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术】不老

【钟术】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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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隐隐，白术抬头看向天边涌起的几朵黑云，嘴角扬起一丝弧度。要下雨了。
（一）
阿桂瞧着午后突然降下的大雨，心中不免担忧，不知师父今日出门可有带伞，这念头一出随即又觉得自己过于杞人忧天，师父又不是三岁小童，下雨了自会避雨。即便真的没带，哪怕急着回来，在路旁买把伞也不过是随手的事。

他笑着摇了摇头，真是，师父身体不好，所以自己对天气也格外在意，生怕一时不察师父就病情加重又要缠绵病榻许久。然关心则乱，如今竟将师父当做那连下雨都不知撑伞的糊涂之人了。

阿桂拨了拨算盘，听得门前一阵脚步声，阿桂抬头去看，却见白术浑身湿透走了进来。

“师父怎么淋着雨回来了？”阿桂赶紧放下手中的算盘，上前查看白术的状况。

“阿桂，快去拿毛巾和热水来，这家伙根本不听我的，淋着雨从轻策庄一路走回来的。”回答的是长生，语气里满是焦急和气恼，而白术并未做声，只始终面上带笑，眼眸异常明亮。

“我这就去！”阿桂听长生这么说便是心下一惊，轻策庄到璃月港，那是多远的一段路啊。虽不明白白术淋雨是何缘由，但急忙连连应声就往后屋跑去，只是才跑到一半就听见身后长生呼喊着白术的名字，还夹杂着什么碰撞的声音。阿桂回头，却见正厅中一人将白术下坠的身体扶住。

来人一下将白术横抱起直奔内室。看得阿桂原地一阵发懵，回过神来又赶紧去准备毛巾热水。

身体里冷热交替，时不时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白术在那疼痛中醒转过来，瞧见那棕色床幔当即明白自己这是回来了。他微微撑起身子，熟悉的疼痛便从四肢百骸升起，不过几个动作间，额际就渗出一层细密冷汗。想开口唤长生可喉咙里干得厉害，一开口就是来势汹汹的咳嗽。

一杯温水被递到跟前，白术颤着手去接。那人像是清楚白术的情况，也不松手，只扶着他将那一杯温水全部饮尽，白术这才看向那人。

“多谢钟离先生”，他声音发虚，又带了些沙哑，一听便知病气缠身。

替他将身后软枕放好，让他靠着舒服些，钟离这才开口问道。“可还要？”

白术轻轻点头，“嗯，劳烦先生。”再多的客套白术此刻实在是做不来，等钟离端来的又一杯温水下肚，白术这才长舒一口气，再次道谢。“多谢先生了。”

“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钟离在他床边坐下，将那空杯握在掌心，拇指隔着手套摩挲着杯壁，视线却是一直放在白术面上。

本就白皙的面庞如今瞧上去更是苍白如纸。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终还是由白术先行开口，“先生这个时间怎么会在此处？”

“我在往生堂瞧见你淋着雨回来，在后面唤你不得回音，怕你出事所以一路跟过来了。倒是你。”一旦开了头，后面想说的话就好说出口了。“身体如何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何苦这般糟践自己身体。”

白术嘴角扯起一丝笑意。“是我一时高兴得有些忘了形，毕竟这雨这般难得。”话到此处，他瞧了一眼窗外仍在下个不停的雨，嘴角的笑又灿烂了几分。

钟离很是不认同白术此番行径，可见了那副病容到底又不忍过于苛责。

“只是给先生添了麻烦，实在非我本意。”

钟离摇了摇头“不打紧，你多修养一段时间吧，旁的我说再多怕是你也不肯听，总之你心中有数便好。”他终于将那茶杯放下，起身离开。

“先生留步。”

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离闻声驻足，回头看向那靠在床头的人，他仍是满脸笑意。

“先生记得付药钱，还有，离开时莫要忘记撑伞。”

“嗯，你多保重。”话毕，这才推门离开。

人才走远，白术又咳起来，这一咳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自喉间呕出一大口血，白术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倚在床头等待呼吸和心跳重归平稳。

“这次是你自作自受。”长生的声音从枕旁传来，“劝了你又不听，非把自己搞成这样。赶紧擦擦吧，一会干了就不好擦了。”

她衔来一方帕子，白术与她道谢，接过帕子仔细擦去唇角的血迹。长生爬上他身体，调动自己的仙力为他调息，大约一盏茶后，白术苍白的脸才终于有了些血色。

“我总是想较这个劲的。”白术看着窗外逐渐停息的雨。

“还好。”他喃喃着。“何况即便病上一场我也是愿意的。上一次淋雨，我早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长生看着他，到底没再言语。

钟离撑着伞离开，不卜庐门前的长阶走了一半这才注意到手里仍握着白术留下的那把伞。钟离自是听见了关上门后白术那一声声的咳嗽，想必白术也是不愿自己如今模样被人看去的吧。盯着手里的伞，钟离终是没有将其送回不卜庐。

秋雨寒凉，应该分外小心才是。

今日早些时候，白术外出看诊，临行前到往生堂找上钟离。其一为交付钟离与他预定的药品。其二，一如往常，白术没有收他的钱，他说。

“先生，老规矩，来打赌吧。”

“晴天。”

钟离是这样回答的。

再抬眼时已是行至了望舒客栈，钟离收起伞，将一干一湿两伞贴在一起靠墙放着。湿伞伞面的雨水顺着伞尖在地面晕开，直将原本无水的那把伞尖也一同浸湿。

“帝君。”魈在身后现身向钟离恭敬行礼。

“来了。”钟离回身，递过一只药瓶。

“让帝君费心了”，魈双手接过，却在看到药瓶上的标记时微微一愣，这是不卜庐的药瓶，正是白术白日里给钟离的那支。

“怎么了？”

魈精简话语，将曾经海灯节被白术所救以及江蓠一事告知了钟离。魈之所以识得不卜庐的标识也是因为江蓠那件事后，白术从旅行者处听说了一些魈的情况，为他做了一些药品送来，用的便是这种药瓶。

钟离听闻心下了然。“原来如此，此事你无需介怀。”

钟离不再停留，临行时又拿上那两把伞，窗外雨已是停了。

（二）
“若是钟离先生不介意，可否与我打一个赌？”年轻的绿发医师看过手中的药方抬头笑着看向钟离。

钟离来了兴致。“哦？不知店主想要赌什么？”

“听闻先生诸事精通，博学多识，卜算上亦大有造诣。今日午后我要去轻策庄看诊，不防我们就以这天气做赌，若是先生赢了，这副药我分文不取，若是先生输了，那先生则付与我五倍的摩拉，先生以为如何？”

“店主为何会有此想法？”

“我知先生是有真本事的，这副药内含不少珍稀药材，先生虽一时不将这一些银钱放在眼里，可长此以往累计下来，到底也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我与先生用这天气做赌，于先生而言想来不难，先生省了这笔花销，我则规避恶劣天气出行，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这药钱……”

他话音微顿，笑得人畜无害，“若能让我和先生就此交成朋友，那便是物超所值了。”

钟离略一思量，便答应下来，诚如白术所言，自己确实不把这笔支出放在眼里，但却对这行事出人意料的店主有了些兴趣，他倒要看看这身负仙契之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晴天。”钟离说道。当日午后果然天气晴好，不见一丝乌云。

第二次，第三次……天气全部如钟离所言。两人在一次次送行与打赌之间也确实成为了朋友，一同饮茶品酒，谈古论今。白术与来自不同地域的商人达成交易时总替钟离留意着一些珍稀物件，钟离知他喜好，和他说起那些古方，亦知他身体不好，与他饮酒之时在他杯中只倒上一半。

而这赌局几年间一直持续着。直到今天白术照例来给他送药时，一反常态的拿出了两瓶，与他说着，“先生，老规矩，来打赌吧。”

“晴天”钟离答道。白术闻言只是一如既往的笑笑，随后将带着的伞放在往生堂。等到看诊回来，白术会再来取走，这已成了他们之间的习惯。

可偏偏今天午后竟下起了雨，眼尾扫过角落里那把伞时，钟离心中突生一阵涟漪，大概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照常取出白术送来的药准备向其中注入仙力，手上动作却是停了下来。其中一瓶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另一只药瓶之中的散剂已是成药，且注入的仙力分毫不差。

可自己分明还没有注入仙力，那这仙力又是哪来的呢。

钟离托白术制作的正是那为魈配制的连理镇心散。有安神定志之效，其药力猛烈，所用药物也有不少珍稀药材。而最为特殊的是，此药为凡药，若想对仙人奏效，需得向其中注入仙力调和。是以，每每从白术处购得此药，钟离还需添加这一步工序，而后将药重新包装。只是如今，白术竟直接拿出了成品。

其中的仙力出自谁手似乎不言而喻了，钟离看向窗外的雨，心中默默推算，便验证了自己猜测。正思忖着，就见雨幕之中闪过一道人影，那套衣装过于眼熟。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白术。

“白先生”他唤了一声，白术似乎没有听见，并未做出回应。钟离却隔着雨幕远远看到他唇角扬起，笑容前所未有的灿烂。

他一时竟有些惊住，与白术相识许久，还从未见到过他这副表情。半晌，钟离觉得还是应该去一趟不卜庐，于是取了伞前往。

而后才来到不卜庐门口，就看见白术向下倒去。无暇顾忌其他，身体先一步动作，伞被随手丢在一旁，好歹让白术免于跌在地面。

冰凉的雨水顺着白术的衣摆流到钟离手腕处，又顺着那处滑进袖口，流经小臂。湿淋淋的布料紧贴着身体，将钟离的也一同浸湿。白术的身体蜷在他臂弯之中，入手一片冰凉，即便以常人论之，怀中的人也过于轻了。

自打以人身行走于世间，钟离还从未这样脚步匆匆。无视了阿桂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便开始一系列的处理。

阿桂端来毛巾温水和换洗衣物被钟离拦下。“我来便好。”

“怎么好麻烦钟离先生。”阿桂亦是心中急切，钟离却并未做出让步。“冷静一点，前厅事务还需要你处理。”

阿桂闻言也冷静下来，他对钟离好似有一种盲目的信任，虽从未见过钟离展现他在行医方面的能力，但白术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夸赞。当下将手中物品放置在桌面，向钟离鞠了个躬，“那师父就拜托您了。”

钟离微微颔首，“放心便是。”，

医者对于未知的病症向来忌讳将话说的太满，这是阿桂从医后早早就明白的道理。但显然此事似乎并不在钟离的考虑范围内。

阿桂低头敛去眸中神情，缓缓退出室内。他是知道的，师父身上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而明显钟离先生对此了然于胸，是以，他也绝非常人。

阿桂叹了口气，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是他能够参与的，也不过多纠结，转身去前厅继续自己的工作，期盼师父早日好起来。

替他换好寝衣，钟离细细诊着白术的脉，待他将白术仍泛着凉气的纤细手腕收进被中，一直沉默着看着钟离动作的长生这才开口问道，“如何？”

钟离摇了摇头“很不好。”

长生半晌才开口，“果然吗。”长生又何尝不知道白术的身体如何，但钟离......白术私下与她说过结论，所以问话间不由得带上一些期待。可如今，他都这么说了，长生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

钟离替他解开发辫，取来烈焰花蕊替白术烘干头发。过了许久床上的人终是有了些反应，直到他彻底醒来，钟离适时将温水递到他跟前。
（三）
璃月港算不得占地多广，然聚拢天下商人来此，寸土寸金，一间商铺能在璃月港占有一席之地实属不易。田铁嘴在台上说着最新的故事，钟离坐于下方饮茶，听着他讲述那些自己未曾参与过的岩王帝君往事。

一杯茶尽，白术在身边落座。“钟离先生好兴致。”

钟离笑笑。“田兄讲得精彩，自是没有不来听的道理。”

白术不置可否，只是笑笑，田铁嘴刚好讲完这一场戏，朝着钟离这方走来，便看到刚来的白术，连忙上前“白先生今日也来听书？”

白术点头，“听闻田兄又有新故事了，恰好路过打算听上一段，只可惜不凑巧，只听了最后那部分。”

他兀自给自己斟了杯茶。“只听到田兄最后那段【却见一平平无奇青年，不卑不亢，抬首与那人道，那匾上所题之字，有误！】”他特意提了提嗓，将田铁嘴说书的腔调学了个十之八九，末了饮上一口茶。

田铁嘴大笑“哈哈哈，白先生今日来的确是有些晚了，但是无妨，这故事近来反响不错，先生闲暇时候过来坐坐，总能听全的。只是不想白先生竟还有说书的天赋，幸好白先生是行医的，若是说书，田某这口饭怕是又得难吃上许多了。”

白术亦回以一笑，“田兄就莫要拿我打趣了。若是得空，定来捧场。”

田铁嘴又去其他座位询问其他观众观感如何，这边就只剩钟术二人，白术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可钟离亲自搭过脉，心中再明白不过，一切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假象。

然即便心知肚明，问出口的却还是“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是我逞强了，今后定会量力而行，此番当真多谢先生。”

“我早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

“敢问先生，那药是否可用？”

钟离点头，“自是可用。”

白术放下茶杯，“如此我便放心了。”

“劳烦先生帮我鉴别一二，这两瓶，是否可用？”白术又掏出了两瓶药，皆是与那日一般的连理镇心散。

钟离仔细感知，“可用。”

白术将两只药瓶推向钟离。“先生可还要继续赌局？”

“这么快又要去轻策庄吗？”钟离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他的身体本就不适合三天两头远行，如今才病了一场，更是雪上加霜，不应该这么快就出诊才是。

“嗯，上次和轻策庄的李伯说好的，今天过去。”他见钟离没有去碰那两只药瓶，倏然又开口道“先生是在担心我？”

“自是担心的。” 钟离回答的理所应当。

“不若先生与我同去？那生眼下可有闲暇？”

这并不是白术第一次向钟离发起同行的邀请，以往总是一些茶馆或是酒楼。却是第一次邀请他一起出诊。

“也好，正好书听完了，茶也饮过了。”

钟离顾忌着白术身体，步子放得很慢，两人都不是什么沉默寡言的性子，一路上言山谈水，有问有答，倒也融洽。

轻策庄不似璃月港那般热闹，留下的除去幼童便是老人，一入了轻策庄的地界，总觉得时间也慢上许多。先去了几家临近的，白术才往深处去，李伯一见来人，便热情的很，一边将人迎进家中，一边就张罗着去给两人倒水。

白术没有拒绝，这样的老人什么都不让他做反而会更不自在。两人喝过水，与李伯一边攀着家常一边查看他的恢复情况。

“嗯，平时多注意些。李伯，给您开的药再吃上三副就好。”

“哎！好嘞，多谢白先生。”他冲着两人说道“你们看，我就说没什么事吧，唉，钟离先生您是不知道啊，上次白先生来过给我开了药之后，若心三天两头就来这边看看我病得严不严重，恢复的怎么样了。这下可好了，白先生，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若心两人自然都是知道的，也明白她的苦心。这村子就这么大，村头有点什么事用不上一天村尾的住户都能知道得差不多，乡里乡亲都是相熟的，像李伯和若心这把年纪，身边每一个相熟之人的逝去都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

又陪着李伯说笑了一会，两人便要离开，临行前又被强塞进怀里许多日落果。

“不值钱，但是都是自己家里种的，两位先生别嫌弃。”

“多谢李伯，您好好养着，我下次来时再来看您。”

李伯站在门口冲两人挥手，他在轻策庄许久没有见过新的年轻人了，他们两人皆是谈吐不凡又性子极好，无论谈什么都能与他说上许多，李伯自是极有好感。

看过李伯，白术又顺路去了趟江蓠家，门上还挂着那张说全家前往纳塔的留言，只是想来时间过了许久，那纸张泛黄，字迹也不甚清晰了。白术熟练的挑去门前的蛛网，简单清扫后在一旁坐下，钟离也坐在他身侧。

“再往那边一些，便是沉玉谷了。”白术指着西边的山脉说道。

“翘英庄的茶很不错。”

白术笑了，“我就知道先生定会说到这个。”

“先生可知那沉玉谷间药君的传说。”

钟离点头“自然。”

“若要让那传说重新活过来，先生以为是否可行？”

钟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白术，白术亦回望着钟离，他面上带笑，笑意深达眼底，没有丝毫作伪。而正是此时，钟离才注意到白术今日出行没有带上长生一起。

白术又问他“我在璃月港有一处宅子，先生可愿与我同住？”

“好。”这一次白术很快得到了回答。

那日起，钟离搬进了白术的那一处宅院，两人相安无事的生活着，偶尔也一起吟诗品茶。

白术逐渐开始在钟离面前钻研古丹方，制符，甚至炼制不死药。总务司或盗宝团费尽心思想要从他手中了解或是得到的信息与产物毫不避讳的展示在钟离面前。

几番观望之下，钟离确信了心中的猜测，白术已经可以自如的操纵仙力了。那连理镇心散中的仙力正是由他注入的，而那日的意外降雨，当时探查之下得知是仙家的障眼之法，那法术并不十分高明，若是多加留意便可寻出破绽，但是此法若是出自一个凡人的手笔，那便应当重新估量了。

虽不知那仙法白术究竟是从何处得来，但白术本就和长生契约，可调动部分仙力，平素与人交易甚多，又分外留心这些，习得仙法这事放在白术身上倒也不奇怪。

钟离看着他像个被抽动的陀螺，总是连轴转着，恨不得把自己拆开来，好同时去忙那诸多事务。

白术的时间不多了，这件事甚至不用问钟离，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钟离有时也会在旁指点上几句，更多的是看着，坐在特等席上，静等着白术的演出。

（四）
入冬时白术又病了一场，不卜庐开方抓药的仍是阿桂。只是如今为白术递药的人变成了钟离。

钟离与新月轩的侍者交谈着，将今晚的预约取消掉，侍者态度依旧友善，且奉还了本用于预定今夜饭局的摩拉，新月轩本不似这般好说话的，临时取消本就不是店家的过失，这摩拉即便不退回也是合乎情理的。

可对方是钟离。钟离是何人，往生堂客卿，在璃月港以博学多识闻名，这般名声，加上钟离在新月轩又是绝对的常客，能被特殊对待自然并不奇怪。且如今恰逢年前最后一日，即便钟离取消预约，新月轩也是不愁没人补上这个空缺的，没有损失，又能趁机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何乐而不为呢。

钟离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倒也不曾推拒，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冬日夜晚的月总是格外明亮，虽明亮，却总觉寒凉。

火光照亮面庞，带来一丝暖意，是时辰了。

胡桃转身，草堂的门被推开，月色与火光将来人一同照亮，是钟离和白术。

两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以白布覆面，三人互相对视，微微点头，便算打过了招呼。没有多余的话语，彼此之间亦不需要寒暄。这是他们之间的独有的默契。

草堂当中放着一只黑色的棺椁，将死者置于棺中，三人站定，布典，施礼。钟离念诵着熟悉的词句。白术望着棺椁中的人，在心中将往生咒念了一遍又一遍。

若是遇上无人收殓的病人，面上水火不容的两家便会如此，在夜间寂静无人的草堂之中，送上逝者最后一程。

送别仪式在钟离一人的唱词中画上句点，曾经鲜活的生命转眼化为一座孤寂的坟茔。燃了香烛，撒上一把纸钱，逝去的魂灵并无遗憾，倒也省去一道工序。

于草堂前分别，又在自家再见。

钟离替他拉开椅子，白术顺从坐下，他面色实在是说不上好看。钟离没问话，直接上前替白术诊脉，“你此番调动的生机过多了。”他语调平静，心却难得的不怎么静。他知白术抽调生机为病人减缓痛苦，可到底向来是有分寸的，如今体内生机消耗如此之多，虽有先例，但也罕见。

白术握住茶杯，只是手抖得厉害，茶水撒了大半。契约之事，白术从未曾与钟离言说，白术也不问他是如何知晓的，他们之间有许多事像是只隔着一层薄膜，不挑破，但彼此心如明镜。

“再有几个时辰，便是新年了，我只是有些不忍将他留在今年，明明就在眼前，可终究还是没能......”

钟离替他将杯中重新注入茶水。“草堂之间的事，就只留在草堂吧，莫要再提了。”白术的颤抖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旋即点了点头。

长生为他调息许久，直至炉灶上的热汤滚了两遍，白术呼吸才平稳下来。人生多别离，他早就明白的。逝者已逝，生者更该珍惜眼前人。

调理的过程中心绪也逐渐平稳，他已不是当年的心性了。

忙活了一天，长桌不断被放上菜肴，有自己做的，也有从万民堂打包的，盛好最后一碗汤，互相招呼着坐下一起吃饭。

“生辰快乐。”今日是年前的最后一天，亦是钟离的生辰，过了这一天，一切又是新的开始。自相熟起，白术每年都会准时为他送上一份生辰贺礼。往常年他们总会定在一家酒楼，约上几位朋友一起为他庆生。今年本是预定了新月轩的，可事发突然，预约便也取消了。

白术今年为他准备的生辰礼物是一把老杉木制成的古琴，琴声净透细腻，钟离很是喜欢。钟离音律诗词无一不精，无论选什么作为礼物都可算做投其所好。那选定礼物的决定性的要素便成了送礼之人的心意。去年白术送的是一方砚台，前年是一幅字画……

七七和长生很快吃完，长生极有眼力见的让七七将她带离此处，那两人定是有话要说的。

白术给两人面前的酒杯注满佳酿，他举杯，“愿先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多谢。”

酒杯轻碰，两人一饮而尽。这句祝词放在钟离身上确实最为恰当，如今已是他的第六千多个【今朝】。

酒足饭饱，白术和钟离围坐在暖炉前，在中间放上瓜果茶水和一些点心，书案上的水仙花含苞待放。他们总是有很多话可以说，从沉玉谷的传说聊到上次他们一起去听的田铁嘴最新的戏。

“钟离先生可知戏中所说的契约可是真的？”田铁嘴上次讲了一个兄妹相互扶持，得了机缘一同做了仙人的故事。后来妹妹出了意外，濒死之时哥哥用一古老契约以命换命救下了妹妹。故事后续田铁嘴还没讲完，那故事反响并不太好，白术倒是颇有兴趣。

“说起这个，倒确实是有原型的，只不过其实有诸多条件限制，非关系亲近之人不可，非契约两者皆为仙人不可。想要达成这两项条件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有一些旁的。”

“关系亲近？必得是血亲之类的吗”。

“那倒不必，但也需要两者灵魂之间有所联系。正因如此，才说条件比较苛……”

【刻】字还未出口，钟离的话被窗外突然响起的爆竹声打断，又是新一年。

“新年可有什么心愿？”白术正循声望着窗外，忽而听见钟离的问话。

钟离拨动琴弦，婉转琴音便从指间流泻而出。

“大约是长生不老吧。”白术半开玩笑的说着。

“那还真是了不起的愿望。”

“那先生呢，先生有什么愿望？”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白术被他逗笑了，“那先生还教我说，岂不是平白骗走我一个愿望。”

“那我便以一个愿望交换好了，愿，我能与白先生心意相通，两情相悦。”

白术先是一滞，旋即笑开了。“到底还是先生更精明些，不过这可做不得数，用来交换的愿望怎能是已经实现的。”

他面上有些泛红，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羞红的还是酒精作用。钟离想着真不该让他自己倒酒的，方才他瞧得真切，白术喝的那几杯都是满的。无关酒量，只是怕他明日醒了又要难受。

“新年快乐”两人道出了互通心意后的第一句话。

【五】
钟离最后一次与白术一同来到轻策庄，又是秋天的事了。将那些老人探望了个遍，他们也早已习惯白术和钟离一起到轻策庄来看诊。再次来到江蓠家，白术仍熟练除去门前的蛛网，拔去门前的新长起的草。

“师姐门前竟生出几株琉璃百合，还有这许多的药草。”他俯下身拨弄着那一堆新生的药草，习惯性想摘取一些，又似想到了什么停下了手。

他的四季像是装在药箱里的，遇上生得好的药草或是开得好的花总会折上一些放进药箱的上层，春时是几枝迎春花或是桃花，夏日是几朵芍药，入秋可能会折几支荻花洲随处可见的荻花，冬季又变成腊梅。

他们又坐在那里，看着沉玉谷的方向，“钟离先生，谢谢你来送我。”

“何不等到回来时连同迎接一起道谢呢？”

白术对上他的眼。粲然一笑，“那届时我与先生再道一次谢。”

“嗯，早些回来。”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把伞，“这几天多雨水，莫要再淋雨了。”

“好。”

如此，又是一份契约。

最后白术还是摘了江蓠家附近的几片枫叶，用药箱盛装着秋天走了。

连着几天，钟离时常抱臂站在门前，那门前的蜘蛛不知疲倦的织着网，钟离不阻止，只是看着，看着新的蛛网被织成，然后挂在江蓠家门前。

白术将要去做的事，他十分清楚，回到最初长生与白术师祖的契约之地，以仙法短暂瞒过天机，伪以仙人身份与长生签订契约，正是田铁嘴那未说完的戏中所提到的仙人契约。

白术早就得知了这份契约，但也不曾贸然尝试，只将它留作后手。直至遮掩天机的障眼法有所成，成功瞒过了钟离，这才将围绕这份契约所编纂的故事送给田铁嘴。田铁嘴对故事进行再加工，于是白术借着听书和钟离一起从他口中听了改良后的故事后，顺理成章的以此向钟离确认契约的可行性。

他与长生相伴多年，自是符合施法要求的。白术本身并非仙人，与长生以命换命但仙力必然不足，长生将会因此陷入沉睡，将她在温养在沉玉谷，加上那两位仙人的照顾，虽不能立刻恢复巅峰时期，但也不再像从前一样依靠契约才可存活。

而白术，幸运的话，还能活着与自己见面，若是不幸，那便是从此天人永隔。他清楚，但还是和白术定下了那样的约定。所谓契约，应当是平等的。这份契约看着是不公的，可若是算上白术这一系列的行为呢？

起初的白术只是不避讳钟离看他行事，但想从钟离口中得知什么的时候到底还是有所掩饰的。可后来，有一日，白术直直地问他，“先生。若是两种契约相斥会如何。”

“若两者相斥且只能存一的话，会留下后果严重的一方。”

“那就好。”白术松了口气，钟离则是明白了他的打算。

与人的契约，自然是没有与仙人的契约后果严重的。

他有时也会去想，如果白术寿命再长那么一些，是不是真的就能够研制出不死药来，也就不用选择这条注定以命换命的路，而若他真的长生，以后又是否会对着不断磨损的漫长岁月发出一声叹息？这些不得而知了，因为他已经踏上了眼前的路。

白术无疑是他所见的人中极出彩的一个，宅心仁厚，又极富仙缘，天赋极高。可人类的寿命啊，是如此的短暂，那人不得不因为寿命的极限而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秋雨绵绵，钟离择了一处凉亭。避雨及时，他衣角未湿半分。烟雨轻策，他独立于亭间，遥望天际。他想起江蓠家门前的那张蛛网 ，眼下的雨大概会淋湿一角吧。

竹叶被雨滴击打着，本不大的雨势经由竹叶在轻策庄间显得有些声势浩大。

“先生可是在等天晴。”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钟离回身，雨水滑下伞尖轻击地面，伞面扬起，露出白术的脸。那张脸上却不再是金色蛇瞳。

他道“不，我在等你。”

纸伞滚落在地，两人相拥。鼻息间尽是竹香，白术眼眶有些发热，可温热的液体却是自口中流出的。他环住钟离背部的手微微颤抖，又紧紧握着手中的布料，努力不让自己滑落。“钟离先生。”

他伏在钟离耳边小声说着。“多谢你。”他终于松了口气。这一句谢是支撑着他一路来到这里的动力。谢他一直以来的陪伴，谢他给予的爱，那自己又怎能失约呢？毕竟，已经和他约好了的。

再醒来时入眼又是棕色的床幔，想到契约之事已经解决，白术不由安下心来。这契约的许多年间，他总忙着，忙着别人的事，忙着自己的事，一刻也不敢停歇。如今，他周身剧痛，心中却前所未有的轻松。余光瞥见钟离的身影，在他后方跟着旅行者。

金发的旅行者眼眶通红，想来是从钟离口中知道了来龙去脉。他握着白术的一双手，最后只颤着声唤了句“白先生。”

白术任他牵着，笑着回道“在外多当心些，少受些伤。”

旅行者答应着往他手里塞了什么，白术想低头去看，但眼皮沉得很。

他断断续续睡着，又醒来，握着钟离的手，将一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房间里来往许多人，他记不清，也逐渐分辨不出。

他在梦中仍留在药庐间，提着笔在纸上落墨。

阿桂见白术好像张着嘴说些什么，凑近了听，只听见他极轻的说着“清心二两，星螺壳三钱……”登时落下泪来。

意识朦胧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地方，身体之中的疼痛也逐渐消退。

手中像是握着什么东西，白术拿到眼前，掌心里闪着金光。是一枚岩神瞳，正是旅行者当日塞到他手中的东西。神瞳中蕴含的大量岩元素被抽离，流向身旁的神像，神像之中有人影化出，来到白术面前。

白术靠坐在底座旁，看着眼前人，“钟离先生......不，先生如今的装束，我应该叫一声帝君。”他看向四周，云雾缭绕，渺无人烟，有风吹过，却不刺骨。“想必，这里是绝云间吧。”

“不错。”着神装的钟离答道。

绝云间当真是仙家所居之处，呼吸间都不再那么痛苦。

“至少最后，我是要与你坦诚相见的。”

钟离俯身，抚过他的脸。白术笑笑，握上那只手，“若是可以，真想再多看看先生这副装扮......先生，长生醒来之前，七七就拜托你了。”

钟离应允。

白术靠在七天神像的底座旁，悄然离世，可面上仍带着笑。好似终其一生终于得到了神明的垂怜。只是钟离心中无比清楚，他是在享受独属于他的胜利，胜过魔神，胜过天机。钟离替他将鬓边的发拢到耳后。“这次，是你胜了。”

白术的葬礼由钟离和胡桃亲自操办，仁医离世的消息引来许多人自发前来送行。众人所知钟离亲自出面的只有送仙典仪，如今亲眼看着白术的葬礼方知确实礼数周到。

钟离口中又诵起熟悉的唱词。人们安静的听着，人群之中偶有啜泣之声。

无半分差错，钟离念罢，一阵风起。他看向漆黑的棺椁，其中的人再也不能言语。

钟离猛然想起，那个元旦，白术看着窗外，小声说着“你是不会老，我是不能老。”而如今，说这话的人从此也不再老去。

撒了一把纸钱。

愿清风送你魂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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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术】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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