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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残篇
Confessions 告解
classical
2024/12/15 01:25
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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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教堂终是在冬日来临前建成，前不久工人们举行过罢工，所有人都以为要拖到明年春天，而他们又要度过一个没有上帝的冬季。 教堂是扩建，但原来的全都被拆除，半工半修好几年，从一个破旧的小教堂变成一个崭新的好教堂。刚开工那会，老神父颤颤巍巍从教堂里搬出来，唯一的修女抱着一个布袋——几件衣服，两条毯子，还有半截蜡烛，这就是全部。 主教以前从不过问这里，直到火车通成，有了棺材似的楼房，才惊觉还要有鸣丧的钟声，可惜老神父没能等到教堂建成，在夏日便去往天国，修女也离开了，只留下更少一些的烛泪。 于是新教堂来了一位新神父，他将为许多人祷告，主持一场又一场雪花飞扬的葬礼。 神父重新定制了烛台，按照以前的习惯，将它们摆放在前厅，天黑时点燃，直到周围所有光亮都消失再收起它们。烛台有小半人高，支上蜡烛活像一柄燃烧的武器，孤独的穿刺黑夜。暗巷里盘桓已久的影子，在驱赶下落入焰心，层层外焰扭曲，如同烧红的铁块浸入冷水，尖厉的嘶声化为灰烬。 大门处传来突兀的脚步声，皮靴保暖但在大理石上无所遁形，如此刻意，如此不合时宜。 “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的多。” 来人带着一身冬日雪夜的冷气，他走近时寒意攀着无形的网附上另一具温热的躯体，克蒂尔克制着没有后退。 “您穿的太少了，神父。”他半个身子都在黑暗里，脸上影影绰绰摇曳着火光，“您还记得我吗？” “每个礼拜天你都会来，坐在所有人后面。”克蒂尔看见他肩头的落雪，轻轻为他扫去，残留的雪化在指间，带走最后的余温。 短暂的沉默。 “更早的时候，在另一座教堂。”他露出笑容，低头晃着脑袋，“我想您忘记了，那毕竟是一件十分遥远的小事。” 他话锋一转:“您愿意听一听我的告解，救赎我的灵魂吗？” “当然，主会宽恕你。”克蒂尔取下一个烛台，握住分支前的主干，就像掐住多头怪物的脖颈，领他前往告解室。他们沿着侧廊，很快手中的蜡烛成了唯一的光源，在无月的夜晚亮的刺眼。 “几年前，我独自来到这里，住在西边的烂楼——他们都这么叫，一开始只是有钱的老爷们这么叫，后来流行起做慈善，报纸上也刊登‘烂楼’，就渐渐没人记得原来叫什么，那里便宜，什么人都有，大多数是工人和外地来的学生。”他一边走一边自顾自的说，克蒂尔静默的走在前面。 “我不属于这两种人，我识字，读过书，但每一份能养活我的工作都不要我，工人到处都是——”他停顿了一下，“我也有一个这样的烛台，和您的很像。” “这是找老铁匠定制的。” “我知道他，他住在西边。”他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开始做生意，我买下了一个濒临破产的酒厂。”说到这里，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您相信吗？他们根本不会酿酒。” 克蒂尔停下来，回头看着他道:“他们只是走上了错误的不适合自己的路，不该因此受到嘲笑。” “您说的对，世界上总是缺少像您这样善心的人。”他谦逊的低头，濡湿的头发在火光下反着水色，“我赚了一笔钱，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富人，也学着做慈善，可很快我发现，在这里富有是不够的。” “我们每年要交很多税，但警察却不值得信任，我走进了地下市场，买下了我人生中第一把枪。” “……” “我用它打碎了一个混蛋的脑袋，他来过很多次，雇主是我的竞争对手，而他来自一个臭名昭著的帮会。” 克蒂尔转回身，举着烛台照亮前方的路，继续往告解室走。 “我很快就遭到了报复，他们来了十几个人，只对着酒桶开枪，所有的酒都在爆炸中付之一炬，政府老爷们却只认为这是意外事故，是员工失误引起了火灾才导致酒窖爆炸。”他的声音逐渐愤怒，呼吸变得沉重，语速也越来越快，“但这还不是结束，他们恐吓我的员工，让他们不敢来工作，如果我不能按时交上订单上的货物，我也得宣告破产。”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蜡烛的焦油味令他不适，但他还是冷静下来:“我也走上了错误的路。” “神父，我让您失望了。” ＊＊＊＊＊＊ 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带着不可磨灭的烙印，它们或是源自阶级，或是因为身份，或是始于某件离经叛道之事，除非去到一个没有比较的世界，你才只是你，听来那像是天国，可天堂和地狱正是以此将灵魂分别，在我们终于脱离凡世的腐朽后，这却是最大的烙印了。 穿过中殿时好似听到呜呜的风声，但他现在无心顾及这些，前厅里闪烁着火光，两名巡警正守在门边。 见到他，他们神色激动：“神父，我们抓到了企图偷走您财物的小偷！” “先生们，这里没有我的财物。”他神色平静的回答。 “抱歉，神父。他想偷走教堂的烛台。” 他们走进前厅，一个穿着破旧粗麻衣的人被按在地上，他的手被捆住，脸朝下几乎磕到地板。 “这人曾经是个罪犯，我们搜到了他的通行证。他在这附近徘徊很久了，就是在找机会行窃!” 克蒂尔走上前，弯腰看他单薄的衣服：“也许他只是冷，他穿的太少了。” “可他还想拿走教堂的烛台，老贝克看见他偷偷溜进教堂，我们抓住他时烛台就在他手里。”巡警拿过一直放在旁边的烛台，蜡烛已经熄灭，地上还残留着凝固的烛泪。教堂的烛台是银制的，他惯于把它们放在显眼的地方。 “你们看到他时蜡烛还在燃烧吗？”克蒂尔寻找着烛泪的痕迹，一道白色的弧线延伸出去很远，黑暗中看不见尽头。 “是的，我们一眼就发现了他。” “如果他要偷走烛台，为什么不把蜡烛熄灭？这里离大门很近，等不到你们来他就已经消失在雪里了。” “这……”巡警们开始面面相窥，想从同僚身上找到答案。 克蒂尔朝他们微笑：“我知道你们的好心，但这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放开他吧，上帝不会介意诚心忏悔的孩子。” 解开绳子，那人直接倒在地上，好一会才爬起来，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克蒂尔拿来一条毯子，披在他肩上。 “有些孩子受了委屈会一句话都不说，因为他们认为说了也没有用处。”克蒂尔拨开他额前乱糟糟的头发，发现那不柔顺的发丝竟是红色。 “谢谢您，神父，”他冷漠的开口，“但您弄错了，我确实想偷走您的烛台。”巡警们已经离开，他们听不到这些话。 “这不是我的烛台。”克蒂尔再次否认，接着他问道，“偷烛台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换钱，它们是银做的。”他一脸理所当然，眼睛却不看他。 “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呢?小偷小摸不会让你富有。” 青年的神情变得痛苦，他望向克蒂尔来时的方向，就像他能看到立于尽头的十字架——那里漆黑一片，“没有人愿意让罪犯在自己身边工作。”他喃喃着重复，“谁都不愿意。” “别那么早放弃，你会找到愿意接纳你的人，”克蒂尔宽慰他，“你已经离开了监狱。” “这外面的偏见可一点不比监狱里少!”他突然发怒，两只眼睛瞪着神父，好像他也是拒绝他的人其中之一，“你连我犯下了什么罪都不知道就为我开脱，如果我是杀人犯呢？如果我要伤害你呢？你肯定也会为救我而后悔。”他激动的走近，拽住克蒂尔的领口，“你还要怜悯罪犯吗，神父?” 克蒂尔反擒着青年的手腕，被猝不及防的力道推的后退好几步，后颈传来收紧的感觉，大概是他挂在胸前的十字架也被拽住了，但青年没有再动作，他固执的等待一个回答，又或许只打算观察他的反应，这样他就能自己得出结论。 “我想问问，你是因为什么而入狱的?”他直视青年的眼睛，轻飘飘的落下这句话，那张脸上的表情从愤怒转为震惊，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又不再看他。 余下的蜡烛一直在燃烧，它们已经比点燃前短了许多，今夜就要过去了。 “偷窃。”他最后移回视线，现在他像个真正忏悔的人。 “为了得到什么？”克蒂尔很平静，他只是提问，既不指责也不评价。 青年的眼中蓄起泪水:“是为了药。神父，您买过药吗？我是说走进药店里，在自己需要的药品前徘徊，当被人问起时，只能转身离开，因为我最终也是要被赶走。您去过医院吗？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被拒之门外，我们哀求，祷告，可上帝不宽恕我们。”他一字一句的说，泪水直直滚落，在这样寒冷的夜里，眼泪有着灼伤人的温度，身体冷得发抖，脸上却烫得仿佛被烛火燎伤，克蒂尔捡起掉落的毯子，轻轻拍下灰尘重新为他披上。 他哽咽着，话语也模糊不清:“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想重新开始，可是我连、连过回普通人的生活……都做不到。”这些话像河面上漂浮的冰锥，一点一点被推挤上岸，混着不清的杂音，艰难又断续。克蒂尔扶他坐到木凳上，抱住他不停抖动的肩膀，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 “对不起，神父。您说的对，我只是冷。”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走上一条犯罪之外的道路。”他拍着他的后背，“到那时，你会记起，有人曾在孤立无援时帮助你。” ＊＊＊＊＊＊ 克蒂尔在告解室前站定，不再前进。 卡莱德也不再说话，沉默的看着神父的背影。 这竟是一个静得出奇的雪夜，适合一声凄厉悚人的尖叫，一场无声无息的暴行。 “你来寻求告解，却不是为了主的救赎，对吗？”克蒂尔最终开口。 “我从很早的时候就不信上帝了，或者说是——”他顿了顿，“不信主的救赎。您记起我了吗，神父？” “……” 克蒂尔转身面向他：“我当然记得你，我初到这里时，帮助过许多人，也得罪了许多人，今天我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都是因为你的照拂。” “不！”卡莱德逼近一步，“您一定还记得。” 他伸手去抢烛台，连同克蒂尔的手一起握住，使火光离自己更近，不管他的初衷是否是让面孔能被清晰看见，蜡烛都几乎熄灭了，它背道而驰，忽闪着把两人藏进黑暗里。 “您给了我您所拥有的一切，您拯救了我，现在又为什么不承认？”他急切地说出这些话，声音里藏匿着无人察觉的哀求。 克蒂尔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忍耐着不做出激烈的反应，大声提醒道：“你的手！” 滚烫的泪水尽数撒在卡莱德手上，部分穿过缝隙刺痛克蒂尔，但他依旧不放手。 “你想得到什么？”神父放任了疼痛，怀着无奈与悲伤道。 他想得到什么呢？ 他在每个冬天疯狂的回想那个寒夜，那片他短暂拥有又很快失去的温暖，他独自度过许多冬日，他不敢面对曾经更不敢放弃现在。 当他知道新神父是谁时，他几乎痛哭。 若上帝真的存在—— 这个飞雪足以压垮房屋的夜晚，他以同样的目的来到克蒂尔的教堂，他寻求的再简单不过。 “我只是冷。” 这声音小到了极点，恰好教堂安静且空旷。 “你的衣服很厚实。” “但它同样冰冷。” 卡莱德松开手，烛泪已经凝固，它也冰冷，而烫伤火热。 克蒂尔终于可以检查两人的伤，他拉住卡莱德，因在这样的夜晚，不得不把蜡烛也凑近。 他看见雪一般的烛泪和通红似血的皮肤。 “我帮你处理，”他在火光后叹气，“今晚，你可以留下来。” 注：卡莱德和克蒂尔先后从A城市到B城市，文中前部分卡莱德的自述是把两个城市的经历融合在了一起，目的是为了试探克蒂尔还记不记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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