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博】荒野玫瑰

墨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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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1w＋已完结。
◎正剧向。
◎私设博士与原设差距不大，可无障碍阅读。
◎希望能留下您的宝贵建议。
◎以下正文。

《荒野玫瑰》
BGM: FUZI x Mili — Victim

0
他被连根拔起，他被播种在谷底，他的藤蔓和尖刺刻进岩壁，他在悬崖边缘盛开出无人问津的鲜红。

1
“你不应该来到这里，银灰先生。”年轻的博士合上手中未读完的研究报告，温和的眉眼间掠过罕见的不愉之色。他以一种端正得诡异的姿态陷在宽大的办公椅里，仿佛在进行一场事关重大的商业谈判。

“合约履行的先决条件是双方都能保证自己在生效期内活下去。”高大的菲林族男人驾轻就熟地在办公桌前坐下——那是一张扶手上落满了灰的会客椅。银灰习惯性地拂去灰尘，将双臂架在扶手上，摆出了一副与博士谈判的架势。

“如你所见，我活得很好。并且这与你直接闯入我的办公室无关。”

——很好？银灰抿着唇注视那张苍白而精致的面容。青年的眼下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浓重乌青，而银灰印象中那双异色的眼睛此时趋近同一种颜色——原本湛蓝的左眼因为充血而覆上了一层醒目的红。
他至少四十个小时没有休息了。银灰想。

“我相信你在矿石病研究上的造诣，并据此判断你对人体也有相当详尽的了解。你应该比我清楚透支身体的危害。”

博士重新翻开研究报告，他从笔筒中抽出了一支铅笔，低着头在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勾勾画画。银灰耐心地等了三十秒，听见那人漠然地对他说，持续工作能够为罗德岛带来更多的收益，而且喀兰贸易和罗德岛的合约并不会因为罗德岛博士的意外死亡而中断。现在的罗德岛已经并不缺乏能够做出优秀战术规划的人才。

确实如此，银灰说。
他起身离去，宽大的披风没能卷走一点这间办公室中苦涩的药物气息。

喀兰贸易和罗德岛是盟友，二者的关系建立在周密的合约之上。
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和罗德岛的博士是陌生人，他们设下精妙的陷阱，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失足。

本该如此。银灰握紧手中的源石冰晶，那是他为博士准备的新年礼物。
它只是一块冷硬的固体，它无法融化，一直嶙峋得刺痛银灰的掌心。

是的……本该如此，教授。

2
红色的光点从投射屏上消失，博士关闭了讲解用的激光笔，站在讲台上安静地等待着作战人员的提问。

“博士，您把两个重装单位全部安排在了战场中部，并仅在中部设立了一处狙击位。”杜宾敲了敲会议桌，“您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破阵者总是绕后袭击指挥部。”

“我知道。”博士点了点头，平静地回答道，“这是我在战力有限的情况下推演出的最佳方案，狙击手和远程近卫的攻击范围足以覆盖到大半战场。后方的道路狭窄而危险，我只需要一个人守住那里。”

“银灰先生。”他将目光移向抱臂而坐的银发菲林，“请你在C3区域面对两路敌人的同时，利用视野之便顾及一下后方的路线……只是以防万一。”
银灰似笑非笑地坐在原位，一言不发。

“有什么问题吗？”博士没有得到回复，难得地主动询问。

“有。”银灰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屏幕前面，用手指点了点地图，“我要求在这里增加近战单位，我无法保证同时阻拦三条路线的敌人。”

“没有必要。只要你……”
“有必要。”银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武力能够和敌方单位抗衡？战场上没有那么多侥幸。”

气氛突然就沉寂了下来。

博士似乎在思考什么，两分钟后，他开口道：“我认为目前展示的已经是效率最佳的方案，再增加参战人员会造成战力的浪费。”

“你是不是过分轻视了指挥官的重要性？”银灰倏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表情不愉，“罗德岛的博士，你是罗德岛不可缺少的重要的战略单位，而不是能够随时牺牲的棋子。”

博士茫然地与他对视——身高的差距迫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才能对上银灰的视线。他在那双银色的眸子里看到了读不懂的情感，但他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重复了自己的观点。

“喀兰贸易和罗德岛的合约并不会因为罗德岛博士的意外死亡而中断。罗德岛已经并不缺乏能够做出优秀战术规划的人才。”
“如果我能够成为敌人进攻的重点，那么我的消失也代表着罗德岛软肋的消失。”
“作战必须按照该计划执行。散会。”

他拉低兜帽遮住一半视野，步伐缓慢地踱出了作战会议室。

空气变得沉重而黏稠，银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攥紧拳头狠狠向下一捶，硬木质的会议桌发出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是和刚才如出一辙的沉寂。

杜宾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被她归为“危险”的男人的表情——他咬紧了牙关，因为过分的愤怒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猛兽。
但他为什么被激怒？因为一个看上去有些冒险的作战构思？

她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银灰没有坐回原位，他径直离开了作战会议室。

3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银灰先生。”博士被压在昏暗走廊的墙壁上，纤瘦的手腕和脖颈被紧紧握住，他的声音因为缺氧而带上了明显的气音，“我认为这没有意义。”

“你总是在追求意义——博士。”银灰将尾音咬得尤其重。博士无法分辨出他的语气所能代表的情绪，但要害被捏住的感觉是真实的。

他在生气吗？为什么？

“你现在真的把自己看成一台机器吗？”银灰将青年的手腕握得更紧，迫使他因为疼痛而露出不适的表情，“还是说你的失忆其实是罗德岛造成的？罗德岛想让你完全成为他们的工具？告诉我，我可以……”

带你逃离这里。

“银灰…先生…”博士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吐出的音节也断断续续，“请…放开……”

银灰如他所愿放开了握紧他脖颈的左手，那里留下了一串鲜红的指印。被压迫的气管突然灌入大量空气，博士有些难耐地仰起头去抵抗身体的咳嗽反射——这是他后来养成的习惯。他不喜欢医疗干员因为自己的几声咳嗽而慌张地打断他的工作，把他架到医疗部进行检查和治疗。

暖冬日冰冷而细小的雨丝噼里啪啦地敲击在走廊的窗上，此外只有博士的喘息声。他的身体实在羸弱得不像话，仅仅是数十秒的缺氧便让他狼狈不堪。
但他依旧直直地注视进银灰晦暗不明的眸子，毫不犹豫地面对其中厚重的阴翳。

为什么？罗德岛的博士这样问道。

他问我为什么。他在问我为什么。
银灰突然就没有力气再握住他的手腕了。他低下头贴住墙壁，双臂撑在博士身体两侧，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异色双眸，巨大的悲凉从心底毫无征兆地升腾起来。
——并不是毫无征兆的。银灰想。

银灰没有眨眼，他不曾将目光移开半分。

“你可以忘记我。”银灰哑声在博士耳边喃喃。
“但你不能……你不能在我面前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也扔进火里。”

“教授，请您不要忘记我。”
那是，谁的声音？

身体的疲惫似乎被放大了成千上万倍，太阳穴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疼得仿佛在跳动。
博士紧贴着墙壁滑落下去。

4
维多利亚的下午永远弥漫着馥郁的红茶香味。园丁惬意地浇濯花园里娇艳的红玫瑰，少年少女们在柔和的日光下三三两两地分享各种精致昂贵的点心。年轻的学者撑着额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微笑，耐心地倾听那些文学、艺术、哲学的话题。

穿着裙装的贵族少女们脸颊微红，视线总是“不经意间”落到学者的身上。优雅谦和的学者才华横溢、风度翩翩，他是这座高等私立学校中最为年轻的教授，他总是参加学生们的茶会，偶尔巧妙地插入一两句幽默风趣的俏皮话，总是引得这些绅士淑女们忍俊不禁。
而后，年轻的教授会抿一口温暖的红茶，继续安静地听学生们的交谈，微阖双眸享受闲适的下午茶时光。

教授负责的课程是晦涩艰深的源石技艺原理以及天灾研究学，由于难度系数过大，选修人数本该寥寥，而事实却正好相反。

没人知道年轻的教授是怎样做到在长达一百分钟的课堂上游刃有余地讲解那些高难度的理论知识的，他总是用简明的语言将所有的内容剖析清楚，即使是最愚笨的学生也能在他的课堂上找到自信。

教授不喜欢考试，他认为分数“不过是虚荣者憧憬和懒惰者恐惧之物”，因此他会把付出努力的人的学分送到他们手里——即使他们上交的论文空洞无物。

只有一个人例外：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
他成功地创造了历史，成为第一个没能在学期末修得“源石技艺原理”有效学分的学生。
教授没有对好奇的学生们解释什么。他只是把恩希欧迪斯叫进了研究室——那是学院专门为他拨款设立的个人研究室。

“教授。”恩希欧迪斯脱帽颔首，致了个最为标准的贵族礼。年轻的菲林眼中没有与这一礼节对应的温润和优雅，与之相反，那双银色的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攻击性。

“下午好，希瓦艾什同学。”教授摆弄着手中的试管，并没有回头看这个叛逆的学生。他将试管中的液体倒入锥形瓶，在水龙头下盥洗干净后放回试管架——而后他才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叫过来的学生。

教授依旧是优雅而温和的，他抱歉地笑了笑：“很抱歉耽误你的时间……我相信你对没能修得学分这件事感到迷惑。”

恩希欧迪斯没有答话。他注视着教授那双湛蓝的眼睛良久，而后他说：“教授，我并不迷惑。”

“为什么？”教授饶有兴致地问道。

“您一直在为我们讲解理论知识，”恩希欧迪斯把帽子放在了洁净的实验桌上，他回忆起自己的论文，“您从未提及过源石技艺的应用……但您应该清楚，源石技艺已经为泰拉带来了多大的改变，以及它的巨大潜力。而我的论文仅仅立足于源石技艺的应用层面。”

“我很欣赏你的措辞……改变。”教授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关于学分的话题。他在锥形瓶里加入了一些石蕊的提取液，把黑色的结晶展示给学生看，“大多数人会用'进步'这个词汇，但你应该清楚，这不是什么进步。没有任何一种文明的进步建立在天灾之下……天灾之后，便是人祸。”

“您是说，战争？”

“是的，战争。”教授将锥形瓶对准实验室天花板上的灯，透过不算明亮的光线注视着形状尖锐而不规则的晶体。而后他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希瓦艾什同学，你来到维多利亚是为什么？”

恩希欧迪斯神色微怔，不过仅仅持续了一瞬。他给出了一个标准的回答：“为了学习。”

“你知道我没在问这个。”教授放下锥形瓶，对他摆了摆手。“我去过谢拉格……那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的人民古板却善良，他们会对异乡人投以排斥的目光，也会在风雪天为旅行者打开家门。”

恩希欧迪斯与教授对视。那双湛蓝的眼睛像是波澜不惊的冰海——他回想起教授参加茶会和舞会时的样子，与现在其实别无二致。

“我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恩希欧迪斯这样回答教授。

教授说：“没人能真正抓住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希瓦艾什同学。”

恩希欧迪斯只是沉默。
实验室的空调一向功能良好，它此时正尽职尽责地向室内供应着温暖湿润的空气。
但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等你真正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之后，可以再来找我。我始终在这座学院里，希瓦艾什同学。”

“教授，那么您想做什么呢？”恩希欧迪斯没有像个普通的学生那样接受师长的建议后安静离去，他几乎是在教授话音刚落的刹那就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教授只是笑。
他说，我不知道。

5
维多利亚的毕业季热闹非凡。数不完场次的告别在这个季节发生，但几乎没有人会因此而悲伤得落下眼泪。接受高等教育的学生们互相拥抱、握手，熟稔得仿佛在社交场上周旋了十几年的老练商人。

在源石技艺理论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是大商人们讨好的对象。这位年轻而有名的教授本人看上去颇好相处，并不像那些老古板、老学究们端着专家的架子不肯与普通人交流。但他像一条滑溜的泥鳅，端着杯橙汁在舞池的边缘逛来逛去，那些大商人们便不好跟在他背后谈论原本的话题了。

教授一个人到了露天的阳台上，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栏杆上，另一只手端着半杯血橙汁，橙红色的液体在月光的照射下的颜色显得诡谲而危险，他低头抿了一口，苦涩的酸味在口腔迸开又缓缓散去，柑橘清新的香气则留了下来。

“教授。”有人在背后叫他。
他回过头，对来人露出一个微笑。
“晚上好，希瓦艾什同学。”

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和今晚的大多数男学生们一样穿了一身维多利亚手工剪裁的西装，青年身高腿长，一米九的个子往那里一站就足够引人注目。他俨然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贵族。他在文学与艺术上颇有造诣，他能够在一群权贵当中侃侃而谈，他能游刃有余而不动声色地应对所有奉承的或者讥讽的话语。他学会了跳社交舞，他能读得懂老狐狸们眼神或者语言中的暗箭。
他时刻在刀尖上舞蹈，他时刻保持优雅。

“教授，我要回到谢拉格了。”恩希欧迪斯端起香槟酒杯，“我想向你告别。”

“我知道，你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对吗？”年轻的教授俏皮地眨了眨眼，学着他的姿势端起手中的血橙汁，碰杯的声音清脆悦耳。

“Cheers.”

年轻的希瓦艾什族长用深邃的目光描摹着同样年轻的教授的轮廓。他的眸子湛蓝而平静，他的唇薄而色浅，他的颈子纤细而苍白，他整个人深刻而易碎。他像某种虚幻美好的海市蜃楼，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伸出手又只能碰到空气。

维多利亚并不平静，这个庞大的城邦和谢拉格一样只需要一点点外力的推动就能轰然崩塌。一旦维多利亚各郡撕开了和平的面具，首先被废墟淹没的就是这里——繁华安宁的伦蒂尼姆。身负源石技艺最尖端研究成果的教授是绝佳的砝码，他能够让胜利的天平狠狠地倾斜。

恩希欧迪斯觉得自己必须在离开之前提醒他的教授，但当他看到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睛时，又觉得自己不需要将任何东西宣之于口。

教授始终戴着一层温和的面具，并且教会了他如何心平气和地戴上这样一层面具。
他和我没什么不同，恩希欧迪斯想。所以我能看到的东西，他一定也能看到。

教授也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学生。这位来自雪境的菲林后来没再选修他的课程，而是在各个学院间奔走。偶尔，恩希欧迪斯会拜访那间个人实验室，与自己探讨源石技艺的应用。教授没有保持沉默，他对恩希欧迪斯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某些时候，他会在不经意间教年轻的菲林收起自己的利爪，在狩猎时再把獠牙露给自己的猎物。渐渐地，恩希欧迪斯就变得成熟了，他学会了用无形的甲胄保护自己。

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是教授最优秀的学生。

他们就在月亮下对视——以一对并不为外人所知的“师生”的关系在月亮下对视，身前是露天阳台的护栏，以及广袤的黑色夜空。
维多利亚没有星星。

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
恩希欧迪斯一只手抓住了栏杆，将瘦弱的教授禁锢在自己与天空之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住教授的后脑，低下头去亲吻那对薄薄的唇瓣。教授唇上柑橘的气味和夜风一样微凉而柔软，让他尽自己所能地温和地舔舐。

教授湛蓝的眸子依旧温和而安静。他一边缓慢地呼吸，一边轻柔地拍着学生的后背。他现在仿佛仍然站在讲台上，他依旧是位耐心的师长。

“那么您想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恩希欧迪斯。

约莫过了三四十秒，恩希欧迪斯松开了手。

“教授，”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最后说，“请您不要忘记我。”

“我会回来迎接您的。”

6
伦蒂尼姆的暴动来得很突然。大量的矿石病患者涌入了这个本就已经笼罩着阴云的郡城，紧接着是排斥、暴动、政府压制以及战争。

天灾并没有降临这里，但人祸比天灾可怕得多。

感染者们发现了一处世外桃源——这里繁华而富足，贵族们在这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但他们弱小的源石技艺根本无法与感染者们被矿石病强化过了的力量相媲美，于是和平的伦蒂尼姆就此沦陷了。
维多利亚皇室很快派出皇家军队前往镇压。镇压的方式是利用民间源石技艺研究协会和军队的力量，对感染者进行无差别屠杀。但他们忘记了矿石病的可怕不止在于无药可救，还在于其传染性。很不幸，维多利亚的人民对于矿石病传染的条件一无所知。

——而后，罗德岛制药公司横空出世。

银灰利用自己手上的信息渠道拿到了这家公司创始人的名单和照片。正中间的人拥有一双引人注目的异色双眸，左眼是澄澈的湛蓝，右眼则是很少见的赤金色。由于并不是全身照，银灰只能看到被口罩遮住大半的脸。

这位创始人被称为“博士”。

银灰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眼睛。它波澜不惊得如同冰海，和记忆里一样温和平静。
他依旧没摘下那张面具。

教授。银灰在心里默念。

谢拉格的政治局面依旧混乱不堪，喀兰贸易公司的出现让天平产生了轻微的倾斜，但大部分人并没能察觉到。在他们眼中，希瓦艾什家族还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一块肉——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已经从维多利亚留学归来，那又如何？一个没有权力的年轻人罢了，他翻不起任何风浪的。

银灰一边在这种境况下参加着各路贵族向他递去邀请函的宴会，一边噙着温和的微笑强迫自己读懂那些被赞美和欣赏所粉饰的恶意。他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教授。

不，我和他不一样。
我逐渐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但他的回答恐怕依旧是“我不知道”。

银灰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良久。
教授，等着我，我马上就去迎接您。

7
“银灰老爷，罗德岛那边出事了。”雪境的信使、银灰忠诚的下属这天按照银灰的命令捎来了罗德岛的最新信息。

“什么事？”银灰停下了处理武器合同的手，他抬起头等待下属的回答。

“罗德岛的博士因为不明原因而失踪，他们在切尔诺伯格发现了博士的通讯信号。现在罗德岛正在切城与发动暴乱的整合运动发生冲突，试图在夺回博士的同时阻止整合运动的行动。”

“……失踪？”银灰低声重复着下属的话，他脑海里浮现出教授那张精致的面容，以及他的声音，还有他说过的话。

他说，恩希欧迪斯，切不可将喜怒形于色，技术高超的谈判家能轻易地从你的表情中读出你在想什么。你不能把要害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教授，您也清楚我的要害吗？
银灰那时这样问道。

我当然不会清楚，这些是你自己的秘密。
教授回答。

银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在下属出声询问前开口道：“我知道了。”
他开始构思一封信。

一封足以吸引罗德岛与喀兰贸易公司建立合作关系的、要求博士作为指定对接人的信。

8
博士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玫瑰花园的茶会里听少年少女们微笑着交谈，他梦见自己在研究室里提纯那些令人恐惧的源石晶体，他梦见自己对某人说着什么晦涩难懂的话语，他梦见深邃的黑夜，梦见露天阳台的夜风，以及一个小心翼翼的香槟和柑橘味道的吻。

他在梦中度过了另一种人生。他依旧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这种迷惘被一层又一层温和的假面包裹得严丝合缝，没人知道他的胸口其实空空如也。

……不对。他确实曾在梦里亲口承认过“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人，给了他一个吻的人，名字叫……

对了。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

博士突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右眼一如既往地看不清东西，左眼的视野则逐渐明晰起来，一起恢复的还有自己迟钝的触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搭在自己的左手上，他勉强撑起身体低下头去看——那是一双银色的菲林耳朵。

他轻轻地拍了拍菲林的脑袋，力度温和得恰到好处。

银灰醒了过来。他依稀记得博士制定的作战计划后来没能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杜宾在五小时前已经带领众多行动干员前往目标区域，此时大概正陷入苦战之中。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两天。

“你醒了，盟友。”银灰立刻重新挂上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机器——根据凯尔希医生的说明，博士的各项生命指标依旧在合格线以下，但已经比他昏迷时好了一些。

博士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怎么了，盟……”银灰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病床上的博士笑了。

不需要刻意的模仿和回忆，他露出了自己曾经做过无数遍的表情——“梦里”它是一张面具，现在它发自真心。

博士抬起手把明显憔悴了不少的银灰揽进怀里——事实上他的力气本不足以让他做到这一点，但银灰顺着他的力道倒在了他冰冷的怀里。

博士说，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同学，好久不见。

博士说，你履行了你的诺言，你来迎接我了。

9
与银灰预测得一样，杜宾等人正在前线陷入苦战。整合运动与当地的雇佣兵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骑着巨兽的雇佣兵们在前面开路，星熊艰难地撑着般若与野兽巨大的兽蹄对抗，艾雅法拉吟唱起繁复的火山术式，温度极高的火球打在巨兽身上，不过勉强烤焦了其中一头，坐在上面的雇佣兵则被红豆迅速清理干净。

“星熊，后退！”陈的声音在枪炮声轰鸣的战场上显得异常突兀，星熊下意识后退一步，赤霄“铮”地出鞘，陈干脆利落地砍断了隐藏于巨兽身侧的高阶术师的脖子。

“炎客，别冲那么往前！”杜宾的声音在作战通讯频道里响起，炎客烦躁地“啧”了一声，无声无息地收掉了潜伏在草丛中的雇佣兵的性命。他渴望与这些体型庞大的巨兽来一场战斗，但他的刀几乎无法在坚韧的兽皮上留下痕迹。野兽的攻击毫无章法却收效巨大，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技巧所能缩短的差距便显得微乎其微。这样的战斗并不是刀术师所渴望的东西，但……

“喂，杜宾，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炎客一边躲避着“屠夫”的攻击一边抢出几口气息在通讯频道里讲，“博士昏过去之前制定的作战计划就是这个？他疯了？”

杜宾咬紧了牙——当然不是这样，博士的预判并没有错，他巧妙地通过地形把与敌人正面对上的机会降到了最低，但这些巨大的野兽的出现却是情报之外的。如果博士在这里的话，他大概会临时改变战术，但自己并没有这种能力。

——博士是天生的战争指挥官。他能够用最少的人数、最低的伤亡率带领罗德岛获得胜利。
杜宾终究是一名近卫干员，而不是一位能力卓越的指挥官。

“这样下去的话……糟糕了。”阿米娅半跪在并不平坦的战术高台上，精神力的连续爆发让她的心脏负荷几乎到了最大，但她再次站了起来。
“阿米娅，你不能再使用奇美拉了！”杜宾的声音骤然提高，“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但如果我停止施术的话……大家迟早都会……”
阿米娅的术式是不可或缺的，她刚刚冒着巨大的风险使用了一次奇美拉，混乱效果对于那些野兽似乎尤其有用，她为所有人争取了几十秒的时间。如果不是这样，恐怕所有人早在几分钟前就已经葬身于此。
如果她也无法再战斗的话，那么……

“不会。”

温和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了指挥频道，那个声音是所有人都熟悉的，但也是所有人都陌生的——他们印象里的那个人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从来都只会下达具体的战斗指令。

“博士，是博士！”
“博士……您醒过来了？”阿米娅放下了刚刚抬起的手，停下吟唱到一半的术式，虽然这会给她的精神力带来巨大的负担，但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这个术式真的被吟唱出来，那么阿米娅恐怕真的会死在战场上。

博士没有答话，他调整了耳麦的位置，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重启了这场不知道进行到了哪一步的战斗。
“所有干员，从现在开始，听我指挥。”
“干员银灰，从C5切入，介入战场——在我下达命令之前，不要使用真银斩。”

直升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怒吼的兽群更加躁动不安。它们烦躁地踏击大地，扬起大片的灰尘。在背上的雇佣兵的指挥下，巨兽们拖着庞大的身躯向前冲撞，而博士的命令则一条条毫不间断地下达。

“阿米娅，局部精神爆发，持续十五秒即可。麦哲伦，在E4、E7、F5布置无人机，同时开启制冷模块。”
“寒檀，冰封——尽量控制这些野兽的内部温度降到最低。”

巨大的野兽被寒冷牵制了前进的速度，它们慢了下来，同时陷入了精神混乱状态。雇佣兵勒紧绳子强迫坐骑们前进，但双重控制下它们根本无法听从主人的指令。

“安比尔，定向狙击——瞄准这些雇佣兵本人，趁着他们的这些野兽不能动的时候。”
“好嘞！”萨科塔收到命令，伸手狠狠抹去脸颊上的血，装弹上膛。旧式的铳械瞄准了这些雇佣兵的头颅，雇佣兵狠狠地唾骂两声，果断地跳下了兽背。
“这可是锁定弹啊，想跑？”安比尔扣下扳机，一颗头颅应声而碎。其余的两名雇佣兵则在此时同时跳了下来，在安比尔瞄准的间隙拼命地往草丛里奔逃。安比尔啐了一声，调大了作战频段的音量大声报告道：“博士，有人跑了！”

“炎客，在你左前方。”
“我看见了。”刀术师回应道，他发动了自己的源石技艺点燃了整片草丛，两名雇佣兵明晃晃地展现在他的面前。这些雇佣兵比之前埋伏的人要弱得多——很显然，他们的特长是控制那些巨大的野兽，而不是战斗本身。炎客轻而易举地砍下了他们的头颅。

“吼——！”巨大的野兽逐渐习惯了寒檀的源石技艺所制造的低温，失去了指挥者的它们挪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前进，巨大的鼻孔因为愤怒而频繁地喷出大量气体。星熊站在原地举起般若，她没有再后退。博士没有下达任何指令，那么她的任务就是守在原地。

“天火，天坠之火。尽量提高陨石的温度和重量——准头不足也无所谓。艾雅法拉，点燃它们！”
“这可是你说的——博士！”天火高举起法杖，大声吟唱着源石技艺的咒语。从咒语长度上来看，她可能把三颗陨石集合在了一起。艾雅法拉则飞速地咏唱着点燃法术，这是个消耗很小的源石技艺，她连续咏唱了三次，在陨石坠落之前点燃了这些庞大的怪物。说是点燃其实并不贴切，这些野兽并不可燃，但它们的表皮正在因高温而迅速地碳化变黑。
而后，高温的陨石呼啸而下，直直地砸在三只巨兽头上。

野兽因疼痛和火光更加愤怒，它们的皮肤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但这些巨大的怪物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骤冷，骤热，而后开裂。”博士在直升机上的视野让他能看得见战场的全景。在最前面的野兽冲向星熊之前，他发出指令。

“银灰，开启真银斩。”
“收到。”

雪境的主人拔出权杖中早已寒气凛凛的长剑，喀兰秘法加持下的剑气一波接着一波击打在怪物的身体上。“喀啦喀啦”的开裂声清脆地响起来，而后，三副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

直到博士在指挥频道里宣告“战争结束”，尸块撞击地面所产生的巨大轰隆声的回音才终于彻底消失。从绝境中捡回了性命的罗德岛干员们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们赢了。

年纪较小的女孩子们相拥而泣。炎客收起双刀，在夹杂着血和泥土腥气的风中抬起头望向那架直升机，它的背后是这片荒野上空昏暗的太阳。这轮太阳并不明亮，但它完完整整地高悬在苍白的穹顶，照耀着在这片荒野上扎根的万千生灵。

银灰收回长剑，丹增落在他的手臂上亲昵地蹭着他的外套。他没有看那轮太阳，他只是在看那架直升机。

那里坐着一个他等待了许久后终于归来的人。

10
银灰从罗德岛热闹的宴会厅里逃了出来——他实在不擅长应付那些热情的罗德岛干员。他们和银灰曾经打过交道的假热情的谢拉格权贵们完全不同，而银灰向来难以应对这种发自真心的情感。

他端着一杯香槟（罗德岛特制低酒精度数版）来到了甲板上，那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人浑身被黑色所包裹，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戴着兜帽，而是任由夜风吹乱了自己微长的黑发。

“教授。”
银灰喊出了自己在维多利亚留学时期对他的一贯称呼。他无数次想过重逢时，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人，但博士的失忆把他的所有构思都杀死了。他每叫一次“盟友”就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现在他失去的那样东西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

博士回过身来。他的手中有一杯颜色鲜艳的血橙汁，新鲜的果肉挂在杯壁上，透着晶莹的光。
“晚上好，希瓦艾什同学。”博士说。

银灰非常自然地走到博士身边，他将厚重而温暖的披风脱了下来，披在博士的身上，而后伸出双臂将他紧紧圈在怀里。
博士的身体依旧纤瘦而脆弱，就像是易碎的玻璃制品。银灰放松了力道，一如毕业舞会上那样小心翼翼。

博士对他眨了眨眼。
他问，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同学，你要和我接吻吗？

罗德岛全舰平稳地行驶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陆上，它面前是寥阔的荒原和漆黑的夜幕，几颗星辰零碎地镶嵌这片空旷的黑色里。它见证着无数的重逢和离别，它能嗅到战火的气味、眼泪的气味和玫瑰的芬芳。

博士说，右眼被矿石病感染后，我想了很多。我决定换一个研究方向，我必须拯救自己，然后才有可能活着见到你，恩希欧迪斯。

“我会战胜矿石病。我一定会把源石从泰拉大陆子民的血液里彻底剔除。”
“我相信你。”银灰与他额头相抵，“无论发生什么，我始终都相信你。”

希瓦艾什族长把世上仅有数块，象征挚诚的永远不会融化的源石冰晶*放在博士的掌心里，然后在他的指尖落下一吻。

“教授，我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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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上本不该绽放出玫瑰，除非有星火坠落。
他就是那颗星火，他从深渊执着地攀爬而上，然后盛开成血一样鲜红的玫瑰。
救赎者单膝跪地向他许下了诺言，他于是褪去了伪装，他重新燃烧起来。
他将成为光。他在坠落之前就是救赎者的光。

#end.

*：来自银灰的信物描述。“世上仅有数块，象征挚诚的源石冰晶。永远不会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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