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上）

【城拟】三联

沧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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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到最后……”
真的就是好的吗。

“33号请到3号病室。”
来进行心理咨询的人络绎不绝。
放下眼镜，宁煜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一张张面庞了，有上到六七十岁的老人，有中流砥柱的中年人，还有，数量庞大的，尚且年轻的少年少女。每天他几乎都在超负荷运转，自从工作室挂牌成立后，来找宁大夫的人踏破门槛。而每一个患者家属迫切寻求帮助的眼神令人心悸，也不能怪他们，因为有的病友的情况刻不容缓，而本人在一群人之中往往是最不在意的，甚至开始劝自己的父母亲人，衣袖之下是遮掩的一道道疤痕。
“痛吗？”宁煜都会耐心问。
很少有人回答他痛，更多是告诉大夫伤痕会让自己冷静，毕竟能够走进诊疗室的人通常都具备一定的自我处理能力了。
因为义务劳动成分更多，收入相较同行也不是很可观。
下楼梯的时候宁煜收到了一条简讯，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约定——「今天要加班，可能晚点回来。不用等我。」本来他想回，“要是太晚就别回南京了”，想了想还是没发，改成了，「知道了。路上小心。」
对方没有回复。
宁煜继续思考那个约定，要是按原计划对方不仅不会听，多半还会生气，毕竟他是那种习惯精确到每分每秒的人，也不希望有人打乱计划，跟宁煜这种安排大剌弹性时间灵活的人交往少不得要收敛一些，目前还算甘之如饴——也是为什么对方追了很久宁煜才答应，一般来说，宁煜的原则并不希望相爱的人在一起还要压抑或者折叠本性，如果对方不能接受，就算了。尽管对方看起来堪称完美，无可挑剔，显得宁医生有些矫情，以及担心过度。
…算了。
本来今天晚上应该去看望那个孩子，电话打不通，所以宁煜中途选择回家。

“——surprise！！”
“喔。”
回到公寓被彩带喷一脸，宁煜才后知后觉想起今天是他生日——还好不是沪生的生日，不然被他忘个一干二净就完蛋了。见他波澜不惊沪生稍微有些失望，“就知道侬不会记得的。”虽然了解恋人好像一直就这么淡然随和，除非是遇到了棘手的病情或非常在意的事，一颗石子投进宁煜的心湖连波澜都不会留下，沪生也习惯了，即使他是非常有仪式感的人——
那么，加班是假的，晚归也是假的了？
“没有啊。”宁医生此时十分庆幸没把真实想法发出去，不然小沪的表情可能还要再拿胶水粘一粘，走过去笑道，
“阿很高兴啊？”
踮起脚在沪生脸上吻了一下。

小孩真好哄啊。
关上灯，旁边的人已经睡熟。宁煜理解，任何人撑过工作十二个小时再坐高铁身体都会本能地要求休息——他稍微动了动，还好没太过火，第二天还要上班。小沪也是，而且五点半就要起身回上海。宁煜叹气，至今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异地，他去上海不可能，沪生来江苏更没指望，如今的局面已是两人再三商讨的结果。
什么时候呢？
他不由得想，当然这也是不能说给小沪听的，职业素养。宁煜不爱发脾气，也不喜欢无端让人发脾气。睡梦中沪生念叨了几句，他没有听清那是什么。
“早安。”宁煜对着空气说。

六点整。沪生坐第一班列车返回上海，下车前他会洗把脸以确保自己看起来精神，迎接新的挑战。
然后就是沪总泡进咖啡的一天，甚至不需要午休——他从没喝咖啡失眠过，但宁煜不喜欢这玩意，不仅因为它是洋货，更因为天一黑他喝咖啡晚上必定失眠。沪生曾经玩笑他的咖啡易感体质像老年人——宁老头子坦诚他是树挪活，人挪死，就像他试图把宁煜移到上海但失败了。沪生不觉得宁煜是在刁难他，为了爱情他可以每天都来看望这棵树，直到老树开花，他会的，小沪一直这么相信。宁煜也觉得让这样的青年英才屈就老年人真是太屈才了（？）沪老板也非常坦诚相待，“侬可以把养老金分阿拉一半。”
于是宁煜试图用各种方法公证沪生是他的家属以及财产继承人。
但是最近，沪生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劲。
宁煜一直说要去乡下看一个学生，总也没找到机会——本来这是常有的事。从大医院辞职后宁医生经常往返于各路患者的家庭，不是每一个患者都愿意走进诊疗室。沪生只是担心他的安全，毕竟，宁煜也不能确保有的患者具不具备攻击性，尤其是家属也不愿意坦诚的时候。医疗行业是会承担一定风险，但他不能因此就劝宁煜退出，他知道那是对方所爱，而且迄今为止也付出了很多。没有人能以爱为名义绑架。沪生必须自己处理因过保护引起的忐忑，所以他用了些方法以确保再也不会有宁煜一身血出现在眼前的情况。现在的问题是，沪生甚至怀疑那个学生是否真的存在。毕竟宁煜辞职之前一直希望真的去城镇工作，因为他才留在市内——会不会是宁煜的借口？

“大夫好。”
“你好，今天还是这样吗？”
“是的。”
宁煜取出计量表，
“那我们开始吧。”

“你又迟到了。”
沪生站在玻璃门口看表。
“对，对不起！郊外堵车了——”
上气不接下气，毕竟，两人挂电话之前小沪刚撒过娇——让他帮忙选趟到南京的车。宁煜在电话手表上划来划去说，阿自己随便选一班不就得？小沪坚持让他做决定。叹了口气，宁煜选了他有限印象中带充电插座的。结果车次是他选的，时间是他定的，忘记约定的也是他。等宁煜出完诊想起还有约会的时候，离约定时间只剩半个小时了。而这会从江宁开到市区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汗滴划过表面，宁煜凝视他嘴角有一丝抽搐，沪生竖起了手指，意思是，你不许说那三个字。
说了会有很可怕的后果。他们都知道。
“我不管，下次你给我定闹钟！”
——万一定的人连钟都忘了呢？
宁煜毫不怀疑如果可以沪总应该会用自己家的科技给他身体里植入一个生物钟，把沪总希望的时间都设定在上面。沪生有类似的贴耳设备，目前正在研发。但对于宁煜而言——人不是机器。他自己中学就是这样的，学习学到忘了时间直到学校拉电闸。和后辈小沪不同，宁煜的名列前茅建立在汗水上，苏省乃至南方部分省份的学生从来没有休息时间，所以那段回忆在宁煜记忆中也没有镀上金光。虽然小沪总是说中学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但他对着二次元发疯并没有给学长看到。所以宁煜只是听凭沪生把自己推到旁边的狭小隔间拉扯了一番当作补偿。中途沪生停下来问他在想什么，宁煜的脑子晕乎了一会，后知后觉地回答，“你。”
但是已经暴露了。
两个人僵了一会，直到宁煜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负责，神经刺激他哆嗦着出手，沪生猛然推开他——“阿宁，你太过分了！”声音不大，甚至边指责手还在给他整理衣服，“侬脑子瓦特了！这个时候还在想工作。”“对，对不起。”
第二遍。宁煜抱歉地笑，“阿就这个毛病，事情不做完就会不停想。”
两人走出隔间，他主动拉了一下生气的人。“今天情况如何？”小沪也放柔了声音，“看你这几天好像都很难做。”
“啊，现在还是不谈工作了吧……”
“是啊，你应该休息。”
“沪总是劝别人休息的人吗？”
“像我一样——阿拉工作的时候从不想休息，休息就不想工作。”
是啊。宁煜笑道，小沪好像有天赋，天生拎的清。沪生也顺势得意，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分得清，拿得起放得下！宁煜点头称是，“小沪说过去就是真的过去了，所以你睡眠质量好，咖啡也不影响。”沪生的手放在西装驳领上顿了一下，他毫无察觉，转头说起了别的事情。走出去的时候沪生说，“阿宁，下次出诊我想跟你一起去。”

不光是咖啡的原因。
宁煜经常调侃小沪虽然有些强迫症，但是达到目标很快就能满足，因此也不往心里去，酿不成什么大问题。沪生反问他，那你呢，不是这样么？宁煜总是微笑，从来不正面回答，答也如同以前中学校训说要把学生培养成什么样的人这种大而化之，放之四海皆准的话。
好不容易推脱了小沪，宁煜还是独自驾车在阴雨天去了江宁。郊区别墅孤零零立在市外，他走进去，孩子在客厅中央玩拼图，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还是这样吗？”
“还是老样子。”
“为什么而痛苦？”
“压力，学业，达不到的目标——为什么我总是达不到父母的期望？”
孩子凝视他，瞳孔幽深仿佛密林，
“前三甲是可以量化的，第一名是能够达到的，但是‘你可以做的更好’的更好是什么意思——它是可能实现的吗？万一我不能做到，父母将会不再爱我吗？”
“小苏，你想的太多了。”
他试图跪在地上，和孩子视线平齐，
“他们是爱你的……只是，不善表达。”
“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别人爱我吗？”
“会有的。”
“如果我不够好呢？或者他们只是爱我的‘优秀’呢？”
“也会有的——会有人能接纳你所有的缺点。”
“你相信吗？”
“…相信。”
“不，你不相信。”
瞳孔显示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而且你很快就要失去了。”
“……阿宁？”
“小沪？！”
他猛地转过头，孩子转身跑去地下室，
“你怎么到这里的！”

他必须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沪生有一种精神，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但是他很幸运，很少有什么事情让他不能达成目的，除了人的原因。宁煜身上有一种气质令他着迷，超过了沪生所能控制的方面。虽然有时候他也会迫使恋人达成自己的目的，这种情况不多，所以不涉及原则的情况下宁煜会当成年下的一种撒娇，而完成意志的沪生通常不会计较。
但不包括现在这种情况。
“沪生，你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阿宁，阿宁，你听我说……”
“你怎会出现这里！”
天哪，天哪，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在宁煜情绪陷入癫狂之前沪生抓住他，“你冷静点，冷静点听我说，我们赶紧离开这里，这地方不安全。”
“你在说什么。”
宁煜皱眉，“阿是来给人做诊疗的，而且你把那个孩子都吓跑了。”
“我回头再跟你说，我们先离开。”
“你现在就说清楚，你是怎么到这来的？来想干什么？”
“阿宁，这里没有人……”
“你出现幻觉了吗，刚刚有人你也看见了呀——”
“这里根本没有人！”
此时此刻沪生才像一个陷入疯狂的精神患者，浑身颤抖冷汗直落，而不是旁边沉浸在疑惑中不能自拔的宁煜，安静得仿佛没了生气——他们两个，到底谁病了？
“不可能，我不会生病的……”
“阿宁，我求你跟我走吧——没关系，我们去医院，一切都会好的。”
“我自己就是医生！！”
宁煜控制不住大叫，险象之下有了裂痕，
“这是不可能，不可能的，不会——小沪你赶紧走吧，我还要上班……”
沪生抱住了他。

“你知道他是很优秀的。”
交往之前，他去了一趟恋人曾就职的医院，交往后宁煜就从那里辞职了，当时正办理手续。曾经获得的荣誉他一项都没要，通通挂在医院的墙上和展柜里。领导在说失去这样一个骨干他们真的很遗憾，他经过它们，就像略过一个人的记忆。
“没关系，我相信宁大夫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发光发热——他的优秀不是出自头衔。”
那个时候沪生同宁煜的前领导握手，同意帮助赔偿损失。宁大夫救治的一个孩子跳楼自杀成为了他离开医院的导火索，虽然院方承认规章存在一定问题，外出单干压力也不一定比大医院小，宁煜还是毅然决然离开，用他的话说从小到大都被安排，也是时候自己安排一次了，“人不该是上发条的机器。”在沪生能够查到的病史中，那个孩子跟宁煜头一次接受心理诊疗时一样大，而他当时对他说会全力支持他工作。
一晃五年过去了。
现在他跪在冰冷且布满灰尘的地面环抱对方，头骨和牙齿都在发抖——原来作为患者家属是这种感觉，沪生想，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为什么发生在自己身上？执着追问理由简直能把一个正常人逼到发疯，而作为那个“不正常”的人，宁煜从情绪失控以后没说过一句话，沪生甚至感觉他的身体都在变冷，好像他抱住的已是恋人的遗体。小沪控制不住，也不知道对不对——他向来不会压制情绪，抱紧宁煜崩溃到哭。终于哭声唤回了宁煜的思绪，他以疯子的冷静说，
“小沪，你把阿送进去吧。”
他指的是精神病院。

不知道有多少家属会因为把亲人送进隔离管控区而崩溃。
或许日复一日的漫长折磨已经磨灭了他们的同情心，现在只希望能和患者一起解脱，至少有一方得到解脱。
签下字的时候，沪生哭了三次。
有的走廊安静异常，有的走廊不然，过度的响声甚至会惊吓到他令沪生想起一些影视剧中的恐怖画面。而作为事件中心的宁煜始终安静异常，他毫无波澜地看着沪生，毫无波澜地签字，甚至有人要带他走也没有激起宁煜任何情绪，还对他笑了一下。现在他像一尊机器了。隔着玻璃，沪生能读懂他的唇语是在说“再见”，以及“照顾好自己。”
他感觉宁煜没在责怪他。
“你们是什么关系？”
主治大夫过来说，“从法律上讲，您好像没有给宁先生签字的权利。”
“啊，不是的，我有，我有他公证过的证明材料……”
险些从手中落下，这些沪生一直带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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