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爱】雾里遗花

纸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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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白鸟蓝良缺钱，非常非常缺，否则他也不会在这个污浊肮脏的小巷子里讨生活，把晚上的时间拿来当白天的用了。他并非甘于现状，但他苦于找不到机会跳出这个泥潭。想方设法地挣到相当于同事们两倍至三倍的工钱，白鸟蓝良依靠压榨自己来取得价值。当一个人既渴望金钱又不愿意犯法的时候能做出什么事呢？隐藏在阴影里的灰色地带向他张开了诱惑的臂膀，在他耳边私语：来，到这边来吧。白鸟蓝良走向了它的怀抱。
他生长得迟滞，分明已经过了发育期了，却仍然显得矮小。倒是身子单薄清瘦，脸型秀丽，眉眼精致，有股孑然特出的味道。妈妈桑跟他说他的条件有多么的难得，蓝良笑了笑不说话，他知道分寸，有些底线他不想越过，因而再怎么蠢蠢欲动的心思在他面前也只好止步于取暖。
当代人买温柔乡，也买温暖。疲累了一天的上班族，没空谈朋友，就找些陌生的人，黑灯瞎火的看不着脸，躺在床上只为了抱在一起睡觉，缺少负距离接触，却多出一丝难言的满足。天亮了那些人自己就会离开，上班族继续去上班，所有人重新在阳光底下回归到来来往往的人潮中间，谁也不知道前一晚是跟谁睡在一起的——这就是“陪睡”。这项业务还算新奇，起先蓝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花钱买人陪自己盖被子纯睡觉，但是这行当有钱赚，他就得为自己盘算盘算了。不就是睡一觉，又不像从前那样还得交流到屁股，他觉得自己没那么矫情，于是答应先试一试。
第一回营业是个不太安分的男人，喝了酒，把他当小女孩看，说的话也难听得很。白鸟蓝良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贵一点的保姆，还得伺候这男人喝完醒酒汤、打扫完一地的呕吐物才能正式开始工作。男人的屋子离高架桥不远，就算把窗帘拉上也能听到汽车哐楞哐楞压过路面的声音，眼睛闭上之后能见着大片的橘黄，睁开眼，原来是拉不上的窗帘外面透进来的桥上灯光，越晚越明亮。他睁着眼睛看了不知道多久，耳朵里塞满了鸣笛声，身后还不停歇地响着呼噜和梦话，按理说是睡不着的，但是现在靠着一个喝了酒的发热源，到底是逃不开困意的，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就陷进了黑暗中，最后都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眼里酸酸涩涩，揉也揉不开。男人醒来之后还算好说话，神清气爽地跟他道谢，一点都没了昨晚上那种糟糕的态度。给完钱男人提议要送他回去，白鸟蓝良谢绝了，离开的时候背影挺得笔直，脸上也带上了笑容，跨出房门到楼梯那一段路走得就像是跳过去的。阳光从云层背后晒出来，接下这份工作以来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情好像就那么蒸发了，白鸟蓝良开始安顿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开张快满一个月，男的女的都睡过了。这一行刚刚兴起，没什么监管措施，就像幼儿的蜡笔画那样潦草，没个形状，要是遇到什么纠纷问题，都只能由着他自己解决。唯一能让白鸟蓝感到庆幸的是他遇到的都是没那么坏的普通人，其中最多的就是上班族，通常都是喝得烂醉倒头就睡，没有什么互相交流的机会，反而叫他落个清闲。偶尔会有几个耍流氓的，只要机灵点就能躲过去，借口去趟便利店什么的都行，反正他的客户都是别人介绍来的，他从来不留自己的联系方式，想找他算账都找不着门。这样的情形已经相当好，不会有人因为他突出的外形而挤兑他，也不会有人故意给他难堪，不需要人情往来不需要在意别人目光，这份工作是多么的难得，更何况它的薪酬很高，能够为他支付他终有一日要去实现的梦想。
白鸟蓝良小心翼翼地挣着钱，期盼着哪一天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大都市，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他怀揣着自己卑微弱小的梦想，细心而耐心地呵护着它，希冀着某一天能看到它被实现的模样。
那么努力。
无论什么意外都不能把它戳破把它夺走。

02
他曾有机会到他向往的城市上大学。
小时候家里还没有那么穷，白鸟蓝良也能像周围的孩子们一样去上学，即便不是那么好的学校。那时他的生活就像沉在溪流底部的鹅卵石，平静、平淡，千篇一律，在无声中承受着他那个年龄该有的关乎成长的压力。
但是忽然有一个瞬间，他的耳朵被路边的电视机夺走了，他的脚在那块方寸之地生根，他的目光被固定在那个方向无法动弹。他看到了从前无法想象的美丽光景，那些绚丽的服装是什么？灯光呢，呐喊声呢，冲天的火焰和弥漫整个会场的雾气呢？那些都是什么？晚光照在他脸上像油漆泼上白墙，他第一次认识到世界能够变得那么丰富多彩。他待在那里看啊看，直到店主来赶他离开才走。
只是观看电视转播都让人那么兴奋了，要是能去现场该多好啊？这个想法促使他作出了决定，为此他付出了延续六年的努力。
到了中学时期，年少时的聪慧变得不值一提，身边的人渐渐都变得注重起外表和交际能力。成绩？学业？得过且过地应付一下老师就好。他们的目标不在于升学而在于成人，小地方的学生们急于蜕变成社会上的大人，已经不再把呆板木愣只知道学习的同龄人放在眼里。白鸟蓝良又是个外表惹眼的家伙，自然而然被盯上当作集体一致欺侮的对象。
同时家里的情况也慢慢地坏了起来，父亲病倒，债务变多，缓慢而无慈悲地压上他的脊梁。高中最后一年，白鸟蓝良不得不暂时放下学业，为父亲的离去处理后事，紧接着又是母亲的，最后实在扛不住压力，终究还是放弃了。对他人来说无比普通的高中生活，于他而言，则是以肄业告终。
原先的家以他的能力无法承担，只好搬离，现在就连家也不是他的了。在搬走的前一天，白鸟蓝良久违地打开了家里的电视机。沙发已经罩上了防尘罩，他只好坐在地板上看，没有风扇，没有空调，仅仅有蝉鸣为倚，他安静地盯着电视机里人们的动作，如同一座雕像。影子缓缓滚了一下，他和衣睡去，蜷缩起来，好像被闷熟了的蒸饺，流失了大半的水分，变得干枯、脆弱，又坚强。
他仍然喜欢情绪被别人带动起来的每一个瞬间，那种自己都不再是自己的感觉，是一种由衷的幸福。假如身在能够盛放几万人几十万人的会场里，怀抱着一种开阔却又隐秘的快乐，和那么多同样饱含期待与热情的人们一起共享着一份窃喜，犹如守护着宝藏的巨龙那样发出欢悦的鸣叫。下一刻他被歌声抛向天空，远远地逃离尘世烦扰，轰隆隆的音响还有周围粉丝们极力发出的高昂尖叫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一直、一直将他托住，就像是能把这一刻凝固成永恒。
但是从此，恐怕也只能停留在“喜欢”了吧。

03
比他还小一岁的人，长相温柔内敛，却偏偏有一头醒目的发色，可以说是个外表非常出色的人，只是可惜语气太坏。他说他叫樱河琥珀，但是又告诉他，是个不值得记住的名字。不过聊了这么久，对方似乎是自觉和他走近了，已经软和下来不少，说起话不再带刺，算得上一个不错的闲聊对象。
窗外的雨还在下。原本只是为了躲雨才进来歇脚，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在咖啡馆呆了大半天了。这场雨怎么也不停，让人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担忧。
“不知道今天晚上还来不来得及赶过去啊……还是报备一下吧。”白鸟蓝良掏出手机准备通过妈妈桑跟客户解释一下，然后取消今晚的预约。
“工作吗？白鸟君好认真呢。”樱河琥珀托着下巴看他，视线固定在他的脸上。
“啊哈哈……”白鸟蓝良本想打个哈哈过去，但是看到樱河琥珀的表情之后就顿住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让他提起了自信，颇感自豪地“嗯”了一声。“这份工作……我很难向别人描述他，偶尔自己也会感到羞耻，但是不论如何我都选择了它，努力地回应着客户的期待，实现它应有的意义，我有底气说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并且为认真工作的自己感到骄傲。”
“好厉害啊。”樱河琥珀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又补充道，“我也想和白鸟君一样啊。”他好像真的很羡慕。
白鸟蓝良有点心虚，托起杯子咬了口吸管，眼睛胡乱地瞟了几下，再偷偷地回望过去，发现樱河琥珀已经低下头看手机了。他咳了一下，问道：“那个……虽然有点冒昧，但是我可以留一个樱河君的联系方式吗？啊，不是，就是说，如果觉得麻烦的话还是算了！”
“……不会。可以啊。”樱河琥珀语气似乎有些落寞，“但我不常用这个号，家里人很厌恶这种时新的东西。”
诶……可是网络都出现几十年了吧？樱河君的家庭是不是有点……不，还是不要妄议别人家的事了，要不然说点能让他开心的事情吧？
“那樱河君，有在网上看过视频吗？”白鸟蓝良试图提起话题。
“没有，我不太会用手机。”樱河琥珀一脸为难。
“……不好意思。那么，要一起看吗？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还可以顺便教教你怎么使用手机！”
樱河琥珀投来感兴趣的眼神。
“这个人是我最近在追的偶像哦，他的舞台MC可有意思了，只不过我还没有机会去看，好想咬咬牙买一张票啊……啊还有这个人，是刚才那个人的搭档，台风非常稳，是个实力派选手！这个视频里没有出现他们家的主唱，我超喜欢他的歌声的，穿透力太强了，如果能在现场听到心脏一定会受不了的……”白鸟蓝良一边说一边变换着表情，看起来十分有趣。尤其是说到最后他一脸梦幻捂着心脏的模样，就像是已经陷在美梦里出不来了一样。
樱河琥珀抿了口咖啡。他没有加糖，喝起来有股浓重的酸涩味道，附着在喉咙上久久不散。他看着白鸟蓝良手舞足蹈的样子，目光晃了晃，像是醉了，又像是同对方一样陷入了美梦里。“白鸟君对偶像研究这么深，是业内人士吗？感觉很像啊。”
“啊……不。”白鸟蓝良卡壳了，“我，我离他们可远啦。”他垂下眸子吸了口饮料，不是咖啡，却让他尝出了一股子苦涩的滋味。他强打起精神，说：“也许正是因为永远没有办法企及，我才会那么憧憬吧……谁知道呢。”他自嘲地笑了笑，目光移向窗外。
亮白的珠子如同是从实验室吸管里滴下来的，速度尤为缓慢，砸在地面上也没了之前的气势。街面上渐渐能见到行人了，车子路过掀起一蓬水花，引得不少人躲避。水洗过的街道就是不一般，眼前的景象宛如高清重置，让人心里也轻松了不少。
“樱河君你看，雨停了！”白鸟蓝良顿时惊喜地站了起来，却发现樱河琥珀并不那么开心。短暂的兴奋劲一下子冷却，过后是不知来由的苍凉。白鸟蓝良捏了捏指尖，不敢抬头看樱河琥珀，生怕对方很快就说出离别的话。他像是要抢先一样出了声：“那，再见了……？”
樱河琥珀略显疲惫地点了点头，轻声回应道：“再见，白鸟君。”
谁也没想到重逢来得那么快。

04
30岁之前樱河琥珀的人生计划里都不会存在“恋爱”，但也许明天他就会结婚，全看家族安排什么时候会让这两个陌生的字组成一个词汇插队进入他的一生词典里。在此之前他拥有充分的“自由”，能够自行决定今天晚上床上躺的是谁。他一次都没动用过这份近乎讽刺的权利。
樱河琥珀的下属有着灵活的头脑，他们当然不会以为老大是圣人，一个脾气火爆出手狠绝的黑道大佬能过得清心寡欲？不可能啊。几个毛头小子凑在一起一琢磨，嘿，不会是老大口味独特吧？这得慢慢合计一下啊……一合计，就寻思着找个陪睡的人来了。
万万没想到如今风俗业也是大变样，业务栏从上到下排一长串，手指头都酸了也没找到他们预期中的东西，索性眼睛一闭，瞎摁一气，等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钱都付好了。稀里糊涂把老大往定下的房间一送，这不万事大吉了吗？连找的人长啥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樱河琥珀头痛万分，下定决心“出狱”了就先把这几个给干掉。
他来得早，对方还没来，他索性躺床上睡觉去了。一觉醒来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樱河琥珀心里咚咚敲起了大鼓，望着浴室的模样宛如直面洪水猛兽，浑身肌肉都绷了起来。
正在浴室里洗澡的白鸟蓝良当然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有人想要买他一个月的睡眠。白鸟蓝良起初以为是谁在开玩笑，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认真的，收到酒店地址的时候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他别扭地想这真的不是包养吗，但是对方出那么多钱，总该有个表示，至少也得去见个面，要是对方有什么企图，他反倒可以明确拒绝了，说不定还能挣点精神损失费……咳嗯！
房间里已经有个人躺在那，睡得很香的样子，脸都快埋进枕头里了。白鸟蓝良想了想，没去打扰他，预备先洗个澡再来看看情况。曾经他也没那么讲究，然后就吃了一次亏，现在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客户他都坚持做完一整套自己总结出来的“睡前流程”，杜绝一切会被找借口扣钱的可能性。
樱河琥珀脚踏上地板的时候，白鸟蓝良也将手掌按在了浴室门的把手上；樱河琥珀站起来走向门口，白鸟蓝良从浴室走了出来。门在身后撞了下脚跟，白鸟蓝良睁大眼睛上下瞧着樱河琥珀，在一双同样震惊的眼瞳里站立不稳，扑向了樱河琥珀的怀抱。
“……白鸟君？”
“怎么会，是，樱河君……？”
衣衫不整又满脸通红，两个人都开始手足无措起来，好不容易才收拾好自己，一个床尾一个沙发这样坐着，相互之间隔了老远才平静下来。
樱河琥珀组织了一下语言：“白鸟君说的工作，就是这个？”
白鸟蓝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陪客人睡觉。呃……我没想到会是樱河君，有点尴尬。”
“我也没想到。”樱河琥珀回忆了一下，“陪睡是，近来比较新奇的那个？”
“你知道？”白鸟蓝良有些惊讶，这个人明明都不会用电子产品，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工作有接触到相关知识。”樱河琥珀含糊地回了一句。
场面冷了下来。初次见面的时候，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以聊，现在却变得那么生疏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这件事太过乌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要继续吗？”白鸟蓝良提问道，“把我当抱枕也没关系哦。”不知道为什么，他加了一句多余的话。
樱河琥珀听闻，直勾勾看他一眼，视线落下去，不知道砸在哪儿。
他忽然说我要去洗个澡，就一头钻进了浴室，磨磨蹭蹭半天才出来。白鸟蓝良等得心慌，随手扯了个抱枕过来抱着，又不安稳，还是丢到了沙发上去。难捱的寂静挤压着他的呼吸他的内脏，他又想蜷起来了。这里明明是二十五楼的高空，他们抵抗住地球的吸引来到这个高度，克服了自由落体带来的紧张与恐惧，却依旧要为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口干舌燥心脏狂响。白鸟蓝良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接下工作的时候，那个难以入眠却最终促使他接受这份工作的夜晚，那个明亮得吵到眼睛的夜晚，那个能看到高架桥和无数车灯一同飞向夜空的夜晚。他就像明知会有大水将要淹没自己的家的蚂蚁，心中焦灼只等赴死，却全然束手无策，好像畏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渴望着死亡的自己一般。
脚步声走近了，在床尾停下来。樱河琥珀没有带换洗的衣服，下属自然是记不起来的，于是可想而知是什么也没得穿了。裸裎的身躯劲瘦而有力，光是躺在身边就让人感到一阵压力，更别说他还真的搂了上来。
“蓝良。”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琥珀……”
失言只能在今夜。
樱河琥珀叹了一声，想去亲他；白鸟蓝良转过脸来正想说话，一个吻就落了下来。好像是巧合，好像又可以顺理成章下去。
在这一刻没人知道自己是否怀有期待。

05
“老地方？”
“嗯。”
发出约见的白鸟蓝良躲在人潮里头喝着最后几口苦咖啡，没有立刻动身的想法。同样的，樱河琥珀也没有。他就坐在所谓老地方的楼上，透过玻璃窗盯着站在人潮中孤岛上的白鸟蓝良。过了一会，他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打电话喊助理来收走了桌面上花瓶里仍在盛放的玫瑰花。
“换成勿忘我吧。”他吩咐了下去，随后准备动身。
也许会持续下去，也许会突然断在某年某月某天……谁知道呢。这原本，就只是从雨雾里伸出来的一朵花枝，伸手捡回去，要么插进瓶里，要么随手丢弃，就那么回事。假如真的丢了，也只是偶尔会看上花瓶几眼，再摇摇头感叹：要是没有丢掉就好了。
人生依旧稳稳当当地朝着前路进发，任谁也改变不了。

（完）
2021.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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