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郡】芭蕉烙

【文郡】芭蕉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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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瞳山白日落了好大一场雨，阵阵轻丝落地闹腾了几个时辰，洗去林中喧嚣尘土，至夜间也变得寂静。只是剪瞳山向来多雾，山中水汽缭绕，扑面而来的皆为潮风，惹得郡主耸肩瑟缩好一阵，也不由得望向面前石阶上那片单薄的影子。

夜间雾浓，郡主伸手再探，收于眼底的也只有身边潮漉漉的石苔与积水，远处山林长廊皆是模糊，惟有高处石阶上那片影子是亮蒙蒙的。那蓝色的萤火衬着烛光微微呼吸，晕开一抹雾色融融。木杖一扣一响，敲醒寂寂林叶，印在心底也空空落落的。

步履踏于石阶，蹭出迟缓的跫音，那人再是木杖点地，一番试探又是几个来回，他才重新迈出了第二步。文司宥走得好慢，一步一缓，从容不迫，每一步都经了精心谋划，落在这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身形才不会倒。

或许是日渐习惯了眼前那一片墨色的虚无，先生举手投足之间也愈发稳妥，不仅行走时心中有了大概的方位，瓷盏也不会再那般轻易碰坏了——自回南塘之后，他总说是花家的青瓷比凌府那些金贵，便不由得小心谨慎了，说得好像云心先生那儿的瓷器是他有意打碎的一般。

潮雾渗进骨子一般冷，郡主方因凉风叹声，复又紧张地敛声屏气，望着远方人向上探索，先生每踏一步，她也便走一步。

自回南塘以来，伤病初愈，文司宥终归是不喜旁人照顾，总爱支开旁人，在最为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出行。他每去一个地方，郡主总悄悄地走在后头，只是不知何时他变得愈发大胆，原先还在庭院内漫无目的地闲坐，尔后是夜市喧闹之下的漫步。没成想今日竟兜兜转转，问着摸着便到了这剪瞳山。

只是跟着跟着，笃笃的步履缓缓，郡主的目光迟迟，看文司宥持着盲杖向前击打，探了又探，终究还是没有抬起步子。郡主提神抬首观望，也只听得他驻于那处，侧首道了声：“花家主。”

郡主身形一滞，只听那头文司宥兀自言道，“你时常看我，这般轻稳慎微的步子，只能是你。”

终究瞒不过他。

“先生的听力是越发好了。”

她见文司宥苦笑一般，执杖抬手，点了点耳侧，“文某虽看不见，听得确乎是愈发清楚了，也愈发想去感知万物。山上空气清新，来此，也只是想听听风罢了。”

既然目不能视，便更想去听，去探，去了解身边的一草一木。郡主深知这其中旁人不得插手，恐扰乱他的阵脚，也只得在背后默默地跟。她也明白这剪瞳山林木缭绕，夜间寂静无人，乃绝佳的听风感知之地。

只不过......

“先生当真只是来听风的吗？”郡主轻问。

“我记得先生说过，这剪瞳山的石道是同文行一步步开出来的，一步一凿，为的正是文家在南塘的莲藕生意。”

只为听风，她不信。

“......那依花家主之见，文某是在做什么？”

谁料郡主却是一声笑，悠悠道：

“霁月先生麒麟之志，我不过一介学生，怕是猜不透了。”

这笑得实在是太轻巧，还带着些无可奈何，连文司宥都带着些难以捉摸。只知道二人心里皆是门清儿，分明就是一句话的事，可她却又就此不说了，怕是心里又多打了些算盘。小狐狸和老狐狸学，总会有学精的一天。

“再往上走，路就陡了，”郡主说着，往上迈了几步追住了这一片蓝色的萤火，缓缓伸手去接文司宥手中那盏灯，“先生既然要听风，同我说便是，我陪着先生，也好有个照应。”

文司宥默不作声，放了灯，仅仅是盲杖点地，顺着那几声沉闷的击打，斟酌了良久还是无可奈何地妥了协。

“拿你没办法……”

于是郡主持着灯，扶着的药纱蒙目的先生。细叶婆娑如喃喃私语，轻柔而温和地传入耳内，郡主不过多言语，仅仅在对方行动之后跟随着迈出随后的一步。步履之间，文司宥那身后余下的纱绫随着风动摇摆，好巧不巧，就这样若有若无地轻点着郡主的鼻尖，飘来阵阵苦涩的药香。郡主乘着风闻得恍惚，冥冥间就想抬头望，眼前那人身上的萤火破了雾，愈发衬出那瘦削的身型来。先生如今生得还是高，郡主还是需要仰头去看他，却又总觉得摇摇欲坠，忍不住上去帮衬一把。可她又觉得风再大也吹不下他——盲杖向四处沉稳地探，若非清晰，绝不涉足，他每走一步，唇型翕动，复又探着，摸索着要去寻上一台石阶。

郡主知道他在算，如同那一年前的剪瞳山。只是当时数的是星辰，用的是那双洞悉人性富含生息万物的双眸；如今数的是这坎坷石阶，只不过用的是手中这只盲杖，点算的，说是阶数，倒不如说是文家未来的气运。

登山不易，行至半山腰处，纵使水汽环绕，郡主依旧出了一身薄汗，想来文先生也吃不住这需耗费的体力，迈步之间也带着略显粗重的呼气声。可是纵使喘气再重，郡主也不见文司宥有什么停下的意思，不断用盲杖探着路，总要把这石阶穷尽一般。即便如此，这石阶还是一如继往地陡而不可望尽。郡主不经意回头，黑夜下朝着身后台阶一阵望，树影皆是一片阴暗漆黑，其下跟万丈深渊似的，看着反倒叫人有些毛骨悚然。再回神，就看着自己手持一灯，身边人身上一片萤火，也觉得足够心安了。

“说起来，上一回陪先生来剪瞳山还是一年前了，”郡主看似自言自语，“一年过去，这里还是没变过。”

“没变么……”

“是呢，”郡主应声答道，“台阶还是那般陡，如今这雾也大，真有几分一年前的氛围在了......对，当初先生所说的，学生也不敢忘，霁月不是和我作赌要摘......”

果然还是得意忘形了，意识到自己这话实在太不妥帖，郡主还是停了口，侧首瞥着身侧人的一举一动 。只是文司宥不甚言语，步调兴许是放慢了几分，颇为宽慰地轻笑。

“倒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可惜，纵使有泼天的本事，如今这般模样，为师也摘不得这星辰予你。”

“摘星不过一句戏言，本就是摘不到的，何况先生为我做的，教我学的，也远远不止这些。不过......”

“先生教我的，算计我的，学生也丝毫不敢忘。只是有些东西……学生也不知这算不算没变。”

如同探讨旁人的传闻一般，文司宥神色淡然，长久的相处，他自然知道郡主所指何物。

“不过是口头的交易罢了，陈年旧事，花家主又何必再提？”

郡主微微皱眉，不过短短一载，怎的就成了陈年旧事了呢？

“霁月先生若是想要这笔交易就此作废，我恐怕是不能如先生所愿了。”

郡主说着，凝视着手中这盏提灯，看其间烛火微茫，忽明忽灭了起来。

“我夸过你有经商之才，可你终究太过心软，”文司宥顿了顿，“文家今时不同于往日，花家主，怎么看，这笔生意都不值当。”

“值不值当，又岂是霁月一人说了算的？”郡主反问，“你早已知晓我跟在后头，提着灯诱我一路相随，不就是为了引我至此吗？”

“商道可贵，即便先生不说，这杯羹花家自然也不想舍弃。何况你我二人盟约在身，我从不觉得这桩莲藕交易是能作废的。”

郡主抬头望了望，此夜无星，乌云在北，本就是天将雨的征兆。

“先生想知道今夜的星象吗？”她仰着头问，“三星在天，是先生最爱见的星象，宜订婚，宜联盟。”

文司宥不语，步履依旧不停。

“只是我想，比起结盟，或许文家如今的处境，更适合联姻。”

“啪。”

先生拐杖掉了，许是抬脚时半磕到了阶梯，重心一跌便向下倒，连带着身侧搀扶的郡主也跟着弯下身去。

“霁月！”

郡主看文司宥怔怔地直起身来，慌乱间伸手去掸对方身上的灰尘。

“无碍，抬脚太低，被绊了一下罢了……”

蓝色萤火之下映出一张略显意料之外的神色。文司宥沉默了些许，弯身拾了木杖，复又示意郡主同他继续向前走。

雾色融融下实在太黏，缠得人不能畅快呼吸，耳畔也只有湿气和潮虫的鸣叫。两者并行走着，缄口不言。

太静了，谁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文司宥抿着嘴，在数到石阶第九十下时，他忽然偏头，出声时还是带着些纠缠许久的茫然。

“你......和阿晏，是何时……？”

“不是文司晏，”郡主摇着头，目光灼灼，“霁月先生，是我同你。”

先生还是绊了一跤。

在文司宥看来，所谓恩爱两不疑，从来便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文老爷与夫人琴瑟和鸣，实乃天作之合！”

这句话他听了不下数百遍。那时候他还不及父亲胸口高，还不至于登船的年纪，携着文司晏伴于父母左右。彼时众多商人拱手作揖，念叨着这句话，无不是谄媚的嘴脸。父亲在从容应酬，他和阿弟立于母亲身侧，低头便能看到搭在自己肩头那只纤细白皙的手，扣着祖母绿的手镯，轻轻地圈住了自己。

他们道这是越阳底下极富贵极和睦的家族，令人艳羡。

......假的。

都是假的，装得再像，也总有装不下去的一日。

于是，从那一天起，从置身高阁，在弟弟的坚持拉扯下勉强活下来的那一刻起。他用干涸的眼睛向下望，是在凝视深渊，这无止境的贪婪的黑洞吞走了自己的母亲，也吞走了自己对于一切至亲虚妄的憧憬。

他忽然明白了此为何物。

这是种极其奢侈的东西，起码于他而言，这是最不值得，最无关紧要的，沉沦下去，也只会落得遍体鳞伤。

“如若不信，便不足以心痛。”

他曾想过无数个未来的可能，他想到同文行逼不得已的牺牲，想到未来重来所需要的后路，只是他也从未想过的，是有人能够将真心托付给自己去共赴余生，仿佛生来他就需要自己走完一整条路。

毕竟他姓文，他流淌的是越阳文家的血，对姻缘的所见所闻，也只不过是自己父母那黄粱一梦一般荒唐的草草收场。血脉是诅咒，过往是囚笼，这是惩罚，无论是血肉至亲还是至信之人，他都不能去托付真心。只是过去的他如何也不能料到，他总有一日会沦落至斯，不得不学着去信，去依靠他人过活。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猜透人心实在容易，可再往后一步，原来他也是一无所知的。

原来这天底下也有他算不准看不透的东西，算不准是非，看不透委曲，念不清将来。

所以当有人对他让出这份真心的时候，他是慌的。原来真心是长这样的。

“出血了。”回神时，他只听到郡主这般说。

原先听到郡主的否认，文司宥方是松了一口气，谁料她的第二句，又是让他没忍住摔了个趔趄，手掌蹭过粗砺的石面，便隐约感觉从手心里传来一阵火燎的灼热。面前少女心焦，抓过手要去看，对着提灯的光下，纤细的指节围着擦伤转了又转，低头凑近就想去吹，却是被文司宥抽去了手。

不过是擦伤罢了，磕磕碰碰多了，也没什么感觉。加之心思太重，乱绪之下，即便伤口处灼痛得如何跳脱，他也无甚投入任何精力，只在郡主所说的话语之上。

“为何如此？”

他将手藏于身后，问。

“你的手......”

“为何如此。”

郡主还是叹了气。

“自花诏宴以来，世人皆知文花二家关系匪浅，如今先生在南塘的传闻也逐渐传出，倒不如就此做个顺水推舟，将它放到明面上来。承永帝的封诏书不过几月，宣行之不会如此堂而皇之的对付花家。我与先生联姻，一来，是保障文家在越阳剩余的资产不受宣行之掣肘；二来，我手中瀛海商会的部分份额，以及同文行运往南塘的银钱能够就此化为你我二人共有；这对霁月而言，不亏。”

“更何况，此事于花家而言，也是好处。”

“好处？何来的好处？”

文司宥沉默着听了半晌忽然出声，响得出奇。

“先生素来知道花家经商不力，一场姻缘换得霁月先生鼎力相助，文花二家关系日渐密切，瀛海商会也能借此进一步扩大势力，你我二人今后联手也能名正言顺地互相照拂，这岂不是天大的好处？”

“那么花家主呢？于你而言，这算什么好处？”

文司宥一番问带着些哂笑，反倒将郡主堵得语塞，没了先前那一副了然于胸的沉稳，解释间断断续续地，“这……我不都说了这些好处了吗？何况……”郡主目色低垂，“何况我和先生过水的交情，又岂是他人能比的？先生在鄢南时，不也……”

“花家主还是话本子看多了，人情拿姻缘来还的，我倒真的头一遭听，”文司宥苦笑，“文某眼盲，还请花家主别再戏弄我了。”

郡主总觉得文司宥颇有微词，言语之间隐隐带着一些不悦烦躁，便知道自己的不适宜再说下去了。终归还是暗自责备自己私心太甚，有些话说出口，便再难收回去。

“好了，”她忍不住压低了声安抚，“我不过觉得气氛太沉闷，同霁月先生开些玩笑罢了。所谓联姻求的利益，与结盟又有何异同？我是先生的盟友，以前是，以后也是。先生有困难，只管找我便是。”

文司宥不再作答，只是无意识朝前看，又是弯腰想去捡起那盲杖，却是摸了空，被少女就此抢先一步递了回来。奇也怪哉，明明是发冷的夜天，与握住木杖的手相触却恍如触碰了滚烫的烙铁。文司宥接过去，忽然就不知如何感受，只知道觉得心中忽然就次作堵，木杖攥在手心里，这次决计是不会再让它掉下去了。

“霁月，”察觉文司宥欲继续登山的念头，郡主忍不住劝慰道，“先生伤了手，登山耗时耗力，还是同我下山吧。”

“不必。”文司宥回得干脆，他微微侧首，“花家主，你之前说，今夜三星在天，想来是个月朗星明的夜晚。”

郡主心虚地望一眼漫天的暗云，试探道：“霁月......是想登高观星吗？”

“倒也不尽然，花家主，可否告诉文某今夜山风几何？”

“什么？”

文司宥轻笑，陪伴的是木杖轻响：

“去年在此我是教你了些东西，或许，是时候做回一次先生，为你再上一课了。”

乌云向北，在本就墨色的夜空里翻卷出浪一般浑浊的絮，叫人瞧得也有些心生敬畏。毫无悬念的，这本是落雨的天象，哪里还找得出星辰的影子。然而天象也需要人观，如今身处剪瞳山望天的，也只有郡主一人，文司宥看不见天，自然也就由得她去胡诌了。

她跟着文司宥继续向上走，总是疑心天公不作美，待会儿当真会下起雨来，一来谎言再度被戳穿，二来下山也是个麻烦。可眼下文司宥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也只能伴着他与他左右了。她看着文司宥盲杖点地向上攀，也在一侧迟缓地跟，几步下来他也逐渐放慢了步子，许是体力跟不上，留些气力罢了。今夜山风不少，带着雨天过后特有的潮湿和土腥味，风拂时带着林叶婆娑地响，风再大，连步履也就此掩埋了。文司宥忽然就此停住，郡主在身后尚且走神，往上迈一步便顶到了对方的肩胛。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原是行至宽阔的平台一角，接下来便需要转弯了，这路看起来百转九曲，不出意外，是快要登顶了。

可是文司宥并不侧身，只是依旧朝前，面前郁郁葱葱，各色林木相互纠缠，茂密得很。

“霁月，若是要去山顶的话，便不是这条路了，”她误以为文先生辨错了方向，不由得轻声劝道，“先生跟我往这边走。”

但是文司宥不移动，仍旧握着木杖，他伸出手于半空细细地探，像是感知着什么，衣摆也随着风飘动起来。

“是芭蕉吗？”

他问，却丝毫不带问的意思。

芭蕉叶硕大，风吹时不比山中竹叶那般轻巧细微，声响也自然有所不同。如今文司宥听觉敏锐，从这一片窸窣中听到那一抹沉闷的声调，结合过往阅历，猜到是芭蕉叶，也并不难。

“花家主，”他说，“你还记得那片芭蕉吗？”

“怎么不记得，”提及往日回忆，郡主也忍不住面上噙笑，“那时候半路落雨，我真是高兴了好一阵，还以为终于不用爬这烦人的山了。结果还不是先生，折了一只芭蕉叶下来，硬生生走到了山顶。”

她更记得的，是那芭蕉叶下人，是那一叶芭蕉清梦，吞并了星河满天，盈盈星光点点，就这样送到了自己的面前，这便是摘下星辰送给自己了。

“花......”郡主听他喊自己的名字，“帮我拿一片下来吧，要大些的。”

郡主依言靠近林木去采，周遭枝条相互勾连，挂着露珠的芭蕉叶片经不住碰，一点一点随之倾斜滚落而下，坠上她的长发，传来点点微凉。她捧下其中一叶递给文司宥，看他缓缓伸出手沿着叶脉抚了抚。

“先生说要给学生上堂课，又叫学生采芭蕉叶，”她故作镇定地调侃道，心里却早已猜出了大概，“难不成这课还与它有关？”

文司宥笑而不答，只是示意郡主一道继续走。可是再走几步，郡主忽觉面上一凉，紧接着如珠一般的雨点毫无情面地劈打下来，砸的面颊生疼，也只听一声细微的气流声，手里的小灯就这样熄灭了。唯一一盏暖光就此熄灭，身侧幽幽萤火更为深邃亮眼，朝一旁望去，雨帘下一片萤蓝如云如雾，隐隐显出文司宥那副预料之中的神色。

“这雨下得真不巧，”他不甚惊讶，只是象征一般淡淡地感叹道，“如此看来，是观不了星了。”

观不了星，又何来的星象呢？

终究瞒不住。

郡主复又叹气，倒是不紧不慢地举起那芭蕉叶来，硕大的芭蕉叶如伞一般，一侧高一侧低，恰好罩住两个人，倒是和一年前一模一样了。

“先生又是何时算到能下雨的？”

“山风吹谷，”他道，“纵使先前雨水造成的水汽足以对湿气的判断产生疑惑，然而山风不会说谎，若你看到风自山吹向谷底，那么大概是准备落雨了。”

“只不过，我也算不准何时落雨，也是在赌。”

不过一场赌局。

“赌究竟是这雨先下，还是我们先到山顶。”

“如此看来，还是雨先行一步了，”郡主宽慰道，撑着叶子向前几步示意道，“只不过当初即便下雨，先生也要催着我登山；如果现今就此放弃，岂不可惜？先生，我们......”

“不必再走了，”文司宥打断道。“花家主先前顾及文某体力，也应当关心一下自己的腿伤了。”

刚刚迈出一步的郡主愣了神。

“在我摔倒之后，你起初还是同我并行，最后也渐渐跟在我身后，步子轻重不一。花家主，想来是当时文某拖累了你。”

就算是习武之人，男女之间天生的体型差距还是让她在当时与文司宥下沉的重心一道倒了下去，身体撑不住重，也就不慎崴到了脚。听到这句话，郡主下意识转了转自己受伤的脚踝，天太冷了，走了几步早就麻木了，若非可以提起，甚至感觉不到疼。

“不过是扭到罢了，过一夜也就……”

“如果你觉得不过如此，那也许我应该换一个说法。”

面前文司宥语气恍然间犀利起来，强硬的打断让郡主一时间难以开口。

“方才，你同文某交谈联姻一事，想得还是过于单纯。你我过往皆为乱子，即便先前承永帝一纸受封诏书在手，花诏录中的通敌证据，宣行之又怎能无动于衷？而如今，比起文家这枚弃子，握有花诏录的你反而更加危如累卵。花......这样的文家，这样的花家，你我自保尚且难言，更遑论联姻。”

“山雨欲来，是相互牵连还是明哲保身，我想花家主心中自有定夺。”

他忽然顿住，终归看起来还是有些惆怅。

“而这也是文某现在，能教你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雨声又在喧兵夺主，一时间二人无言，山又显得静。

“所以......这就是先生大费周章，即使淋雨也要告诉我的吗？”

郡主双唇翕动，冷风吹僵了脸，最终还是挤出一抹哂笑，心觉自己应当再后退一点，隔开了些距离，顶着芭蕉叶，故作轻松一般圆场道：

“如果先生要教学生识气象，那么山风一事，学生受教；可如果先生翻来覆去想让学生明白的，仅仅是这场婚约不合适，仅仅是学生太幼稚，我说过这只是一句玩笑，先生便不必再......”

她听见一声轻叹。

“看来你还是糊涂。”

话音未落，文司宥突然侧过身来。叶盖之下距离本就太近，但凡他逼一步，郡主都要惊地向后退一步。贴得再近，就撞上了那早已熄灭的明灯，她手一抖便就此落地，沾上冰冷的积水，湿得彻底。

“你可知，共谋局势靠的是人心相向，而共渡余生又是另一回事，其间有信、有情、亦有责。”

“无信则无情，无情则无责，无责......则情信皆空。此非经商之道，谋算不得。”

靠得实在太近，再往后便退无可退了。郡主迟疑着后看，一个失神便踩到了自己的衣角，受了外伤的脚踝吃不住重，整个人便失了平衡向后跌坐下去。在那一瞬，她下意识拽住了身边唯一能够攀附到的东西——随着一手柔顺的触感以及那与之相倾的重心，她很快意识到那是文司宥的衣领。

两人其其倒向湿润的地，身后泼溅的水花顷刻间濡湿了衣物，配合着未尽的雨“哗啦”一下，连手中的芭蕉也随之而落。郡主尚且回神，抬眼看到那叶盖如拢纱一般倾泻而下，罩于二人的头顶，将一切光线都隔绝在外，只留下那一抹萤光，让对方染上了雾一般的迷蒙的蓝。眼前人一片蓝，离得实在太近，忽然之间好似什么压着自己，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雨水尽数落于芭蕉，顺着脉络，沿着叶沿坠成了珠子，印入不知谁的衣料，大雨之下是两个湿淋淋的人。

“霁......”

“花......我信你，然而你可知联姻一事，所要付出的是什么？”

如果是那个意气风发，洞察人心的文会长，文花联姻，对于二人而言自然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交易——若是再留得一双眼睛，借助花家笼络人心，配上他先前筹谋的后路与郡主的协助，两家东山再起又何其容易？如今他仍可以这般做，只是如此有何意义？

将她就此圈住？将二人就此束缚到一起？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三星而行，良人所至，他们耐心等的，是高阁内筹谋自得的同文行会长，是目光如炬透视人心的大景第一金商文司宥，而不是他。

“若你我结亲，旁人万万不会道喜，只会说那落魄的花家嫁了那个触怒圣颜的瞎子，只想知道背后究竟藏了多少秘辛，两家又会遭逢什么变故。”

“先生......”

“如此，这期间你都要做我的眼睛，我看不到的东西，你要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我走不了的路，你要不厌其烦地扶着我；我干不了的事，你得时刻在身边帮着我去做。”

白绫有些松动，萤光下失光的紫眸渐渐变深，最终近乎变成了矢车菊色，像是染了血一般。撑地的掌心下伤口饱吸雨水，带来钻心的炙痛感，忍耐间文司宥蜷起了五指，声音间细微地震颤。他听到身下郡主呼吸乱了，除了唤他再无其他。她在听吗，抑或是在思索？长久得不到少女话语的回应会让身处虚无的他感到不安，却也只有兀自说下去。

“我会成为你的软肋，会成为你的累赘。”

“霁月先生......”

“更何况，如今我余毒未清，谁能担保我伤的就只有这双眼睛？花家主，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如果我......”

如果我先你一步而去。

你当以怎样的态度自处，世人又当如何看你？你为我指路引我新生，我又如何能够自私至此，引你入无妄之灾？

“花……你想做我的眼睛吗？”

他问，可是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答复。

“没有人能成为我的眼睛，旁人不行，阿晏不行，你也不行。”

你说过的，

“我心如此月间花，亦如此月照天下。”

既然心中怀柔兼济天下，又何故停留于此，去与我这踽踽独行者共处？

你懂的多了，学的多了，你有你的道；至于寻光的路子，我一人走就足够了。

“文霁月。”

一声呼唤，声音响亮地让他就此闭了口，之后领口又是一紧，忽然呼吸就做了堵——这是被吻上了。雨水激得人嘴唇也冰，呼出的气也是冷的，在愣神之际，文司宥也感受不到其中有何温存所在，只知道向后去躲，再是如此，领口的力度便更加大，人也贴得愈发紧。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撞，几番笨拙的触碰，唇瓣便受到一阵锐利的带着撕扯的刺痛，是郡主不甘心地咬，齿间传来一股血腥气，在凉夜里有些甜腻。

人忽然就此怔住，除了雨声，再也听不到什么。

完了，文司宥想，她这是怨我。

“我有时候真不懂先生，”郡主冷言，“明明一心想着向前走，明明陪在先生身边的人是我，明明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却总想着把这些藏起来要大家看不到，总想着向后躲。”

她忍不住咬唇，又或许，是因为太懂了，就因为能够窥探对方心中所思所念，所以文司宥才要藏起来。可是，将一切藏匿于身后，藏匿于心，就能避开一切纷扰心无旁骛吗？郡主深知自己不能，所以她才会选择直面，将一切都摆在明面上。

“霁月，”

“我听得见你之所想，那你又能否听见我之所念？”

雨还是在下，一片婆娑声中郡主揽过身侧略显紧绷的人的手臂，顺着主人茫然探寻的神情，引着它缓缓贴近自己的胸口。顺着掌根传递而来的灼灼的心跳声，在芭蕉叶笼罩下的小小空间被无限放大，荡得人忘了天地思绪。

“霁月，你听一听吧。”

她恳求道。

“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我想要花家有所建树，我想要身侧太平顺遂，我想要乱世之中能够把握的力量，为我所用。”

“我可以是花家家主，可以是南国公，也可以是云中郡主，可我终究还是我呀！我不会，也不要为了强大去忘了自己是谁。我还有想要欣赏的风景，还有与之休戚与共的人，我想学得更多和他一起走，和他站在身边，这有错吗？”

“人心纵然需要利益相抵，可是，为何不能有不求回报的时候？我想和先生一起，就没有想过代价为何。”

“我从来，都不是为了成为先生的眼睛而留下的。”

“而先生你，你总说自己不复往日，可无论如何，不管你怎么想，在我眼里先生都还是那个文司宥啊！所以我是怎么样都不会走的，我在等先生认为自己足够变回文司宥的那一天。”

或许是不自知，郡主很难察觉自己的手在抖，只是看着面前染湿的白绫，看着叶沿坠落的雨帘，她又觉得自己像极了自己，又或者，是流星。

流星在做一场盛大的私奔，所奔赴之处留下轨迹，追逐的是最为滚烫的月光。

“霁月，”她说。“我心悦于你，此非师生之情，非怜悯之情，更不是恩情。世人如何看的我根本不在乎，我过去误会过你、恨过你、感激过你、我也侥幸能够遇到你；先生已经对我迈了那么多步了，剩下的路，如今，也让我走几步吧。”

“此话......当真？”

“真不真的，只有先生自己知道。”

郡主复又躺下，发丝浸着雨水，再冷也无所谓，只是微微吐息着，看萤光下模糊的芭蕉叶脉，融融于雨水的烟气里了。她再开口时，竟意外来得轻巧。

“若先生还不肯听，皇妃塔就在南塘，我与先生再跳一次，也值得。”

片刻后有所回应的，是文司宥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也是随她而沉，随她而行了。他俯下身环住郡主的肩膀，搂得实在太用力，让人忽然就乱了呼吸。郡主瞥见那脑袋埋于肩侧，与颈项相贴，吐息间的温热让人脊柱僵直。

“先生......”她轻拍文司宥的肩胛骨，答案已经知晓，只是有些端不上气。

“太紧了......”

“......罢了”

她听他叹气。

“联姻一事，文某恕难从命，只是那份心意......还望花家主多给文某些许时日，如此，若你后悔，也还来得及。”

“该怎么后悔啊？”郡主哭笑不得，想想忽然又带着气，“先生对我又算又骗的，欠我那么多，我要用几十年的时间去讨回来。”是啊，可不就是又算又骗吗？天文夜象下的惊鸿一瞥，观星阁上设计骗取花诏录，所有心动皆为预谋，算计之下真心暗流汹涌，过程也有锋芒相向的时刻，最终还是殊途同归，走到这一步来了。

走走看吧……

他对自己说。

有些事，不走到最后，谁也算不出个是非对错。

他半送着气，无奈又心安地喃喃：“这也怪文某，若非先前有意挑拨，又怎会令神明就此动了凡心？”

“先生不必抬举我，都是肉体凡胎，既然是两情相悦，又何来的错处呢？”

郡主心想，她从来不是什么神明，也不想当什么神明。那些玩笑话，不过是为了哄先生开心胡乱编的罢了。更何况，神明与凡人，隔着迢迢星河，就这样无法执手，遥遥相望着，她才不要。她与文司宥相差的，仅仅是那扇扇半掩的心门罢了，走了一道又一道，总有一天，会走到坦诚相待的那一步的。

“不错，都是肉身俗体，又谈何错处呢？”

文司宥唤着郡主的闺名，一次又一次地念，要将这几个字刻在心上，“只是你啊……你不一样……”

他不禁探出手，触碰到的首先是鼻尖，然后是轻颤的唇角，再抚上的是眼睫下的一片湿润，凉的，不知是不是雨，好怕她冷。如果此时看得见，她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在哭，还是面上含笑的？真想瞧瞧她现在的模样。尽管望去只剩下一片暗，他总觉得自己的眼睛始终在追随她——那是眼前唯一一颗在闪烁的星辰啊。

花是沉月拨云相逐的理想，那你可别走太快，既是要做那月间花，那也应当是有一轮皎月才得以相配。你能放慢些步履，去等那明月升空吗？他还在找月光的路上耽搁了些行程——你可千万要等等他啊......

雨停的时候，云悠悠地走，现身一片霁月风清。倒也是巧，最终两人还是未能登顶，却又是迎面撞上了雨后星辰。彼时他们头上还盖着硕大的芭蕉叶，珠光点点，仿佛披了一身的星星。文司宥知道他又寻着光了。

露水就这样带着星辰私了奔，沿着芭蕉一同坠下，烙下一路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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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郡】芭蕉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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