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東]雲靄

[極東]雲靄

林芝生兮慶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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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
是國家意識體，是人民和歷史的見證者。
「從何而來？」
人類點起明火，還是書寫名字？是他們的圖騰，還是祭品？
代表人民嗎？還是在被人民代表？
從哪裏獲得意識？在哪裏睜開眼睛？
「國家意識體」到底是什麼？
這份意識是屬於你的？還是屬於他們的？

十月份好像密密麻麻地排滿了各種節日。這使得這段時間的流速好像加快了數十倍，然而卻又很平穩地踩過反季節的牡丹花的花瓣。從十月一日的慶祝到如今，光鮮亮麗的禮物已經沉澱下來了。
並沒有可以贈與的永遠，所以日本的意識體獻上一個最美的瞬間。花前月下，掙脫時局的拘束，通過現代的科學技術連接起來的夜晚，他們對酌到下峨眉的升起，以最爲現代化的手段譜寫出回憶，用已經鮮有人能聽懂的古老語言敘舊，然後一同欣賞一株本應屬於春天的鮮艷盛放得最完美的時刻。
然後這樣一個晚上悄然地過去，隨之襲來的是好像萬年都不會變換的日常。公務：外交和內政。逐漸埋沒下來，把呼吸的節奏都拖回正軌。
新的政府帶著新的和老的政見和本田菊見了面。日本人和日/本同樣含蓄，但政治上的堅持他還是能夠明白的。他的期待依然沒有任何進展——這只是傷春惜花的老年人的聊以自慰，也許沒有這樣的夢想就無法堅持下來。但真的能和中國交好是他自己都很難相信的，即使本田菊如此希望，他感覺依然是自己心中的懷疑讓鏡花水月沉入異界的湖底。
還沒有到使用被爐的季節，然而日/本已經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取暖似的正坐著蜷縮在一角。
拉門的縫隙裏漏出蒼藍的天空。雲靄飄悠悠地踱過上弦月現出身影的水潭。忙裏偷閒地落下陰影，蕩起漣漪。

「不要走…」
本田菊向虛空說著。而澄澈秀美的以太搖搖頭，撫摸著幼子的頭髮，爲他拾起推落在地上的竹箸。
「祖國，你是亙古不變的，我如此堅信著。」
溫和的火舌吞噬了木製的器具，卻惟獨把他的身形丟開，於是歌聲間雜著煙霧飄蕩而出。
「人生五十年，如夢又似幻。」
「在下是永恆的？如果離別和遺憾是永恆的背面，在下承擔不起…」
「不可如是言。」
口唇被手指覆蓋，喉嚨被掐緊地扼殺聲音。本田菊在夢魘之中抖得好似篩糠。幼小的本田菊在哭。他還從未和人交心，而他的偉人現在正在他的面前嚥氣。
「持民生而集眾神，所以爲國也。」
「您不僅作爲您自己而活，還要負擔所有人，這是責任，菊大人。」
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刻在人類的骨血裏，而圖具有人形的意識體，恐懼的是他人的死亡。
他會付出信賴，交心，把名爲本田菊的意識展露在人的眼前。投入的越多，所得到的回報就越是死亡時的付之一炬。害怕時間的流逝，害怕春天的結束，害怕花瓣的墜落。因爲是與自己無關的時間流逝，所以更爲害怕轉瞬就目睹青絲成白髮，無法體會的人的生理，最終匯成孤獨烙印在靈魂裏。逃避是對責任的不尊重，況且根本無路可逃。恐懼觸摸，恐懼交談，因爲人的記憶是無法繼承的。投入都會化爲虛無，化爲獨屬於本田菊而非日/本的憂鬱。
於是他正坐在這裏，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
本田菊能夠從冕旈之後得到的，是一份終於穩定下來的錨點。
「你就是竹林裏的那個孩子？長大了不少啊。」
沒有變化。那張臉沒有改變。東/瀛一次又一次不合禮數地抬起眼睛，最終意識到而垂下頭去。御座上的人用中古漢語的優雅嗓音和他訴說著一些雜事。他不太能夠明白，卻依然記得自己無禮的行徑遭到他的訓斥。從那時起究竟有多久了？
本田菊看見了永恆的希望。
「旅途勞累了嗎？」
琥珀色的眸子在串珠之後瞇起，爲他長時間的沉默感到一絲不滿。東/瀛慌亂地低聲道歉。然而他心裏的景色似乎明朗起來了——牡丹花開在這裏，從花骨朵兒開始一下子撐滿了整顆心臟。五臟六腑爬滿了綠色的枝條，讓紅色的鮮花艷麗得沒法直視。
於是轉瞬之間他問出聲來。問那些困擾他已久的問題。
注意到自己纔是被提問的那一方，東/瀛連忙住了口。然而高貴的綾羅綢緞歡笑起來，寬廣的殿上溢滿了愉悅的迴盪。
「你在思考這些？我之前也想過。」
「不…不敢。中/國先生…在下粗鄙…」
「還真是…大/秦也從來沒和我聊過這些。我原以爲是我的胡思亂想罷了，沒想到你這樣的小孩居然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嗎？」
他止不住笑，冕旈的珠子震顫著幾乎擊打他的臉頰，於是他摘掉繁複的裝飾，走到正坐在地上的國/家身邊，托起他的下巴。
天光雲影正在宮殿外的池塘裏嬉戲。天朝上國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又悠然地直呼其名。
他們坐在寢宮的地面上，杯盤狼藉地相對而酌。
「菊，我們是同類啊。」
王耀如是說著，啓唇角飲下瓊漿玉露。本田菊的目光被他的一舉一動近乎是吸引著移行，他爲突然之間滿溢出溫和感情的冰冷的內裏感到痛苦，爲似乎轉瞬就能逝去的幸福驚得睜大眼睛。
「你我一衣帶水，雖少面緣，卻又如此巧合地想在一起。菊應當罕見我們這些國/家意識——你總有一天會見到的。」
「是…耀先生。在下久囿於成見，以爲天下獨尊…」
「我又何嘗沒有過呢？我們的國民都說，我們是永恆的。而他們又如此短暫得虛無縹緲。受到這樣的襯托和誇獎，自然地有些飄飄然吧？」
「…在下愚昧。」
「他們的期待是我們的永恆，所以絕不可以辜負。反之，我們的永恆必須包含和他們的離別。菊十分苦惱嗎？」
「誠如此。」
「若你也缺少一份寄託，那便來依賴我。」
黛色的眸子驚惶地看上來，琥珀色的流光化作漩渦，帶著他輕輕地兜轉。
「我們是永恆的。因而你可以來依賴永恆的我。讓我們暢談，因爲我們之間的記憶永遠屬於我們二人，不會隨著任何死亡消失。」
「耀先生，在下實爲惶恐…」
「向我起誓，你會聽從他們的意願作爲永恆。不然我可太孤獨了。有你這樣的鄰人，也許正是我所期待的。」
「在下起誓。」
信賴。綾羅綢緞裏王耀的身影就像觸及不到的雲靄。似乎沒有外物能夠傷及他，因而本田菊根本未曾想過要讓他也起同樣的誓。而雲靄的確翩飛在西側的天空上，引得東/瀛仰頭駐足而觀。
他們維繫著斷斷續續的交往。然而那一方廣大的水土已經成爲本田菊的港灣。他依然對人的短暫懷抱著敬畏，彼岸的王耀卻是他可以真正依靠的。他沒有忘記，他們之間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共同的回憶。在花前月下細數繁星點點，月上的陰影化爲無限的童話。東/瀛擁有了日/本之名，又以此向外認識了一些國/家。總是及不上的。本田菊對於王耀擁有超出他想象的依戀，只因爲他們的想法如此相似卻又不同。憂鬱或是樂觀，他在山水田園中向本田菊招手，替他掃起掩埋落紅的殘骸，卻又能拉起他的衣袖漁樵於江渚之上。王耀順著他的青澀摸索下去，向他內心深處提問，卻並不給出或期待回答，只用羊毫筆摹出一副字來請他作評。
「菊，你喜歡嗎？這樣的日子。」
不知多少次離合之後，王耀向他說。中/國的意識體一襲白衣，已與初見時坐殿的尊貴感大是不同。然而他的琥珀色眸子依然閃著誘人的光。
「在下喜歡。以爲至幸不過如此。」
他坦然地回答。已經無需隱藏什麼，因爲本田菊的內心只有這樣一個穩妥的地方是他樂於寄託的。
「你還記得約定嗎？」
「當然。」
「菊…大/秦薨逝了。」
突然那股不安自然而然地湧現出來，王耀前往抓住他顫抖的手。
日/本沒有見過羅/馬/帝/國。然而他知曉那是個國/家，曾經與中/國有過一段交好。王耀不曾提及已久矣，然而這個詞句依然春雷一般炸響在他心頭。王耀將那雙因不應有的想象而承擔過度的手收進袖籠裏，語氣平靜地說著。
「已矣哉！我不過是方纔知道。然而大秦之不復非一年一月之可數，現在作祭奠也無濟於事了。」
「耀先生…」
「菊該不會在擔心自己吧？你和我可是有約定的。」
「國/家…會逝去。」
他本應當對這個概念深有感受，在他獨自一人哭泣時，抬頭望見雲靄旋而散去，也許曾想象過自己的死。然而恰到好處的幸福將他留在世間。他好像很久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死。他自然而然地聽從中/國，將自己視爲國民們誓死捍衛的永恆，將不變的光陰當作理所當然。可比他更爲強大的國家的死訊就如此橫放在眼前。日/本抬起眼睛。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似乎就在口唇之間。
「扶/桑，你還不會結束。因爲你是我所期待的。」
中/國捧起他的臉頰，讓憂愁從他的臉上被拂去。他溫和地詢問他是不是對此感到恐懼，而貼近他，令他與自己枕藉在芳草清溪之間。
「永生可是很無聊的。」
他輕快地說著。
「你會厭倦這些事物日復一日地出現，最終會想要一個結束。這纔是我讓你起誓的原因。」
並非以永恆爲目的，而是以之爲前提。天朝上國理所當然地陳述著，扶過他有所鬱結的心絃。
本田菊默然地躺在王耀的臂彎裏。後者輕輕轉過他的臉來。
「所以爲了不要讓你厭倦，我們不會永遠在一起。我們是永恆的，但也會改變。」
「耀先生…在下明白了。」
菊又一次被琥珀色吸引其中。幽美的顏色，就像夕陽溫柔地鋪蓋在他們身上。
「所以，現在菊想不想嘗試一些新的改變。」
心跳逐漸地加速起來。王耀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揉著他的長髮，將本田菊的髮髻解開，髮帶的一頭繞在自己的手腕上。牽引而動。
「在下永遠不會對耀先生厭倦…」

「您能否起誓呢，和在下一起成爲永恆。」
也許在黑暗的場所裏，日/本如是說。
「如若不能，那就永遠地留在在下身邊。」
「你會厭倦的。但我不會讓你覺得現在的我就是永恆，本田菊，日/本。」

身體火熱起來。日/本終於悠悠醒轉。而夕陽的光芒透過拉門的縫隙照射在他的身上。這個季節對於被爐和日光浴的結合實在是早了些，近來似乎又有些回暖。料想近臣們又當來促他處理公務，便戀戀不捨地從溫暖裏拉出身子。
抹茶的香氣裏，本田菊打開手機屏幕。在日光下，亮度緩緩地升起來。於是他能夠看到一條消息。
那是一則黃菊花的表情包，上面印著「重陽節安康」。本田菊輕輕勾起嘴角，又坐起身來去翻找桂花糕。末了只見一隻去年王耀送給他的紙鳶。他本欲再找，卻聽見自家的人終於前來召喚。
日/本應聲，匆忙地向中/國的聊天欄裏輸了些什麼。他隨即起身，將紙鳶與閃光的屏幕遺留在桌上，抹茶還在悠悠地勾勒出一處漩渦。
窗外雲靄還在不斷地變化形狀。本田菊似乎用目光伸出手去探索，卻又轉開臉來。

-雲靄是否能夠視作亙古不變？
-若是擁有自己的人格，菊。你是否能算作亙古不變？
-耀先生，祝您老爺爺的節日快樂。
-謝謝。菊，你的茱萸插向何方？
-在下還能再一次向雲靄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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