断点太多，一定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自己内部的黑子也没有彻底做活，如若他一心进攻，白棋当然也可以顺势对杀，这之后的局面变化太多，谁优谁劣很难判断。
俞亮看了时光一眼，心想：可现在盘面占优的是白子，他会选择杀棋吗？
俞亮犹豫片刻，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时光不会！他既然心有顾虑，又已占上风，一定会避免过于复杂的局面。那这就是俞亮抢回先手的机会。
53手，黑棋，六之三，团，明晃晃地告诉白棋，要在此处摆开阵势。
“嗯？”桑原看到这一子，思考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妙！”
“这是俞亮的棋？这个形状也太难看了吧？”穆青春目瞪口呆，不敢想象棋形强迫症的俞亮能允许自己这样下棋。
“愚形好手。”许厚感叹，“嗯……这样的话白棋要自补一手，相当于黑棋这一步是后中先，抢到了先手。”
时光第一次露出惊讶的神情，可见这一步确实出乎他的预料。不同于上次俞亮只是识破了棋形陷阱，今天俞亮是主动地下出了愚形妙手。一个人要摆脱自己的思维习惯，是非常困难的，并不是下定决心就能做到，何况俞亮一向有些固执。
但俞亮就是做到了。他突破了自己。时光心中略微动摇，即便已经很强了，俞亮还在飞速进步，所以他不能自得于自己的进步，必须更加谨慎。
此时他面临两个选择，其一就是自补断点，让出先手，好处是这块棋能安定下来。其二是直接断回去，就在此处杀个明白。
不得贪胜。时光深吸一口气，既已取得外势，交换出先手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决定稳健的补好自己的棋。
俞亮也是放下棋子之后才意识到这个形状不好看。在这场对局中，他对赢的渴望覆盖了一切。棋形、风格、冠军、前程……都从他脑海里消失。
在茫茫黑暗之中，只有他、时光和棋局。
当面对真正渴望之物时，人往往比自己以为的更直率。在理智开始计算之前，心已经找到了答案。俞亮想赢时光，为此他不在乎棋形，不拘泥风格，冷静、甚至冷酷地利用时光流露出的每个弱点。
但谁又能说，这种不顾一切的求胜欲，不是他对时光最深的渴求，最大的重视？

黑棋一步妙手先占上风，但棋局还远没到定胜负之时。黑棋利用先手，在左边拆一，既加强自己，也瞄着左下白棋的空缺，还准备接应之前被夹击的孤棋，一石三鸟。
彼强自保！时光暂时收敛，在左下补棋稳定自己。黑棋小飞接近，左边三黑子互为依靠，棋形漂亮。黑棋步步为营，稳步蚕食左下空地，至63手，黑棋在角部做眼成功。
白棋则选择简明局面，继续构筑外势，随后64手，白棋一步小跳对准左上方黑棋的“长棍”的下端，意图侵消，几番转换之后，白棋成功割裂左上与左下的黑棋，暂时扳回一城。
“好复杂的盘面。”观棋室里棋力一般的年轻棋手已经算的眼晕了，更别说等着报导的记者了，而几位资深棋手也是各有看法，一时争得不可开交。
“55手明显是最优解！”方绪挽起袖子啪啪地往棋盘上落子，“这一步拆，又兼有逼迫之意，攻中带守，明显是妙手。”
“这一步不是不好，但是下得太早了。”许厚有不同的意见，“之前抢来的先手没有发挥到最大。这里明显应该先去削弱右下！不然右上黑三子也太薄了。我要是时光，补完左下之后，我就直接进攻右上，黑棋有的是苦头吃。”
“呃……但时光没这么下啊……”李春树弱弱地插了一句。
“这里小家伙有点太消极了。”桑原听了半天给了句评价，“许厚五段的法子更好。”
“俞亮67手是不是应该再考虑一下？不要并，靠一下呢 ？”沈一朗大胆加入群聊。
“67手是老成的一手。”方绪摇摇头，反而指着69手说，“我到觉得这一步太随意了，中间的四颗子还没稳住，后面这里白棋大有文章可做啊。”
此时，对局室里已经下到了76手，时光终于开始进攻右上。白棋主动点入，黑棋被迫粘，随后白棋靠住小目上的黑子，迫使黑棋做出选择。
此时已经进入中盘战后半，局面肉眼可见的复杂。左上、左下和右下的战斗，两人都未分出胜负，那这最后一角很可能就是定胜负的地方！俞亮觉得此时立下一定不好，软弱，白棋虎后断，局部就落后了。他的第一直觉是往星位长出，但计算过后，如此白棋能在角上先活，黑棋外部的联络尚有断点，也是亏。
一定有更好的一步！
俞亮摩挲着手中棋子，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棋盘，摆放着诸多变化。不能让白棋安稳捞到实地，俞亮今日要将你死我活的主旨贯彻到底，而众多可能性中，最暴力的一种是……
终于，俞亮抬手，落子，十七之五，顶。
这一步，俞亮威胁白棋最薄弱的一子，但也同时将自己走重，相当于绝了自己弃子转身的机会。时光这里不可能再忍耐，他冲了一步，黑棋扳，白棋挡下。此时，时光认为中央的断和角部的立下，是见合之所，两处自己必得其一。
但在俞亮眼中选择却只有一个，黑83手，内扳，抢占十八之三。
“呀！时光啊！”许厚痛心疾首地哀嚎，“错过了呀，应该先抢这里的！”
“小家伙想当然了。”桑原徐徐道来，“这里不是见合。中央的那个断和十八之三比起来太软了。这一手断，只能算是放血，还要不了命，黑棋必定会去抢白棋根据。”
沈一朗细细计算，这片的对杀还没明朗，黑白还各有三子作为棋筋，谁先吃掉对方，就算是抢赢了这块角。但接下来的局面朝着出乎众人预料的方向发展了去。
俞亮毫无自救的意思，他一路逼迫白棋交战，向中腹纠缠而去，将战场无限扩大，黑白双方竟无一片安稳之地。时光再三忍住自己心里的火气，他不能跟着俞亮一起上头，不能将全盘胜负赌在这一处。
方绪气得青筋直跳，如果说之前的战斗是一场含蓄优雅的切磋，那这十几手棋，黑棋就相当于拉着白棋下场甩开膀子肉搏，野蛮至极。明明其中好几步都能处理地更细腻，俞亮却一门心思想要梭哈。
即便时光一再控制自己，两人间的气氛还是越来越激烈，落子速度越来越快。
直到白100手，十七之七，并。
时光收回落子的手，视线扫过上方星位附近的棋。不对！他停住目光，这一带棋子的距离，什么时候这么近了？他不可置信地逡巡全局，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右上角的战场已经扩张到了接近上方星位的地方。
原来俞亮看似莽撞的对杀并不是漫无目的，他一直在缓慢地调整黑棋的方向，远离白棋势力更厚势的右侧，而接近着上方。这一片当然也有白棋之前留下的势力，但还不够厚实。黑棋一直在借用这块白棋的断点，不动声色地向中腹伸头，而就在刚刚，时光错过了封住黑棋的最后一个机会。
他懊恼地看向十七之七的那颗子。
从局部来说，这一手当然不算坏。但是以全局来看，这一步是绝对的缓手。时光即便在对杀中也时刻注意着己方阵势，所以他一直是依托右侧的根据地在进攻，他陷入了思维盲区，错过了真正的胜负之所。如果他能早点从上方挤压黑棋空间，然后再轻灵跳封，让白子率先出头。黑棋就只能转为向内部造劫。
由于黑棋没有出头位，又棋形沉重，此劫黑棋是“万劫不应”，那白棋借着寻劫，一定可以在别处连下两手，占到大便宜。另外，这样的变化之后，白棋能在角外侧形成很牢固的形状，对于最后在中腹的围空也是大大有利。
但时光没有看到这一步。
大局观，一直是他最擅长的地方，怎么他今天偏偏就丢掉了！为什么没有看到那个方向？！为什么没有多想一想俞亮的反常？！为什么不能再慢一点，再小心一点！你昨天已经犯过一次错了，为什么今天不能吸取教训！
一声声责备震耳欲聋，一重重的杂念井喷而出，时光看到黑白棋子在晃动，他的灵魂好似被某种力量拽出躯壳，高高地俯瞰自己僵硬的身体。
他看到“时光”正死死地咬住嘴唇，齿间沁出血色，沿着唇角落下。
血掉在洁白的棋盘上，成了俞亮黑白世界里唯一的刺目的红，他心惊胆颤地抬头去看对面人。时光脸色惨白，汗湿的额发黏在皮肤，触目惊心的鲜红血迹划过下巴，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打颤。
“时光选手，你还好吗？”裁判也连忙靠近时光轻声询问。
“……还好。”时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接过裁判递来的纸巾，抹过嘴唇，又颤抖着去擦棋盘。转播的镜头安静地记录着一切，观赛室里所有人都沉下脸不发一言。
俞亮攥紧拳头，也跟着眼眶通红，他第一次不忍落子。

但他终究是最懂时光的俞亮，他知道越是此时越不能退让，否则是对时光最大的羞辱。
101手，黑棋从容小飞出头。
还有机会，我还没输。时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再次聚焦到棋盘之上。
黑棋跳出之后，连带切断了白棋上方和右上两块棋，时光只能回到角上紧气，行至123手，右上黑白棋还是做成了一个巨大的劫争。
这个局面下，这个劫对双方来说都不容有失，既是所谓的“天下大劫”，但接下来，轮到白棋落子。
白124在左侧寻劫，断黑四子，黑不应，返回右上消劫，吃掉整片白棋，白棋点死黑四子，却远远挽不回角上的损失。
此劫一输，有了十五目的差距，可以说白棋胜率已然渺茫了。
观战室里，方圆建投的人唉声叹气的，围达的也心有余悸，放眼望去，没一个脸上带笑的。
桑原没再摇扇，神情沉寂了下来，他叹息到：“可惜，可惜啊。”
“时光还没有放弃！”沈一朗也顾不上礼貌了，他冒冒失失地说，“还有机会，只要白棋在中腹围出更多目数……”
此时，白棋四边对中腹的外围棋子中，只有左下比较厚实，从上方到右侧被割裂成四块，右下更本来就是黑棋的外势。这样的局面下，白棋想要挽回，只能等黑棋下个“神之一勺”。
但之后，俞亮没有停下他进攻的脚步，两人接近终局时，仍然在中腹上演了惊天的四龙缠斗，然而最终中腹还是被双方割成了四块，白棋仅仅挽回了五目的差距。
行至大官子结束，时光在哪里都找不回剩下的十目棋。
第220手，白棋投子，黑棋中盘胜。

对局室里一片寂静，没有丝毫喜悦的情绪在流动。
“恭喜。”时光缓过劲来，他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给俞亮。
“时光……你在哭……”
俞亮看到时光体面的、镇静的脸庞上，两行泪水簌簌而下，而时光好像毫无所觉，他还在努力展现他作为棋手的风度。
“时光，你在哭。”俞亮眼泪也涌出了，他向时光伸出手，想擦掉他的泪水。
喧闹的人群撞开了对局室的大门，世界上一切的纷纷扰扰都涌进来淹没了他们。许厚和方绪一马当先地冲到两人面前。时光赶紧打开俞亮伸出的手。他转过身将眼泪擦在衣袖上，不想让大家看到他的狼狈。
“时光啊……”许厚看着时光通红的眼圈，把那些惋惜的话暂时吞了回去，他像哄小孩一样说，“没事，回去师兄陪你好好复盘，下次赢回来。”
方绪也是心疼孩子的，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只说：“你们两这几天都辛苦了，先不想围棋了，师兄带你们吃好吃的去。”
俞亮摇摇头，时光抢着展开一个露齿笑，大方地说：“我没事，嗨，也不是第一次输棋了，没什么。自己下得臭，没办法。”
俞亮知道他在强颜欢笑，时光的眼睛里分明密密麻麻全是痛苦。俞亮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拆穿他，只想带着时光到没人的地方去，让他靠着自己好好哭一场。俞亮穿过挤在桌边的众人去拉时光，而时光却一把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你还有采访吧？”时光垂下眼镜轻轻说，“我累了……让我自己坐会儿吧。”
俞亮还想说什么，却被方绪重重按住肩膀，强行带离了房间。
其他人还一句接一句地安慰时光，但时光已经听不见了。对着俞亮表演释然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脸色颓然，瘫坐在椅子上，感觉空气被一点点抽空，他快要窒息了。
“好了。”沈一朗叹息着说，“让时光一个人呆一会吧。”
沈一朗等所有人都出来后轻轻带上门，转过角落，他看到方绪和俞亮两人正黑着脸对峙着，谁都不说话。

“师兄，我不去参加记者会了。”俞亮坚决地说，“我要回去。”
“胡闹！”方绪大声质问俞亮，“你的礼仪呢？再说了，你回去干什么？”
“你没看到时光很难过吗？！”俞亮也回以怒吼，“我要去陪着他！”
“小亮。”方绪无奈地说，“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真的担心时光，就更不应该回去找他了！”
“为什么？！”
“因为今天你是赢家！”
俞亮愣住了，他看到方绪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向他说：“你也长大了，也该学学怎么和朋友交往了。时光正在为输棋而痛苦，你去找他，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吗？或者你想看他，明明难受得不行，还要强撑着祝贺你吗？”
俞亮茫然地靠在墙上，他解释说：“我只是想陪着他……我想让他能好受一点……”
“我知道。”
“师兄，难道我赢棋，错了吗？”
“你没有错。”方绪疲惫地捋捋自己头发，很能感同身受，当初他赢了老师的时候，也一度这样问过自己。
“作为棋手，争胜永远不是错，这也是你给对手最大的尊重。小亮，这不是谁的错。只是你们身为朋友，需要给彼此一些空间。”方绪开导他，“每个人都有需要独自消化的情绪。再好的朋友，也要有分寸。”
空间，分寸，朋友。
俞亮满心困惑，他的世界太小，父母，师兄，都是自他有记忆以来就已经陪在他身边的人。时光是他第一个自己选择的人。
他总是嫌自己离时光太遥远。从他回国之后，他用尽方法想让时光坐到他的棋盘对面。即使是两人关系最恶劣的时候，他也从没有停止对时光的关注。他看着时光进道场，定段，罢赛，又回来。
他偏执而疯狂地想要嵌进时光的生命里：他想知道时光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想分享时光所有的秘密；想占据时光所有的记忆；想做时光永远的第一顺位。
他想将这只小蝴蝶拢在手心里。
可时光明明已经朝他走来，却停在了最后一步，那里竖起了一面警告牌，明晃晃地告知俞亮，就到这里为止了。
他从前不明白那是什么，如今师兄说，那是朋友的分寸，空间。
我不愿意。俞亮心中的呼喊声越来越大，我不愿意！

方绪悄悄地问走过来的沈一朗：“时光怎么样？”
沈一朗只能摇摇头，方绪强行按住俞亮说：“听师兄安排。沈一朗，等会大家都去记者会了，你再回去看着点时光。我看他脸色不好，要是身体不舒服，你就带他去医院看看。”
沈一朗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方绪接着劝俞亮：“行了，沈一朗和时光是好朋友，让他去看着时光，你总放心了吧。你先跟我去记者会，等时光情绪好一点了，你再找他。”
时光那么伤心。沈一朗可以去看他，我却只能困在这里。俞亮第一次对沈一朗生出如此强烈的不忿。这不对。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时光，比任何人都了解时光，比任何人都能保护时光，无论是沈一朗，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可是在世人的眼里，他和沈一朗就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时光的“好朋友”。
好朋友。
真是讨厌的字眼。
俞亮醒悟过来，原来一直以来，围绕在时光身边，阻止他靠近的那层厚厚的玻璃墙，就叫做“朋友”。
因为他们只是朋友，所以他不能理直气壮地拒绝父亲，所以他不能不讲道理地留下时光，所以他不能理所当然地陪在时光身边。
那就不要做朋友！
俞亮终于在长久的横冲直撞中找到了那条唯一的出口，他无比确信，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个答案。
原来他一直以来从时光身上渴求的，根本不是什么友情，那甚至是比爱情或亲情都还要深刻的东西——是唯一。
你是我的唯一，所以我想成为你的唯一。

“咔哒。” 是大门关上的声音。
时光弯下身子，抱住自己，张开嘴无声地痛哭了起来，眼泪以更加汹涌的方式从眼眶里泼下，浸湿了大腿的西裤，贴在皮肤上，粘腻又冰冷。
他还是输了，以这样丑陋的方式输了。
他舍弃了从前的时光，全力成为了一个“心中只有棋”的伟大棋士，他甚至推远了俞亮，只是为了靠自己取得这场胜利——一场证明我足够优秀的胜利。他只是想证明，只要时光努力，只要时光舍得，时光一定可以赢下去，就算失去所有，至少时光还能做一个成功的、伟大的棋手，至少时光还能通过围棋与俞亮牢牢相连。
但他输了，他输了！
在褚赢离开前，他没有成为褚赢期待的时光，那么在俞亮离开之前，他能成为俞亮期待的时光吗？
好像不能。
什么天才？赢不了棋的天才吗？时光心里向自己冷笑，什么也留不住的天才。
都说围棋不会骗人，那这就是围棋给我的答案吗？一个努力的，优秀的，有天赋的，亚军。
他再也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声音了，喑哑破碎的哭号声回荡在房间里。人极度绝望，极度痛恨之时发出的声音，原来与野兽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人悄悄地推门走了进来，是沈一朗。他蹲在时光身边的，不发一言，听凭时光发泄所有的情绪。
他回头看看大门，那外面还有一个人，一个本该去接受所有掌声与鲜花的人。
俞亮靠着门扉滑落在地，仰着头去听里面传来的哭声，他的心被一点点割开。他愿意抛开一切去接住时光，却唯独害怕自己会给时光带来更大的伤害。
他下赢过很多人，不知道看过多少人输棋后痛苦的样子，他很早就不会为此而动摇了。曾经，他一度鄙薄过小时候输到痛哭流涕的自己。但这一刻，他才知道，是因为那些人，都不重要。
他伤害了时光。俞亮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掐住手臂，发了狠地去拧，直到钝痛随着一片青紫浮上来，他才感觉到一点快慰。
一扇大门，隔开两个痛苦的人。沈一朗是那个不能出声的见证者。
他看着哭到无力的时光，想着执意要来陪时光却不敢进门的俞亮，再怎么迟钝的人，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时光，你是因为输给俞亮，才这么……伤心吗？”
时光听到了，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为什么你对俞亮这么在意？你是不是……”
他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好像这是一个不能被惊动的咒语，说出来会成为诅咒。
喜欢他。时光在心里接上下半句，我喜欢他啊，但我好像……要输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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