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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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工造司殿试大考开始了。

应星随着工作人员入场，落座，过程中竟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
他甚至睡得很好，没有半分考前的紧张不安。不仅是小工匠对于自己平日积累与能力的自信，也是源于那个人，景元，堪称无微不至的关照与鼓励。
只是他早早起床清醒思路时，略感意外的是那人居然起的比他还早——人已经不在了，被窝里还尚有余温。桌上摆着一碗豆花，一碗蛋羹，一屉烧麦，还在散发着喷香诱人的热气；盖帘上面贴了张字条，漆黑毛笔字铿锵有力，大气磅礴：

鹏程万里

应星回过神来，惊觉自己脸上已经是遮掩不住的微笑，慌忙捂住小半张脸揉开嘴角的弧度，让头脑和情绪都稳定下来。
他便不去思考景元去哪了，又去做什么，只专心吃好早饭，提前上十五分钟，心态平和地去堂试的大殿等候。
结果，豁，好家伙。
应星顺着指引，在自己的操作位前落了座，无意间一抬头，还是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怀炎将军坐在高台之上——情理之中，考官们的正中位自然是要给老将军留的；而他的右边就是那抹熟悉的身影正装危坐。白发男人身形英俊挺拔，面相风雅沉稳，正泰然自若地与怀炎将军低声交谈——是景元。
他颇感意外地愣住那一会儿，景元似乎就注意到了他。身居高位的白发将军与他对上视线，也就一瞬，便立刻移开，金瞳中似乎还隐隐闪过了一丝笑意。

他人提前走那么早，原来是去蹭考官位了啊。
应星回过神来，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好笑，又神奇地觉得心情放松。景元混去了考官位这事儿他可真是一点儿不知道，大人嘴巴可真够严的——但也挺好，他也不想在这么严格的考试里头被搞特殊。
对他而言，这场考试并不是及格就行或者能过就好。而是要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对待，给自己和怀炎师父交出一份足够满意的答卷……这份答卷的标准，自然也就没有了上限。
应星要挑战的向来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好在应星不是第一次堂试，流程大差不差的，基本也都熟稔于心了：考题随机抽选，连设计带制作十个小时，一切设备均由考场提供。中间有一小时全体离席休息，考场封存。
轮到他抽，小工匠没太当回事，不像别的学徒抽签前要上拜帝弓司命下祷手气爆棚；到他的时候只是普普通通地抽了，展开。纸签上赫然是一句诗词：

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小工匠对着考题垂下眼睫，略陷沉思。
十分钟后，钟声敲响。一片纸笔零件的碰撞声中，堂试终于正式拉开了序幕。

壮观。
景元眼瞧着大殿内的考生们各个在操作台前忙前忙后，没人说话，鸦雀无声，全都在埋头作业。
他不是没去看过罗浮六司的大规模选拔，但还是觉得朱明这儿的大炼更显场面壮观。尤其是工造司的，不像其他五司主考笔试，能容纳几百人的大殿里人手一个操作台——百冶大炼甚至需要自己手打零件，规模更大也更恐怖。
景元对于这方面纯属门外汉，可真是一会儿功夫没注意到，台子上就已经是另一个世界：有的机巧蝴蝶上下翻飞，有的机关匣子精致半成，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不愧是工造之乡朱明，人才济济。

他自是会不由自主多看两眼应星。白发的小工匠手上有条不紊，就像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看他做活的时候，身边乱归乱，他却看都不用看，总是能精确精准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一通操作下来堪称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景元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瞥多了人会不会分散应星的注意力。结果考试开场不到三分钟，小工匠就已经进入到了注意力极度专注的状态——很少眨眼，手上不带停的，视线转移的快且干脆，已颇有大师风范。操作台上还是景元熟悉的那种乱中有序：是他自己习惯的工作方式，看上去显然是思路流畅，做活也得心应手。
被小工匠的状态安心到了的景元将军心满意足点点头，虽然不合时宜，但还是生出了点自家孩子就是牛逼的自豪感：
——帅呀。
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了，当年他看百冶大人干活的时候就忍不住这么觉得。虽然有时候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嘚瑟过头了会挨骂，但挨骂又不会少块肉，还能成功那他哥注意力从操作台拔起来，转移到自己身上……横竖是他赚了！
就是没想到，应星原来这会儿就已经很迷人了。
人还小小的，身子骨也都没长开。就是这样一副温和怯弱的性子，却已经能够让他清楚地瞧见……那位恃才傲物的天才百冶的身影。
沉稳。可靠。认真。自信。
他已经在作为一颗星星发光。以后居然还能升的更高、变得更亮。

上半场的过程很是顺利，没有什么难以处理的突发情况，也没有什么重大扰乱考场纪律的现象。按照规矩午休时间需要清场，给考生们一小时的用膳时间。景元便陪着老将军一起离席，一边走，一边颇没规矩地用力抻腰板：
“哈啊——许久没这么坐过板凳……是真腰酸背疼得紧，老腰不堪当初……”
怀炎将军出言调侃：“景元将军莫不是习惯了在外领军，对于干怄在座位上的文书工作烦得紧吧。”
“可不是嘛。”景元悻悻道：“看这帮小儿在操作台边，一干就是几个十几个小时……不得不说还是术业有专攻，景元自愧不如哪。”

“怀……怀炎大师！”
有个略显紧张的声音在背后出现。
二人闻声停下脚步，就看到两个半大的学徒恰好出现在站在拐角处，其中一个很是兴奋，另一个嘴唇则紧紧抿着，看上去很是不自然。他们看到怀炎居然真的停了下来，看着自然些的学徒于是颇为喜出望外地鞠了一躬，赶紧跑过来：
“啊……能在这里遇到您真是太巧了，很、很荣幸能和您说上话——……”
“别紧张。”怀炎和蔼笑道。“老夫记得你们，放轻松些。”

在朱明工匠的心目中，怀炎将军不仅仅是他们的将军，也是工匠的顶点、传奇的铸造大师，敬畏之心不言自明。景元安安静静看着老前辈慈眉善目鼓励后生，目送着因为和怀炎说上了话而激动不已的两个半大小孩离去的背影，唏嘘叹道：“都是人才。”
“是啊。”送走了人，怀炎背手摸摸胡须。“我很看好刚才那孩子——也是个很有天赋的小子。可惜创意上略逊一筹，人太老实，不敢撒开了手去想去做，畏手畏脚的……也是他致命的弱点。”
景元朗声笑道：“哎，如此被怀炎大师寄予厚望的优秀学徒，可一定不能让大师失望啊。”
怀炎叹道：“另一个可是前任百冶的孙子呢——也是个人才，就是年纪尚轻，傲气太足……老夫倒是觉得，他身边的那孩子在灵气上略胜一筹。希望两人都能交给我一份足够优秀的答卷吧。”
“前任百冶？那可真不得了。”
景元一边应和着，一边随着老将军继续迈开步子走，金瞳眨了眨，那点小心思就也不藏了，笑眯眯问：“那……将军对于应星上半场的表现，又觉如何？”
“就知道你搁这等着老夫呢。”怀炎哈哈大笑起来：“还是忍不住想探探口风，是不是？”
“瞧您这话说的，咱们考试讲究一个公平公正，我又不会半路去找应星通风报信。”景元倒是不慌不忙，从容笑道：“但毕竟是在意的孩子，确实也还是想听听大师是怎么评价的。”
“评价的话，稳妥二字足矣。”怀炎略一思忖，跟着敛去些笑容，徐徐开口：“景元将军也许已经有所察觉——以小徒的水准，想要通过这种水平的堂试，堪称绰绰有余。可老夫仍然执意让他参加……将军可知为何？”
景元沉吟片刻道：“……您要的，就是他的稳妥。”
怀炎点头：“正是。”

天才如应星，早早就在怀炎门下展现出了惊人的工造天赋。作为短生种工匠，他缺乏的向来不是专业的知识技巧，也不是工造的灵感创意……
——而是与“人心”合作，甚至是抵御“人祸”的能力。

“当初瞧见那孩子第一眼时，老夫就有所察觉，这孩子必将是个留青千古的天才匠人。”怀炎悠悠道。“可在这仙舟联盟上来讲，做个天才也未必是件好事——尤其是对于……应星这样的外来者来讲。”
“他将面临的，未必仅仅只是工造之路上的困难……更多的，或许还是会来自于「人」本身。故老夫毋需他过于专注挖掘自身的潜力，那些本就是属于他的财富，别人学不来，也偷不走；能够阻拦他继续前进的困难却有很多。老夫作为师长能授予他的，既非多么顶级的工造技巧，也非响亮好听的一席空名……而是无论遭遇何种变故，也还能将工事稳妥运行下去的心态、能力与手段。”
景元认真听着，听到最后，福至心灵地恍然大悟：“所以您才……如此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还愿意带我来殿试观摩？”
老将军这次没有回答。仅笑而不语。
景元愣了片刻后回过味来，由衷向着前辈行礼：“大师仁心。”

下半场。
待学徒们依次落座，考试钟声再度敲响。然而三分钟后，偌大的殿堂内有应试者举起了手——
景元撑着下颌，面无表情地眯起眼睛。

……是应星。

少年工匠平静地举手示意。监考员注意到应星，遥遥向怀炎确认后，示意考生可以发言。
于是应星不大的声音便响起了：“报告。”
他站起身，神色仍是冷静的。应星看向下场来到他身边的巡考人员，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
“我的桌面上少了一些零件。”

……。
虽然无人说话，可整个大堂的气氛仍然肉眼可见地变得凝重了起来。
午休封场期间，突生变故。
这并不只是应星的堂试会受影响的问题。六司学徒大考，怀炎将军亲督，如此重要正式的考试里竟还有人敢公然徇私舞弊、破坏其他考生的考试环境，性质已经不仅仅是落在了学员本身，甚至已经牵扯到了监考人员受贿的问题上。
这些事情都可以事后再查。可——正在考试的应星可怎么办？
景元不由得微微蹙起眉。
他甚至在应星话音未落之时，就隐隐捕捉到了一丝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窃笑声。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的老将军，果不其然，向来公平廉正的怀炎面色已经极其阴沉。
只是片刻后，怀炎却道：“工匠需对自己的操作空间与操作工具有足够的把控力。且考生无法证实自己的零件确有损失……为保证大试的公平公正，故不会补发，也不予受理。”
怀炎这话一出，老者的决断掷地有声砸在场上，颇显冷酷无情。有些学徒工匠甚至都被转移了注意力，忍不住面带同情地瞟上一眼应星——少年工匠腰背挺直地站在那里，湛色瞳孔如同紫雾沉海，令人捉摸不透。
他看起来并不慌乱，也不愤怒。应星只是仰着头，静待怀炎落完话便一言不发地阖眸坐下，甚至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也没有丝毫焦虑的迹象。

考场提供的零件都是按顺序编了号的，难以替换，也不允许带出考场。不难想象定是有人故意在使坏——不为别的，只因为应星一直都是最出色的那一个……也是最没背景的那一个。
只要让他考砸，自己晋升的机会就会大大提高。
虽然阴暗，但不得不说，会产生这种想法恐怕也是一种理所当然。那些同情地看相应星的眼神也无不包含着另一层意思：

——好在被针对的不是我呀。
——因为他很厉害所以才会被针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而且，就连怀炎大师父也没有给他开绿灯……
——也许是个机会也说不定呢！

景元一语不发，只沉沉看着场内似乎已经变得孤立无援的应星。他知道怀炎此举多少有些不近情理，但也知晓这也是怀炎刚刚所言的“人祸”之一，且对少年工匠有足够的信心。
只是……紧张还是难以避免的。将军缓缓深呼吸一次，试图平复心中轻微的焦虑。他甚至有点觉得自己这状态有点好笑，特别像送后辈或者儿子上考场的家长，控制不住就想操一万个心。
毕竟，眼下的状况也是真的不容乐观。
他眼看着场内所有的学徒都在埋头苦做，唯独缺少了零件的应星一动不动。他坐在那里，难以捉摸情绪地保持沉默，只是低头注视自己做了大半的作品——一匹等比缩小的机巧战马，距离完成只差后半身与两蹄。
然而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缺了关键的零件，这个作品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做下去了。
就算临时更改图纸，恐怕也……

就在所有人都在事不关己地猜测，这位怀炎将军的爱徒、天才短生种是否要这样放弃这次堂试时，应星在自己的工位上坐足了三分钟，终于又开始动了起来：他甚至还是像上午刚开始考试时一样手脚迅速麻利，组装好的骨架说拆就拆，不过二十分钟，半个马身已经重新回归为一摊稀碎的零件。
他要重做。
意识到这一点，就连高处的监审席内都产生了一些小小的骚动与议论。
对于已经发生的状况毫不焦躁，能够果断地抛弃已经无法继续的进程采取其他手段。距离考试结束不过四个多小时，应星却毅然决定从头开始，毫不犹豫。
他甚至连图纸都不画了，拆完了零件，直接就开始上手组装新的。巡考人员的脸上都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眼看着少年工匠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已经重新规划好了思路、设计好了工图，甚至为了节省时间连图纸都不画了直接重做——
而就在这时，沉浸在恐怖的专注力中的应星却突然像是又抽出了意识，抬起头来，向着景元的方向看了一眼。

对上视线的同时，景元不由得一愣。
那一眼眸光干净澄澈，湛色空灵的如同云霭雾海，仍是盈满了不以为惧的平和，仿佛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未在少年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就像是因为想看一眼景元而特意抬了头，不为别的，就只是为了看他一眼，应星立刻就又埋头下去，全神贯注地鼓捣起他的新设计。景元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捏着椅子把手的指节都已经用力到发酸，于是苦笑着松开手甩了甩。
真是的，看个小孩考试而已，堂堂神策将军真是成何体统，打仗都不至于紧张成这样。

之后的考场秩序便又恢复了稳定。巡考人员随后上前来，与诸位主考官们商议过后，便去监控室调取监控。
景元轻声细语压低声音：“怀炎将军。您怎么看？”
怀炎眉头都不带动一下，只沉静道：“老夫有心里数。”
景元心下了然，便不再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持续了十一小时之久的大考终于彻底结束，好在场内并没有出现更多的状况。接下来的环节才是重中之重——每位学徒都需要用几分钟的时间向主考官们介绍自己的作品，并进行恰当的操作演示。
于是某些沉不住气的坏事者，终于还是漏了马脚。

——某位学徒在进行完解说，开始操作演示环节后，其作品似乎出现了运作故障——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稀里哗啦地散了架。学徒本人的神情震惊到极其灰败，在短暂地沉默后，怀炎沉沉出声：
“老夫很遗憾看到这样的结果……。既然你的作品已经损坏，那么只能请下一——”
“等等！！怀炎师父，请等一下！！”
那位学员却突然触电似的猛然起身，面相与情绪十分激动，甚至急虑到声音都有些破音：“我还有事报告！！”

终于来了。
景元微微勾起唇角。

——他一早就看出来了，这学徒就是午休时间与怀炎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同时也是……
当时参与霸凌应星的那些学徒们中的其中一个。
考官席上，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怀炎沉下面孔来，但还是允许了这名学徒继续发言，声音浑厚如钟，压迫力十足：“但说无妨。”
按理说这已经算是破了考场的规矩，可破了规矩的是怀炎本人，自然也没有人敢提出什么异议。那名学徒站在自己散架了一地的作品前，可谓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眼一闭心一横，破罐子破摔地大吼出声：
“应星丢失的零件是我偷的——是辞胜指使我这么干的！！他身为前任百冶的孙子怕自己的成绩不如应星，就劝诱我们一起去抢应星设计的工图，为了保证自己的成绩，还威胁我去偷应星的零件！！”
这话一出，顿时满场哗然。
场内的另一个学徒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来这一茬，回旋镖居然毫无征兆就扎自己身上，手足无措间脸色已经涨得如同猪肝，腾地站起来大声斥驳：“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啊！！”
那少年立刻怒不可遏地回身，破口大骂：“闭嘴吧你他x的，不要脸也该有个限度，我有证据！！”

这发展太过离谱，考场内顿时躁动起来，学徒之间各自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怀炎重重一拍桌面，险些激动到当堂吵起来的两个人顿时灭了气焰——大堂顿时再次鸦雀无声。
“肃静！”
老者的声音浑厚响亮，威严肃穆。怀炎缓缓扫视场内一周，面色沉愠，在无人出声后终于指了指那学徒，面相语气已经十分严寒：“你说你有证据。那么证据何在？”
场面已经彻底滑入了诡异的局面。
这种举证通常不会公开处理，就算公开，也不该是在堂试审核的过程之中进行。怀炎主动打破这种惯例，看来也是早有准备，铁了心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清算清楚，哪怕是破坏规矩，也要追溯到底——
为的就是给那些不守规矩的人们一个足够严厉的警告。

那学徒的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勉强保持冷静后回答道：“我……知道应星失踪的零件在哪。二楼走廊右侧第三个花盆底下，编号是庚丙-63281和丁酉-5512。”他顿了顿，似乎是已经彻底不在乎任何事了，声音又变得洪亮起来：“我举报学徒辞胜采取不正当手段欺压其他学徒，在考试场合下作弊……！证据我也有录音！”他越说越愤怒，显然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指着被他指名道姓举报的学徒再次激动到破音：“是这个混蛋毁了我的作品！！他逼着我去坏应星的事，回过头来居然连我也要害……！！！”
被举报的学徒脸上已经青一阵白一阵，苍白无力且语无伦次地反驳：“你、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干那种事，我——……”
然而他无力的驳斥被怀炎一个眼神制止了下去。十分钟后，确认好了录音和花盆内丢失零件的巡考人员回来，低声向怀炎报告：
“怀炎大人。经过检验，录音文件真实有效，且我们确实在该学徒提供的地点找到了编号正确的零件……确实系考生应星丢失的那两枚。”

景元就在怀炎旁边，这些报告自然也是听了个清晰真切。他不动声色往下瞥了一眼应星的方向：白发的少年工匠却没有什么反应，既没有对于场上正在发生的大事投放过多的畏惧，也没有表现出类似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依旧平静，仿佛并不在乎这出闹剧，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操作台，走神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这种反应倒是令景元稍显意外。
他回过神，就听见怀炎继续问道：
“辞胜。”
被点名的那位“前任百冶之孙”的头埋得更低了。他死死地揪住自己的衣襟，握得关节发白，似乎已经有了点意识恍惚，恨不得现在立刻就逃离现场。

怀炎一字一句道：“你可有想要反驳的部分？”

反驳？他能拿什么反驳。
景元不由得轻轻摇头——带人霸凌是真，指使人偷零件、贿赂巡考人员是真，对于自己人过河拆桥也是真。只是这位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少爷恐怕万万没想到，一直以来对自己低眉顺目的小跟班之一，竟然真的敢在这种场合上跟他来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兔子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我好不了了，你也别想好一点。

“我……我没有，这不是我抢来的设计，这是属于我的，我……”
霸凌者已经完全没有了那日小巷之中的盛气凌人。他舌头打结，眼神飘忽，只会语无伦次地重复一些苍白的反驳，在全场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中，似乎就要承受不住压力而失声痛哭：“这就是我的、我没有，我——……”
毕竟，这位“前任百冶”可也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之一。这丢人丢的可不只是是自己的脸，甚至是在丢德高望重的长辈们的脸，败坏老一辈们的名望。
不出所料，那位老者在听到孙子这番孱弱的发言后，终于按捺不住怒火，重重拍响桌子且勃然大怒：“孽徒……！老夫何曾教过你做这害群之马、失德之行！”

“要不这样吧。”
景元突然道，在一众怒不可遏的视线之中，这位坐得离怀炎最近、看似温和好说话的年轻人露出平淡的微笑。虽然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位白发的青年是谁，可其如沐春风的温和声音总还是令人萌生了一线希望：“我觉得，还可以给这位学徒一个机会。”
那学徒猛地抬起头，似是抓到生机，短短几秒钟之间，神色变化却十分精彩好看。
怀炎于是沉沉道：“但说无妨。”
景元便抬手指了指那学徒的作品，轻松写意道。
“没收他的图纸，随机替换一枚规格错误的零件。既然是你自己的作品，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复刻并找出错误的零件……应该不是问题？”景元笑道：“这期间，我们还可以继续检验其他学徒的考试结果——可不好让大家跟着一起耽搁太久呀。”
怀炎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听闻后点头道：“可矣。”

——开玩笑，不可能的。
上方的景元和下方的应星一同平平地想。
那可是「应星」的设计。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被他人拆解吃透？
这种给了人希望又打回地狱的滋味，比直判死刑要来的更加令人绝望。那学徒终于还是两眼无神地跌坐回去，被失魂落魄请到大堂的一角，就这样在重新恢复起来的秩序之中，两耳空空地听见背叛了自己的跟班被带走、巡考人员来到他身边拆解了作品、没收了图纸，开始毫不留情面地计时，其他人则按部就班地继续开始了考试大检……

完了。
全完了。
他甚至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注意，被他使了坏的应星最后做了什么东西出来。

短生种小工匠似乎完全没有被这出闹剧影响到自己。轮到了他，仍能按部就班地精简介绍自己的作品，缺了两个零件却仍旧完美地做出了新的奇迹：
战马变成了一颗小小的「球」。
只是表面是球状而已。应星不疾不徐解释，一边对着功能娓娓道来，一边恰到好处地进行演示：
“因而考场材料限制，这次的作品只完成了理论上的机械结构，想要实践应用的话，还需要进行多次长期的兼容性测试。”
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一开始只是切了题的小型机巧战马。应星深思熟虑后的新作品，则放弃了在形上切题，而是在意上切题：名为「战马」的引力弹弓加速器。
战场上需要的，向来不是只有外形好看的废物。仙舟联盟的技术力发达，也并不是没有引力弹弓加速器这类技术；可应星在那之上尝试加入了新的石英机械结构装置，使得加速器的运作更加稳定，能源转化效率也随之提高——
就像他自己说的，考场上能做出来的只是一个模型、一个概念而已，材料强度与零件精度都不够看，更何况测试这种装置也需要材料学参与，保证其能够成功地经受住大量能量与粒子的传输轰击。
仅这个机械结构的构成创意与实验可行性，应星的作品就已经是价值连城。景元不懂这个，但他往旁边一看，就连怀炎都不由得摸着胡须连连点头，就证明了应星确实是……又在所有人面前挑战且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白发少年讲解完毕，微微鞠躬。随后并没有带着作品离席，而是静静走到了角落的操作台前。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这名小小的白发学徒，就连下一个应该上前来展示作品的学徒都没有动，而是好奇地张望了起来。
应星来到了那失魂落魄的学徒面前，似乎并不关心前几日还趾高气扬的霸凌者此刻是何心境，并非是来关心他的，也对于落井下石毫无兴趣。
他只是在操作台前站定，一言不发地开始对那一摊散件进行组装，偌大的会堂内只能听闻少年摆弄零件发出的轻微声响。七八分钟过去组装到一半，就从小山一样的零件堆中挑出一个——然后是两个——放到一边。
“请拿更小一号规格的给我，谢谢您。”应星轻声对一旁的巡考人员说。

十五分钟后，一款精致的云锁便在工匠手中恢复如初。
虽然，那也不过是少年工匠数以百计的随手设计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点子罢了。

通报：
工造司学徒A，带头欺凌同僚，以不道德的非法手段夺掠他人设计成果，用于工造堂试；教唆他人盗取其他考生零件，贿赂公职人员，情节严重，取消考试资格，三十年内禁止再次与试，数罪并罚。
工造司学徒B，于工造堂试期间盗取其他考生零件，试图干扰他人，破坏堂试公平公正，情节严重，取消其考试资格，十五年内禁止再次与试。
关于受贿官员的查处与判决……

景元站在朱明工造司门口的告示板前，一字一句读完通告，终于大大吐出一口气：
哎……可算是完事了！

可以说，这次考试产生的风波，几乎都在怀炎与景元的意料范围之内。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们给半大小子布局，小崽子们理所当然是毫无戒备之力。
景元自不必多说：他当然是铁了心想给那些小坏蛋们来点教训。只不过他一个局外人，又不想太明目张胆护着应星替他出头，于是就借着考试的由头，让那些心里有鬼的学徒们来了一出窝里内斗。
然而怀炎，这位朱明的老将军，似乎也并非完全不知道景元在算计什么——甚至可以说，老将军是来了一出将计就计，借着景元搅的东风顺势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他才对景元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是颇为配合，也铁了心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当堂处理这出闹剧。
走廊里对于那两个学徒的夸赞与评价，甚至也只是说给还没走远的二人听的。为的就是让两人心中各自起念，终是分崩离析，互相拆台。
而应星——整个事件最大的受害者，不仅几乎完全没有被影响，还毫无悬念地仍然拿下了此次大试的断层第一。甚至工造司那边已经派人出来，要和应星商议加速器改造的相关事宜：要不是考虑到小孩考了一天的试应该休息了，恐怕应星还没等离了考场就要被扯走开会了。

整个事件捋下来，不过是领头霸凌的小少爷跋扈惯了，工造司家庭出身，又背负着前任百冶孙子的光环备受瞩目，怕家里失望，又对短生种化外民的应星心生嫉妒，才处心积虑要偷他的设计参加考试。
在这种无论是谁都不可信的心态下，午休时间“意外”撞到怀炎，又听到怀炎对自己的跟班赞赏有加——本能的不信任感几乎会必然地催生新的恶念，让他连自己跟班的考试作品也不放过，偷偷在对方的图纸上更改了一笔，偷梁换柱了。
于是……这份恶念便成为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导火索。

寡言少语的跟班少年本就不太情愿被人指使，又多少有着工匠的心气，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技不如所谓的百冶之孙，却又碍于身份背景被人处处压上一头。拐角处怀炎对他的鼓励宛如一针强心剂，让本就不情愿做人下手的学徒憋着一股气，在发现自己的做了也被动了手脚后……理所当然地彻底爆发了。
嫉妒，压迫，不平衡，不甘心。
人性的暗面交织，催生出的闹剧也令人不忍直视。景元在整件事中似乎都在悄悄地推波助澜，故意说些能够刺激罪魁祸首的、轻飘飘的话语——严格意义上来说却又什么都没做。
他并不需要真的“做些什么”。
想要达成目的，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些微小的、并不会被人注意的……小小的“推力”。对于这种小把戏，神策将军自是屡试不爽且驾轻就熟。
挨欺负了当然要报复回去，这不是理所当然！景元难得斤斤计较地想：他哥脾气好，可不代表他看到了还能当做无事发生；让那帮小崽子们付出点合情合理的代价，已经是足够温柔的做法了。

天色已沉。景元抬头，正看见那抹白红交织的身影穿过人流，从街道的另一边小跑着赶来。他手中还抱着些书稿，可能是考试后怀炎留下他时交给他的东西；应星远远瞧见了景元，明明还呼呼喘着气，却已经不由自主露出明亮的笑容来，对他很开心地招了招手。
——真是漂亮的晚霞。
景元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转过身，一如既往地对着他璀璨的流星张开双手，欣然等待白色的少年撞入怀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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